孩子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精神食粮

□ 路 平

你我的童年，串起一部“被禁史”

“爸妈不让我看×××!”这句话，无论搁进哪一代人的少年记忆，都无比丝滑，毫无痕迹。

“50 后”“60 后”“70 后”“80后”“90 后”，你的童年我的童年大家都一样，串起来就是一部“被禁史”。

年初追过催泪年代剧《人世间》的观众，一定对其中“偷看禁书”的桥段印象深刻。

光字片的几个孩子，一水儿的“50 后”“60 后”，都特别爱看书。周家老大周秉义和女友郝冬梅负责淘宝，想方设法找来《战争与和平》《德伯家的苔丝》《红与黑》等外国小说，叫上老二周蓉和蔡晓光，躲在家里，关好门，拉紧窗帘，背着家长偷偷传阅。“老疙瘩”周秉昆当起了“吹哨人”，一看苗头不对，马上通知大伙儿藏书。

这个略显荒诞的情节，并非作家梁晓声的“艺术创作”，而是对那个年代的真实再现。很多同龄观众看到这里，忍不住一拍大腿，叫出声来：“对，就是那样的!”

“70 后”的烦恼，则是没有武侠小说、言情小说以及课外书自由。

1974 年出生的黄女士，属于在改革开放的大潮里成长起来的一代人。“记账单看病、人均四环素牙、给电视机当人形信号稳定器……我们见证过太多的时代特色。”

黄女士小学五年级那个闷热的夏季，仿佛就在昨天。一夜之间，差不多每个男孩子的书包夹层，都藏了一本金庸的小说，长出一个武侠梦。女孩子们呢，被琼瑶阿姨的书迷得七荤八素，情窦初开的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

火的何止金庸琼瑶，家长们也火了，非常上火：“看的什么呀，打打杀杀，情情爱爱，早恋了、学坏了怎么办？通通没收，烧掉!”

“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哪里禁得住？

黄女士笑道：“他们查，我们藏，像汤姆猫和杰瑞鼠般斗智斗勇，别提多刺激了!我妈属狗的，鼻子比猎犬还灵，进门就抢书包，翻个底朝天。我呢，早防着这招，刚到楼下就把小说塞进裤头，到家后瞅准机会转移到厕所、厨房、犄角旮旯。夜里他们都睡下了，我钻被窝里，只留一条缝喘气，打着手电筒看。《连城诀》《射雕英雄传》《书剑恩仇录》《雪山飞狐》《几度夕阳红》……那么多大部头，一宿宿熬夜看，第二天顶着两个熊猫眼上学。”

第二年，港剧《射雕英雄传》红透半边天；《上海滩》老大许文强白围巾风靡大江南北；费翔眨着蓝眼睛，扭着胯把《冬天里的一把火》烧进姑娘们心房；“不良少年”齐秦披散长发，喊来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好家伙，四面楚歌!这还得了？家长们围追堵截，可惜按下葫芦浮起了瓢，疲于奔命也斗不赢劲吹的开放春风。

到了“80 后”这一代，父母痛恨的黑名单上，日本动漫、偶像剧、港台金曲、电子游戏、街机游戏必须在列。

别看42 岁的张先生已步入疲惫中年，老胳膊老腿“躁不动”了，可当年，谁还不是个热血又中二的少年啊!

张先生的回忆里，“我们真是掉进奶酪堆的老鼠，幸福到暴风哭泣!《灌篮高手》《圣斗士星矢》《哆啦A 梦》《变形金刚》《黑猫警长》《名侦探柯南》占据电视机屏幕，随便拎出一部，都是经典中的经典；大街小巷开满音像店，张国荣、谭咏麟、张学友、黎明、郭富城、Beyond、梅艳芳、陈慧娴、小虎队‘神仙打架’，至尊宝的痴情百结、陈浩南的江湖义气、赌神的一流绝活搭起‘港片宇宙’；书摊遍地开花，《幽游白书》《金田一探案集》《哈尔·罗杰历险记》《丁丁历险记》，一双眼睛根本看不过来……”

当然了，这一切，都必须偷偷进行，绝不能让家长发现，“不然轻则半小时咆哮，重则一顿胖揍，还是‘男女混合双打’!”

还有突然冒出来的电子游戏、街机游戏，打开了少年新世界的大门：《街头霸王》的主角龙和肯、头扎两个丸子的春丽，不知让稚嫩的胳膊摇坏了多少手柄；《魂斗罗》《双截龙》《仙剑奇侠传》里，安放了无数黄毛小子的青涩年华……家长们有多深恶痛绝，它们对孩子们就有多致命吸引。

家长的反击不是一般的刚，后劲绵绵不绝。他们抵制《古惑仔》系列电影，怒斥其血腥、暴力，“祸害了一代年轻人”。一个少年的爸爸致信男主角扮演者郑伊健：“我恳请你们不要再去拍这样的电影了。”

时间推进到“90 后”一代，科技日新月异，家长们需要打的“怪兽”数量也几何级暴增。

第一名，当然是台湾偶像剧“鼻祖”《流星花园》。

2002 年，在台人气爆棚的《流星花园》引进大陆，虽然删减了300 分钟，但不影响万千少男少女尖叫、疯狂、模仿。

老师、家长一看，肺都气炸了。

好么，四个小青年，顶着卷毛、长发、菠萝头，歪脖斜眼，流里流气。学不好好上，恋爱挂嘴边，干啥啥不行，炫富第一名。约会、接吻，还搞什么F4 团伙，霸凌同学……厌学、早恋、暴力，校园三大雷区，这几位踩得够全、够瓷实。什么“不羁贵公子”，那不就是小流氓吗？!

老师家长们拧成一股绳，奋起抵制，大获全胜：《流星花园》刚播了6 集，就被紧急腰斩，理由是“误导青少年”。

接下来，随着电视、电脑、手机的陆续普及，大人们的“战场”扩大到韩剧、日剧、美剧、英剧、动漫与二次元文化……

发现没有，几代人的故事连起来，赫然一个吊诡的怪圈：当他们还是孩子，会为了“看禁书”的点滴权利而抗争，寸土不让；可等到他们当了父母，立场马上180 度大拐弯，活成了自己当初最“讨厌”的样子。

“或许每一个与恶龙缠斗的少年，最后自己也会变成恶龙吧。曾以为自己独一无二，原来只是父母的2.0 版本。”身为“95 后”的小田无奈地苦笑。

这些年，家长举报过的作品

盘点这些年被家长举报过的儿童文艺作品，名单老长老长，它们大概有以下几宗罪——

第一宗罪，血腥暴力。

武侠动画《虹猫蓝兔七侠传》，2006 年红极一时。众多正义、勇敢、善良的角色扎根孩子们心田，成为英雄与侠义的化身。然而，一个家长在网上发帖，举报它“内容低级，充满血腥暴力”，影响很坏，请求央视紧急停播。

当时，力挺派、反对派的人数都很多，论战“打”了一轮又一轮，该片暂时停播又复播，引发“禁播疑云”。

《喜羊羊与灰太狼》，2013年被一起“烤羊事件”推上风口浪尖：连云港一对5 岁和8 岁的兄弟，被同村一名9 岁男孩模仿灰太狼烤羊的情节，绑在树上点火，全身严重烧伤。该片遭到无数家长的投诉和抵制，还被央视点名批评，下架整改。

获得300 亿网络点击量的《熊出没》，同样难逃整改。家长们举报它，不是拿着枪打打杀杀，就是拿着电锯砍树、打架，低智无聊，宣扬暴力，而且语言粗俗，“10 分钟飙了21 句脏话”。

25 年长盛不衰的《迪迦奥特曼》，曾因存在持械殴打、多人恐吓、纵火爆炸等暴力黑暗情节，被责令下架。

就连爱国主义教育大片《长津湖》，竟然也在举报之列。多名家长吐槽，片中某些战争场面过于血腥惨烈，孩子看了睡不着觉，应该封禁。

第二宗罪，低俗色情。

人气超高的国漫《斗罗大陆》，因为“男女混住”情节，被家长举报：唐三和小舞早恋，会带坏小孩。孤男寡女躺在一张床上休息，像什么话？虽然没有出格举动，也绝对“少儿不宜”。

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描写动物异性相吸，也被投诉涉嫌色情。比如这一段：“嗅闻内雅身上那股对公象来说芬芳的体味。它半闭着眼，一副痴迷陶醉的模样。”

魔幻的是，各种正规性教育教材也被贴上“色情”标签。

“北京市首部性教材”《成长的脚步》，因内容“过于直接”“尺度太大”，陷入舆论纷争。上海首部性教育教材《男孩女孩》，刚上架就尴尬停售。杭州萧山某小学的性教育读本《珍爱生命》，因为“同款原因”被家长举报，旋即下了架。

第三宗罪，三观不正。

一名豆瓣网友发帖爆料：《伊索寓言》中一则螃蟹掐死坏心肠蛇朋友的故事，令某个学生家长“深感不安”。她打电话投诉，要求出版社删除此篇故事并追回全部已出版书籍。出版社表示无法追回书籍，但再版时会做一些修正。没想到这个家长不依不饶，二次投诉，说通读《伊索寓言》后发现，“充满了暗黑童话，影响小孩子的健康成长，应该全面下架”。

“被童话吓到”的，还有一个小学三年级的男生。其家长投诉，某出版社6 年前出版的美绘版《安徒生童话》里的《玫瑰花精》吓得孩子哭到半夜，如果不删除，就告到教育局。

举报理由最离谱的，人气国漫《菲梦少女》当仁不让。

明明是热血励志题材，就因为二次元动画惯用的“以发色区别角色”而有了“原罪”。

“头发为什么要五颜六色呢？”“价值导向是不是有问题？”“孩子看了有样学样咋办？”

“染发=不学好”——家长们匪夷所思的逻辑，辈辈相传，固若磐石，乔可星听了都想打人。

这只是冰山一角。

2021 年4 月，江苏省消保委发布了一项调查：线下访问的1026 名未成年人家长中，超过八成呼吁严控动画片尺度。选取的21 部动画片中，梳理出的问题点多达1465 个，热门片纷纷中枪，就连《小猪佩奇》《小马宝莉》《精灵宝可梦》这些非悬疑、玄幻、打斗题材的，也不合格：柯南到哪儿都死人；熊大熊二偷东西吃、爬窗户、在冰面玩耍，光头强拿枪；小猪佩奇一家跳飞机；叶罗丽攀比、着装性感……

不少网友感叹：“照这个标准，屏幕上只剩下《天线宝宝》了。毕竟，它专为1～4 岁的婴幼儿‘量身订制’，是‘全世界最安全的节目’了。”

不想，有网友跳出来反驳：“《天线宝宝》在美国也被禁播过!观众投诉的理由是某角色‘性取向存疑’。”

这样看来，真是寰球同此凉热啊!

给孩子一双明辨是非的眼睛

家长的担心，不无道理。

开放的网络、杂芜的信息、叵测的意图、缺位的监管、青涩的心智，每一样都像一只无形的手，把未成年人推给罪恶、引向歧途、甩进深渊。

可是，孩子需要的，究竟是一道屏障，还是一个真空罩？

保温箱安全，可孩子不能在里面待一辈子。对黑暗、丑恶一无所知，就无从领悟真善美的可贵，不懂保护、约束自己。就像种痘打疫苗，当时会发烧，但肌体也会被病毒逼出免疫力，变得强壮。

与其打造一个水晶般“纯净”的世界，不如给孩子一双明辨是非的眼睛。

有些话，陆女士憋在心里很久了，几乎“憋出了内伤”。

“70 后”的她，每次翻捡起小人书陪伴的儿时记忆，那种简单、童真、纯粹、熟悉的快乐，就会跨过时空之门，紧紧拥抱她，没有因为岁月流逝而减弱。

那时，放学后几个小伙伴骑车冲出校门，一头钻进租书铺子。“我吧，一点都不‘挑食’，什么都看。雾都孤儿、海的女儿、灰姑娘、鲁滨孙、稻草人、孙悟空、黑猫警长、皮皮鲁和鲁西西、马小跳、宝玉和黛玉、绿萍和紫菱……”

要说“少儿不宜”，这些作品里多了去。陆女士掰着手指，一个个数：“四大名著，槽点太多!唐僧仨徒弟，之前都是妖怪，吃人不眨眼，一口一个。董卓父子好色成性，中了美人计。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不是蒸人肉包子，就是提刀大杀四方。宝玉和袭人、秦可卿一番番云雨，薛蟠跟小厮鬼混，三观尽碎。《黑猫警长》够正面吧，里面竟然有螳螂新郎被螳螂新娘吃掉的情节，多血腥!”

被现实狠狠教育的，还有“80后”的李先生。

“我们这一代人，‘中毒’太深!班上的男生都迷紫色头发的圣斗士紫龙，也看过一会儿变男、一会儿变女的乱马，喜欢‘搞点小黄色’的蜡笔小新，常常因为樱木花道挑衅裁判被‘大猩猩’队长爆头的剧情哈哈大笑。古惑仔陈浩南、山鸡哥酷毙了，铜锣湾的江湖恩怨，兄弟间患难情深，简直了!还有《反恐精英》《古墓丽影》，这些游戏别提多燃了，没有哪个男生能抵挡。这些可都是‘少儿不宜’啊!”说起当年，李先生乐了。

2022 年的李先生，没染紫发，没扎耳洞，上班工作服，下班T恤衫，车子开“标致”，媳妇是同事，烟酒少沾边，群里不说话，孩子挺愁人，父母身体差，有时“996”，偶尔“007”，房贷月月还，裁员最可怕。

而让李先生大跌眼镜的，是以前班上拳头最硬的同学阿民：“他居然混进了教师队伍，进了重点高中，还评上了优秀教师!他的学生缘好得出奇，收拾捣蛋分子很有一套，再扎手的‘刺头’，搁他跟前，也能被乖乖剃平了。姜还是老的辣，饶你花样百出，哥八百年前就玩过了!”

李先生悟出一个道理：细菌和杂音固然可怕，但也不必如临大敌。“一个健康的社会，具有强大的自净能力。就好比一台机器，法律、道德、舆论这三条皮带勒紧每一个齿轮，确保它不卡壳，不跑偏，不掉链子。每个掉进‘机器’的人，会横冲直撞，也会迷失，但只要皮带不断，人没被甩出去，总会慢慢回到正常轨道。”

写什么，不写什么，创作者的笔下要有一把尺。

儿童文学作家安武林说得好：“性、死亡这些话题要从正面引导，如果连碰都不敢碰，这是儿童文学作家的失职。”

教什么，不教什么，家长的心中要有一杆秤。

当了半辈子老师的孙女士对此深有感触：“父母，是为孩子打开世界的人。天地有善恶，不能只讲太阳，不提黑子；不能只聊美好，不谈罪恶；不能只顾成绩，不塑品格；不能只懂举报，懒得教导。绕过黑暗，也是失职。”

赞成什么，不赞成什么，社会的观念要有一道辙。

前媒体人武先生，最反感“饭圈文化”“流量为王”，对网络空间的乌烟瘴气深恶痛绝。在他看来，“拥抱光明，批判丑恶，在哪朝哪代，都是大多数人朴素的信仰。每个人都应该思考，我们应该留给孩子一个怎样的世界？”

孩子们并不需要一个“无菌”世界，需要它的，是大人。

在老一辈人眼里，后代“好比黄鼠狼下耗子，一辈儿不如一辈儿”：一战造就了“迷惘的一代”，二战催生了“垮掉的一代”，日本的“平成废物”代替了“昭和男儿”，中国也不乏“巨婴”的身影……

可是，世界并没有因此崩塌。相反，它一直朝好的方向发展。

所以，不妨暂时移开严格的目光，望向自己，好好审视一路走来的人生，把“我”做到最好。“我”好了，社会就会好，孩子也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