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 建 红
(淮阴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淮安 223001)
批判现代性是近现代以来西方哲学的重大主题,也是所有近现代思想家思想探究的核心内容。作为批判现代性的重要思想家,马克思对现代性的批判是以批判资本主义抽象化人的感性、日常性生活为立足点,进而以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核心来推动自由人联合体的建立。就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的内容而言,批判资本主义抽象化人的感性、日常性生活与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建立自由人联合体,这两者共同构成了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的微观与宏观向度,为推动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实现提供了路径保障。
但在以往的关于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的研究中,学界通常聚焦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而不太注重其对人的感性、日常性生活维度的批判,这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的感性现实性力量。马克思的生活世界理论是其哲学批判的感性现实性表达,直接而鲜明,具有确定的时代价值。就其对现代性批判的实际效果而言,这一批判能够弥补单一的生产方式批判的感性叙事性不足,从而推进马克思批判理论的深化。这也深度契合了近现代以来的以“回到事情本身”为宗旨的现象学批判精神。就当前而言,对这一批判主题的研究能够深化历史唯物主义对“满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这一时代主题的把握。
“现代性”一词大概出现在17世纪,本意是用来描述与古代社会不同的人类社会发展的新阶段。这一不同于以往的新的社会发展阶段意味着人类生产方式、交往方式以及思维方式等的全方位更新。“‘现代性’的提出所彰显的首先是一种观念的断裂,它所指向的是在一个社会当中,传统社会的种种观念遭到了彻底的拒斥:它特别体现于对‘自然’内在的神圣秩序的探寻正在被对‘自由’的人性秩序的建构所替代。”[1]
关于何谓“现代”“现代性”或“现代社会”,马克思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定义,但其著作中大量出现了“现代”或“现代社会”的相关描述。就马克思在著作中对现代社会的相关描述而言,我们可以明确发现马克思的“现代社会”所指向的是以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为背景的崭新社会形态,即工业资本主义社会。这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共产党宣言》《〈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等著作中都得到了鲜明的体现,其中最为典型的是《共产党宣言》。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指出:“尽管有这些保护措施,大工业仍使竞争普遍化了……大工业创造了交通工具和现代的世界市场,控制了商业,把所有的资本都变为工业资本,从而使流通加速(货币制度得到发展)、资本集中。 ……它把自然形成的性质一概消灭掉(只要在劳动的范围内有可能做到这一点),它还把所有自然形成的关系变成货币的关系。”[2]566
随着现代大工业的发展,资本主义完全战胜了封建势力,传统的自然形成的社会关系最终为商品买卖关系所取代。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对于现代资本主义大工业及其所呈现的现代性特征则有着更为精彩的描述:“大工业建立了由美洲的发现所准备好的世界市场。世界市场使商业、航海业和陆路交通得到了巨大的发展。这种发展又反过来促进了工业的扩展,同时,随着工业、商业、航海业和铁路的扩展,资产阶级也在同一程度上发展起来,增加自己的资本,把中世纪遗留下来的一切阶级排挤到后面去。”[3]32-33
随着现代大工业的发展以及世界市场的形成,新的生产格局也已经形成,伴随着新的生产方式的建立,中世纪遗留下来的一切社会关系已经不复存在,新兴的资产阶级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关于以大工业为表征的现代社会的出现,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进一步指出,这是社会形态演进的一个基本阶段。“大体说来,亚细亚的、古希腊罗马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可以看做是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3]592作为崭新的社会形态,现代社会完全取代封建社会体现了历史发展的必然性,至此,人类社会进入了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新发展阶段。
资本主义的建立导致人类社会形态发生重大改变。在资本逻辑的同一化之下,人类创造出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新世界,原有的生产方式、交往方式、价值观念等完全改观。随着资本主义机器大生产的普遍建立,世界市场实现一体化推进,社会生产力水平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资本主义在其产生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创造的生产力水平超过了过去一切世代的总和。与此相对应的是,传统的建立在自然生产方式基础上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机器化大生产关系所取代,即自然形成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理性支配下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替代。而当新的生产方式取代旧的生产方式,新的阶级关系取代旧的阶级关系时,人类原有的交往方式和价值观念也因此而发生了彻底变革。
随着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传统的孤立的民族国家逐步扩展成为相互联系的世界市场共同体,这正是资本主义大工业发展的结果。只不过这一全球范围的生产与交往方式是伴随着垄断资本的全球扩张而得以显现的,这也意味着资本殖民统治的全球化。在价值观念上,伴随着资本主义发展的是“自由、平等、民主”等崭新的现代价值观念的确立。资本主义的建立是以摆脱封建专制和宗教统治的束缚、建立统一开放的市场、实现生产自由为前提的,因此,确立以理性为主的现代思想意识,推动科学、民主、自由、平等等现代社会关系的建立,是资本逻辑发展的必然要求。而伴随着生产方式、交往方式、价值观念等变化的则是人的生活方式的变化。随着资本主义机器大生产深入人类生活,人成为生产的环节,这就使得人的异化成为必然,由此而引发的后果则是人的世界的毁灭。
总之,就马克思对现代社会和现代性的态度而言,他一方面充分肯定了资本主义及其生产方式所带来的历史进步,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推动了社会生产力的充分发展,建立了崭新的社会秩序,确立了“自由、平等、民主”等现代思想意识;另一方面,马克思也意识到资本主义发展所引发的严重问题,即资本逻辑无限扩张导致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身的矛盾不断凸显,工业资本主义依据于理性逻辑而引发的人的生存危机成为必然。这种由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引发的人的生存危机就是所谓的现代性危机。
在马克思看来,现代性危机的本质就是人的生存危机,它的直接表现就是资本逻辑对人的感性、日常性生活的侵占与物化。这在日常生活中就表现为理性代替情感成为生活的主导性原则,而以非理性因素作为重要表征的人类的感性、日常性生活则被无情摧毁,人成为理性逻辑控制下的单面人,这也就意味着完整的人的消失。为了拯救被资本逻辑所片面化和抽象化的人,马克思提出了对人的感性、日常性生活的维护,并以此为基点推动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实现。为此,从人的感性、日常性存在维度去揭示资本剥削的残酷性,强调人的感性、日常性回归就成为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的直接表达。
首先,资本主义机器大生产摧毁了生命丰盈而自由的感性对象性能力,破坏了生命自然的存在形态。人作为感性的自然存在物,拥有丰盈而自由的感性能力是生命成长与发展的本然需求。正是通过丰富的感性生活,人建构起自身的对象性存在,进而形成完整而自然的生命链条,人类生命丰富的存在形态也因此而得以充分展示。在此意义上,维护生命丰盈而自由的感性对象性能力是人成就自身的本然性需求。“人对世界的任何一种人的关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直观、情感、愿望、活动、爱,——总之,他的个体的一切器官,正像在形式上直接是社会的器官的那些器官一样,是通过自己的对象性关系,即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而对对象的占有,对人的现实的占有。”[2]189
而资本主义机器大生产破坏了这一美好的自然需求,在无限的逐利本性的驱动下,资本不断突破工人生产的生理极限和道德底线。“它侵占了人体的成长、发育和维持健康所需要的时间。它掠夺工人呼吸新鲜空气和接触阳光所需要的时间。”[4]306为成长留有充分的自然感知空间是人自然生长的基本需求,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却残忍地扼杀了这一需求。“这种24小时连续不停的生产过程,作为一种制度,直到今天还存在于大不列颠的许多‘自由’的工业部门中……。在这里,劳动过程除了6个工作日每天24小时,在大多数工厂还包括星期日24小时。工人中有男有女,有成年人有儿童。儿童和少年从8岁(有时是6岁)直到18岁年龄不等。”[4]297-298比起对妇女与儿童的感性生命形态的残酷压榨,资本对青壮年自然生命形态的摧残更是无以复加。残酷的生产竞争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本特征,为了对抗资本主义生产所造成的相对过剩人口,工人之间的竞争必然是达到了顶点。
在无限制的劳动竞争中,劳动力的非人化存在成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最为常见的现象,制造大量麻木、无知、粗野的产业工人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必然结果,这就意味着在资本主义的运作方式中,人的自然性需求不断被破坏,迟钝、麻木、冷漠成为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常见形态,人丧失了源自生命本身的感性对象性能力,而这也就意味着人的自然性的消失,即人的消失。
其次,资本主义机器大生产扼杀生命的潜能与活力,使人沦落为无生命机器的组成部分。现代工厂生产的典型特征就是工人被当成活的附属物而并入了死的机器,跟随着机器的运转进入了永无止境的艰苦劳役之中。这一艰苦的劳役极其苦闷和单调,如同希腊神话中反复推动不断滚下巨石的西西弗斯一样,令工人疲惫不堪。长期单调而繁重的机器大生产劳作不仅严重损害了工人的神经系统和身体功能,更是摧毁了工人的精神自由与人格尊严。机器大生产单调而繁重的重复性劳作使人的智性和灵性丧失殆尽,使得原本能够维护生命尊严和激发生命潜能的劳动也因此而变得毫无意义,活人的劳动最终沦落为资本主义大生产过程中的死的机器的附属物。在资本疯狂的吸附能力中,人被分解得支离破碎,不是工人在使用机器,而是机器在使用工人,工人最终沦落为无生命机器的组成部分。
资本主义机器大生产对人的毁灭性破坏在童工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就资本主义机器大生产冷酷的逐利本性而言,它带给儿童的必然是单调而乏味的重复性劳作,这就使得儿童在遭受多年的剥削之后不能学会一门具体的谋生手艺,而只能以碎片化的劳动形式成为资本主义机器大生产过程的一个环节或某一简单部分。而这些儿童一旦成年,由于没能获得基本的技艺操作能力,作为无一技之长的无知、野蛮、精神堕落的纯体力工人,被解雇也就成为其必然的宿命。而且这一结果也暗示着他们有可能成为未来罪犯的补充群体,这正是资本对人进行彻底摧残和扼杀的典型表现。
资本主义机器大生产对儿童摧残的严重性还表现为,它毁灭了人类生命的潜能和未来。当机器大生产摧毁儿童柔弱的身躯、剥夺其自然成长的美好时光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人类未来的毁灭就成为无可争议的事实,这一毁灭集中体现为资本主义生产对儿童智力潜能的巨大破坏。与因无知而造成的智力闲置和浪费相比,资本主义机器大生产对儿童所造成的智力损害是致命的,它所摧毁的不仅是儿童的神经发育系统,而且从根本上破坏了儿童智力发育的精神土壤,并最终使得闲置的智力不再有萌发的机会。所以,当儿童被卷入资本主义机器大生产时,资本扼杀人的本质性力量得以充分暴露。再者,资本主义生产对生命的摧毁在成人身上则主要体现为“生产工人”的出现。所谓“生产工人”是指只具有单一的为资本生产剩余价值能力的人,这也就意味着正常人所具有的完整的生产能力被还原成了单一的生产剩余价值的能力。本来劳动者作为完整的人,应该具有多种展现自己存在价值的方式,这取决于他们对自身价值和社会需求的理解。但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人的价值被简化成单调的生产环节,并最终消失在机器大生产的同一化运作之中,人被机器化了。故而,马克思指出,成为生产工人不是一种幸福,而是一种不幸。
最后,资本主义机器大生产摧毁了生命的栖息之所,破坏了人的情感家园,使得工人最后的容身之处也变得破烂不堪。人作为丰盈而自由的生命存在物,他有着丰富的情感需求,而这一情感需求最终是由美好的家庭关系所提供的。但资本主义机器大生产的逐利本性已经吞噬了工人家庭生活的全部内容。“在资本主义制度内部,一切提高社会劳动生产力的方法都是靠牺牲工人个人来实现的;……这些手段使工人的劳动条件变得恶劣,使工人在劳动过程中屈服于最卑鄙的可恶的专制,把工人的生活时间转化为劳动时间,并且把工人的妻子儿女都抛到资本的札格纳特车轮下。”[4]743
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无情运转下,工人不仅把自己的生命时间全部交付于资本,而且也被迫把妻子儿女的时间和生活也一并交付于资本。这一吸附过程在马克思看来,就像比赫斐斯塔司用楔子把普罗米修斯牢牢地钉在了岩石上一样,让人无处可逃。而一旦资本实现了对工人家庭的渗透,那就意味着资本达成了对工人最后家园的无情摧毁,工人用以延续和栖息生命的美好家园从此不复存在。而一旦工人家庭的全部时间沦为了资本增殖“最为可靠的秘密武器”,那么,人与人之间原有的亲情、友情与爱情就被冰冷的利益算计所取代。“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3]34贫困使得父母只想从孩子身上榨取钱财,孩子在父母的眼里成为赚钱的机器,所造成的结果自然是孩子成年后对父母的漠视,也就使得工人作为人的最后的情感家园也变得破烂不堪。“由此产生了经济学上的悖论,即缩短劳动时间的最有力的手段,竟变为把工人及其家属的全部生活时间转化为受资本支配的增殖资本价值的劳动时间的最可靠的手段。”[4]469这正是马克思所指出的,让一切道德的界限和自然的界限都消失无痕是现代资本主义生产的典型特点。
其实,人类自然情感的健康生长不仅事关个体的幸福,更是健康社会得以形成的良性根基。正如卢梭所指出的,健全的情感正是人格养成的核心因素,这些情感虽然与人的智性没什么干系,却是人的社会性形成的关键性力量。因此,在此意义上,资本所摧毁的就不仅仅是作为个体的人,更是对良好社会得以形成的根基的破坏。
总之,人作为自然存在物,天然拥有享受完整生命时光的权利,也正是在自然的生命时光中,人实现了与周身世界的交流和互动,进而建构起与自然、社会以及他人之间美好而和谐的生存关系。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粗暴地摧毁了人对生命的自然享有权,硬生生地斩断了人与其周身世界的自然联系,破坏了人类生命美好的自然行程,致使人类的生活世界变得破败不堪。
资本主义的存在和发展摧毁了人类的生活世界,使得人的感性、日常性生活无处安放,因此拯救人类的生活世界也就成为反思现代性的重要主题。面对这一时代主题,马克思从历史唯物主义的劳动实践观出发,建构了自己的生活世界理论,并以此为基础开启了自身的现代性拯救之路。
生活世界理论开始于胡塞尔,面对工具理性对生活世界的殖民化,胡塞尔决定回归生活世界,这一回归旨在消解科学理性给人类生活带来的危机,重新确立经验世界的意义与价值。关于生活世界,胡塞尔有这样的表述:“我们把这个世界看成是一切已知的和未知的实在东西的世界。空间和时间形式以及能归入它的全部物体形态,都属于它这个现实体验到的直观的世界;我们自己按照我们的有身体的个人的存在方式,生存于这个世界之中。但是我们在这里并没有发现任何几何学的理念的东西,没有发现几何学的空间,数学的时间以及它们的任何形态。”[5]从这一表述中能够看出,胡塞尔所描绘的生活世界是前科学的,是没有被科学理性所进驻的人类的经验世界以及生存境域,生动、鲜活、具体等感性多样性是其典型特征。
就生活世界理论的建立而言,马克思不是首倡者,而且也没有明确提出所谓的生活世界理论,与此相关的说法则是“现实生活”“生活的历史过程”“实际生活过程”等。如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指出:“意识[das Bewusstsein]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das bewusste Sein],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实际生活过程。”[2]525虽然马克思没有像胡塞尔、哈贝马斯等那样建立以生活世界为中心的特定理论体系,但这并不妨碍马克思对生活世界理论的使用。就马克思与胡塞尔对生活世界的理解而言,两者有着共通之处,但也存在着差异。这共通之处就表现为,他们都认同当下感性而鲜活的生活世界的基础性价值,认为现实的生活世界正是人类科学理论和生产实践建立的前提和基础,具有内在自明的意义和价值。
这两者的差异则在于,他们对生活世界关注的角度和目的是不同的。胡塞尔对生活世界的关注是为了实现对生活世界的先验性认知,而马克思对生活世界的关注则是为了实现对异化的现实生活的超越,他所指向的是批判现实的异化世界而实现社会的理想性存在。简而言之,胡塞尔意义上的“生活世界”指向的是直观的、非客观化、非课题化的世界,而马克思的“生活世界”指向的则是感性的、现实的、具有实践性的当下世界,而且这一当下性具体表现为现实的生产活动及其所建构的社会生产方式与交往方式。“在思辨终止的地方, 在现实生活面前, 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2]526进一步而言,马克思的“生活世界”所指向的是经过对资本主义物化的扬弃而实现人类自由的超越性过程,也是人不断地对象化和自我确证的过程。
那么,马克思的生活世界如何能够实现对被科学理性所抽离化的现实世界的批判与拯救?
首先,马克思的生活世界指向前科学世界,具有鲜明的前定性。马克思意义上的生活世界是科学建立的基础,建立在人类认知基础上的“科学世界”和“哲学世界”由此而引发,故而,一旦人类认知意义上的世界有了问题,向生活世界回溯就成为唯一的选择。在这一点上,马克思与胡塞尔是相同的。现代性危机根源于人类理性逻辑对现实世界的控制,由此而造成的生存危机需要从根本上得以纠正,这就需要回到前科学世界,即回到科学理性得以产生之前的实际生活场域,通过生活世界本身的丰富性与鲜活性来纠正和弥补科学理性所造成的认知性缺陷。
因此,生活世界是纠正资本逻辑认知偏差的根本性场域。在这里,马克思所要达成的正是伽达默尔在《科学时代的理性》中所指出的:“真正说来理性的德行并非只是要实现人类生活的一个半圆,而是应当能支配给人类打开的整个生活空间,也应当能支配我们的一切科学能力和我们一切的行动。”[6]
其次,马克思的生活世界是建立在人类劳动实践的基础上的,感性现实性是其基本特点。劳动实践作为生活世界的存在根基,通过创造人类生活的物质基础和形塑人类的精神世界来体现自身的基础性地位。作为统驭人类生活的根源性力量,劳动实践在满足人类生存基本需求的同时,也催生了人类走向自由的信念。在这一点上,它与科学理性所形成的物化世界形成了鲜明对照。正是在劳动实践中,人类发现了自身的创造性力量,也正是借助于这一力量人类建构了属人的世界。在劳动实践中,人与周身世界建立一种彼此认知、认同与认可的关系,这一关系的建立是通过人化自然与自然人化的相互渗透而完成的。也正是在这相互渗透的过程中,人借助于对外部世界的观照,发现了自身发展的无限可能性,体会到了超越有限肉身之上的无限精神自由。正是在对自由的渴望与探究中,人类开启了一种从无到有的人文世界的建构历程。故而,劳动实践赋予人类的意义无愧于是赠予了人类开启自由之门的钥匙,它成就了人本身,这正是马克思劳动实践观的重要意义所在。又由于人类的劳动实践是一个不断开放和发展的过程,因此,人类的生活世界也是一个不断开放和生成着的世界。正是在劳动实践所开启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世界中,人类推动现实世界不断走向完满。
最后,马克思的生活世界理论对现代性的克服最终是通过变革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而得以实现的。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发展所造成的生活世界遗忘,在根本上是由其自身的现代性生产方式所决定的,要改变这一状况就需要变革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建立在更高生产力发展水平上的崭新社会形态来实现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性超越。生产力是人类社会得以存在与发展的根基,不同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对应不同的社会形态。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社会形态也实现了由低到高的发展。资本主义作为人类社会发展的一个阶段,它终将被更高的社会形态所替代,这是由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所决定的。而代替资本主义的正是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在人类社会发展的最高阶段即共产主义社会中,人将实现真正的自由,并在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中达成自身的本质性回归。“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2]185
马克思的生活世界批判理论不同于胡塞尔先验还原意义上的生活世界理论,更有别于列斐伏尔意义上的意识化、语言化的日常世界理论。相较于单纯理论意义上或日常性的生活世界理论,马克思的生活世界理论更接近于关注人的存在本身的海德格尔意义上的生活世界思想。当然,马克思的生活世界理论与海德格尔的生活世界思想也是有着本质区别的,前者的生活世界以人的劳动实践为基础,是一种实指性的存在;而后者则指向了虚无的澄明之境,是一种以“无”为主的哲学原则。(1)张世英指出,海德格尔以“无”的方式让“有”得以出现,这是一种新的哲学本体论的变革,即实现了西方哲学本体从“有”到“无”的革命性变革。参见张世英:《现象学口号“面向事情本身”的源头——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胡塞尔与黑格尔的一点对照》,《江海学刊》2007年第2期。
相较于以往的日常性或纯意识性的生活世界批判理论,马克思的生活世界理论具有源自于劳动实践的本源性动力。它实现了现象批判与本质批判、科学批判与道德批判的统一,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辩证统一中完成了对资本逻辑的批判性重建,真实而有力。因此,马克思的生活世界批判理论是科学性批判和本质性批判的统一。
总之,马克思的生活世界指向人的劳动实践,是现实的人、自然、社会在感性对象性活动中的有机统一,它是活泼、开放和充满无限生机的,既能反思过去又能承载未来。正是基于此,马克思的生活世界能够完成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性超越,推动人向感性、日常性生活的回归,从而为推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变革提供感性现实性力量保障。这在实际效果上深度呼应了“回到事情本身”的现象学批判精神。
作为反思现代性的伟大思想家,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立足当下指向未来,具有鲜明的理想性色彩,其在向纯粹精神生活或彼岸世界攀升的同时,看到了人类经验世界对精神世界的实际补充作用。故而,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并没有走向纯乌托邦意义上的构想世界,而是回到了生活世界,最终选择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实践性场域中来完成他的现代性批判,这就为现代性批判开启了崭新的历史性视域。也正是在此意义上,马克思被海德格尔称为颠覆形而上学的第一人。
当前,随着资本主义全球化进程的不断推进,垄断资本深度扩张所引发的社会问题愈演愈烈,霸权主义、强权政治、金融危机、意识形态对抗、地区冲突、生态危机等问题层出不穷,资本主义的同质化与本位化现象甚嚣尘上,人的异化困境也因此而逐步加深,人类生活面临巨大危机。如何在资本发展依然强劲的当今时代实现人的本质性回归,这始终是人类社会面临的核心问题。在此背景下,深入推进对马克思现代性批判思想的研究,对于对抗资本逻辑的强势推进、扭转人的物化处境而言,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与实践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