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 光
内容提要 解缙在明初以才子之名与狷狂之气著称,其惨死使文臣意识到,耿直狂放的文人习气并不适合当时的政治生态,士人逐渐形成老成持重、端庄谨厚的人格特征。这意味着士人心态由文人化向官僚化与模式化的转变,并推动着台阁诗学审美形态的变迁:端庄敬敏的士人心态是仁、宣时期君臣相谐的重要原因,为台阁文学的生成提供了现实土壤;更重要的是,此种老成心态外化为形式工稳、情感平和的台阁诗风。台阁诗学具有模式化与官僚化的双重特征,从馆阁文臣心态转变的角度入手,有助于探明其生成的内部机制。
台阁文学作为明前期重要的文学现象,历来为研究者所重视。近年来,学界对其研究呈现出两点新变化。其一是研究视角由外围的政治制度、君臣关系、文化思潮向诗文观念、文学传统、士人心态与文化人格等内部向度转移。(1)如张德建《台阁文人的自我约束与审美贫乏》(《文学评论》2020年第6期)探讨“戒慎恐惧”作为理学思想范畴,如何塑造文人敦厚详慎的政治品格,并进一步形成“性情之正”的诗学理论。张德建《台阁文学中的同题写作与文学权力场域》(《斯文》2017年第1期),以同题写作为例,考察台阁文学所蕴含的情感特质、艺术表现方式与文本结构等特征。同为张德建所作《明代台阁文学中的快乐图景与抒情文化》(《文学遗产》2018年第1期),认为政治文化主导下的抒情文化是台阁文学的精神内涵,并由此促成台阁文章的结构方式与雍容平正的审美风格。马昕《明前期台阁诗学与〈诗经〉传统》(《清华大学学报》2021年第4期),讨论明初台阁文人如何通过《诗经》构建其诗学体系。再如何宗美《明代文学还原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对台阁文学诸多范畴进行细微深入的省察。此类研究对把握台阁文学的文本特征、审美取向与诗学体系生成的历史过程大有裨益。因台阁诗文与政事关系密切,故外部研究视角十分必要,有助于厘清其生成的历史机制。而对诗文观念、文学传统与士人心态的研究,则有助于探明其文学思想的丰富内涵与生成方式。其二是在元明易代的历史语境中把握台阁文学生成的历史过程。(2)如左东岭《台阁与山林:元明之际文坛的主流话语》(《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9年第5期),认为台阁与山林是元明之际文坛的主流批评话语,明代台阁文学的生成与元代台阁文学亦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左东岭《行道与守道:元至明初文人人生模式的生成与转换》(《文史哲》2020年第2期),分析元至明初,尤其是元明易代之际文人人生模式的转换,如何影响明初文学的基本特征。邱江宁《浙东文人群与明前期文坛走向——从“元正统论”视角观照》(《苏州大学学报》2017年第5期),探讨浙东文人“通经显文”的文学主张,非止元季之创作倾向,亦指导明初的诗文写作。陈光《对“明一代之体,胚胎于吴伯宗”的反思》(《安徽大学学报》2021年第3期),以吴伯宗为例,分析明代台阁文学与元代之关系。此类文章超越断代史的研究视野,有助于探明明代台阁文学生成的历史链条。尤其是浙东与江右文人群体,皆承元代台阁文学之余绪,他们在易代之际的政治际遇与诗文观念,对明代台阁文学思想的生成具有奠基之用。可以看到,在已有成果的基础上,学界对明代台阁文学的研究已经推进至新的高度。另一方面,尚有台阁文学的诸多问题亟待解决。例如洪、建两朝与永乐初乃明代台阁文学的发轫期,但对其研究稍显不足,现有成果多关注宋濂、刘崧、吴伯宗、方孝孺等人,却忽略了一位重要的文人解缙。其原因不外乎两点:其一是解缙主要活跃于永乐初,而对台阁文学的溯源性研究,一般追至洪武间影响性更大的宋濂、刘崧诸人;其二是解缙一般不被视为台阁文学代表作家,因其诗虽不乏应制之作,但整体呈现为阔大飘逸的体貌特征。正如杨士奇评其诗曰:“诗豪宕丰赡似李、杜。”(3)杨士奇:《前朝列大夫交阯布政司右参议解公墓碣铭》,《东里文集》卷17,《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07页。此论虽有夸赞之嫌,却颇为准确地道出解缙诗风。实际上,解缙对明代台阁诗风的生成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其下狱惨死的结局促使当朝文人心态发生重要转变。当然,“靖难之变”中对士人心态影响最大的事件当属方孝孺被诛一事,但解缙之死亦不容忽视。方氏之死,是士人面临道与势的生死抉择时,舍生而取义,其惨死乃是对士人精神层面的阉割,使其彻底沦为皇权的奴仆。解缙之死,则让士人对如何事君的问题加以反思,欲在皇权范围内恪尽职守,并保全自己的官职以及生命。另外,解缙之死在方孝孺被诛后依然能够对士人心态产生冲击,是因为如“靖难之变”面临道义与生死的抉择不常有,但如何事君却是需要时常面对的问题。因此,解缙之死令当时士人群体反思事君方式与心态。此外,无论是洪武朝的短暂出仕,还是永乐朝的一时荣达,解缙始终具有才子型文人的人格特征,其惨死驱动着当时士人对个性与本色的放弃,他们在心态上逐渐官僚化和模式化,端庄谨厚、老成持重成为他们游刃仕途的重要人格。本文以解缙之死为切入点,关注永乐后士人心态的转变,以探察台阁诗学平正工稳、辞气安闲这一审美取向的生成机制。
政治环境与君臣关系是塑造洪武至永乐间士人心态的核心要素,士人立足于现实环境与个人际遇,谨慎调整事君方式,以期与皇权保持和谐。对于此时皇帝权威与施政特征,明人李贽概括曰:“唯我圣祖,起自濠城,……愤然于贪官污吏之虐民,欲得而甘心之矣。……建文继之用纯恩,而成祖二十有二年,则又恩威并著而不谬。”(4)李贽:《续藏书》卷1,李贽撰、张建业编:《李贽全集注》第9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1页。太祖尚罚,以酷刑治吏,故洪武间士人多具畏祸保身之心态,成祖善用赏罚、恩威并施,使士人个性渐趋萎缩,以谨慎持重的态度周旋于仕途。值得注意的是洪、永之际,尤其是建文年间的政治环境与士人心态之特征。朱允炆年少即位,礼遇儒士并推行仁治,“专欲以仁义化民”,(5)张廷玉等:《刑罚志》,《明史》卷94,中华书局,1974年,第2320页。故此时君臣关系融洽,并涌现出一批个性张扬、锐意进取的文人群体。解缙虽在洪武中期步入仕途,但其政坛与文坛地位的凸显则主要得益于永乐初的仕宦显荣。此外,解缙之仕宦横跨洪武、建文与永乐初三个阶段,以其为切入点,可见洪永之际士人心态之特征。
解缙(1369—1415),字大绅,号春雨,江西吉安人,洪武二十一年(1388)进士,授庶吉士,步入仕途。此时的解缙可谓少年得志,作诗曰:“一自登天府,声名举国传。凤池皆缩首,禁苑尽推贤。威凤青云上,祥麟白日边。上林人共喜,几度锦衣还。”(6)解缙:《寄友》其一,《文毅集》卷5,《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51页。其春风得意与恃才狂傲之态跃然纸上。再如其《大庖西封事》一文,直陈洪武政治之弊:“臣闻令数改则民疑,刑太繁则民玩。国初至今,将二十载,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尝闻陛下震怒,锄根翦蔓,诛其奸逆矣。未闻褒一大善,赏延于世,复及其乡,终始如一者也。”(7)张廷玉等:《解缙传》,《明史》卷147,中华书局,1974年,第4115页。向太祖直言“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之语,可见其狂放耿直的个性。其后,解缙又上疏弹劾都御史袁泰,痛斥他为十恶不赦之徒:“心毒口甘,阳助阴挤。伺察渊衷,转意簧舌。包藏众祸,倾巧百端,专行己意,莫敢谁何。……而况数其鄙猥,尤可羞惭。”(8)解缙:《论袁泰奸黠状》,《文毅集》卷1,《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08~609页。解缙并无太多具体罪状的指控,而是着力于从道德层面指斥袁泰为人神共怒的小人,足见其耿直狂放。太祖虽未因其狂纵而下令责罚,但对其父解开语:“是子大才,其以归教训,十年而用之。”(9)解缙:《鉴湖阡表》,《文毅集》卷12,《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783页。解缙以才华名世,这样一位人所共知的才子都需要返乡进学,实在于理难通。因此只能推断,归以进学不过借口,收敛任放之性情方可为朝廷所用。
在洪永之际,解缙狂傲耿直的文人本色并非个例,尤其在君臣关系和谐的建文年间,文人多具欲有所为的儒者担当与忠直耿介的人格特征。为推文治,朱允炆于建文元年(1399)更定官制,“改六部尚书为正一品,设左、右侍中正二品,位侍郎上,除去诸司清吏字”,(10)张廷玉等:《职官一》,《明史》卷72,中华书局,1974年,第1738页。文官权威与地位因此获得较大提升。又赐太学诸生袭衣束带,以励后学,一系列的措施使文人备受鼓舞,“士林相矜,以为太平盛事”。(11)朱鹭:《建文书法拟》前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53册,齐鲁书社,1996年,第257页。对于此时君臣相谐、以图文治境遇下士人之心态,可以周是修、练子宁、方孝孺诸人为例予以论说。周是修(1354—1402),名德,字是修,以字行,吉安泰和人。洪武末举明经,为霍丘训导,擢周王府奉祀正,燕兵渡淮,京城失守后,自缢辞世。周是修在建文间乃皇帝宠臣,“预翰林纂修,好荐士,陈说国家大计”。(12)张廷玉等:《周是修传》,《明史》卷143,中华书局,1974年,第4050页。他为人外和内刚,性颇耿直,诗文“风骨棱棱,溢于楮墨,望而知为忠臣义士之文”。(13)永瑢等:《刍荛集提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170,中华书局,1965年,第4141页。对此,解缙评曰:“其人颜色整齐,如凛秋峻壁,语言真确,如利刃霜锷。考其平生所行,无一不酬其言者,非泛然矜名誉事,著述为文辞比也。”(14)解缙:《周是修墓志铭》,周是修:《刍荛集》卷6,《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33页。周是修怀有进取之心,在未入仕时期待有所作为,云:“天下万事如浮云,倏忽变化不可测。鸾凤终非枳棘栖,蛟龙曾是池中物。”(15)周是修:《达怀歌》,《刍荛集》卷2,《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1页。建文改元后,周是修迎来实现儒者理想的机会。他为人刚正不阿,曾自言:“忠臣不计得失,故言无不直;烈女不虑生死,故行无不果。”(16)张廷玉等:《周是修传》,《明史》卷143,中华书局,1974年,第4050页。又指斥用事者谓:“嗟彼赵高徒,擅国恣凶奸。下视蜂蚁性,何能无厚颜。”(17)周是修:《抒怀五十三首》其十六,《刍荛集》卷1,《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页。从其诗中可以看到他高远的理想和张扬的个性:“我有两龙剑,阅世三千秋。……划水蛟鳄断,指空鬼神愁。精光不可掩,夜夜冲斗牛。所恨际休明,锋芒久潜收。愿持献天子,为斩佞臣头。”(18)周是修:《抒怀五十三首》其十一,《刍荛集》卷1,《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页。展现出建文文人昂扬进取的精神状态。与周是修一样,练子宁也是建文朝的死节之臣。练子宁(?—1402),名安,字子宁,以字行,江西新淦人。洪武十八年(1385)进士及第,授修撰,累迁至左副都御史、工部侍郎,建文初,改吏部。“燕王即位,缚子宁至。语不逊,磔死,族其家,姻戚俱戍边。”(19)张廷玉等:《练子宁传》,《明史》卷141,中华书局,1974年,第4022页。练子宁文集多被禁毁,所传不多,但从有限的诗文中依然可以看到其俊逸豪放、率性不羁的人格特征,如其《待月歌》云:“人生何用嗟与叹,月本无心尚圆缺。……直上蓬莱第一峰,坐听霓裳奏仙乐。”(20)练子宁:《待月歌》,《中丞集》卷下,《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7页。又如其《泛湖》诗云:“袖中亦有凌云赋,愿借长风到日边。”(21)练子宁:《泛湖》,《中丞集》卷下,《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0页。这些自信从容、气度雄放的诗,无疑是其胸怀的真实抒写,展现的是建文年间文人士气高昂的精神面貌。当然还有以致太平为己任的方孝孺,及其“贤豪志大业,举措流俗惊”(22)方孝孺:《闲居感怀十七首》其三,《逊志斋集》卷24,方孝孺撰、徐光大点校:《方孝孺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874页。的济世怀抱。方孝孺的两首七绝可生动诠释此时君臣关系与士人心态之面貌:
斧扆临轩几砚闲,春风和气满龙颜。细听天语挥毫久,携得香烟两袖还。(23)方孝孺:《二月十四日书事二首》其一,《逊志斋集》卷24,方孝孺撰、徐光大点校:《方孝孺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957页。
风软彤庭尚薄寒,御炉香绕玉阑干。黄门忽报文渊阁,天子看书召讲官。
两首诗的情感基调轻松明快,其来源当有两点:一为皇帝践行文治举措,极大调动起文臣进取之心;二为融洽的君臣关系使双方形成和谐的合作模式。在此,文人欲有所为的儒者担当与君臣互信的政治氛围结合在一起,塑造出理想高远而个性张扬、忠直耿介而勇于任事的士人心态。
洪、永之际之所以出现忠直狂傲的文人群体,实与建文改元有关。身历洪武朝皇权倾轧的文人,于仕途中小心翼翼、进退失据。而朱允炆仁爱宽厚,欲施仁政,这让文人群体看到了转机,并产生君臣遇合、上下同欲的期待与想象。但燕王起兵则意味着这一期待化为泡影。性刚鲠者如周是修、练子宁,在京城围陷后从容殉难,或如方孝孺、黄子澄,被执入狱后慨然赴死。解缙、杨士奇、黄淮、胡广、金幼孜诸人则选择权变,出城纳降以迎朱棣,但等待他们的,是一个压抑文人个性与本色的时代。
在永乐初,一系列政治事件改变了此时的士风。永乐二年(1404),与解缙同时入阁的胡俨被调离权力中心:“俨在阁,承顾问,尝不欲先人,然少戆。永乐二年九月拜国子监祭酒,遂不预机务。”(24)张廷玉等:《胡俨传》,《明史》卷147,中华书局,1974年,第4128页。所谓“戆”,即谓其性耿直莽撞。永乐五年(1407),解缙被贬广西,任布政司右参议,后改任交阯。永乐八年(1410),解缙入京,适逢成祖北征,私谒太子朱高炽,这为因立储之事而对其怀恨在心的汉王朱高煦提供了弹劾的借口,为其冠以“无人臣礼”的罪名:“汉王言缙伺上出,私觐太子,径归,无人臣礼。”(25)张廷玉等:《解缙传》,《明史》卷147,中华书局,1974年,第4121页。永乐九年(1411)解缙下狱,其好友翰林检讨王偁与翰林典籍王璲受累,死于狱中。永乐十二年(1414),黄淮与杨溥亦因立储之事深陷囹圄。永乐十三年(1415),解缙惨死,才子解学士就此陨落。
与解缙同时入内阁的诸位文人,亦在相似的时间或入狱、或惨死。导致这一结果的原因,既有围绕立储产生的诸多事件,又与此时文人群体与成祖之间的矛盾与猜忌有关。因此以解缙之死为代表的文人之遭遇,对当时士人心态产生较大震动。“靖难之变”后,以解缙为首的纳降诸人迅速得到成祖信任。建文四年(1402)七月,成祖擢解缙为翰林侍读,杨士奇为翰林编修,金幼孜、胡俨为翰林检讨,胡广为翰林侍讲。“八月壬子,侍读解缙、编修黄淮入直文渊阁。寻命侍读胡广,修撰杨荣,编修杨士奇,检讨金幼孜、胡俨同入直,并预机务。”(26)张廷玉等:《成祖本纪》,《明史》卷5,中华书局,1974年,第76页。九月,成祖“赐翰林侍讲解缙等七员金织罗衣各一袭”,(27)《明太宗实录》卷12,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第214页。以示恩宠。十月,又命解缙为总裁,胡广、黄淮、杨士奇、金幼孜、胡俨为纂修,与修《太祖实录》。十一月,成祖擢解缙为翰林侍读学士,胡广、胡俨、黄淮为侍读,杨士奇、金幼孜为侍讲。永乐二年(1404),成祖擢解缙为翰林院学士兼右春坊学士,胡广为右庶子,胡俨为左谕德,自此,纳降诸人中惟解缙最受器重。政治地位的显荣使解缙的文坛地位进一步提升,朝廷公文咸出其手:“应答敏捷,无所凝滞,一时诏敕号令,颁布四方,皆出公手。”(28)曾棨:《内阁学士春雨解先生行状》,《文毅集·附录》,《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837页。同时,解缙的天纵之才更为成祖所赞赏:“永乐中秋,上方开宴赏月,月为云掩,召学士解缙赋诗,遂口占《风落梅》一阕。……上益喜,同缙饮。过夜半,月复明朗,上大笑曰:‘子才真可谓夺天手段也。’”(29)郎瑛:《中秋不见月》,郎瑛撰、安越点校:《七修类稿》卷29,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第361页。此事又见《文毅集》卷4,与此段文字稍有出入。经成祖肯定,“解学士”之名可谓冠绝南北。在主持编修《永乐大典》后,解缙名声益甚,俨然被视为文学宗师。如任亨泰在序解缙文集时将其视为明代江右文人之首:“至国朝始混一,西江山川灵秀所钟,而吉水解先生大绅出焉,文章始复大振。故在当时,天下之广,人物之众,以及四夷之远,千百世之悠久,皆知有先生者。”(30)任亨泰:《文毅集原序》,《文毅集》卷首,《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94页。解缙好友王偁则谓:“解学士名闻海内,吾四人者,足以撑柱东南半壁。”(31)焦竑撰,顾思点校:《玉堂丛语》卷7,中华书局,1981年,第241页。这些评价虽有恭维之嫌,但依然可见解缙的政治地位与文坛声望。实际上,永乐五年(1407)解缙被贬为广西参议,(32)《明史》载:“二月庚寅,出翰林学士解缙为广西参议。”详见张廷玉等:《明史》卷6,中华书局,1974年,第84页。其人其事已为士人敲响警钟,有一事可为佐证。是年,杨荣族弟杨仲宜入京,并于该年八月返乡。(33)王璲《送杨仲宜归闽中》曰:“闽中杨仲宜氏,不远数千里来京师,谒见其伯氏谕德公勉仁,盘桓月余告别。……永乐五年秋八月既望,承务郎右春坊赞善兼翰林检讨青城王汝玉。”可知杨仲宜离京乃永乐五年八月事。详见王璲:《青城山人集》卷4,《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741页。杨士奇、黄淮、胡广、王璲等人有诗相赠。其中,杨士奇在诗序中列有翰林职务且受礼遇者五人,(34)杨士奇称:“皇上以文教治天下,特宠厚儒者,简德义文学之士置之教林,任以稽古纂述之事,而隆其礼遇。凡翰林职务任之五人者,礼遇尤隆。……五人者: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读永嘉黄淮、右春坊右兼翰林院侍读吾郡胡广、右春坊右谕德兼翰林院试讲建安杨荣、翰林侍讲清江金幼孜,士奇不肖亦辱与数焉。……盖以为勤于务者,必慎于身,慎于身者,必愿于心,端于心而后发于思,唯言动常在乎善,不在乎不善。皆能胥视一愿,交相警发无所拂逆。”详见杨士奇:《送杨仲宜诗序》,《东里文集》卷3,《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2页。却对解缙只字未提,这实在于理不通。须知解缙于永乐二年(1404)迁翰林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35)《明太宗实录》载,永乐二年四月壬申,“升翰林院侍读学士解缙为本院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详见《明太宗实录》卷30,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第535页。翰林官职与所受恩宠皆超此五人。杨士奇对解缙的刻意回避,可见狂士解缙在其看来已然具有负面意义。杨士奇认为在朝内官需要修身养性,且诸同僚应“交相警发无所拂逆”,(36)杨士奇:《送杨仲宜诗序》,《东里文集》卷3,《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2页。这种对端庄谨厚政治人格及相互警醒的强调,亦可看到士人心态由任情放纵到谨慎老成的转变。
解缙事件对士人心态的影响,尤其体现在其下狱惨死后,同僚对其耿直狂放人格之态度,这种态度隐藏于解缙传记文本之中。作者运用一定的书写策略,对狂放这一负面性人格特征予以遮蔽。例如杨士奇为解缙所作墓碣铭,对解缙耿直狂放之举多有描写,结尾却借仁宗之口,否认解缙为狂士:“后十余年,仁宗出其所奏十人者示士奇,且谕之曰:‘人率谓缙狂士,缙非狂士,向所论皆定见也。’”(37)杨士奇:《前朝列大夫交阯布政司右参议解公墓碣铭》,《东里文集》卷17,《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06页。杨士奇对解缙洪武及永乐年间诸多狂士之举悉有记录,如上《大庖西封事》、弹劾袁泰、怒斥承运库官张兴、与成祖言李至刚等十人之短长,但最后之所以谓缙非狂士,其原因当有两点:其一是掩盖狂士解缙与成祖之间的矛盾,将后者解脱出来;(38)张德建认为,杨士奇墓碣铭的写作策略,在于将解缙之死描述为忠奸冲突,从而回避解缙与成祖之矛盾。详见张德建:《历史文本中的文学因素——以“解缙之死”书写差异为例的考察》,《四川大学学报》2018年第2期。其二为消弭解缙人格的负面特征,将其耿直敢言视为明辨忠奸的正义之举。再如解缙门生曾棨,则采用另外一种书写策略,对解缙侍才放纵的人格特征予以美化:“苟有益于国家,虽违众而行,无所顾忌……公退一室,萧然惟留心翰墨,挥洒忘倦,言笑竟日,不为崖岸。”(39)曾棨:《内阁学士春雨解先生行状》,《文毅集·附录》,《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838页。曾棨视解缙耿直敢言为尽忠之举,结合挥洒翰墨之论,将解缙塑造为在朝尽职谏言、居家醉心诗书的忠臣才子形象。无论是杨士奇还是曾棨,对解缙狂士本色的遮蔽与美化,皆体现出士人对狷狂人格的反思与警醒。
解缙死后,士人认识到耿直狂傲并非事君之正途,而谨慎老成的态度或可免于触犯皇帝权威。与解缙同入内阁的杨荣曾总结谏言之道,谓:
吾见人臣以伉直受祸者,每深惜之。事人主自有体,进谏贵有方。譬若侍上读《千文》,上云“天地玄红”,未可遽言也,安知不以尝我?安知上主意所自云何?安知“玄黄”不可为“玄红”?遽言之,无益也。俟其至再至三,或有所询问,则应之曰:“臣自幼读《千文》,见书本是‘天地玄黄’,未知是否。”(40)叶盛撰,魏中平点校:《水东日记》卷5,《杨文敏论进谏有方》,中华书局,1980年,第56~57页。
杨荣虽未明言,但所谓“伉直受祸者”,应包括狂士解缙惨死一事。而对“天地玄黄”这一常识性问题,杨荣却反复揣度上意,足见其事君之小心。杨荣以“清慎”概括此种心态:“清如之何?清匪为人。以洁吾心,以持吾身。慎如之何?慎匪为彼。以审于几,以饬于己。……曰清曰慎,勿肆以污。日笃不忘,绰有余裕。”(41)杨荣:《清慎堂箴》:《文敏集》卷16,《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4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47页。其对清慎的总结应为事君、保身之重要经验。与解缙同入内阁的金幼孜对此说得更为明白,认为臣子应谨言慎行,免遭祸患:“是以君子不易于言,守口如瓶,惧致尤愆,匪恶于言而尚以默,发必当理,以寡为德,我观佞夫利口,喋喋招怨,贾祸曾不自慑。君子存诚,克念克敬,谨言慎行,表里交正。”(42)金幼孜:《默斋铭》,《金文靖集》卷10,《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4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886~887页。颇受解缙关照的江西后学王直,(43)王直《赠解祯期诗序》记载了其与解缙师生之谊:“及窃第入翰林为庶吉士,读书于禁中,而学士公笃念世好,所以示教者尤厚。”详见王直:《抑庵文后集》卷9,《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41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38页。于永乐二年(1404)进士登科,次年遴选至文渊阁读书,与诸人合称“翰林二十八学士”,可谓意气风发,但论及为官事君之道,王直却以谨慎为本。他屡屡强调己之所言难于见用,以至被时人目为迂阔。他倒也乐于接受此种评价,并自谓迂者:“予性素迂,言不适于用,豪杰者之所弃也。”(44)王直:《赠柯知州归吉水诗序》,《抑庵文后集》卷7,《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41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70页。此论当有自谦之意,但王直却言之凿凿地将此种迂阔谨慎视为立身准则:“予迂者也,虽有意于古人,而才不适宜。其赠人以言多矣,然率以为迂而不见用,故往往自悔其言。……洪武之初,予叔祖启翁先生出为御史,其言论侃侃,而所行比由乎道,是以受知于上而宠禄加焉。……后有陈仲述先生者为御史,□年廉介之操,忠谨之行,始终如一日。”(45)王直:《赠张御史任南京诗序》,《抑庵文后集》卷6,《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41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62~463页。无论是其叔祖还是仲述先生,王直认为二者皆具备守道而言、忠谨行事的操守,并将其提炼为身居官场、受知于上的重要经验。此种观点,可见其对事君之道的谨慎态度。对此,解缙好友及内阁同僚胡广(46)胡广与解缙交往颇深,如解缙曾写诗向胡广袒露心迹,云:“闲若陶元亮,狂为祢正平。”详见解缙:《寄胡光大》其三,《文毅集》卷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51页。曾批评“竹林七贤”,以申明君子以任放为戒,持重守礼的重要性:
尝观晋竹林七子,放形骸于物外,舍仁义而不由于圣贤治心修身之道。……大抵晋有天下,士大夫以清虚为宗,以旷达为尚,故当时竞以任放,为贤之数子,其盖当时之所称,遂流而至于今日者欤。……观其放情自姿,纵弃礼法,其在当时,犹可想见。而舜举乃谓诸贤各有心,流俗毋轻议。其有取于数子者,吾不得知其意也。”(47)胡广:《书竹林七贤图后》,《胡文穆公文集》卷17,《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9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131页。
所谓治心修身,无非克诚守正,乃儒者修养工夫。对于“七贤”的批评,胡广秉持知人论世的态度,将其放任之弊视为魏晋士风的产物,但反对时移世易后依然将此七人视为贤者。此种对放任性情的反思以及对修养身心、遵守礼法的强调,可见解缙之死对士人心态之影响。
实际上,我们检视解缙之死前后士人心态,可明显看出已经由洪、永之际的忠直耿介、个性张扬,转变为谨慎持重、温顺平和。对于后者,左东岭先生以“妾妇心态”(48)左东岭:《王学与中晚明士人心态》,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1~12页。概括,文人之所以隐藏个性而转向温和谨慎,解缙之死对士人的冲击是重要的原因。(49)永乐九年二月,成祖曾对臣子说过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天下虽安,不可忘危。故小事必谨,小不谨而积之将至大患。小过必改,小不改而积之将至大坏。皆致危之道也。”详见《明太宗实录》卷113,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第1440页。是年六月,解缙下狱。两件事虽无直接关联,但亦可看出,为政老成谨慎在此时逐渐成为自上而下的君臣共识。他作为朝廷文臣,却具有独特的文人本色与狷狂个性,这在君臣关系紧张的永乐中后期尤为危险,正如黄景昉所感慨:“解大绅有社稷功,仁宗立,实定于好皇孙一言,非独题虎寓规已也,竟以是杀身。洪、宣之际,恩恤亦稍靳云。”(50)黄景昉:《国史唯疑》卷2,《续修四库全书》第43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2页。解缙惨死后,其同僚认识到,文臣需要在人格与心态上更具官僚化特征,老成持重、端庄谨厚较耿直狂放而言,是为人臣子更为理想的人格。
从仁宣年间的君臣关系来看,老成持重、端庄忠厚的的士人心态确使君臣关系日趋和谐,进而为优游不迫、舂容和平的台阁文学之产生提供了外部环境。左东岭先生曾指出,仁宣两朝士人忠于朝廷、勇于任事而又不流于放纵不羁的特征,是此时君臣关系和谐的重要原因,并成为台阁文学生成的重要因素。(51)左东岭:《论台阁体与仁、宣士风之关系》,《湖南社会科学》2002年第2期。所谓不流于放纵不羁,即指在解缙死后,士人普遍认识到为人臣子的理想人格,绝非解缙式的耿直狂放,而是老成持重、端庄谨厚。此外,士人心态朝老成持重的整体转向,亦是台阁诗风生成的内部动因,此种心态外化为形式工稳、情感平和的诗风。解缙门人曾棨为永乐二年(1404)状元,当时颇具才名,(52)杨士奇称:“上时召试,子棨迅笔千百言立就,不费思索,而理致文采皆到,其苦思力索者有不能及。”详见杨士奇:《西墅曾公神道碑》,曾棨:《刻曾西墅先生集》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0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76页。解缙曾赞赏他不为物累的文人气象。(53)解缙赞赏曾棨云:“深为物之所累者,吾知子棨之无是也。”详见解缙:《莲竹轩记》,《文毅集》卷10,《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746页。解缙去世前后,曾棨之心态与诗风产生变化,不妨举例视之:
庐烟乍起敞金扉,行在千官拜琐帷。日照龙光通御气,云门雉扇近天威。春旗簇仗宫车过,夜火连山猎骑归。总为从臣文物盛,相如辞赋未应稀。(54)曾棨:《驾次池河驿》,《刻曾西墅先生集》卷4,《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0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128页。
三殿炉香叠彩烟,紫微瑞雪庆丰年。渐看积素连驰道,转觉飞花近御筵。清响暗随迁佩集,曙光偏促禁钟传。朝元预喜占丰岁,愿叶赓歌播管弦。(55)曾棨:《己亥元日雪》,《刻曾西墅先生集》卷4,《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0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138页。
前一首作于永乐六年(1408)曾棨随成祖扈从途中,诗中不仅体现出阔大的胸襟和恢宏的气度,他以司马相如为楷模,愿为皇明创作更多歌功颂德之作。实际上,曾棨早期的作品多具恃才狂放之风,如其“遥想两京文物盛,只今惟羡子云才”(56)曾棨:《出黄河东岸驿同金谕德幼孜诸公山下折取梅花吟弄候驾至》,《刻曾西墅先生集》卷4,《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0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129页。“谩陈棫朴陪多士,能赋长杨属近臣”(57)曾棨:《扈从校猎武冈和胡学士韵》,《刻曾西墅先生集》卷4,《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0册,齐鲁书社,19977年,第132页。“愧乏三长膺黼黻,远惭班马擅才雄”(58)曾棨:《五月朔进实录罢呈同事诸公》,《刻曾西墅先生集》卷4,《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0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134页。等诗。清人徐子元评价曾棨诗“如天马行空,不可控御”,(59)朱彝尊:《明诗综》卷18,中华书局,2007年,第849页。正指此一特征。曾棨后期的诗作则与前期差异显著,上引第二首诗作于永乐十七年(1419),此时其座师解缙已经去世,其心态产生了较大变化,早年恢宏的气度与才华已不复存在,以班、马为楷模的豪迈气度亦日渐淡薄,而只是平和地抒发对皇明盛世的歌颂,体现的是一个久居官场的官僚形象。
考察解缙之死与台阁诗风之关系,另需对此时台阁诗歌文本进行整体的观照与细致的剖析,文人宴集活动中的联句、唱和诗是理想的样本,较能体现台阁诗歌的整体特征。以解缙被诛前后台阁文人的宴集诗为例,可探察士人心态的转向及其对台阁诗风之影响。永乐初,成规模的文人雅集较少,可考见的有永乐七年(1409)的中秋宴集与同年九月九日宴集,与会者有胡广、梁潜、曾棨、金幼孜、李时勉、陈敬宗诸人。(60)关于诸人与解缙之关系,简述如下:胡广、金幼孜与解缙俱为江西文人,且同入内阁,故彼此交好。梁潜与解缙同修《太祖实录》;李时勉、陈敬宗与曾棨皆于永乐三年(1405)为解缙所选,入文渊阁进学者。详见黄佐:《翰林记》卷4,《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9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890页。两次集会不乏唱和诗作,特检录几首于下:
直舍西头俯禁城,卷帘坐待月华明。诗题彩笔夸先就,酒注银瓶劝满倾。蟾桂风清微有影,金茎露下不闻声。北来此会应难得,且共酣歌咏太平。(61)金幼孜:《中秋宴集和答胡学士》,《金文靖集》卷4,《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4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50页。
几年玩月在都城,今岁燕台看月明。□□谁同良夜赏,一尊喜共故人倾。西山爽气来清籁,别□繁弦度曲声。自是玉堂多乐事,况逢四海颂生平。(62)胡广:《己丑中秋邹侍讲诸公招饮》,《胡文穆公文集》卷7,《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8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579~580页。
秉月归来散玉珂,又经佳节客中过。清光初上金銮殿,素影先澄太液波。万里关河秋气迥,九霄风露夜凉多。广寒有路知天近,曾听霓裳第一歌。(63)曾棨:《中秋分韵得多字》,《刻曾西墅先生集》卷8,《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0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203页。
圆门逢九日,清坐得相陪。正而论文际,纷然送酒来。狂风吹破帽,黄菊泛深杯。尽饮斜阳里,题诗愧薄才。(64)李时勉:《九日醉后呈同饮诸公》,《古廉文集》卷11,《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42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876页。
前三首诗为中秋宴集唱和之作,第四首为重阳日宴集诗,四首诗可管窥解缙惨死之前台阁宴集诗之特征。这可从两个方面予以论说:其一是具有文人才气与洒脱胸怀,官僚气淡薄,如“诗题彩笔夸先就,酒注银瓶劝满倾”“正而论文际,纷然送酒来”诸句,描绘宴集诸人觥筹交错、挥洒翰墨的快乐图景。再如诗歌意象的选取,“万里关河”“九霄风露”,一方面秉承洪武以来鸣开国气象的阔大胸怀,一方面亦来源于气度豪迈的文人姿态,曾棨“广寒有路知天近,曾听霓裳第一歌”一句可谓典型。其二是审美趣味与鸣盛意识相结合,呈现为情景描写与鸣盛结尾的文本结构,因而具有文人化与官僚性的双重特征,这与明中期台阁诗存在显著差异。典型的台阁诗作,能够较好地将鸣盛感恩意识融入诗歌文本,其意象、用典与情感抒写皆可围绕鸣盛展开,如章纶宴饮诗云:“三月皇都春满园,上林荣宴集群仙。杯倾御酒恩衔海,冠戴宫花色染烟。柱国大臣陪上列,教坊雅乐戏华筵。日斜醉罢曲江会,稽首扬休拜九天。”(65)章纶:《琼林赐宴》,《章恭毅公集》卷11,沈乃文主编:《明别集丛刊》第一辑第42册,黄山书社,2013年,第249页。此诗为上赐宴饮之作,虽有媚上之态,但可代表成熟台阁诗的文本结构,即将鸣盛感恩心态圆融地贯穿始终。明代台阁诗屡屡遭致批评,正是出于此种心态的泛滥,以及文学审美属性的缺失。对于文人气度与官僚属性兼而有之的特征,梁潜诗序予以总结:“凡若干首,讽其和平要妙之音,有以知夫遭逢至治之乐,谂其劲正高迈之气,有以明夫培植养育之功。”(66)梁潜:《中秋宴集诗序》,《泊庵集》卷7,《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23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39页。梁潜视宴集诗之功能有二,既可观治世之乐,又可见文人德行,而“培植养育之功”非仅指理学守正致中的内省工夫,亦体现士人谨小慎微地调整事君心态之过程。
解缙惨死之后的永乐中晚期以至宣德、正统年间,台阁文人的宴集诗则稍有不同,老成谨厚、端庄敬敏的官僚心态逐渐凸显,并见诸诗歌创作履践,形成情感平和、形式工稳的台阁诗风。如永乐二十年(1422)西城宴集,与会者有杨士奇、曾棨、王英、钱习礼、周叙、萧镃等人。(67)杨士奇、曾棨与解缙之关系前文已述。王英与曾棨于永乐三年(1405)为解缙所选,入文渊阁进学者。萧镃父萧用道与解缙有同乡之好,且同修《太祖实录》。周叙与解缙同出江西吉水,且为世交。详见解缙《周以立传赞》,《文毅集》卷11,《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762~764页。钱习礼为永乐九年进士,解缙曾为其赋贺诗《寄钱习礼》二首,详见解缙《解学士文集》卷3,沈乃文主编《明别集丛刊》第一辑第27册,黄山书社,2013年,第506页。杨士奇于诗序中评与会诸人曰:“居之而乐者,非其人澹泊简远,足乎中而无所累乎外者欤?”(68)杨士奇:《西城宴集诗序》,《东里文集》卷5,《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4页。赞赏诸同僚内修德行、外无所争的操守。再看其诗:
置酒清轩下,衣冠聿来萃。皆我同朝士,各有禄与位。昩爽趋在公,日夕还未至。属兹岁除暇,一觞聊共醉。匪徒展间阔,亦复解劬瘁。平生所相好,岂不在名义。中和诚可则,贪鄙诚可戒。僶勉以自强,前修庶足跂。(69)杨士奇:《西城宴集得醉字》,《东里诗集》卷1,《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11页。
冉冉岁云暮,融融气已和。良辰不可负,况乃逢亨嘉。尊酒会朋俦,欢宴谅靡他。户庭无尘俗,野簌良亦佳。觞酌心所谐,言笑亦何多。豪采发清咏,兴适浩无涯。幸兹圣明世,不乐将奈何。报称须及早,毋言日来赊。(70)陈循:《西城宴集分韵得嘉字》,《芳洲诗集》卷2,《续修四库全书》第132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57页。
从内容上看,杨诗重在强调宴会人员的官僚身份,并一再申明诸公之恪尽职守,后又掺入说理内容,告诫同僚须致中和、戒贪鄙,这种理趣虽受到永乐以来理学盛行的影响,亦为台阁文人赋诗之常见手法,但多限于对官员谨慎行事的强调。因此这时台阁诗多平正工稳之风,颇具老儒之态。后一首为陈循之作,可见馆阁文人清慎之习,及其催生的辞气安闲之诗风。“户庭无尘俗”化用陶潜诗,可谓杨士奇诗序所云“澹泊简远”的诗性表达,而对适逢盛世的书写,则描绘出治世之下文臣优渥安闲的生活状态。实际上,这种安闲之气时常见诸宴集之作,如正统初的东郭草亭宴集,杨溥有诗曰:“芝兰本同气,桃李自成蹊。感彼岁云迈,肯与心赏违。迢迢禁城东,桑麻连重畦。联辔纵遐览,我怀浩无涯。惠风休澄景,微雨浥芳姿,人生有志乐,举觞歌浴沂。”(71)杨溥:《草堂宴集》,《杨文定公诗集》卷2,《续修四库全书》第132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74页。该诗用事用典颇具代表性,以“曾点之乐”喻阁臣安闲之态。“曾点之乐”在宋儒看来乃圣贤气象之体现,尤其经朱子疏解后,使其具有天理流行、万物相通的内涵。但杨溥将其视为世道昌明、上下同乐之意,“浴乎沂,咏而归”因此成为盛世之下文人悠闲从容的现实描写。这种化用在明代台阁诗中颇为常见,徐有贞“聊将浴沂兴,遂和风雩歌”(72)徐有贞:《早春登海子桥闲眺》,《武功集》卷1,《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4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3页。亦为此意。此类歌颂盛世的写作模式亦可见于对其他典故的化用,如杨荣同为东郭草亭宴集所作诗云:“岁岁有期寻胜赏,载歌《既醉》答皇仁。”(73)杨荣:《东郭草亭宴集》,《文敏集》卷6,《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4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94页。《既醉》叙醉酒饱德,人皆有君子之行的太平时局,而杨荣将其化用为应承之意。总体而言,此时士人老成谨厚之心态,外发为辞气安闲、平正工稳的台阁诗风,可用杨士奇诗作以概括:“合欢情所洽,辅仁道攸赞。”(74)杨士奇:《杏园雅集》,《东里续集》卷56,《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28页。台阁诗学平和雅正的审美形态,在士人心态不断调整、君臣关系渐趋融洽的过程中日益生成。
洪、永之际,尤其是建文改元后,士人普遍具有忠直耿介、个性张扬之特征,而永乐中后期文人心态经历了解缙被诛一事,产生较大震动,逐渐转向谨慎老成。这种心态之变迁进而塑造台阁诗风,使其由阔大昂扬、气度雄放向中正平和、形式工稳这一审美形态转变。以解缙之死为切入点探察台阁诗风的生成,这一研究路径表明士人心态在台阁文学研究中具有两方面的价值:其一,士人心态是研究政治环境、仕宦际遇、君臣关系等外部历史要素影响诗文观念与创作的中介,借此可将外部视角落到文学研究的实处;其二,台阁作家强调中正平和的修养工夫,外发为舂容平淡、典雅正则的诗风,故台阁诗并非机械地歌功颂德,而是有其学理性的发生机制,心态研究恰好符合台阁诗学的这一特征。明代台阁文学的生成具有复杂的历史背景,欲全面且深入地探析其生成机制,元明之际地域诗学思想的流变与融合、诗文传统的接受与重构、理学对文学观念的浸染皆为重要的切入角度,综合把握以上诸历史要素,庶几可对明代台阁文学产生更进一步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