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成贺 杨金才
内容提要 威廉·莫里斯被誉为生态社会主义的先驱。19世纪末自然环境的恶化与艺术品味的降低令他将关于生态社会的理想凝聚于乌托邦小说《乌有乡消息》之中,展现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乌托邦”。在继承罗斯金的生态观与环境观、拉斐尔前派与唯美主义自然观并接受马克思主义劳动生产理论的基础上,莫里斯展开了社会主义视野内的生态问题讨论。对自然与美之间必然联系的认识、对资本主义生产导致环境不断恶化的愤慨,令莫里斯走上社会主义的道路,而马克思主义的环境思想与劳动生产理论最终促成了莫里斯生态社会主义思想的构建。
在生态社会主义思想研究领域,西方学界普遍将源头追溯至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认为这位英国维多利亚晚期的文化与政治巨擘是生态社会主义的先驱。莫里斯于1883年加入当时首个社会主义组织——民主联盟(The Democratic Federation)(后更名为社会民主联盟)。不久之后,他与该组织领导人决裂并退出联盟,参与成立社会主义联盟(The Socialist League),发行《社会福利》(Commonweal)报纸,以服务于革命社会主义的宣传工作。莫里斯本人在这份报纸上连载了三部文学作品:《幸福的历程》(ThePilgrimsofHope)、《梦见约翰·鲍尔》(ADreamofJohnBall)及《乌有乡消息》(NewsFromNowhere)(以下简称《乌有乡》)。由于联盟被无政府主义者把持,莫里斯再次退出,于1890年成立汉默史密斯社会主义者协会(The Hammersmith Socialist Society)。
本文试图挖掘莫里斯关于人与自然的艺术理念与其生态社会主义思想在《乌有乡》生态乌托邦阐述中所展现的内在关联,指出其生态社会主义的独创性与前瞻性。科尔曼和奥沙利文(S. Coleman & P. O’Sullivan)在评价《乌有乡》时指出,作品“详细分析了资本主义制度为什么以及如何导致了环境破坏问题,阐释了一场社会经济基础的革命如何可能引起生态的、自然景观的以及人与自然相互关系的改变”。①强调了在这部小说中,对于自然与美的阐述具有强烈的现实指涉。莫里斯看到革命运动与生态问题的关联,表现出对资本主义制度导致环境恶化问题的关注。实际上,生态关怀与社会主义思想在莫里斯的思想体系中一直是如影随形的关系,而非阶段性的孤立存在。在继承罗斯金的生态观与环境观、拉斐尔前派与唯美主义自然观,并接受马克思主义劳动生产理论的基础上,莫里斯展开了社会主义视野内的生态问题讨论,在小说中展现了独特的“非乌托邦的乌托邦愿景”。考察莫里斯的生态社会主义思想,首先需要追溯他的艺术理念与艺术实践,正是对自然与美之间必然联系的认识、对资本主义生产使环境不断恶化的愤慨,令莫里斯走上社会主义的道路。其次,19世纪末自然环境的恶化与艺术品味的降低使莫里斯将关于生态社会的理想凝聚于乌托邦小说形式中,书写以乌有乡为代表的生态乌托邦愿景。马克思主义的环境思想与劳动生产理论最终促成了莫里斯生态社会主义思想的构建。
对莫里斯而言,为艺术的奋斗与为社会主义的奋斗并行不悖,生态社会主义思想与其自然情结和艺术理念密不可分。童年时代,他惊叹于艾塞克斯河的如画风景,常常沉醉于乡村美景之中并流连忘返。拜厄特(A. S. Byatt)注意到,莫里斯“幼时对艺术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树林、溪水、野花以及石头和水流的外形”。②自然,尤其是花园和英国乡间的花卉是他创作的源泉。象征现代机械进步的火车却是他厌恶的对象,因为修筑铁轨不可避免地会破坏、掠夺原本属于自然的区域,从而给自然环境与人类生活环境带来不良影响。莫里斯眼中的自然是大地一切生物存在的基础,而不是人类榨取经济利益的对象。在艺术道路上,莫里斯对于自然的热爱在拉斐尔前派与唯美主义的艺术理念中找到共鸣。麦克唐纳(B. Macdonald)在分析莫里斯早期诗歌、散文中的生态思想时指出,这些诗歌创作明显受到英国浪漫主义晚期拉斐尔前派与唯美主义的影响,“他的社会主义思想是在对艺术本质思考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尤其是早期(1877年以前)对拉斐尔前派和唯美主义的痴迷”。③表面看来,拉斐尔前派与唯美主义都相信,艺术除了激发愉悦与逃避现实之外别无他用,甚至导致“为艺术而艺术”的极端。例如汤普森(E. P. Thompson)认为,莫里斯的唯美主义表现了社会主义意识的倒退,他甚至刻意淡化莫里斯美学观对其作为社会主义者的影响,唯恐对美学观的关注会导致偏离社会主义思想研究正轨。这种担心如麦克唐纳所言,主要源于对社会主义本质认识的局限。④结合当时的历史背景不难发现,率先完成工业革命的英国社会,正处于社会结构与美学观念的双重危机之中,拉斐尔前派与唯美主义理念在激发莫里斯的生态意识与社会主义思想方面,可以说功不可没。
首先,拉斐尔前派与唯美主义促成了莫里斯选择自然作为艺术的表现形式——既有文学作品中的自然主义形象,也包括墙纸的图案设计。罗斯金曾是拉斐尔前派最坚定有力的盟友,其“忠于自然”的艺术理念为拉斐尔前派画家们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基础,在思想源头上对这一流派的艺术风格起到引领作用。在《现代画家》(ModernPainters,1843-1860)中,罗斯金将美分为两类,艺术家的标准是“典型美”(typical beauty),在此基础上延伸至艺术领域之外的则是“生命美”(Vital Beauty),并称生命美才是生物功能的巧妙实现,尤其是人类完美生命的愉悦和正当发挥。罗斯金具体讨论了自然景观之美,认为美的形式就是那些最接近自然的形式,唯有频繁出现在自然界才可能是美的。此外,他还十分推崇哥特式建筑,因为哥特式建筑虽然看上去不免些许粗糙,却代表了人类早期的淳朴和自然状态,体现了普通劳动者的想象力和生命力,展现了“自然主义”(Naturalism)风貌。在《威尼斯的石头》(TheStonesofVenice,1853)中讨论雕塑家依照自然的情形进行创作时,罗斯金对哥特式建筑形式作出细致入微的分析,强调:“她(自然)的创造物精彩纷呈,美不胜收;无论是人的概念,还是人的计算,都无法囊括她的万千气象。”⑤拉斐尔前派的绘画艺术风格从罗斯金这里获得支持,描摹真实存在的自然景观和创作画家理念中的自然成为基本的创作内容。自然之美超越一切人类艺术家的表现力,拥有无法复制的美,这一点深深影响了莫里斯对美的定义。在莫里斯心中,美与自然存在必然的联系,“美”的标准源于自然,自然规律即美的规律,“任何借由人手创造的东西都有一种形式,要么是美丽的,要么是丑陋的;如果它依循自然而且促进自然的发展,就是美丽的;如果它违背自然而且阻碍自然的发展,就是丑陋的;它不能是冷漠的”。⑥莫里斯关于美的观念同样充满强烈的自然主义意味。
其次,唯美主义提倡生活存在的理由就是美的存在,将美与生活相交织。这看似带有个人主义色彩和逃避现实的倾向,实则暗含着因对美的追求而去改变世界的愿望。那么社会的基本秩序是否为这愿望的实现创造了条件?这一点成为评判社会问题的标准,将审美领域的问题延伸至社会层面。得益于罗斯金关于艺术和劳动的思考,莫里斯在早期探讨艺术理念的演讲中,明确了美与生活相交织的观点。在他看来,美必须来自生活,从而成为个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同时,艺术与美离不开人类对地球的“崇敬”:如果你“不理会、不敬畏所有天赋中的最伟大的东西、艺术的源泉、自然之美,你能指望人们相信你真的在意他们热爱艺术的兴趣吗?”“任何会肆意或冷漠地砍掉一棵树的人,……都没有必要假装关心艺术。”⑦关心艺术必然意味着关心自然,热爱自然界中的万事万物必须成为生活中艺术品的主导精神,这展现了莫里斯艺术理念中的生态倾向,以及与唯美主义的差别所在。
唯美主义的代表人物王尔德直言,不是艺术模仿生活,而是生活摹仿艺术;艺术因此高于自然,文学作品高于生活。在他看来,人们要盖房子居住而不是露天而眠,说明自然有时会令人们感到不适。自然并不是孕育人类的母亲,而只是人类的创造物而已。“我们看见什么,我们如何看见它,这是以影响我们的艺术而决定的。……也许伦敦有了好几世纪的雾。我敢说是有的。但是没有人看见雾,因此我们不知道任何关于雾的事情。雾没有存在,直到艺术发明了雾。”⑧艺术在王尔德这里显然高于生活、高于自然。与之相反,对莫里斯来说,“艺术”不仅意味着一件特殊的艺术品,也是一种与物质生活相关的生活方式。艺术的目的不仅仅是艺术品的创造,更使工作成为人们获得愉悦和满足的途径,充满了价值创造的希望:“艺术的事业是人民的事业……有一天我们终将赢回艺术,……让艺术重新回到我们的日常劳动中来。”⑨艺术创作是为了人民的创作,“为生活而艺术”而非“为艺术而艺术”才能够最终拯救艺术。艺术的职责是展现充实而合理的真实生活理想,在这样的生活中,人们得以观察美和创造美、享受真实的快乐。在此基础上,莫里斯于1877年前后,在一系列演讲中提出,英国装饰艺术的衰落与工人的社会条件密不可分,继而在1883年成为“社会主义复兴”(Revival of Socialism)运动的领袖,将其文学与理论工具运用于革命社会主义的宣传工作之中。他在讲座与实践中开启了对于英国装饰艺术的反思,成为“工艺美术运动”(The Arts and Crafts Movement)的领袖。可以说,对自然形式与美的关注,令莫里斯的社会主义思想走上了生态的道路;美与自然、美与生活的相互交织,也成为其生态社会主义思想的重要维度。
早期空间形式的乌托邦与文学创作中虚构的乌托邦缺乏时间维度,既没有明确的历史期望,也不追求政治上的积极行动。莫尔的《乌托邦》之后,乌托邦作为一个术语广泛出现于各种批判现实、设计理想社会的文献中,出现于空想社会主义者和乌托邦共同体的活动中。随着工业革命和帝国主义、垄断资本时代的来临,乌托邦被重铸成一个时间的矩阵,而不是空间矩阵。⑩19世纪,乌托邦在圣西门、傅立叶、欧文那里进一步发展为社会主义运动的思想基础,他们也被赫兹勒称为“最后一批乌托邦思想家”。19世纪末期,自然环境的恶化、美之品味的降低促使莫里斯将社会主义理想凝聚于当时蓬勃发展的乌托邦小说创作中,将建立生态社会的理想寄于其中,展现了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乌托邦”(ecotopia)。殷企平指出,尽管威廉斯(R. Williams)忽视乃至贬低《乌有乡》在促进“文化”概念演变方面的作用,但乌托邦小说这一文学形式尤其适合莫里斯的写作“天赋”,而且《乌有乡》标志着“他全部工作的顶端和高潮”。莫里斯注重人与自然环境的有机融合,描绘有机社会与建筑,颂扬中世纪的价值观,膜拜自然与自然生活,通过对乡村景致的描写、过去与现在的对比表达了人与自然关系的主题。延续罗斯金的环境观,这部小说对环境问题的探讨包括自然环境与劳动环境两个层面——净化自然环境和劳动环境、进而净化劳动者的心灵,是通向美之境界的必由之路。莫里斯将社会主义理念与原则融入作品关于自然环境与劳动环境的阐释中,走上批判资本主义制度的道路,同时也发展了罗斯金的社会批评理论。
在自然环境方面,对莫里斯而言,资本主义必然导致生态环境的破坏。《乌有乡》中的人们乘船旅行,沿着泰晤士河溯流而上。不断打断乌托邦田园景致的是主人公格斯特对19世纪“现代文明”的回顾。昔日的英国被视为一片丑陋的荒野,自然界循环交替的四季、变化多端的气候、性质不同的土壤等带来的乐趣完全被人类忽视。亲历那段历史的老哈蒙德讲述了英国城市的往昔:“一个由丑恶的大工厂和更加丑恶的大赌窟所组成的国家”,“我曾亲眼看见利亚河畔草地令人愉快的景象最后被破坏无遗”;“人们肆意砍树,建筑物变得难以形容地丑陋难看”。格斯特对自己生活时代的不断回忆加之哈蒙德的讲述,与乌有乡的美丽恬静形成强烈的反差。而泰晤士河更成为凝结历史变迁的缩影,展现了伦敦生态系统演化的过程。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加剧,原本航运条件良好的泰晤士河遭到严重污染,水质污浊不堪。当时的城市尚未建立公共卫生系统,恶化的水质影响了人类健康。自1832年伦敦暴发第一次霍乱起,直至1849年疫情结束,死亡人数高达一万四千多人。其后的二十年间,流域内霍乱频发,又有三万多人死去。1858年“大恶臭事件”的暴发,甚至令英国议会和政府工作陷入停滞。正如莫里斯所描述,“我们碧绿的田野和清澈的流水,以及我们呼吸的空气,没有变成黄金,而是变成了污秽沉渣。……在目前这种资本至上的信条下,事态不仅没有改善的希望,反而是一年年、一天天地不断恶化下去。让我们吃吧,喝吧,因为明天我们会因污秽窒息而死”。在他看来,环境恶化、人类健康遭到威胁的罪魁祸首无疑是重商主义和工业化对所谓进步的追求,以及对于自然环境的忽视。
与之相反,乌有乡的人们充满了对自然的感官热爱。“我多么爱大地、四季、气候和一切有关的东西,还有一切从地里生长出来的东西!”“我不能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我是这四季变化的参与者,我亲身感受到欢乐,也感受到痛苦。”爱伦和迪克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热爱着大地与自然,承认自身即是自然的一部分。乌有乡人认为,人与自然是和谐统一的整体,将人类与其他一切自然界中的生物与非生物割裂开来,意味着使自然成为人类的奴隶、将自然视为身外之物。而在格斯特生活的19世纪,知识分子通常对于一年四季的变化、栖居于大地的各种生物及其同人类的关系毫不在意。莫里斯曾指出,“真正和完整的社会主义”意味着艺术地生活,意味着取消阶级和剥削、实现人人平等,这里的“平等”不仅仅意味着劳动报酬的平等,而且是建立在现实生活、人类经验之上的平等,涉及更广泛意义上的自由、平等,包括在美好的自然环境中享受休闲的愉悦。权利的充分发展既需要在物质丰富社会中的平等合作,也需要在相互尊重的前提下共享自然的馈赠。
在劳动环境方面,莫里斯继承并发展了罗斯金的社会批评理论。对于19世纪的多数社会主义者来说,在工业化生产与机械化生产之前的中世纪,曾经存在简单且自然的秩序。因此,他们常常认为,社会主义的未来将是某种中世纪的复建。中世纪对于乌有乡居民同样比19世纪更接近现实,他们不再相信进步将为人类社会带来必不可少的好处。在新型工业社会建立之时,罗斯金也只能在回顾中方能找到“有机”的意象,笃信“中世纪主义”才是未来社会的希望,强调愉悦劳动(pleasurable labour)对于创造美的意义。愉悦劳动不以利润、生产或维持现有秩序为目的,而是为了实现劳动者的创造性价值。他认为,工业设计的优劣取决于包括劳动力和消费在内的工业组织正当与否,最终取决于整个社会组织的正当与否。资本主义奢侈消费带来的利益最大化令其完全忽视作品的品味、设计,更妄谈劳动者的工作环境。由此罗斯金的批判直指资本主义经济制度,认为社会制度才是问题的根源所在,资本主义“整个一生,都在腐蚀大众品味、鼓励公众奢侈消费”。同样,莫里斯在探讨工人的劳动环境时,也青睐中世纪工人宽松悠闲的劳动氛围,认为那是艺术与美的必要条件。受此影响,莫里斯认为中世纪哥特式建筑之美正在于表现工匠的愉悦劳动,因为那时工匠的生活环境简单而贴近自然,愉快的劳动环境令美成为日常工作自然而然的产物。中世纪运动为莫里斯提供了美好社会生活的未来图景,在早期演讲中,他指出,艺术与美在19世纪的衰败、中世纪时的繁盛与工人是否获得愉快的劳动条件密切相关。因此,创造美,就必须彻底变革维多利亚时代工人的日常生活,改善他们的生活条件。
在《乌有乡》中,莫里斯写道,有钱人自己不去动手创造使生活美好的东西,这种情况的必然后果是,“那些生活上被毁坏了的人的卑劣、穷困、丑陋、贫乏等特点掺杂在一起,成了有钱人生活的装饰,因此艺术在有钱人的生活中也就绝灭了”。资本主义使大多数人不得不从事繁重的劳动,这些劳动愈发紧密地与机器捆绑在一起。机器在维多利亚时代经济生活和文化生活中都占据重要位置。早在1829年,卡莱尔(T. Carlyle)就称那个时代为“机器时代”,资本主义的利润来自对工人阶级的持续剥削,“拥有机器的人根本就没把他们所生产的东西当作商品,而是把他们当作发财的工具”。在莫里斯看来,问题不在于财富和贫困本身,而是阶级和社会关系;问题不在于机器,而在于“拥有机器的人”。既然根源在于不合理的社会制度,莫里斯于是很快转向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工人被剥夺了自由与幸福的劳动条件而辛苦劳作,以及资产阶级持续的剥削,必然产生对外部生活环境的破坏,即对为人类提供休闲与慰藉的自然世界的破坏。
怀旧传统在莫里斯这里不仅仅体现为弥补缺憾的怀旧情结,而是获得了一种清晰的前瞻性,它们表面上指向善感伤怀的过去,实则关注现在和未来的现实。诚然,乌托邦人憧憬简朴的生活,希冀建立一个没有国家、法律、机构的自治社会,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莫里斯“理想主义者甚至梦想家”的身份。但与19世纪同代的乌托邦社会主义者不同,莫里斯并非停留于梦想,而是寻求将梦想转化为现实的方式。在“大恶臭事件”暴发的同一年,英国正式开启了水污染治理工程;《乌有乡》出版的1890年,泰晤士河污染治理正处于第一阶段尾声;乌有乡并非浪漫主义的乌托邦,而是一个生态社会主义的乌托邦。“这不应该说是一场幻梦,而应该说是一个预见”,莫里斯坚信,如果人们所设想的未来与自然环境并无冲突,那么有朝一日这种状态终会到来。
19世纪中期,劳资矛盾逐渐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矛盾,贫富差距日趋扩大。莫里斯清楚地看到,乌托邦不可能通过放弃腐败社会、在其边缘实验和谐生活而实现,社会变革应该通过被压迫阶级的集体行动来实现。佩珀(D. Pepper)将莫里斯归于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社会主义者之列,认为《乌有乡》展现了“一个只有无政府主义者实现在权威废墟基础上建立和谐一致的梦想后,才会出现的世界”。具体而言,“莫里斯对革命起源的描写在《乌有乡》中构成一种权威的社会主义主体观”,同情社会主义运动的人们受到约束,工人的分权化暗含着阶级斗争的意味,即人民作为生产者收回他们的劳动以摧毁资本主义制度。可以说,莫里斯是一位具有革命意识的乌托邦主义者,同时又是崇尚自由意志的马克思主义者。对未来的明确战略意图使得他的社会主义本质上是一个“非乌托邦的乌托邦愿景”,即一个可能实现的愿景。如果说拉斐尔前派和唯美主义的自然美学观、罗斯金的劳动环境观激发了莫里斯生态社会主义思想的发生、发展,那么马克思社会主义思想中的环境思想与劳动生产理论便是其生态社会主义思想最为直接的来源。
马克思认识到劳动是人与自然之间的“中介”,环境、自然界是“人化”的环境、“人化”的自然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集中反映了马克思的环境观,将自然界与自然环境视为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交往的无机身体。“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到折磨、精神遭摧残。”马克思指出,劳动乐趣的丧失意味着劳动同劳动者类本质的异化,工人的劳动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强制的劳动。莫里斯对于人类生存状态的关注,同样是从劳动以及消费入手,他对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问题的分析与马克思异化劳动思想的主要观点具有一致性。莫里斯从分析劳动开始,揭示工人劳动乐趣丧失的原因就在于为了满足生产的最大化而进行无用的劳动,生产无用的消费品;同时也揭示了资本家制造虚假的需求或直接采用暴力手段强迫消费者购买商品,从而达到消费的最大化。在乌有乡,一切劳动都是快乐的,劳动的报酬就是生活;“值得的工作带着休息中的快乐的希望,在使用它所做的东西中以及日常创造技能中获得快乐的希望”。工作是为了满足人类需要的生产,而不是为了交换价值。
帕森斯(H. Parsons)清楚地看到,马克思主义关于理想社会中“控制”自然的思想并不属于一种主仆关系,而是认同人类去追求合法需求,并给予人类在这个过程中合理改变自然的技巧和才智。马恩“有一个明确(尽管不十分详细)的生态立场。由于劳动者和自然都受阶级统治的剥削,因而,他们将随着从阶级统治中解放出来而获得自由”。帕森斯相信,马克思主义的生态立场来自关于社会与自然相互依赖,人与自然通过劳动而发生的相互转变。维兰科特(J.-G. Vaillancourt)通过分析马恩的一系列著作认为,马恩是人类的、政治的和社会生态学的先驱,他们对人与自然的相互依赖尤其敏感:唯物主义使他们敏锐地意识到自然环境作为一种生产力的重要性,人本主义则突出了社会经济对自然的影响,强调人与自然的“互融”,即人类通过劳动把环境改造为人的本质对象化,人化的自然也将人类物化为自然界的一部分。莫里斯生态思想中的人本主义表现之一是对于机器的态度。尽管总体上支持手工艺,但出于改善劳动环境的考虑,莫里斯在《乌有乡》中明确支持机器,以消除烦琐枯燥的工作。“十九世纪的伟大成就是机器的制造”,一切用手做起来觉得厌烦的工作,就用大加改进的机器,一切用手力机械做起来有乐趣的工作就不使用机器。对机器的部分支持表明,莫里斯支持的是马克思主义的现实主义,而非浪漫主义的理想主义。如果机器能够因减轻人们体力的付出而增加愉悦,那么就不必全盘否定它。这与马克思对于环境的“人化”态度相类似,一味消极“保护环境”将导致作为类存在物的“人”走向消亡。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进一步将19世纪环境问题的主要原因归咎于与城市化和资本主义工业化相关的经济剥削。在工厂中,“每一个感官都在同等程度上受到人工升高的温度的伤害、被充满了灰尘的空气伤害、被震耳欲聋的噪音伤害,尤其是生命和肢体的危险。”城市与自然环境的破坏导致生态错乱,遭受生态破坏的主要场所是工厂和产业工人的居住地、大规模农场和乡村贫民窟。马克思的《资本论》对莫里斯产生了重要影响,“甚至恩格斯在世时,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和生态支撑的观点就已经明显存在于莫里斯的乌托邦之中了”。莫里斯强调生产仅仅是为艺术或使用,而不是利润。莫里斯于1883年开始系统研究马克思的《资本论》,正式宣布自己成为一名社会主义者。在整个资本主义世界运行的过程中,环境的恶化源于消费品的激增,而消费品纯粹为了获取利润而生产。莫里斯将这种生产称为“浪费”,即为富人手中的奢侈品而生产。他将资产阶级商业主义的商品描述为“可怜的临时商品”(miserable makeshift),并作出如下来自生态维度的评价:“我永远不会视这些东西为财富,我认为它们不是财富而是废物。财富是大自然馈赠于我们的,一个理性的人可以合理使用大自然的礼物。……自由的、人性的、未腐化的,给人们带来快乐。这才是真正的财富。”对于资本主义世界生产的大量“浪费”或“垃圾”,莫里斯写道,“资本家们都很清楚,没有真正健康的需求,他们被迫煽动一种奇怪的狂热的对小兴奋的欲望,其外在象征被传统所称的时尚为人所熟知。……成为所谓的赚钱工具”。在资本主义的生产思维中,生产本身而不是需要被视为目的。资本主义在生产“垃圾”方面迅速消耗资源,形成了充满烟尘和污染的庞大城市中心,摧毁了自然留给人类的宝贵财富,因此从根本上说是反生态的。莫里斯敏锐地意识到,随着资本主义的商业战争愈演愈烈,人们看到了“英国的所有乡村,乃至于笼罩其上的苍穹,都消失于一层难以形容的污垢之下;而对于来自艺术、理性和秩序的时代的人来说,疾病似乎为了自身存在成为尘土和丑陋的宠儿,在全国范围内蔓延开来”。维多利亚时代,人们明确意识到资本主义制度正在产生严重的生态问题,然而,由这种意识带来的善意抗议在面临资本主义制度的利润诱惑面前,显得孱弱无力。
莫里斯的名言“在房子里不要留任何你不知道是否有用或你不确定是否好看的东西”,意味着人类的需求远远不只是消费,生产是与人类需求联系在一起的。他在《艺术:一件严肃的事情》(“Art: A Serious Thing”)中表明立场:“我已经关注了许多罢工,可以直言不讳地说,我很同情它们,但是,当出现反对以烟雾污染空气、以污秽污染水源的严肃的工人罢工时,艺术事实上就有所突破了。”莫里斯所说的艺术,就是与奢侈品相对的艺术品的生产。在1884年的讲座《艺术与社会主义》中,莫里斯批判了工业资本主义带来的社会与环境灾难、对劳动力的压榨、对自然的毒害。资本主义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不仅表现在大城市,而且蔓延到乡村,掠夺与人工化“风景之美”。莫里斯在维持生活的真正需求与资本主义生产的不必要的“垃圾”之间划清界限,遵循的是一条基于现实的生态社会主义路线。
莫里斯的社会主义思想本身意味着一种与自然世界保持可持续互动的独特方式。这种独特方式源自他对于自然、艺术、劳动理论等多重维度的认识与综合。正是认识到资本主义对日常生活中美的摧残,以及资本主义生产从根本上对自然的破坏,他才成为社会主义者与生态主义者。莫里斯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环境理论与劳动生产理论,结合艺术理念回归生活实践,指出人类生活环境与自然环境恶化的根源,并前瞻性地看到这一问题随着社会主义的发展而得到解决的可能性,并将建立人与自然和平相处的生态社会理想寄于乌托邦小说创作中。莫里斯对资本主义破坏生态后果的观点展现出独特的先见性,对生态可持续性如何与社会主义密切相关做出清晰的分析,坚持社会与自然相互依赖、人与自然通过劳动而相互融合的马克思主义立场,为当代社会人与自然之间建立互融关系的新型环境观念提供了借鉴。
①S. Coleman & P. O’Sullivan eds.,WilliamMorrisandNewsfromNowhere:AVisionforOurTime, Bideford: Green Books, 1991, p. 5.
②A. S. Byatt,Peacock&Vine:OnWilliamMorrisandMarianoFortuny,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16, p. 102.
③④B. Macdonald, “William Morris and the Vision of Ecosocialism”,ContemporaryJusticeReview, Vol. 7, No. 3 (2004), pp. 287-304.
⑤J. Ruskin,TheStonesofVenice(1853), New York: Da Capo Press, 1960, p. 55.
⑦W. Morris, “Speech at the Meeting of the Kyrle Society” (1881), In M. Morris ed.,WilliamMorris:Artist,Writer,Socialist, Vol. 1, London: Basil Blackwell, pp. 185-199.
⑧王尔德:《王尔德全集》第4卷,杨东霞,杨烈等译,中国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349页。
⑩R. Tally,UtopiaintheAgeofGlobalization,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US,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