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金友 赵西亚
内容提要 后现代主义价值革命的发展伴随着政治信任的下降,一些研究者乐观地将信任下降解释为有益于民主政治发展的政治怀疑。然而现实显现的是另外一幅图景:在经济和文化的双重挤压下,物质主义者的“文化反冲”狂潮席卷而来,其矛头直指政府;后物质主义者的民粹情绪被激发,无节制的民主价值追求使其走向反精英和反体制。两大阵营秉持迥然不同的价值观念,却同时陷入政治不信任的泥沼。这一政治信任危机给当代美国政治埋下了重大隐患,若想保持怀疑精神以坚守民主,只能在价值观的对立中不断寻求共识性原则而不是简单争论对错输赢。
美国的民主政治和市场经济在全球的高歌猛进于20世纪后半叶一度呈锐不可当之势,民主化、自由化、个人解放和多元文化成为理解美国社会与政治的关键词。进入21世纪,事情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身份政治、多元文化主义使美国社会面临混乱的局面:经济不平等问题凸显、政治极化撕裂民主、移民浪潮来势汹汹……诸多问题交织缠绕,困境危机接踵而至。这些问题伴随后现代主义价值革命与后现代文明转型而来。在这场革命与转型中,文化价值的代际变迁和观念体系的新旧对立无疑给美国的民主政治带来了困惑与迷思,其中尤以公民对政府的信任问题最为突出。价值观变迁何以影响公民的政治信任,政治信任下降对美国民主的现在与未来意味着什么,在后价值革命时代究竟该如何重建政治信任的地基与灯塔,这是本文试图分析和探讨的核心问题。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随着西方社会变得更加富裕、教育程度更高、个人主义更强,包括美国在内的发达工业国家正在经历一场后现代主义价值革命和后现代文明转型。早在1977年,英格尔哈特(Ronald Inglehart)就在其成名作《静悄悄的革命》一书中提道:“先进工业社会的经济基础正在发生大规模变化。这些制度层面的变化可以很好地改变个人的价值、信仰和行为。”①公民的价值排序在后现代文明价值革命过程中发生了代际价值转变(intergenerational value change),即从物质主义价值观转向后物质主义价值观,也可以将其称作是从生存价值观转向自我表现价值观,抑或是从现代主义价值观转向后现代主义价值观。社会价值观的变迁也伴随着公民政治信任度的改变。
英格尔哈特的代际价值转变判断基于进化现代化理论(evolutionary modernization theory)而提出。进化现代化理论强调,个人经历生存威胁的程度决定了他们的基本价值观:“一种新的世界观正在逐渐取代主导西方社会几个世纪的世界观,这种文化上的变化是由两种文化之间的深刻差异驱动的,一种是个人在成长过程中感到生存是不稳定的,另一种是在成长过程中认为生存是理所当然的。”②每代公民生存环境的不同导致他们出现了代际价值观转变。代际价值观转变还基于两个关键的假设,即匮乏假设和社会化假设。匮乏假设指的是人们都倾向于赋予最紧迫的需要以最高的价值。物质匮乏、生存受限的时候,人们就会把物质主义目标放在首位,而在和平安全、生活富足的年代,人们则更可能强调“后物质主义”目标。社会化假设指的是物质条件和优先价值观之间的关系不是能够即时调整的,个人的基本价值观在很大程度上形成于未成年阶段,并且价值观的转变主要是通过代际人口更替实现的。③匮乏假设说明物质的繁荣促进了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发展;而社会化假设则表明,个人基本价值观的转变是渐进的,且它的发生通常伴随着较年轻的群体在成年人口中替代较年老的群体。④二战后,个人生存的环境发生了结构性的改变,这一改变影响了人的社会化过程,塑造了新一代个体的价值观排序,这场价值革命给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社会带来了缓慢但极为深刻的改变。
在人类的绝大部分历史上,个人都饱受战争和贫穷带来的生存威胁,人们在生活中有强烈的不安全感,因此,自然将生存价值作为诸多价值中的第一排序。但是二战之后,发达工业社会经历了巨大的转变:一是长期和平与安定的生长环境使个人免于遭受生存的威胁;二是经济迅速发展提升了个人的生活水平,福利国家制度的发展又进一步保障了个人的生活条件;三是包括大众传媒在内的深刻的信息技术变革以及教育水平的全面提高显著拓宽了人的认知水平。此时的社会图景与之前几个时代完全不同,衍生个人价值的社会土壤业已发生改变,新时代出生的个人因此拥有了与自己先辈不同的价值观排序。他们将生存当作理所当然,将自我表达等价值置于诸多价值的优先地位。
传统的物质主义价值观衍生于经济不发达、生存缺乏保障的社会,故持这种价值观的个人更为关注自己生存的基本需求,也就是一系列与经济和人身安全相关的价值。不安全感也使得个人更支持权威,更排斥外来者,也更遵守传统的价值规范。后物质主义价值观衍生于发达、富裕、安全的工业社会,故持这种价值观的个人将生存安全和经济保障视为理所当然,转而更关注与个人的解放、自我表现和生活质量等相关的价值。生存安全感使得个人更强调个人选择和表达的自由,更愿意参与政治和社会生活,更宽容性别、性取向、少数种族、宗教等方面的差异,这很大程度上有别于传统的价值规范。
随着代际更替,年轻的公民群体慢慢成长,在成年人口中逐渐取代较为年老的公民群体,那么社会上就有越来越多的成年人持有这种后物质主义价值观,整个社会就发生了从物质主义价值观到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转变。这种价值观的转变因其代际更替的规律,在时间上来看是较为缓慢的,但是其长期效应却非常深远。美国的青年一代成长在与父辈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在经济复苏和增长空前的时期,视生存安全为理所当然的年轻一代发展出与老一代人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今天,优越的经济支撑着美国社会空前规模的人口,经济与人身安全虽依旧重要,但是与过去相比,其优先性已经大大降级。在1972年的美国,物质主义者的人数是后物质主义者的三倍,而到了2000年,美国的后物质主义者的人数已是物质主义者的两倍。⑤在此后的20余年,尽管全球化持续发展、不平等持续加深给本土公民的生存安全感带来了一定的影响,但持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人数依旧在缓慢增长,学者们预测向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转变已经发生并仍会在将来持续发生。
随着价值观变迁,美国公民的政治信任状况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即美国公民对政治精英和政府机构表现出越来越多的不信任,这引起了相当大的学术关注和政治关切。政治信任通常指的是公民对政治机构和精英的普遍信任。政治信任反映了人们对政治和政府机构的评价取向,实行代议制民主的西方国家认为政治信任是维持国家稳定、安全和确保政治合法性的关键。⑥首先,政治信任有助于国家在政治、经济和社会等方面出现危机的时候,保持国家的整体稳定。其次,政治信任使得公民相信政治机构的效能和政治代表的能力,这也变向促进了政治政策的实施。最后,政治信任作为政治精英、政府机构与民众的一种情感连接,是维系政治体系与公民个人感情的黏合剂。“如果民主政治是公民与其政府之间的社会契约,那么这种契约建立在公民相信精英会代表自己利益的隐性信任之上。”⑦公民的政治信任对于民主政治的发展和维系至关重要。
皮尤研究中心最新研究结果表明,美国民众的政治信任在这几十年呈现总体下降趋势。⑧美国的全国选举研究在1958年开始,他们在研究中一直坚持对公民询问这样一个问题:你是否相信联邦政府“几乎总是”或者在“大部分时间”所做的事是正确的?在最开始的问询中,大约四分之三的美国人相信联邦政府几乎总是或大部分时间都在做正确的事情。而自2007年以来,美国公民总是或大部分时间都能信任政府的比例没有超过百分之三十。这一现象提醒人们必须重视其背后的复杂原因,同样也要反思这一转变对民主政治的影响。
对美国政治信任趋势的解读有多种角度,如有学者认为政府的绩效会影响公民对政府的评估;⑨有学者则关注狭义角度的政府绩效,即经济绩效对公民政治信任下降的影响;⑩还有学者认为社会资本的下降侵蚀了人际信任和政治信任;另有学者也从现实的政府丑闻入手,关注政治信任下降。此外,大众媒体发展、教育水平提高、全球化等对政治信任的影响也是学者们近些年来比较关注的视角。可以说,政治信任下降趋势并非是单一的条件可以解释的,是多种原因在随时间和情境变化共同作用的结果。在这其中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解释变量——公民价值观变迁。
后现代主义价值革命的兴起与政治信任的下降几乎同时发生,二者是存在着强烈的因果关系还是只是偶然的时间重合?研究价值变迁的政治科学家经过大量的实证研究后,认为后现代主义价值革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释政治信任的下降原因。“朝向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转变本身只是一场更为广泛的文化转型的一部分,该文化转型正在重塑发达工业社会的政治景观。”价值变迁也与政治信任的其他影响条件互相交织,共同作用影响公民的政治信任。
价值的改变意味着社会的改变,个人在特定的生存环境下习得相应的文化价值规范和生存技能,文化在时间、情境变化中被人们不断选择和塑造。公民从物质主义价值观向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转变也正在重新塑造发达工业国家的政治和社会生活。价值观的变化也带来了个人对政府、政治机构态度的变化,包括公民对政府的信任度的转变。价值观的变迁背景和发展过程是不断变化、极其复杂的,其对公民信任度造成的影响也不是单一的、片面的,需要以发展的、全面的眼光看待这一问题。
在社会愈加富裕、教育愈加完善、现代化水平愈加提升的背景下,更加强调自主、自信、个人解放和生活质量的持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公民规模正在扩大。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兴起对社会、政治造成的影响不可忽视,因为后物质主义价值观本身更多地内含了质疑政府权威的自由主义成分,与物质主义价值观和传统规范相比发生了改变,这导致了后物质主义者对政治精英和政治机构的信任度降低,这种信任度下降的背后内含着后物质主义者对于政府机构和民主政治发展的新的希冀。
物质主义者将经济和人身安全放在个人价值排序的第一位。他们对政府最大的要求是能够保障社会安全,保证社会公众的基本物质需求。此时物质主义者倾向于维护社会秩序,尊崇制度和政府的权威,也更有可能表达对国家和政府的支持和信任。
但是持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新一代青年将生存安全、经济富足视作天经地义,将对人的解放、自我表现、生活质量的追求放在了价值排序的优先地位,其价值需求发生了根本性转变。年轻一代公民对政府的要求也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政府需要给人民提供更多自由表达自己观念的机会,需要保障个人选择和个人权利,需要重视社会的平等和少数的尊严,需要应对更多非物质层面、更高层次的需求,同时也面临着公民更多的质疑和挑战。“如果与现阶段大部分时间里所应用的那些标准相比,后现代主义民众用来评估其领导人的标准早已不同而且更为苛刻。”他们拒绝权威,对包括政党、议会和政府在内的代议制民主机构不满,表现出了较低的政治信任度。
从现代文明向后现代文明的转型过程中,对政府心存不满和质疑的年轻一代后物质主义者越来越多。政治文化学者拉塞尔·戴顿(Russell Dalton)发现对现行政府和制度不满的主要是那些受过良好教育、更加富有和较为年轻的人,也是那些在代际价值转变过程中接受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人。在戴顿看来,这一群体的突然性崛起表明,人们对政府的不信任不是因为人们在民主的进程中遭遇了挫折或不公平待遇,而是因为越来越多公民群体的价值观和期望值发生了偏转,这些公民的眼光已经远远超越了他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和政治境遇。英格尔哈特也指出,“尽管后物质主义者有着比物质主义者更高的收入水平、受教育程度和职业地位,但是他们没有表露出高水平的主观幸福感”。后物质主义者将繁荣视为理所当然,他们的关注点在政治平等、社会宽容、个人解放等非物质层面,而且在这些方面向政府提出了更高、更严苛的要求。政府还是政府,但个人价值观的变化引发了他们对政治和政府的看法、标准和期望的转变,正是这种转变使他们对政府的信任持续下降。
后物质主义者在全社会的日益增多代表着越来越多的人对政治精英和政府持怀疑的态度,对民主政治的现行运转提出了更高的期望。那么,与价值观变迁相伴而行的政治信任下降对民主政治的发展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主要取决于对政治信任下降的两种不同的解读方式,亦即是把政治信任下降理解为政治怀疑还是政治否定下的彻底不信任。
政治信任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需要注意的是,公民对政治精英、政治机构过分的盲目信任和对它们的完全不信任一样,同样不利于民主政治的发展。政治怀疑(political mistrust/political scepticism)在民主政治中同样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美国尤其是一个具有怀疑主义传统的国家,“美国文化史是由对各种权威的根深蒂固的怀疑主义所塑造的”。诞生于革命之中的美国,一直遵奉着个人主义的信条,公民要求在个人的基础上保护自己的权利,强调反对国家权力。美国的政治基因从一开始就有着政治怀疑的传统,美国公民对他们的政府总是爱恨交加。例如,安东尼·金(Anthony King)就曾写道:美国人以长期以来对政府持怀疑态度而出名,美国人在今天也肯定对政府持怀疑态度,因为美国人一直对政府持怀疑态度。虽然美国的政治信任近几十年一直呈下降趋势,但鉴于美国一直遵守着政治怀疑的文化传统,如果公民对政治精英和政府机构表现出的政治信任下降是出于谨慎而不是憎恶,那么就可以将其看作是谨慎态度下的政治怀疑。在一定程度上,政治怀疑有利于保障公民个人的权利、维护民主政治,这将推动而不是阻碍民主政治的发展。
英格尔哈特、戴顿、皮帕·诺里斯(Pippa Norris)等价值观的研究学者认为公民政治信任的下降是由人口结构中不断增多的、持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公民对民主政府如何运行的期望值增加而造成的。他们将其理解为是公民对政府的政治怀疑,价值观变迁下政治信任的下降还伴随着更具有批判精神公民的成长,伴随着更具参与精神公民的增多,这对政府和民主政治的发展大有裨益。他们的这种解释使得后物质主义者成为更加符合美国所坚守的怀疑主义信条和助推民主政治发展的人。他们对政治信任的下降持乐观态度,认为后物质主义发展阶段导致先进工业社会中的公众对权威的尊重下降,但与此同时,也带来了对民主越来越多的支持。
代际价值转变过程中的政治怀疑带来了更多具有批判性精神的公民,诺里斯将其称为“批判性公民”(critical citizens),这些精英分子对政府及其运作程序持高度的批判态度,认为现有的政府、政治制度不足以满足当前公众的民主理想,他们希望改进和改革当前政府机构的体制和机制,但是这些批评都是建立在对民主制度和民主价值的支持之上。戴顿则将其称作“不满的民主人士”(dissatisfied democrats),也就是“不信任政府和政治机构但支持民主原则的人”。持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批判性公民会给民主政治运行带来一种全新的生态。过去的传统公民规范塑造的是一种效忠型的公民身份,公民对精英的信任被视为理所当然。而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带来了一种新的公民文化,批判式公民文化塑造的是更加自信、更善于自我表达的公民。价值变迁更加激励了对精英、政府机构持怀疑态度的公民,对代议制民主制度持怀疑态度的公民和愿意挑战政治精英的公民。
代际价值转变过程中的政治怀疑也带来了更积极、更主动的民主参与模式。“积极参与的公民身份”(engaged citizenship)强调美国人对自主和包容规范的承诺,也强调关注少数群体权利和民主政治的社会维度。同时,他们认为公民应扮演更为坚定的角色,并对公民身份进行更为广泛的定义,要对社会和他人福利有更多关切。后物质主义价值观主导下的政治怀疑使得公民个人更加关注自我解放、自我表达和生活质量,这就要求他们更多地参与政治,表达自己想要变革的诉求,使自己追求的价值得到实现。英格尔哈特指出这是公民的政治参与方式发生了从“精英主导”(Elite-directed)向“引领精英”(Elite-directing)的转变。传统的物质主义者通常处于一种以政治动员为特征的参与模式中,参与行为主要体现在单纯的投票上,而后物质主义者更加自信、独立,且更关注社会平等和个人解放等议题,他们开始走向一种以特定的政治议题导向为特征的参与模式,表现为议政率的上升、非传统政治参与形式的增加和新社会运动的兴起等。
美国同样面临政府信任度下降的窘境,政府机构需要面对更严苛、更审慎的公众,权威人物和等级制度受到远超从前的关注和审查,政府治理的环境和生态愈加严峻。不过,公众虽然倾向于不信任政治权威和政府,却更重视民主。戴顿通过大规模的跨国调研发现:发达工业社会的公民尽管逐渐变得更加不信任政客、脱离党派,但仍坚定地致力于遵守民主原则、追求民主价值。价值观的研究学者认为,更具批判精神和更富参与热情的批判性公民的出现,不仅可以缓解对民主原则的坚定支持和对民主实践的怀疑评估之间的紧张关系,还可以通过公民参与推动民主进程的发展。政府在面对公众的高预期和批判的挑战时,为了维持政治机构的运转和保持自己的地位,也会为了应对公众价值的变化从而进行自我革新。“已建立的民主政权,以及政党和议会等核心机构,可能正在发生演变,以迎接新的挑战,而不是衰落。”他们想要表达的是这样一种愿景:政府在期望与批判的双重压力之下,完全有可能革新图变,成长为更具民主精神、更能服务社会多元需求的好政府。
价值变革固然会给社会、政治带来好的影响,即更重视个人解放、社会平等、精神需求的后物质主义者给政治精英和民主政府提出了更高的期望,下降的政治信任只是政治怀疑精神的外在体现;日益增长的后物质主义者的政治怀疑对于重塑、转变美国的民主政治样态具有重要作用。但是,必须注意到,价值观念的变迁过程绝不会一帆风顺。传统的物质主义价值观拥有深厚的社会和文化根源,不会被轻易撼动,新型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在无节制的吹捧中也有脱离社会和经济土壤的可能。在价值的纠葛和对立中,公民如何保持对政治的审慎怀疑而不是被特定价值驱使,仍是一个时代难题。
在价值变迁的时代背景下日益下滑的政治信任,将两大难题摆在美国社会面前:第一,近几十年来逐渐被忽略的物质主义者面临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对传统价值的不断侵蚀,是否会一直静默,在保持着自己对精英和政府机构信任的同时,是否会任由政府以后物质主义价值规范去实施制度和政策上的变革?第二,持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批判性公民”是否会一直保持着对政府机构和代议制民主的信心和耐心,不至于在价值的漩涡中越走越远?再进一步说,如果这种政治怀疑持续下去,是否会转化为更大范围、更高程度、更深层次的政治不信任,进而削弱对当前民主制度的支持,甚至危及政治共同体自身?答案显然不容乐观。
价值观变迁不只是使后物质主义者逐渐增多,并因其对政府的高期望而怀有政治怀疑,其变迁过程也有使得公民走向政治不信任的可能。政治怀疑和完全的政治不信任对于民主政治有着不同的影响。西方学者对政治不信任(distrust)与政治怀疑进行了区分和解释,并且肯定了政治怀疑对民主政治的益处。政治不信任和怀疑虽然都是以缺乏信任为特征,但它们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差异。首先,政治不信任是一种相当稳定的态度,在短时间内不信任的态度不会轻易发生改变,但是政治怀疑却更加多变,对情境的变化更加敏感,会随着时间、情境变化而发生态度上的转变。其次,政治不信任和怀疑对新信息的出现呈现出两种不同的态度,政治不信任一般选择完全抵触新信息,而政治怀疑则是对新信息采取接纳态度并以此做出谨慎的决定。再次,政治不信任是以不信任为特征的猜疑和犬儒主义态度来面对政府,而政治怀疑通常是带着谨慎、怀疑的心态来审视政府的政策和主张。基于此,一定程度的政治怀疑对民主有益,而政治不信任则会在很大程度上阻碍民主政治的发展。
美国公民对政府先天的怀疑态度在民主制度运转中担当着重要的角色。对政治精英和政府机构持批评、怀疑态度的公民,会更积极地参与政治,并监督政府的运转。然而,当公民的政治怀疑转变为对政府广泛的不信任,甚至对政府产生了厌恶的情绪时,民主政治甚至民主价值本身就会受到威胁。公民的政治不信任甚至可能转变为政治犬儒主义,即认为政治进程和政治组织者是腐败、无能和自私的。长期的对国家和政府的深度不信任是需要警惕的,若从政治信任或者政治怀疑走向完全的不信任,从对政治精英和政府机构的怀疑蔓延到对政治体制和政治共同体的不信任,最终会危及民主政治,造成无可挽回的危机。
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盛行和后物质主义者的增多给社会、政治带来的新变化一直在价值观变迁中备受关注,然而对在现代化和全球化双重夹缝中生存的物质主义者的态度变化直到近来才逐渐被重视。从后物质主义价值观与物质主义价值观相对立的横向维度来看,支持传统规范与价值的物质主义者也不再如之前一样,对权威和政府持信任态度。随着包括特朗普主义在内的右派势力的激增,对政府的不信任似乎已经转化为代议制民主的普遍危机。英格尔哈特将特朗普现象解释为物质主义价值观对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文化反冲”(cultural backlash),他认为持物质主义价值观的人支持特朗普所属的右派,而目前在文化议题上的左派基本属于后现代主义者或后物质主义者,这两派是相互对立的。
后物质主义者主要集中在生活条件优越、受教育程度较高的阶层,他们的价值观倾向后现代主义,主张个人解放和更高层次的精神需求,对政府有更高的要求。尽管他们大多来自传统上支持保守党的、更安全的阶层,但他们倾向于左派政党,支持政治和文化变革。价值变迁和文化变革从一开始就在年龄较大、生存安全感较低的传统白人群体中引发了文化反冲。代际人口更替、高等教育机会普及、性别平等观念扩大、移民浪潮的汹涌以及多元文化的泛滥,这些变革性的社会发展侵蚀了传统的公民身份和国家认同,因此,偏向右派的、保守的物质主义者面对后现代主义价值革命时,难免产生怨恨与不安情绪。他们希望维持美国传统的价值规范,重建盎格鲁-萨克逊传统的核心地位。只不过,当美国的社会和经济尚在繁荣发展、后物质主义价值方兴未艾时,物质主义者的这种文化反冲并没有过多凸显。
但在近二十年,现代化和全球化的双重考验在美国日益凸显。社会经济总体增长,但财富却集中在了少数人手中,工人阶级和中产阶层的实际收入不断下降,社会保障也并不稳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沦为生活中的失败者。毋庸置疑的是,后物质主义者开始在民众中占有越来越大的比例,但是因为经济不平等和外来移民的增加而带来的生存不安全感,价值观的变迁趋缓,物质主义价值观再次抬头。这些“本土异乡人”(strangers in their own land)开始捍卫自己传统的价值观和公民权利,与后物质主义者相抗衡,也开始不再信任精英和政府机构,转而寻求一种威权主义的保护,期望以此捍卫传统的价值规范,重回自己的地位。
物质主义者的文化反冲如今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势头铺展开来。工业时代资本与劳动之间的传统对立已经被新时代的赢家与输家之间的全新分裂所取代。这场冲突和对立的两个主角是倾向自由主义、受教育程度较高、更具世界主义精神、偏左翼的精英阶层和倾向保守主义、受教育程度较低、更具民族主义精神、偏右翼的工人阶级和中产阶层。物质主义者自感被日益走向主流的后现代主义价值所疏远和排斥,自己所坚守的传统价值正在被慢慢抛弃。遗憾的是,无论是倡导世界主义的精英阶层,还是主张多元文化主义的左翼阵营,都没能注意到这些传统的物质主义者和工人阶级的生存焦虑。
当后物质主义者对政府提出更高的期望,更严苛的标准,并要求政府为了满足其具有后现代价值取向的政治期望做出制度和政策上的调整时,物质主义者对政府的这种改变和调整是不满的,因为这可能导致他们一贯遵守的价值和规范被侵蚀,原有的地位和福利被侵占。这些被抛弃的失败者向下蔑视诸如移民、少数民族、女权主义者等传统的弱势群体,认为他们挤占了自己的福利和工作机会;向上则怨恨奉行后现代主义价值、社会地位更高的知识和政治精英,认为他们迎合了后现代主义价值需求,却将自己抛在脑后。
价值观的研究学者将物质主义者的文化反冲现象视作是从现代主义转向后现代主义的过渡时期,即从传统走向革新的转折阶段。他们声称,特朗普的当选标志着传统物质主义者几十年来对西方社会不可阻挡的进步主义趋势的反击达到了顶峰。右翼势力在最近几年迅速崛起,因为曾经占主导地位的、传统的文化和社会群体正在成为少数群体,从而面临失去霸权的“转折点”。他们预言以特朗普为代表的保守主义运动将带领愤怒的白人、失落的本土人进行最后的抗争,但未来属于一个由代际更替、人口结构改变、经济发展和教育变革带来的开放、自由、多样的社会。而物质主义者对政府的不信任可以通过政府解决经济不平等和保障本土人的地位而恢复。但不幸的是,裂痕已经形成,政治不信任仍在愈演愈烈。
从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纵向时间发展维度来看,后现代主义价值革命对美国民主社会带来的影响巨大而深远。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强调个人解放、自主选择、自我表现和自我幸福等价值。但是西方社会的传统价值——平等、自由、民主、多元主义等,都已经被激进左派赋予了新的含义,塑造成为新的原则:越平等越好,越自由越好,越民主越好,越多元越好。如果不加以控制,放任后现代主义价值的任意扩张,社会将无限分化、极化,甚至部落化或碎片化,个人价值也将无限提升,那么其对政治的期望会不断攀升,对民主的追求就将走向大众无节制的平等参与,即民粹主义的道路。显然,被这种激进的后物质主义价值观主导的个人又怎么可能信任精英和政府?无节制发展会使政治怀疑下的批判性公民无意识地走向对民主政治的反叛。换句话说,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无限发展终将驱使公民从批判走向完全不信任,在民粹主义的加持下,这将给民主带来更致命的威胁。
在一个更为复杂和多样的民主社会,美国同时面临着内部现代化发展和外部全球化扩张两大拉力。这两种不同的价值取向在不断撕裂着公众群体的同时,也将政治重心推向两极,从而使政治信任陷入空前的困境与危机。物质主义者因为文化反冲,对坚持后现代主义价值观的政治精英愈加不信任;后物质主义者则因为其对民主、平等的无限制追求不断刺激民粹主义情绪,从而走向更为激进和非理性的政治路线。从政治现实来看,后现代主义价值革命的不断发展,激化了两种价值立场的对立,但无论是倾向左派的后物质主义,还是倾向右派的物质主义,都对当前的政府决策和代议制民主心怀不满和质疑。而且,公民对政治精英、政府以及与自己价值观不符的党派表现出的不信任是一种抵触的、敌视的、断然拒绝的情绪和态度,甚至因为其与后者对民主社会所追求的自由、平等、民主、多元等基本价值的理解存在着巨大差异,而走向对整个民主政治更深程度的不信任。
从表面上看,后现代主义价值革命的潮流势不可挡,美国社会似将走向更加自由、平等、民主和多元的社会。然而,这场革命浪潮的背后,隐藏着一种无形的、挥之不去的不安和焦虑。价值观变迁带给民主的影响远不止于政治信任下降。现代化和后现代化的对抗,物质主义者与后物质主义者的冲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依旧会继续下去。如果要维持美国公民一直具有的政治怀疑精神,那么就需要在价值对立中探求对民主价值发展有益的实践,而不是在对立中走向对彼此的完全不信任进而摧垮民主。争论哪种价值是赢家对于民主政治的未来没有意义,美国政治和社会要做的是重塑有限度的、符合社会正义的民主原则与精神。
首先,认清价值革命的大势所趋。经济和社会的高速发展已经决定了后物质主义价值将在公民个人的价值排序中超越物质主义占据首要地位,年轻一代中的富裕群体尤其是上层精英已经接受了这种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在后现代文明转型的过程中,右派、保守的物质主义者会被潮流所裹挟,在一定程度上被后现代主义价值观所浸染,如此一来,他们所保守的现代文明底线将随之提高。传统的物质主义者在价值革命的过程中,也部分接受了后物质主义价值,并以此对传统的规范和价值进行一定的改造。对于美国社会而言,政府机构和政治精英只有及时应对价值革命所引发的观念变化,调整并不断发展适应现代公民群体的民主形式,才能使公民在期望值提高、怀疑精神增强的同时逐渐恢复对政府的信心。
其次,正视价值革命的复杂性。对民众的价值选择,要充分尊重,但不是一味顺从。后现代主义价值革命的发展背景是工业进步、全球化深层扩展、信息技术变革和教育水平提高,这些进步性的变革暗含结构性张力。只有辨明事实与虚假,才不至于放任社会在价值的漩涡中不断沉沦。工业经济长期的繁荣发展伴随着经济不平等和经济阶段性的衰退;全球化深层扩展伴随着制造业转移带来工人失业和移民增多侵占本地居民的传统福利;信息技术变革伴随着互联网的普及、话语权的转移、自媒体的流行、社交平台的推广,一个价值、观点先于真相、事实的后真相时代到来;教育水平提高伴随着更加激进的、更具自由主义幻想的青年的出现……表面上看是进步和变革,实际上这一进程充满着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普通公民在这种复杂而多变的时代背景下,已无法对真相和虚假进行准确而全面的甄别,个体的价值与信仰产生较大的扭转和偏差着实在所难免。政府和精英须保持对社会和政治状况的清醒认知,积极倾听和回应民意,但是不能无限追随与附和民意。倘若在公众对政府的期望与政府的实际运行之间失去平衡,就会堕入民粹主义的泥沼而难以脱身。当然,公民对政府的信任不是一成不变的,只要政府做出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决策,自然就会从根本上扭转公民的信任危机。
最后,建构价值革命的底线共识。物质主义者与后物质主义者、民众与精英、政党与政府之间要在分歧中寻找共识,在共识下良性竞争,在竞争中共谋发展。政府权威作为一种合法的权力形式,理论上代表着公民所认可的最高利益。政府的权威如何融入现代民主是理论家们一直探讨的问题,而在后现代主义价值革命的发展过程中,这一问题显得更为棘手。传统的物质主义者更为偏向保守的右翼共和党,现代的后物质主义者则更为支持激进的左翼民主党,两派之间日益扩大的价值差距塑造出一种情感极化(affective polarization)态势。时下的美国人越来越不喜欢和不信任来自另一党派的人。民主党人和共和党人同时指责对方虚伪、自私、思想封闭,不愿意跨党派交际。他们也不相信通过和平协调可以解决现实分歧,冲突越来越表面化,矛盾越来越激进化,甚至走向了情感压制理性、观点优先事实、为了反对而反对的“否决政治”的危险边缘。政党间的情感极化不仅表现为两党在政策偏好上的分歧越来越大,也表现为对政党及其领导人的日益敌视,这更进一步强化了美国选举政治中的另一个潜在趋势:负向党派(negative partisanship)之争的兴起,这意味着参与选举的人们可能要基于对反对党及其领导人的敌意进行投票。在现代化和全球化的进程中,两派的斗争因为移民、宗教和价值的冲突而不断加剧,民众的情感变得更加敏感和脆弱,这种情感极化主导下的公民甚至将社会划分为“我们”和“他们”两个群体。价值的分裂和对立使公民走向对彼此的完全不信任,若将对方当作是不可调和矛盾的敌人,那么选举中失败的一方将不会信任选举程序,也不会接受这一结果,甚至采取极端手段加以对抗,这对民主制度造成的破坏是难以估量的。从代议民主的角度,政府必须代表普遍民众的最高利益,党派需要对最高的民主规范价值保有底线共识。不管是民众之间基于价值偏好的阵营对立,还是党派之间为了政治输赢而进行的价值选择,都要在当今的社会现实下进行反思。党派之间是优胜劣汰的竞争关系而不应该是你死我活的敌我关系,民众之间应该基于理性和事实追求价值,而不是基于感性和立场争夺输赢。
当今世界处于百年未有的大变局时代,价值更迭与观念革新乃这个时代的鲜明特征。伴随着现代化和全球化的双重进程,价值革命一方面导致政治信任的下降与低迷,一方面也激发起新旧两套价值观念的碰撞与纠葛。这些时代议题的剖解与反思,为全面认识价值革命的多维性与复杂性提供了崭新视角,为深刻理解大变局时代政治信任的恢复与重建奠定了智识基础。基于不同的价值观,人们对民主政治的构想、政府机构的现实运行的期许与愿望自然有所不同,政治精英和党派阵营也会因此产生芥蒂和隔阂,若不加节制,任其发展,政治信任终将消散殆尽直至坍塌瓦解。一定程度的分歧与冲突,对于选举政治来说是题中之义,但过度分裂、长久敌视甚至极化决裂,最终必然损害民主政治的根基与宗旨。人们总是希望在好公民与好政府的良性互动中最大限度地接近理想的民主体制,但是现实的发展往往以冷酷的面孔展示民主的演进性与多面性。无论是民主化,还是民主巩固,一切仍在发展变化中。不过,有一点是值得肯定的,后物质主义的浪潮再一次让人们深刻认识到了政治的本质,政治从来都是妥协的斗争,只有超越自身的身份属性和阶级界限,方有达成一个基于真实世界的民主规范价值的可能。
①罗纳德·英格尔哈特:《静悄悄的革命:西方民众变动中的价值与政治方式》,叶娟丽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页。
②⑤R. Inglehart,CulturalEvolution:People’sMotivationsAreChanging,andReshapingtheWorl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8, p.12, p.29.
⑧Pew Research Center, May, 2021, “Public Trust in Government: 1958-2021”, https://www.pewresearch.org/cpolitics/2021/05/17/public-trust-in-government-1958-2021/, 2021-05-17.
⑨T. W. van der Meer, “Democratic Input, Macroeconomic Output and Political Trust”, in S. Zmerli and T. W. van der Meer (eds.),HandbookonPoliticalTrust, Cheltenham: Edward Elgar Publishing, 2017, pp.270-281.
⑩参见罗伯特·Z.劳伦斯《这就是经济,傻瓜?》,载小约瑟夫·S.奈主编《人们为什么不信任政府?》,朱芳芳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23—144页;C. J. Anderson and C. A. Guillory, “Political Institutions and Satisfaction with Democracy: A Cross-National Analysis of Consensus and Majoritarian Systems”,AmericanPoliticalScienceReview, Vol.91, No.1(1997), pp.66-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