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冬
大山的沉静内敛,使盘亘身边的人们像山林涵养水土一样涵养着相似的品质,没有像远在百里之外的县城人那样容易陷入喋喋不休的语境。
清晨的山峦总是显得特别遥远而羞涩,几声耿直的牛叫,一串清脆的鸟鸣,拉开了一天空旷而简洁的叙述。时近中午,这里仅有的一两条街开始人声嘈杂,买菜做饭更像是高昂的主旋律,但在这个每平方公里不到百人的山乡(实际上减掉外出打拼的人就更少了),本就稀薄的人气随着日头西斜很快降下调门。黄昏,夕阳与大山话别的经典剧目如约上演,山里人收起疲劳的背影,熄掉将晚的暮色。如此,每一天都是完整的,也近乎是雷同的。想来,这里只有农人劳作的身影最像贯穿始终的画外音,坚定,沉稳,提醒人们聆听大山绵延涌动的气息与质地。
在这个叫做枧田街的地方,20年前的我初次体会着如何趴在故乡的大怀抱里想家,体会着对故乡认知的种种偏差。是不是漂泊的脚步走得越远,心里故乡的外延越是宽广、明确。是不是没有身居海外就难以体会祖国,没有出省就不能感知故乡。总之,当我挥别千里之外的军营,一个省、一个市、一个县地朝着家的方向归来,却感觉故乡在一步步缩小、退却、闪躲。就像猫咪眼里一只难以捕捉的蝴蝶。如果乡愁是一个标靶,最后的靶心是不是一定要具体到某某村或者某某街多少号,甚至精确到一间房、一张床、一个熟悉的枕头。都说游子归心似箭,是不是要将游子乡愁的命门与心跳一齐穿透,像如此死心,才这般塌地。不料日头一偏,现实的影子跟着也偏,退伍分配的工作岗位扎向故乡的大标靶上,却最终偏离家里的床70公里。以当时的交通工具和道路条件,70公里足够遥远。当三轮车驾驶员从满脸汗水里露出一丝笑容,告诉我到了枧田街,我转头告诉自己:呵呵,你又到了远方。
三轮车拉客这种方式仿佛是一夜间从满山遍野长出来的映山红,忽然就存在了,也能叫人灿烂。这些会行走的花摇曳在乡村纯天然的路上,驾驶员身后一个钢筋撑起来的车厢,写着某某牌尿素化肥的编织袋与乌焦巴弓的帆布把这车厢布置成了乌篷船的模样,勉强能遮风挡雨。两排长条坐凳上可以挤坐八九个人,进学、进城、进货的,看亲戚、看月子、看医生的,大部分都是沿路的乡里乡亲,你一言我一句的,把漏进寒风的车厢烘烤得就像邻居家热气腾腾的灶屋。只是当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夹杂其中,还问东问西的,如同夹生的烧饼。坐三轮车是村民们生活必备的一种技能,视线好,空气流通,能坐的都不晕车,但就是耳朵和屁股都要经受严峻考验。手臂上框着一篮鸡蛋的女人最是不容易,尤其是当车轮碰到大的石头或坑洞,整个车体都会剧烈震动,下车后翻开篮子点点数,还好还好,只磕破了一两枚。途中遇见顽皮的孩子偶尔会拼命追赶三轮车,就像当年铁道游击队爬“鬼子”火车一样爬上三轮车,奔跑中讲究眼疾手快,一抓紧车棚上的把手,脚尖迅速点地登车,矫健的身手如同草原上跨上骏马的小英雄,熟练而潇洒。我相信环境总是会垂青那些骨骼清奇的孩童,在寻常的巷陌与混沌的时光,暗自传授着他们生活的某些技能。然而,如果被驾驶员发现,“小英雄”很快就会变成“小狗熊”,即使没被发现,有时在偷偷下车时也会因技术不过硬而弄个连滚带爬、破皮流血的下场。
我坐三轮车的次数并不多,因为要安心留在这里工作;我与三轮车打交道的次数很多,因为我的工作就是找到这里的三轮车,收取养路费。很明显,这份工作对于孤军深入的我并不具备可操作性,所以我们的头把这项工作实际交给了几个枧田街本地人,我只掌管票据。他们几个的带头大哥终日里戴着近视眼镜,一副精明掌柜的样子。我不知道他的本名,只知道大家都喊他D子,应该就是本乡的俗话俚语吧。我一直都没与他交谈过这个问题,总觉得这关系到个人隐私,尤其是署名权,打听清楚了反而有失尊重。出于礼貌,在心里我把他唤为D兄。另外两个兄弟都是属于身材魁梧剽悍的。处理内务和外事的都有了,然后我就像身穿服装样品站在街边的模特,一边是“哒哒哒哒”响的柴油发动机震耳欲聋,被排气管喷出如黑云一般的尾气熏着,一边瞅着他们站在路当中与开三轮车的乡民进行亲切友好的交谈。回头想想,我们几个倒真是个有趣的团队。
“为什么要交养路费?”“你上路开车就要交钱,国家规定的!”“没钱当然可以缓几天,要是你一次交全年的我给你打点折。”“我这都是正规票据,有交通局的同志在这——放心,快去家拿钱开票给你!”D兄衔着香烟朝我瞟了一眼,烟雾驾着话音也飘到了我脸上。“都不交养路费,国家上哪里找钱修路养路,你愿意一直走这个破路不?”谈话的结果基本都是成交,但交谈过程几乎没有令双方都愉悦的。也有碰上犟人的时候:“反正我不交,邻村那个齑爆米花筒的车都不交咧!”
围观的人都忍不住笑着起哄。国产的柴油发动机真是万能的型号,既可以安装在车头做三轮车、小四轮、拖拉机,拉人、拉货、耕地,也可以把白花花的大米倒进去,齑出香喷喷的五颜六色的爆米花筒。枧田街的行政级别是乡一级,那时直通县城的班车只有一趟,朝发晚返,但因为路程远,车况路况都差,摇摇晃晃要三个多小时,路上还经常抛锚。倒是三轮车灵活机动,往来的村民搭乘方便,就算跑不了县城那么远,也抢了班车不少客源。哪个县城没有深乡僻壤,哪处乡村没有崎岖的山路,这个不知道是谁发明的三轮车,硬是拽着乡村的人们穿过了长长一段泥泞难行的岁月。
人口不多的乡,三轮车当然也不多。算算征收养路费返还的收入,扒拉扒拉每天的开支,D兄他们的神情开始由焦灼慢慢转化成对工作的散漫。而我这个交通局的同志乐得清闲。天晴,可以四处逛逛,不过沿街转了几回,除了一两家桌球、游戏机围满了小年轻,打牌玩麻将便是男女老少都参与的娱乐活动,我只是在尝试一圈后悻悻作罢,都是弱项。下雨天,就猫在住的地方,看电视、看书、读报。如果是连续的雨天,我更愿意独自坐在路口邻居家的屋檐下,像是躲雨,其实是想家,透过雨幕中雨水和泥泞难行的乡村道路,颇有古意地望着山那边烟云淡远而明亮的方向,暗自想象着自家床与桌椅的干燥,想象床头灯散发柔软的光照着那些书籍,在枕头旁被码得整整齐齐、随手可翻的样子。我在枧田街捧起书,更多的时候却是担心被风雨中奔波的三轮车们看破了心思,看到一条漫长不羁的路造成交通局同志的工作与生活陷入双重困境——既为车轮在回城方向轧出的辙痕与溅起的泥浆而感到焦虑,也担心路上的每一步颠簸,向我质问养路费的今生来世。
来到这个与县城风貌迥异的“远方”,我就像闯进了一本大部头的书里,集镇、村庄、山林、河流、水库,都自成章节;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有着沉甸甸的生活。而自己越来越慵懒的脚步甚至不如三轮车顽强的颠行,一天到晚也翻不了几页山路,读不出几行收成。其实在这里,并非要等夜幕降临,也不必等阴雨连绵,每天的时光落在群山环抱中随时都能安静下来,大地上的每个字随时都能看得真切,唯有我的焦虑略显突兀。
开头一个“枧”字,就逼着我先要翻字典。经查,“枧”同“笕”,指连接起来引水用的长竹管。凡是山村,自然少不了用竹管把山泉引到村子里,引到田地里,沐浴生活,灌溉禾苗。古人取名字就是直截了当,让人相信眼前存在的事物都具备架构文字的可能。对于D兄来说,现实就是手头仍是相当紧张,近来的伙食标准随着工作热情一同呈退却的趋势。对于我来说,现实就是早点完成这个季度的养路费征收任务,才可以回家休息个十天半月,所以有空还得多上路。
路上转悠多了,发现很多村庄的村口都盘踞着一两株老树,有着粗壮高大的躯干、遮天蔽日的枝叶、盘根错节的根部、被年月掏空了身子的树洞。那些深邃的洞每天盯着路过的人,也被路过的人瞟着,瞟毛了,树后便窜出几声狗叫,树顶上惊落几枚鸟屎。有樟树、槐树、柏树、枫杨、银杏,甚至是上千年的罗汉松。这样的树村里人称作“风水树”。没有老树的村子,如同没有长寿者的家族,没有包浆的文玩,没有辨识度的明星,如果连时光的流量都没有,怎么会有福分可享。没有族人愿意把整个村子安在连一株大树都没有的土地上,即使没有,也会种上几株,熬过了一两代人,树就变成了老树,村子便有了根基,围坐在老树下乘凉的人便开始享福了。在夏天,每当我们收养路费经过沿路村子的时候,树下都会传来老乡的一声:同志,这么热的天,来乘会儿凉嘛。走的时候又嘱咐一声:收了养路费,记得把我们村的路修好一点哦!我这个交通局的同志只能以脸上的尴尬化作口头的祝福——会的会的,一切都会好起来。毫无承诺兑现能力的我,还是更看重那些端坐在时间怀里的树,日复一日给村里人也给路人默默带来福分。不但在村口,在大路旁,在古老的石桥旁边也常常会有老树相伴,就像不弃不离的老伴,牵绊一生的故旧,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人。从交通的视野里,为人遮荫挡雨的老树,倒是早就被标注在关于路与桥的古旧文本里:“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这样的句子令我怀疑文人对山林的抄袭,自古至今就像采伐树木一样直截了当。
听邻居闲聊,D兄靠经营山里的木材起家,三层洋楼在枧田街乡算是较早树立起来的,这两年因为做生意亏了本才临时干起收养路费的营生,让手头松动松动。其实,全乡人均十来亩山林加几亩耕地,枧田街人只要上山砍几根树木,就可以让自己日子宽裕一些,根本不是我脑海中偏远山区都该如何如何贫穷的样子。我到枧田街的第一天惊诧地发现D兄家的煤气灶都已经用得油渍斑斑了,而远在县城的我家炉子里黑乎乎的蜂窝煤还在幸福地燃烧着。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第一次与D兄见面,工作还没聊几句,我就在他家一醉方休了。父亲曾告诉我枧田街有着全县知名的人造板加工厂,冬天还有大量上好的木炭出山。树木的福分,庇佑着山里人,这是他们应得的回馈,山里人与山林为此都付出了偏远与寂寥。而我家炉子里的蜂窝煤,在此之后还烧了十年有余,我并不懊恼,因为烧的一直是呛人的喧嚣,匹配着县城的脾气秉性。
枧田人都夸D兄老婆做得一手好菜,她仿佛摸透了山里食物的秉性,无论是荤素的味道都能赋予它们大山独有的敦厚朴实。确实,当我每次从她家灶台上把几片肥瘦相间的熏肉夹在碗中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上,舌尖与胃瞬间化作入乡随俗的钥匙,让生活的命门自然开启,由艰辛、困境、琐碎、烦恼组成的难熬日子,变得更洗练、入味。于是在枧田街,吃饭的钟点成了我每天最重要的时刻,端起碗来能一口一口寻找在大山生活的依据,也用来消化思念的来处。虽然不是每顿都有熏肉吃,但是干豆角、香菇木耳、腌菜这些山货也同样可以在一碗米饭里饱满地撑起大山的结构。
清晨,我看到炊烟先行去了远方,粥还在锅里熬,而距离午饭的时间更早。路边茅房的轮廓依稀在晨雾中结构完整,半人多高的小木门吱嘎一转,我的身形与搭在大缸上两块踏板的配合已经娴熟,天地间的呼吸吐纳全是自然的产物,我不能嫌弃那些味道,就像每个人都不会真正嫌弃自己的存在,但我也只能做到不嫌弃为止。在那些担粪施肥的村民近乎圣洁的勤劳身形中,田地的吸纳、蔬菜的吸纳、山林的吸纳,更令我感受到大自然对人的无尽容忍与溺爱。
透亮的阳光刚刚从山峦浅薄处露出头,最新汇集的千秋河水带着山林的体香从枧田街大桥下有序淌过,我从桥上望去,枧田街早起的女人们正三个一堆五个一摞地在河滩上洗衣。和煦的晨光下,绿意蓬勃的山林与清澈欢畅的河水,为色泽明艳的女人们铺设出奢华的实景舞台,此时的天地之间、山水之间,都只供她们尽情表演。道具有木盆、水桶、棒槌、肥皂以及五颜六色的衣物;台词有玩笑嬉闹、乡音俚语、泼辣的挑逗与羞涩的懵懂。在一番水花四溅中,让人分不清这场景究竟是生活还是舞台。生活需要歌唱,更需要生火做饭与浆洗缝补,她们都有着让生活入味的各种手段,勤劳、精巧、淳朴、旷达、柔韧、温情,甚至狡黠、算计、媚惑……我确信自己看到了一幕人与自然构成的完美镜头:千秋河上,每一块大石头上都有一位西子姑娘在浣纱,都有一位敦煌飞天在起舞,都有一位紫竹观音在修行。山里的女人用她们拥抱生活本质的方式,表达着大山身躯丰美与精神健美的意图,这意图圣洁而没有一丝非分之想。我站在桥上,通过视听系统、呼吸系统、消化系统接收着满格的信号,迫切地希望能拍下这难忘的一幕。可惜那时候我没有手机,也没有相机,就连傻瓜相机也没有。而在女人们的眼里,站在桥上的那个窥望她们生活的人倒像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我迟缓的思与行,让这里的东西看起来都长势很慢。比如山中的树、集镇上的街、颠簸的三轮车与不愿读书的细伢子、打五毛钱一注麻将的老人家。每天来D兄楼下小溪打水洗衣的邻家姑娘,清秀的目光总是会腼腆地撞上我,我的目光同样有些狼狈与闪烁,我们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便也看不清各自心事的长势。溪水边荡漾着姑娘灵巧勤劳的青春,以散文诗的构图叙述着山里人对我这个县城人的热忱,可叹我的灵魂长势迟缓,辜负了大山的清纯与情怀。长势更慢的,还有D兄他们的腰包,和我的养路费票据与归家的行程。长势慢,有时候是无法回避的过程。况且,长势慢的东西,谁又能说不会暗藏更多涌动着的生机。一位三轮车师傅对我说过,靠三轮车的破速度当然是到不了小康社会的,但是如果连我这个摇摇晃晃的三轮车都没有,人们在奔向新生活的路上花的时间怕是会被耽误更多。
调离这个岗位回城的时候,我终于有了一部属于自己的傻瓜相机。我把一卷柯达胶卷装好,准备一路拍下那些值得记忆的大树、小桥、民居、山峦,以及河滩上几乎与千秋河水一样流淌不息的女人们。走的时候D兄却没有请我喝酒,听说头天的晚上,他们似乎还与人聚集在一起打牌,赌手气,我不清楚D兄的手头有没有因此变得更宽裕,也许临别时他的沉默与消失就是答案。情谊这碗酒,我们彼此已经喝过,离别,就该用山里人伐木的干脆劲。
只身返城的我像短促的潮水一样退去,在日夜奔流的千秋河畔只留下一道速干的水痕,大山的皮肤依旧青绿葱茏,田野空阔,炊烟早起。离去,乘坐的依旧是方便且颠簸的三轮车,为了不麻烦驾驶三轮车的师傅,除了在枧田街桥上,途中也就没有再停车拍照,一路上,虽然我的手尽量在维持相机的稳定和水平,但拍下的画面仍不断随着车身的摇晃而失去平衡和焦点,我就像个喝醉了却偏要挣扎着站起来的人,在车上胡乱地按下快门。我想,如果生活一路留下的注定是模糊的情感与画面,那终究比没有强。
之后过了大约七八年,养路费终于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由国家改征燃油税取代。再后来,修路的时候,枧田街没有砍掉一棵大树。新路沿着老路的脚印,从那些枝繁叶茂、子孙绵亘的等待者身旁一一经过。我相信,人间总是为了兑现曾经的承诺,世道上才会出现曲折蜿蜒。有些弯,转得值,也转得美。
当我穿过近20年的光阴再一次奔赴故乡怀中的远方,故乡已经放任人们开着私家车在她4215平方公里、30个乡镇的宽广疆域自由驰骋,高速铁路、高速公路、国道、县道、乡道、村道、村内道路,都是被一口丹田之气打通了的经脉,气随心走,畅快淋漓……而新时代的村民已经在用无人机拍摄山村内外的日常生活,以从没有抵达过的高度俯瞰逶迤的山峦、平坦的公路、崭新的村庄、幸福的发展……更多勤劳智慧的山里人已经在脱贫致富的道路上驾驭得游刃有余,不再像当年经受三轮车的颠簸之苦……
如果去远方,那就从故乡开始吧——因为故乡的体内,还生长着无数亲切的远方。
我一路这样叮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