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翟传海
天高云淡的时候,村前的小河便热闹起来。飘带一样弯弯曲曲的河床上,有洗澡戏水的、有逮鱼摸虾的,还有洗萝卜淘菜的,更多的则是浣洗衣裤、床单和被面的。
经了夏季暴雨的洗礼,经了秋后多日的沉淀,河水不盈不欠,不浑不浊,清澈明亮。潺潺淙淙,涡动流淌,一如老酒良浆。河水清澈,连河底的沙石、鱼虾,及其那嫩白的草须、红润的树根儿,都是那么鲜白明亮,全都如同大户人家养鱼缸里的精心摆设。
大姑娘小媳妇坐在清水荡漾的河边,河边有早就堆垒好的大块洗衣石,紧挨洗衣石的是将将就就的小石凳。大姑娘小媳妇坐在将将就就的小石凳上,双脚全都浸泡在清清净净的河水里。
好一点的人家切一块半方不圆、黏乎吧唧的棉油皂,挨件打抹一遍。次一点的,会把随手带来的皂角板儿浸泡一会儿,捣烂了揉进难洗的衣物。
皂角放在衣服内用棒槌敲打几下,衣物上就会泛起许多白色的泡沫。母亲捣碎皂荚弄出里面的籽儿,剥下籽上的两层白皮儿,在河水中一涮,直接塞进正在近前玩水摸鱼的小孩嘴里。那籽皮嚼起来脆筋一样,有点像牛筋儿,又有点像脆肠久嚼不烂,既好玩又解馋。
那时的衣裳、被单都是用棉线织就的老粗布。乡村人又要地里滚山上爬地劳作,虽然沾染不到多少油水,但经了多天甚或一个夏季的浸污,也是非得棒槌捶打才可脱灰去污。因而啊,赶到河边浣洗衣物的老太太小媳妇们,人人都带着一柄把儿细肚大、瓷实又光滑的木棒槌。
她们在一件件衣物上揉抹一些肥皂、棉油皂,或者皂角等去污剂之后,便开始了洗涤的第二道工序——棒槌捶打。经了棒槌的捶打,易于吸汗藏灰的粗布衣物就会松弛。一松弛,藏在其中的灰土、污渍全都轻松地脱离了。这算是我们先人们“投机取巧”的一种聪明智慧吧。
“嘭、嘭、嘭”,“乓、乓、乓”,棒起水珠扬,捶落声顿起。倘若河流上下大姑娘小媳妇们全都一扬一落,水珠四溅,木槌声声,也是非常优美、壮观和悠扬的。
单薄的衣服敲击时声音脆响,厚实被单捶打时响声浑厚;紧促的是个急性子,或者家里人多、事多,洗着被单还惦记着家里的其他事;有节有拍的是位老道人,否则要么有心事,要么忒细法。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先前洗涤衣物叫浆洗。那时,手工用棉线织成的粗布衣物比较粗糙,人们管它叫老粗布。为了解决粗布衣物易松软、爱皱,不耐穿不经盖、易吸灰不易洗等问题,先人们早就“研发”了浆洗技术。浆(四声,同糨),就是把洗净的衣物放入用米汤(有钱人家可以用淀粉、石粉做成的“土粉”)稀释恰当的温浆水浸泡。这样洗出的衣服清洁、干净,尤其是白色的衣服、床单、被面等,会显得更加洁白、光瓷、滑溜。不仅光展好看,而且结实耐用,更重要的是在下次洗涤中容易脱灰。
“富人家的骡子马,穷人家的捶布石。”在往昔贫困的年代,家家户户别的东西可能没有,但或方或圆、或大或小,敦敦实实的捶布石总是不曾缺少的。为了消除浆洗过衣物的硬度、增加其韧性,人们还要在当日下午或傍晚,把浆洗过的衣物予以反复地捶打,这就叫“捶布”。
捶布,就是把晾晒半干的浆洗衣物,叠好放在捶布石上用棒槌反复捶打。捶打的目的是把浆粉捶打匀实,使其光滑、好看和耐用。因而,秋高气爽时节的午后或夜晚,每个村落总会响起一片“梆嗒、梆嗒、咿梆嗒”的捶布声。那响声抑扬顿挫,清脆悠扬。那是一个时代的旋律,也是我等儿时心头美妙的歌谣。它管叫心烦气躁的人心平气静,能让骚动不安的村庄安静祥和。
秋风凉棒槌响,梆嗒、梆嗒、咿梆嗒……
日子跨入农历八月之后,天空一天天高起来了,云彩一天天淡起来了,稻田里的花蜻蜓一天天多起来了,河水一天天清澈起来了,一切全都向着清爽宜人走去。
这个时候,打下的麦子已经筛选、晾晒多遍,干干净净地装进了瓦瓮。稻田四周撤好排水沟等待收割,豆子、玉米其他秋作物,也不再需要浇水、施肥和除草等侍奉。
八月十五到了,家庭主妇也不征求当家的同意,将米缸搬出来扫底下锅。下到菜园地里拽两棵青萝卜洗了,连叶子带萝卜一同切了,蒸上一顿美美的咸米饭。
蒸咸米饭时,把大米下锅煮八成熟捞出控干水分,萝卜丝或干菜等衬菜粗略炒拌后垫底,倒入煮过、控干的大米稍蒸,而后揭盖搅拌即成。
蒸咸米饭做起来省事省工,吃起来松咸香。饭时,门前的捶布石中间,搁着大半碗白亮亮的蒜汁,四周是一碗碗热腾腾的咸干饭。当家的收工进门看到了不怪也不问,一家老少便围了捶布石兴高采烈起来,温馨与幸福写上了每个人的脸。
傍晚时分,温顺的太阳溜下了西山。母亲也或奶奶,早早地把在坡边地头摘回的北瓜、葫芦,洗了切片或剁丝,加上咸盐及剁碎了的花椒叶儿,用麦面拌了做成饼状,放入抹了不多猪油的铁锅内,煎炕成一个个焦黄的“瓜托”。
等到干活的收工回来,连同早就凉在盆子里的稀饭,端上院子当中、一摇三晃的木桌上。不用灯不要亮儿,一家人聚在明亮的月光下,兴高采烈地用起了晚餐。
这时,人们的头顶悬挂着一轮明月。皓月当空,月色如画。许是司空见惯了,也许是过于劳累,每个人都是端起碗就吃,吃得狼吞虎咽。拜月、赏月之事压根都不曾想起。只是因了那难得的饼子,才说:“嗯,好吃,瓜托好吃!”
直到吃过饭,把饭碗推向一边,仰起头来方才看到天宇四垂,一碧无际。往日漫天的繁星可能是因为过节都放了假,只有玉盘样的明月一个儿当职。月宫里的月奶奶、桂花树,还有一只玉兔清晰可辨。那明月不招摇、不羞涩,安详地照看着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有喜的送上些许喜庆,有忧者给以些许抚慰,不偏不倚。
“勾,勾,勾月亮,月亮勾得亮堂堂。搭,搭,搭戏台,问问戏子来不来,今儿个不来明儿个来,戏子来了有酒喝,戏子来了好吃菜……”村头,一望无际的天空下,孩童们正奶声奶气唱着久远的儿歌;小院门前,趁了月光为哥哥洗上学衣裳的大姐姐、小妹妹,边洗边哼:“大月亮,小月亮,开开房门洗衣裳。洗哩净,洗哩光,打发哥哥上学堂”;捶布石旁,奶奶也或母亲把吃奶的婴儿,也或咿呀学语的稚童揽在怀里,哼唱起那老掉牙的小曲儿:“月奶奶,黄巴巴,爹织布,娘纺花,呼啦呼啦呼啦啦。娃子哭着要吃妈(奶),剋吃剋吃两嘴巴。娃哭哩,哄不下,买个烧饼哄娃娃。爹一口,娘一口,咬住娃娃哩手指头。爹拨拉(揉摸),娘拨拉,拨拉哩娃娃笑哈哈……”
八月仲秋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