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 宁
乌兰浩特的天空,有时也是红色的。那红色汪洋恣意,一泻千里,铺满整个辽阔的大地。于是一切都燃烧起来,宛若一场隆重的婚礼即将开启。人站在黄昏永无绝灭的天地之间,犹如宇宙中飘浮的一粒尘埃,渺小而又决绝。夕阳用尽最后的力气,迸射出苍凉的激情,染红即将逝去的此刻世界。一切都在消亡中焕发生机,仿佛婴儿初降尘世,散发神圣寂静之光。
空气中散发着独属于秋天的清甜,草捆躺倒在大地上,向着苍天发出深情的呼唤。每一棵草都与另外的一棵拥抱在一起,似乎生前它们就曾这样亲密无间。草地宛若没有边际的河流,从高山上倾泻而下,并在秋风扫荡过的大地上,现出黄绿相间的斑驳色泽。就在这清瘦的草地上,归流河正如回家的马群,缓缓经过。牧羊人轻轻挥舞着鞭子,驱赶着羊群下山。金色的夕阳洒在一只孤独的奶牛身上,将它化作一尊圣洁的雕塑。河流、草木、风车、行人、昆虫、花朵,一切事物都在这动人心魄的光影中熠熠闪光。
在乌兰浩特,我想随便找一个山坡停留下来,化作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蚂蚁,在四季的风里度过短暂却又自由的一生。或者,只是停留一个闲散的下午也好。大道上什么人也没有,空空荡荡的,仿佛这片草原从未被人发现。偶尔,有汽车疾驰而过,扬起的尘土在阳光里飘浮片刻,随即消失不见。
一个围着粉色碎花头巾的女人,蹲坐在交叉路口,平静地等待人来买她的沙果。沙果是从不远的村庄里,自家庭院的树上采下的。大道上走过的人,隔着低矮的院墙,会看到一株被累累硕果压弯了枝头的沙果树,正满面红光地探出秋天。沧桑的枝干让人知晓它在世间存活的年月,比女人嫁来的时光还要久远。它与进进出出的奶牛、绵羊、母猪、公鹅、猫狗,一起构成家园温暖的部分。
秋天,满树沉甸甸的沙果点燃了女人的心。她站在院子里仰头采摘的时候,想到的不只是缀满枝头的收获,还有更远一些的幸福,沙果一样酸甜多汁的幸福。因了这些琐碎又明亮的幸福,她担着两筐红艳艳的沙果,走在阳光微醺的大道上,觉得人生静寂美好。只有影子陪伴着她。有时,她会低头跟影子说一会话,倾诉生活中那些细碎的烦恼,还有茂密丛生的渴望。大道沿着草原伸向无尽的远方,那里有一些什么,女人并不关心。此刻,她只想遇到一个陌生的路人,买下挂满整个秋天的沙果。她也会抬头看看远处的山坡,自家的牛羊正在那里欢快地觅食。邻家放羊的男人挥舞着鞭子,赶着羊群前往阳光丰沛的草地。大大小小的村庄静卧在乌兰浩特,犹如乌兰浩特横亘在内蒙古高原。
秋天的乌兰浩特,万物因成熟而趋向谦卑。夏日怒放的繁花,此时也舒缓了节奏,它们不再亲密地簇拥起舞,而是在清冷的虫鸣中思考即将抵达的死亡。一朵曾经在夏日草原上傲然绽放的曼陀罗花,此时以倾听的谦逊姿态,向着大地慢慢俯下身去。它不再关心烈烈大风如何刮过山岗,掠过树梢,吹过田舍,扫过群马;它也不关心有多少果实在秋天里炸裂,轰隆隆开来的打草机,又将把紫色的苜蓿带去何处。此刻,它只想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气,低头亲吻赐予它生命的大地。对于一株花,死亡不是终结,而是沉寂一冬的睡眠,是一场风雪中漫长的梦。数以万计的花朵都将在秋天的乌兰浩特,奔赴这一场浪漫之约。它们以枯萎凋零的极简姿态,重新汇聚在一起。正如此刻陷入黄昏的北半球,旧的太阳即将消失,而崭新的一轮,又会在漫漫长夜后升起。
一株草仰卧在成百上千的草捆中间,并不觉得悲伤。在它与一大片草丛根系相连、翩跹起舞的时候,云朵曾将好看的影子落在它的身上,宛若一幅关于爱情的剪影。清晨的风掠过雀跃的草尖,带走一颗正在睡梦中的晶莹的露珠。一只小鸟在它轻柔的枝叶上舞蹈,并用纤细的双脚,为它写下一首爱的赞美诗。它还亲吻过一粒新鲜饱满的草籽,一片闪闪发光的草茎,并将尖细的嘴唇深入缠绕的根须,追寻一只肥胖的虫子。它也一定卧在湿漉漉的草丛里,倾听过大地的声响,从星球的另一端传来的遥远的声响;或者仰望星空,追逐一颗亿万光年前的星星瞬间划过的痕迹。一只鸟从不关心人间的事。一束离开了泥土的草,也不关心身后的事。它只偶尔怀念过去,追忆一生中葳蕤繁茂的夏日,它曾与无数株草站立在大地上,迎接每一个晨雾弥漫的黎明,也送走每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
一株草与另一株草会说些什么呢?在秋天的打草机进驻以前,它们从未离开过脚下丰茂的草原。许多年前,它们的种子被大风无意中刮到这里,便落地生根,并与另外的一株草生死相依。成千上万株草,被神秘的力量聚合成宇宙星空下起伏的汪洋。没有人关心一株草与另外的一株有什么区别,甚至它们的名字,是叫针茅还是冰草,也无人知晓。只有母亲般苍茫的大地,环拥着无数棵草,从一个春天走到另一个春天。
在乌兰浩特,两株草依偎在一起,在春天的阳光里亲密地私语。它们说了很多的话,仿佛要将前世今生的思念,全在这个盎然的春天说完。这样,当它们被打草机带走,去往未知的庭院,一生永别,就可以了无悲伤。一朵鸢尾即将绽放,它在两株草的情话里有些羞涩,于是它推迟花期,只为不争抢这份爱情的光环。途经此地的人们,会惊喜地发现,无数的草汇聚成一条黄绿相间的河流,伸向无尽的远方。荡漾的水面上,还夹杂着去年冬天残留的一点儿雪白。春风掠过乌兰浩特,两株草发出细微的碰撞,仿佛柔软的手指抚过颤抖的肌肤。要等到夏天,归流河化为脱缰的野马,在草原上撒欢奔跑,两株草的爱情才会迸发出更热烈的声响。它们根基缠绕,枝叶相连,舌尖亲吻着舌尖,肢体触碰着肢体。它们在无遮无拦的阳光下歌唱,它们在漫天星光下歌唱,它们要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如果秋天没有抵达,两株相爱的草并不关心牛羊踩踏或者啃食它们的身体,只要一阵风过,它们又像施了魔法般恢复如初。它们在疯狂地生长,它们也在疯狂地相爱。它们要将这份爱情,告诉整个草原。
可是,秋天还是来了。它从未在这片大地上迟到。每年的八月,夏日的欢呼还未结束,旅行的人们还在涌向乌兰浩特。阿尔山云雾氤氲的天池里,也映出无数行人的面容。就在这个时刻,打草机列队开进草原。两株草即将分离,它们茎叶衰颓,容颜苍老,但它们依然没有哀愁。风慢慢凉了,深夜隔窗听到,宛若婴儿的哭泣。两株草在夜晚的风里温柔地触碰一下,便安然睡去,仿佛朝阳升起,又是蓬勃的一天。死亡与新生在大地上日夜交替,一株草早已洞悉这残酷又亘古的自然法则,所以它们坦然接受最后的生,正如它们坦然接受即将抵达的死。
此刻,我途经乌兰浩特,看到星罗棋布的草捆,安静仰卧在草原上,仿佛群星闪烁在漆黑的夜空。一生中它们第一次离开大地,踏上未知又可以预知的旅程。一株草与另外的一株,被紧紧捆缚在一起,犹如爱人生离死别的姿态。秋天的阳光化作细碎的金子,洒满高原。泉水从绵延起伏的山上流淌下来,在大地肌肤上雕刻出细长深邃的纹理。空气中是沁人的凉,牛羊舒展着四肢,在山坡上缓慢地享用着最后的绿。
我们将去旅行。一株草嗅着熟透了的秋天,对另一株草深情地说。
是的,我们将穿过打草机、捆草机、车厢、草叉、牛羊的肠胃去旅行。另一株草看着高远的天空平静地说。那里,正有大朵大朵的白,在幽深的蓝色海洋上漂浮。
最终,我们还会回到曾经相爱的大地。那时,我们的身体将落满干枯的牛粪,绽开烂漫的花朵,也爬满美丽的昆虫。它们这样想,却谁也没有说。
我注视着这一片秋天的山地草原,知道冬天很快就要到来,大雪将覆盖所有轻柔的絮语。而后便是另一个春天,那时,会有另外的两株草开始相爱。就在过去两株草曾经栖息的家园,它们生机勃勃,宛如新生。
在科尔沁草原上,因为爱情,少女们热烈地起舞,痴情地歌唱。
千百年来,自遥远的地方赶着马车途经此地的人们,都会被这里爱情的深沉歌咏打动。每一个被民歌记录下的少女,都在代代相传的歌唱中,化为永恒的星辰。她们有着相似又迥异的楚楚动人的面容。草原上每一朵娇嫩的花,每一株摇曳的草,每一只飞过的鸟,都知晓她们浓郁的思念。她们对着天空倾诉,追着云朵呼唤,绕着松树追问。她们是乌尤黛、万丽姑娘,她们是达古拉、乌云高娃龙棠。她们犹如大地上叫做马兰、格桑、杜鹃、山丹、柳兰、雪绒的缤纷花朵,用绚烂的爱情,点燃夏日狂欢的草原。她们是科尔沁大地上无数善良纯真的女子,她们又是独一无二的个体,在歌声里,散发着野性蓬勃之力。
在库伦旗,人们这样讲述安代舞的来历。草原上与父亲相依为命的少女,爱上了一个俊美少年,可是她不知与谁分享这个每天都在疯长的秘密。父亲已经老去,在人烟稀少的草原上,她走出百里,也找不到一个人倾诉内心的痛苦。这个少年,或许只是途经这片寂寞的草原,借宿几晚。他踩着清晨的露珠,看少女早起挤奶,喂牛,打扫,择菜,熬茶。少女在忙碌的间隙,恰好捕捉到这让她心旌摇荡的视线。对视的瞬间,一粒叫做爱情的种子,怦然打开,并迅速地抽枝展叶。当他离去,她的身体留在了故乡,心却跟着他在茫茫的草原上日夜兼程地行走。不懂少女心思的父亲,已经忘了那个偶然路过的少年,他只知道心爱的女儿病了,精神恍惚,茶饭不思。他眼看着她日渐消瘦,眼神空洞,仿佛她在人间已经枯萎。他请来医生,几经治疗,仍不见起色。忧心忡忡中,老人用牛车拉起女儿,前往他乡寻找名医救治。可是牛车太慢了,少女孱弱的身体追不上走失的心,又因漫漫长途颠簸劳累,终于在行至库伦旗时,病情加重,奄奄一息。老人围着车子长歌当哭,悲伤起舞。路过的人们看到一朵尚未绽放的花儿即将夭折,无不潸然泪下,并情不自禁地跟着老人一起甩臂顿足,绕车哀歌。昏迷的少女在歌声中苏醒,悄无声息地下车,跟随众人忘情起舞。等到人们发现时,少女已大汗淋漓。更惊讶的是,这样纵情的歌唱起舞,竟让她的病大为减轻。一颗疾走的心,终于被天地间自由不羁的歌舞打动,告别少年,返身回到少女的身体。
自此留在了科尔沁草原的少女,究竟有没有等到让她失魂落魄的少年呢?此后她的一生,又是否与少年相遇?当她终于嫁人,在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她是否依然会想起那个载歌载舞、重获新生的神秘午后?而当她老去,忆起少年骑马经过栅栏向她问好,她就在那一刻被爱的神箭射中,她的心底,是否还有涟漪漾起?
用民歌讲述故事的人们,很少会将一个少女的一生,如此细致入微地描述与记录。她们在民歌和民间故事里,只有最闪亮的瞬间芳华。但恰恰是这闪亮的瞬间,让她们成为科尔沁草原上的传奇。当我走过这片草原,听到人们传唱这些少女忧愁又明亮的爱情,她们便不再只是一个个抽象的名字,而是化作呼之欲出、有血有肉的天真少女,和我牵手走在云朵的影子里,嬉笑追逐,亲密耳语。
叫乌尤黛的姑娘,一个少年沉醉于她的一笑一颦,他日思夜想,无法入眠,于是“半夜起来把白马刷了一遍”。可是这样依然不能解除他的烦恼。思念在他的身体里,犹如神奇的酵母,迅速地膨胀、生长,直至侵蚀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他再也找不到那个骄傲的自己,他变得无比地卑微,敏感,惆怅。于是他刷完了白马,又在第二天深夜,“把青马刷了一遍”。他的心早已夜行千里,飞越科尔沁草原,抵达心爱的姑娘身边,跟乌尤黛缠绵悱恻,诉说无尽的相思。可是他的人啊,还留在青马和白马中间。他看着睫毛浓密、双眸清亮的白马,觉得它真像亲爱的乌尤黛;他看着高大伟岸、鬃毛发亮的青马,觉得它真像梦中的自己。他羡慕这一对日夜厮守的伴侣,恨不能将自己变成其中的一个,马不停蹄地奔跑到乌尤黛的身边。他还想告诉乌尤黛,希望自己变成“一只能飞翔的蝴蝶,落在你的胸襟上,永远望着你”。他嫉妒乌尤黛视线所及的每一个细小的生命,比如一束马兰,一枚浆果,一只蝴蝶。被这嫉妒日夜折磨的他,终于在某一天,借着皎洁的月光,飞身跃上刷得洁白如雪的白马,一声令下,赶去寻找快要将他燃成灰烬的爱情。可是啊,他陷在浓烈的思念中已经头脑昏沉,看不清月夜下的大道朝向哪个方向,于是一头撞到粗壮的杨树上,“躺了一月还没起”……
乌尤黛的家,究竟隐匿在科尔沁草原的哪一个角落,是临近蜿蜒曲折的西辽河,还是坐落在每日有云朵飘过的山坡,再或铺满野花的山谷,无人知晓。我们只知道有个愣头青一样的少年爱上了她,他的爱炽热到可以击退漫天的乌云,让飞舞的尘埃重现光芒,可是,他却只能“从那远方呼唤”着乌尤黛。他爱得从马背上重重摔下,一月卧床不起,还痴心妄想化成翩翩飞舞的蝴蝶,日行千里,抵达她的裙边。他在乌尤黛诱人的微笑里,迷失了自己。但他甘心于这样的迷失,因他爱她,至死不渝。
思念乌尤黛的少年没有名字,痴恋云登哥哥的少女也丢失了姓氏。其实无论她叫什么名字都不重要,她情真意切的呼唤,早已像杜鹃花一样遍植科尔沁草原。她带着一丝温柔的嗔怨,向远方的云登哥哥无休无止地倾诉:“从三月到五月,你为什么不回来”?可是刚刚埋怨完,她又迫不及待地表白:“从白天到黑夜,我等着你回来”。她盼了两个月,云登哥哥都没有回,可是他在她的心里,依然像“云在高处它轻轻地飘啊飘”,每一朵无声无息经过的云,都是与她在梦中缠绵悱恻的云登哥哥。
因为梦到云登哥哥就不愿醒来的少女,“见到石头哥哥就扭扭捏捏”不知如何是好的喜吉德姑娘,盼着情哥哥宝音贺希格达路过时来家相聚的万丽姑娘,把飘着麝香的红绸衣一针一线地缝好,却又因情哥哥迟迟不来而任性扔进火中烧掉的满晓姑娘,搅乱了无数少年梦境的美鹿一样的梅香姑娘,日日盼着达那巴拉哥哥回乡探望的金香姑娘,一场阴雨过后便要和恋人分离的达古拉姑娘,她们是科尔沁草原上永不凋零的花。多少风雨途经这片大地,带走枯败的草木,夭折的鸟兽,老去的人们,唯有民歌中的少女,穿越漫漫时光,却依然闪烁琥珀般永恒的光芒。
大地上游走的人们,他们听到这些歌声,就会想起一生中最甜蜜的那个午后,高原的阳光照耀着虚掩的门扉,一个俏皮的红衣少女迎面走来,一颗心便瞬间坠入爱情的河流。他愿跟随红衣少女在草原上纵情流浪,生死相依。她是他生命中的火焰,是他存活于世的所有的意义。他如此爱她,只愿人间所有的光都洒落她的身旁,而他就在黑暗中,向着这世间唯一的光,一生奔赴,至死不休。
你若去过巴彦淖尔,走过阴山脚下,一定不会忘记一粒小麦的芳香。那是几十万年以来,奔腾不息的黄河,浇灌滋养出的河套平原的芳香。
所以我在巴彦淖尔,只想看一眼黄河。这条奔腾不息的河流,裹挟着孕育了我生命的一粒沙子,流经九省,浩浩荡荡,最后在我的故乡——齐鲁大地注入渤海。当我想起它,我的心便会生疼。这被一粒沙子硌出的疼痛,时刻提醒着我的来处,我出生成长的华北平原;也时刻提醒着我的归处,最终将会把我埋葬在内蒙古高原。
夜色缓缓下沉,仿佛一滴饱满的墨汁坠入黄昏。就在天地温柔交融的瞬间,我透过飞机的窗户,瞥见广袤无边的库布齐沙漠,在幽静的月光下,犹如巨大的魔毯,铺展在大地上。被长年累月的大风吹出的每一道褶皱,似乎都在向着夜空呐喊:荒凉啊荒凉!卧龙般蜿蜒向前的黄河,随即出现在面前。它横亘在洒满月光的内蒙古高原上,静寂无声,似乎早已陷入混沌的睡梦之中。广阔无边的河套平原与绵延起伏的库布齐沙漠,被闪电般的黄河倏然劈开。漆黑的阴山山脉化作一头猛兽,在乌拉特草原与河套平原的夹缝中匍匐向前。微弱又恒久的星光,正穿越距离地球几万光年的神秘宇宙,抵达裹挟着泥沙滚滚东流的黄河。
这月光下恍若梦境的高原,让人心醉。一切正在下落的声响,都轰然消失。只有陷入黑夜的大地,在暗涌中闪烁着隐秘的光泽。
多年前的夏日,在从内蒙古开往故乡的火车上,我以同样惊鸿一瞥的方式,途经过黄河。携带着几千公里的泥沙,浩浩荡荡的黄河,在烈日炙烤的平原上,蒸腾着雄浑磅礴的力。水汽裹挟着热浪,扫荡着一切阻挡一条巨龙般的长河成为汪洋大海的障碍。夏日的风黏稠,窒息,浑浊,干燥,带着一种巷口枯坐的百无聊赖。人在缠搅上升的热气中,仿佛因缺氧而探出水面大口喘气的鱼。只有站在黄河岸边的人,能够在干热中沐浴清凉潮湿的风。这源自青藏高原又洗去一路尘埃的风,这行经过我迁徙并定居的北疆大地的风,这遥远的带着远古祖先梦中呓语的风,飞过巴颜喀拉山,穿过秦岭,越过阴山,行经黄土高原,掠过华北平原,最后在渤海上空缓缓停驻。当火车穿越黄河大桥,我看到生命中血液一样奔涌的河流,它因行经过阴山脚下肥沃的土地,而在华北平原愈发沉郁,舒缓;仿佛它正与我一起,抵达人生的中年,不再愤怒,远离嗔怨,祛除锋利,剪去欲望。被盛夏烘烤着的黄河,在没有波澜也无起伏的大地上,抛去万千的沙尘,只让最洁净的魂魄融入大海。
这是我第一次与黄河相遇,并看到它以悬浮大地的轻盈姿态,汇入深蓝的海域。它依然以河流的名字,在大地上日夜不息地歌唱,仿佛北方的流浪歌者。但它又神秘地消失于波澜壮阔的汪洋之中,杳无踪迹。它的“消失”,又是某种意义上的新生。生命以更为开阔的方式,存在于宇宙中的一个星球。它不再记得青海的花儿,黄土高原上苍凉的呼喊,也不记得阴山脚下烈烈大风中的苏勒德,华北平原上翻滚的金黄麦浪。当它忘却生命的形态,以一滴眼泪的咸,离开大地,汇入深海,它便凤凰涅槃,获得新生。记忆与忘却,咆哮与寂静,存在与死亡,就这样消除了对立,化为浩瀚无边的宇宙。
几年后,我站在内蒙古河阴古城附近的黄河浮桥上,仿佛看到两千多年前,与我同样迁徙到这片北疆大地的王昭君,在渡过浮桥前,内心涌动的对于命运的敬畏与不安。北地大风凛冽,卷起漫漫黄沙,沙蓬草裹挟着尘埃在大地上流浪奔走,天地化作呼号的野兽,发出震动山林的吼叫。这塞外的苦寒,让一个女子对遥远的故土生出无限的眷恋与哀愁。命运在酷寒中张开巨大的手掌,一段渡桥,化为命运之手的两端。走过去,一切历史都将改变,而那草原上不停迁徙的命运,也将自此相伴一生。命运站在河流的对面,露出钢铁般的冷硬与威严。最终,一个南方的女子,选择了顺从命运的召唤。
而我,站在浮桥的一侧,注视这古老又生机勃发的黄河,在风中发出的激越声响,仿佛听到跌落平沙的大雁跨越千年的动人的歌唱。青冢上的草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树木在秋天从容地死去,又在春天安静地苏醒。河边的芦苇,在内蒙古高原无尽的长空下,自由地起舞。这空灵不羁的舞蹈,与奔涌不息的河流,追逐着飞沙走石、日月星辰,在大地上永不疲倦地歌唱:长乐未央,长乐未央……
在阴山岩石上刻下人类崇拜的先人,他们雕刻出的犹如面临末日审判般惊惧的双眸,一定也曾注视过荒凉的大风席卷起这条翻滚的长河。在严苛的自然面前,他们无能为力,只能祈求上天。于是他们刻下山川,刻下河流,刻下飞马,刻下日月,也刻下生死。他们仰望星辰,也俯视大地。洪荒宇宙中盛满先人的敬畏,荒蛮的大地上江河游龙一样咆哮。无字天书烙刻在红色的砂石上,仿佛巨人朝着远古在仰天长啸。古老的黄河日夜冲刷着阴山脚下的大地,带走无数的王朝,也留下肥沃的泥沙。逐水草而居的人们,犹如被大风吹散的蒲公英,在黄河滋养出的河套平原上生长。月亮高悬在阴山上,将一半微寒的光,洒在乌拉特草原,又分另一半温暖的光,给万物蓬勃的河套平原。它也不曾忘记乌兰布和沙漠,一千多年前,这里曾是人类繁华的家园,城池遍地,牛羊满坡,而今,只有大风吹出的流沙下埋葬的坟墓与朽骨,在清冷的月光下,讲述着白云苍狗,沧桑变幻。
这浮天载地的长河,曾因凌汛决堤,带来遍地阴森的死亡;也因缓慢深情地“几”字改道,冲积出水草丰美的万里沃野。就在这里,我吃下一口面食,整个被黄河浸润的瓜果飘香的秋天,便都回荡在我的齿间。夏天里千万亩葵花追随着太阳,在河水中投下绚烂的笑脸。秋天里它们与无数的庄稼一起谦卑地低下头颅,身体自由地舒展在大地上,以深情的目光,最后一次注视风起云涌的天空。野草拂过它们枯萎的身体,发出窸窸窣窣的温暖声响。一粒饱满的种子在阳光下炸裂,跌入草丛;一队出巡的蚂蚁迅速捕获住上天的恩赐,在涌动的黄河浪涛声中,浩浩荡荡拖回岸边的巢穴。秋风从遥远的某个地方吹起,带来一缕若有若无的花香。就在这个时刻,桂花迷人的甜香飘满长江沿岸的大街小巷。人们走到落满银桂的树下,抬头看看澄澈明净的天空;人们又走到洒满金桂的树下,低头看看落叶纷飞的大地。就在落花的私语声中,一条蜿蜒北方的大河,与一条横亘南方的大江,听到彼此的召唤,朝着浩瀚的太平洋奔涌而去。
刻下阴山岩画的先人,用惊骇的眼神,向万年后的世人呈示着远古时代,人类对于宇宙星空、生命万物、咆哮江河的惊惧与好奇。河流隐匿在哪儿,又消失在何方?死亡与新生,谁是开始,谁又是终结?一只从恐龙时代飞来的蜻蜓,如何穿过几亿年的沧海桑田,抵达苍茫的内蒙古高原?
在巴彦淖尔,阴山下的先人没有告知我们答案,只有一条人类永远无法驯服的河流,穿越今古,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