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怡
一
杨大海心里还是迈不过那道坎,老婆自从去年第四次引产后再也不肯怀了,他也不是铁石心肠,眼看着老婆吃尽了苦头他的心也疼啊,可疼完之后他又恨,恨自己没用,恨老婆的肚子不争气,恨老杨家的祖宗不显灵。难不成是自家祖坟上出了气?杨大海粗黑的眉毛拧成了村头田埂上的一条粗蚯蚓,他双手在办公桌上一拍,蒲扇般的巴掌震得桌子一阵阵发抖,顺便也把办公室里另外几位给震醒了。那几位的脸从报纸后面灰扑扑地探出来,倒没受惊吓,他们都习以为常了,通常他们杨经理发怒都是为了他老婆的肚子,一来二去,他们也就成了城头上吓惯的麻雀,不以为然了。
几个人探探头又缩了回去,杨大海冒火似的往外走,身后有话追过来,杨经理,中午喝酒你还去吗?去,怎么不去,再叫上几个人,他妈的喝个痛快。
杨大海跨上自行车就往家赶,骑上几步,今天的风有点大,呼啦啦总把他的裤管往车链条里面卷。杨大海骂了声娘,跳下车来,索性把裤管一阵撸,撸到了大腿根儿,再骑车就省事多了。
也就十多分钟,杨大海就到了家。老婆秀英一再打胎后身子亏了,老是蔫蔫的,这会儿又歪棱着身子在床上躺着。杨大海一进门先跟女儿撞了个正脸。
带弟,你怎么没去上学?
学校春游,我不想去。
女儿瓮声瓮气的,好像有点不大高兴。
集体活动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一点组织观念也没有。
杨大海左手把西装一撩,叉在了里面的白衬衫上,右手一挥,训下属的势态就出来了。
组织?你们组织都找你谈过这么多次话了,你不也没服从?
嘿,不得了,还训上你爹了。
杨大海不以为忤,反倒咧着嘴笑了。带弟翻了个大白眼给他,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热不热?穿这么多,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穿衬衫第一颗钮扣不用扣不用扣,土了吧唧的。
带弟眼睛一斜,瞥到了他的裤管。
穿西装卷裤管,你下河摸鱼呢还是下田锄地啊?土老冒!
嘿嘿,你这丫头不得了了,你爹就土老冒了咋的了?咱老杨家往上数三代本来就是刨地的。
杨大海伸手在女儿头上摸了一把。
反正你也不是小子,等以后把你嫁出去,你爹不留你。
带弟一抬手把她爹的手打了出去。
你手干净不啦?乱摸乱摸的。我知道我是丫头片子,赔钱的货,到时候把我嫁远点,越远越好。
话音一落,带弟气哼哼地撒腿走了,杨大海愣怔半晌,嘿了一声。这丫头今天怎么了,吃枪药了?跟她爹杠上了?这翅膀还没硬呢,反了她了。杨大海心头一簇火噌噌往上蹿,可没等蹿多高呢,又自己灭了下去。有个性,不愧是我杨大海生的,一点都没走种。杨大海嘿嘿笑了两声,又重重叹了口气。只可惜是个丫头片子,这个性要是个小子就妥妥的了……一想到这,杨大海舒展的眉头又蚯蚓般地拧巴起来,他往里屋探了探头,看到李秀英在被窝里侧身睡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脸都看不到,就见黑乎乎一个脑壳头在外露着。杨大海没进屋,跑院子里拿了把铁锹往肩上一扛,哼哧哼哧就往北山走。娘的,清明烧纸时疏忽了,祖宗坟上肯定有了出气孔,要不怎么会这么背,
四胎都怀不上一个带把的,真他妈邪了门了。
二
北山上杨大海提着锹在自家几座祖坟上绕着圈,瞪大眼寻宝一样搜寻着,也别说,还真给他瞄着了几个小孔眼。杨大海把锹往地上一戳,呸呸呸往手心里吐了几口唾沫,两只蒲扇般的手掌唰唰搓了两下,抓上锹把,一只脚往竖立在泥地上的锹面上一踩,立着的锹立马往地里矮了大半截去。杨大海手上一用力,一锹土就掘了起来。妈的,我就说哪不对劲呢,果然是祖坟上出气了。杨大海把一锹土往坟上的一个小孔眼用力拍去,又锹了一锹拍上,左左右右、来来回回把找到的几个小孔眼堵了个严严实实。许久不怎么干活,加上心情激动,杨大海牛一样哼哧哼哧喘起来。他把外头那件青色西装三下五除二脱了,往边上一撂,一米八几的大块头咚一下就在坟前跪下了。他先冲几座老祖宗的坟磕了几个响头,又跑到父亲的坟前一通磕。
爹哎,你骗你儿啊,你去年走时不是说秀英肚子这次铁定怀对了,你说杨家香火有继了,你可以闭眼了,好了,你眼一闭,你去了那头也不保佑你儿子。
杨大海说到这有点愤愤然。
我给你烧那么多纸,你该花的倒是去花啊,你都攥手里有什么用啊?你也帮忙在下面打点打点保佑你儿子啊!现在好了,你儿媳妇也恼了,说咱们爷俩合着伙哄她,把她当老母猪使了。你说这到底该咋办呢?你可不能一走了之啊,你要不管我也不管了,杨家的香火断了也别怨我了。
杨大海说着说着一侧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从裤兜里掏出根玉溪点上,深吸了一口,憋着劲吐出一口浓烟来,像要把心头窝着的火都给吐尽了一样。一根烟抽完,杨大海心头舒畅了些,他又摸出了一根捻在手里,刚想点上往嘴边送,眼睛却被什么牵着一样,不自觉地往父亲的坟头瞄。
馋了吧?玉溪,看到没?就不给你抽,给你抽了也白抽,尽让你儿子受累。你媳妇的肚子受累不说,你儿子的子弹也宝贵着呢!
他恨恨地把烟点上,吸了两口,愣了愣,还是住了手,把烟搁在了父亲的坟头。
算了,现在出气孔也堵上了,你想要咱老杨家有后呢你就在下面努把力,我呢也努力,回去做你媳妇工作去。这三胎政策都放开了,我还不信我杨大海这辈子就生不了儿子了!
杨大海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手往屁股上一阵拍。屁股上的泥巴倒是干净了些,可又沾了一手的泥。他也不管,唰唰唰往裤管上蹭了几下,随手捞起一旁的西装,把锹往肩上一扛,噔噔噔下山去了。
到了家,杨大海看到李秀英已经在做饭了。他把锹一扔,蹑手蹑脚摸到正在灶台上忙碌的女人身边,一巴掌就贴上了老婆肥硕的屁股,用力一捏,女人猫一样跳了起来。
找死啊,你这下作胚什么时候改掉?
哈哈哈,改什么改?我摸自家老婆又不犯法。
杨大海粗犷地野笑着,顺势又朝老婆的胸摸去,狠劲揉了一把。
要死了要死了。
女人拿起手上的锅铲回头一通乱抽。
死不要脸的东西,滚开。
好,老婆大人叫我滚我就滚。
杨大海嬉皮笑脸地嘿嘿着往外走,到了院子里脚一拎就跨上了自行车。
你不在家吃饭啦?
女人拎着锅铲追出来问。
不吃了,等我晚上回来直接吃你,哈哈哈。
杨大海脚下一蹬,车子就飞出了院门。李秀英倚在门框上骂了声死鬼,望着男人飞去的背影,脸上红彤彤的,一脸的春光兜也兜不住。
三
回到市里,杨大海一看时间还宽裕,直接骑车去了小海发廊。一进门,张小海夫妇正闲着呢,一见杨大海进来,夫妻俩殷勤地迎了上来。张小海夫妇是安徽人,到这边打工已经有几个年头。夫妻俩年龄不大,却是四个孩子的爹妈。他们把两个大的女孩留在老家让公公带着,一个三岁的女孩和去年刚生的男孩由婆婆在这边帮忙带。
杨大海一屁股坐在理发凳上,张小海老婆利落地抖开一块围布替他围上,又在他脖子上搭了一条毛巾,拿过张小海从一旁递来的洗发精和一个灌了温水的瓶子,手脚麻利地给杨大海干洗头发。
杨大海两只脚跷在前面的柜台上,庞大的身体把一张理发凳填得满满的。他微眯着眼,一边享受着舒适的干洗,一边跟一旁的张小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小海啊,还是你娘的日子舒服哦。
杨经理,您这话说的,我们一外地打工的,哪有您工业公司大经理的日子好过哦。
屁,我没福气啊,你看你媳妇,跟我媳妇差不多时候怀的吧?你家小子都快能下地跑了,我呢?啧啧,小海啊,你比我有福气啊!
一提到这茬,杨大海心头的刺又跑出来扎他的心口了。
嘿,这个不行再生呗,就杨经理您这身体,别说一个儿子了,就是生个两三个也没问题啊!
我也这么想的啊,可不知道怎么就邪了门了,老婆的肚子不争气啊。
两个男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不亦乐乎,张小海老婆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生生生,生多了是福气吗?真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是怎么想的。
呃,话可不能这么说,有儿就有福,你看你们家小宝多好,人活在世,这才是最稀罕的宝贝哦。
听到有人夸自己儿子,张小海夫妻俩都乐呵呵笑了,可女人嘴里正冒着的怨气还是刹不住车地往外溜。
你们嘴一张说得轻巧,吃苦的还不是女人,生这么多还不是拖儿荒,累死累活的,这辈子就为他们忙活了。
忙也高兴啊,我要生了儿子累死也愿意。
三个人说话间杨大海的头洗好了,张小海给杨大海刮了脸,又拿起吹风机帮他把头发往后吹,一边问道,杨经理,还是老规矩了哇?杨大海嗯了声,张小海从面前的柜子上拿起一瓶摩丝,用力晃了晃,往杨大海头上挤出一堆泡沫。
头发刚刚弄好,杨大海的手机响了。杨大海不用看就知道这是饭点到了,那边在催饭了。他霍一下从理发凳上起身,身体向前倾着,凑近镜子去瞄自己的头发。打了摩丝的头发在镜子里油光锃亮,衬着杨大海一张乌黝黝的国字脸很是精神。杨大海伸手在鬓角边小心地抚了两下,左右侧头看看,有点上海滩的味道。他满意地掏出二十块钱往柜上一扔,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玉溪往张小海胸前一砸,手一摆,转身就走。张小海呵呵笑着,杨经理,还找你两块钱呢。杨大海没听见似的,几步跨出了门,车也不骑,噔噔噔往街东头的来福饭店去了。
杨大海进了来福饭店,一包厢的人都在等着他了。李胖子一见他进来,忙不迭起身,先喊了服务员。
上菜上菜,人都要饿死了。
又问杨大海,今天准备怎么喝?
怎么喝还不是你说了算?
杨大海把西装一脱一撂,衣袖扣子一解,撸到臂弯处,两只手习惯性地往他的大背头上一抹,拖开给他留的上宾座位,一屁股坐了下来。
老杨啊,你可是我们公司的许文强啊,这发型,啧啧。
蒋锁松年龄跟杨大海一般大,可头顶已呈地中海形势了,见了杨大海乌黑锃亮一头茂密的黑发,每次都要唏嘘一番。
许文强?许文强哪比得上我们杨经理?蒋主任你得罚酒三杯。
罚酒罚酒。
一桌子人闹腾起来,那边服务员已经开了两瓶剑南春,给每个人面前满上了。杨大海没等人吆喝敬酒,也没等蒋主任罚酒三杯,一仰头先灌了一杯下肚。娘的,还是这东西最好。桌上有人喊道,杨经理,酒比老婆还好啊?杨大海把酒杯往桌上一蹾,又骂了声娘。老婆?老婆生不了儿子有什么好?边上的李胖子一看杨大海情绪不对,赶紧把话岔开。喝酒喝酒,快一星期没跟老杨喝酒了,可把我憋坏了。边上的蒋锁松挤眉弄眼的。谁说酒不是好东西了,你们这些人啊,一天也离不开它。老婆离开几天有什么关系,你们试试几天不喝酒?馋死你们。哈哈哈,桌上一阵哄然大笑,众人再无废话,只顾着酣畅淋漓把酒言欢起来。
杨大海喝了一轮又一轮,等散场时候估摸着近一斤的剑南春下了肚。他歪歪斜斜走出饭店,跟李胖子还有蒋秃子勾肩搭背地往洗浴中心摸去。这是他们的老习惯了,喝完酒必须去浴室泡一泡,然后擦个背松松骨头,要多惬意就多惬意。
三个人泡泡洗洗,等躺上浴室的休息床时杨大海又老话重提了。
没福气啊,没福气啊,妈的,以后没儿子送终啊。
老杨,别嚎了,想生儿子还不容易?老婆不能生,外面找个小姑娘一样生。
李胖子酒也多了,说话时候舌头都撸不直。
就是,凭你堂堂大经理,还有这魁梧的身板,找个小姑娘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蒋秃子刚还在打着鼾,一听到找小姑娘,跟只猎狗一样惊醒起来。
胡说八道,这种缺德事我能做?那种女人还能碰啊?
啧啧啧,你看你,又不是叫你找小姐,花点钱找个外地女人,儿子一生往家一抱,神不知鬼不觉的。
不行不行。
杨大海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这要被我家秀英知道了,还不得一根绳子吊死?这种事绝对不能做。
杨大海的酒醒了一大半,他看看边上那两人,脸都红彤彤的,也不知道在说酒话呢还是清醒着。你个老封建!俩人对着杨大海摇头晃脑的,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那你就注定没儿子给你送终了哦!
胡说!
杨大海嗓门一粗,好斗公鸡般从床上坐了起来。
老子还不信秀英给我生不了儿子,都说大屁股的女人能生儿子,到她那,这理就变了?
杨大海拧着眉,一副琢磨不透的样子,把李胖子和蒋秃子逗得差点没把午饭那顿酒都吐了出来。
娘的,再生,老子还不信了!
杨大海发狠一样拍了下大腿,又冲一旁两个铁弟兄喊。
我说老子要为了生儿子罢了官,你两个可要管我,到时候我就跟你们去混了。
我的杨大经理,就你这头脑,下海的话我们给你拎包还不配呢,你就别寒碜我们了。不过,话说回来,到时候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吱一声,就我们弟兄,没说的。
这话才对理。
杨大海舒了口气,身子往后一仰,嘭的一声把床都压得咯吱咯吱叫了起来。一旁的李胖子又促狭地笑。
就老杨这身板这股劲,生个儿子还不是小菜一碟?
那是,我可是能和毛头小伙有得一比。
杨大海放肆起来,李胖子和蒋秃子笑得更欢了。那晚上继续喝?晚上?晚上不喝啰,晚上攒好精神回家生儿子去。
傍晚,杨大海早早地回了家。李秀英咦了一声,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啦,大经理怎么这么早回家了?杨大海嬉皮笑脸的,凑到面前,对着她的屁股摸了一把。不是说好晚上回来吃你的吗?李秀英惊得像坨胖棉花一样弹了出去。要死了,这老毛病改不了了,带弟在家呢,你给我正经点,被女儿看见像什么样子?李秀英这么一说,杨大海才收敛了些。晚上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吃饭,带弟闷着头扒饭吃菜,头也不抬。
杨大海问,快期中考了吧。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算答了。杨大海又问,今天你们学校春游,你怎么说不去就不去啊?带弟眼一瞟他,直接就没搭理。杨大海还想问什么,她那边已经吃完了,碗一推,扭身就回了自己房。杨大海嘿了一声,这丫头今天吃了炸药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李秀英垂着眼说,女儿大了,你别整天儿子儿子地挂在嘴上,你也藏着点,跟个大喇叭似的,就怕人家不知道你想儿子想疯了一样。李秀英说着说着,抬起头剜了杨大海一眼。杨大海脖子一梗说,我想儿子有错啦?那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说,我老杨家的香火要在我这断了,我以后有脸去见祖宗吗?老封建!李秀英懒得再搭理他,起身收拾碗筷,甩开身子去了厨房,留下杨大海一个人干坐在那骂骂咧咧的。
晚上,杨大海难得勤快,把牙给仔仔细细刷了刷,对着窝起的手心呵了口气,一闻,嘿,挺香的。他急火火地上了床。李秀英冷着脸想不搭理他,又熬不住他胡搅蛮缠,只能骂着,你个死鬼,几百年没吃啦,你猪八戒投胎是吧?白天吃吃吃,晚上还吃吃吃。李秀英骂着骂着把自己给骂笑了。杨大海一纵身:我就是猪八戒投胎,我天蓬元帅,现在想吃你这个嫦娥了,你给不给吃?说!给不给?李秀英被他招得身上是又麻又痒,只能气喘吁吁地求饶。给,给。李秀英这一说杨大海心里那股子直往上窜的邪火烫得他不知要怎么好了,紧要关头却被李秀英一把推开。用套啊,昏头啦。杨大海脸憋得红红的,直接把李秀英的双手按住,李秀英啊呀一声。
完事后,李秀英那个恼啊,冲着杨大海一通捶。你个杨猪头,你存心的是吧?我就知道你不死心,你个不要脸的,你个强奸犯,我现在就去买药去,我叫你下了种也没用。秀英秀英,杨大海一听老婆要去买药,急了,一把搂住心肝宝贝一阵求。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这次要不是儿子,我杨大海就彻底死了这颗心。你每次都这么说,你哪次死心了?这次真的,我把我家祖坟上的出气孔都给堵了,秀英啊,你最讲道理了,你说以后带弟一出嫁,就我们两个老了,日子多凄凉啊。秀英你最贤惠了,你真忍心我杨大海就这么绝后了?背后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树要皮人要脸,这个人我丢不起啊!杨大海看李秀英还是气鼓鼓地,扑通一下就在床上跪下了。就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我知道你吃苦了,你是我们杨家的大功臣,你要给我们老杨家添个儿子,以后我就把你供起来。我要你供起来做什么?我又不是灶王菩萨。李秀英还是不买账,脸上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一点也不动心。杨大海瞄了眼,感觉有点棘手,脑子转了转,又继续说。你知道今天李胖子和蒋秃头怎么劝我了?杨大海故意把话留了一截,卖起了关子。李秀英果然上钩了,睨着眼问,怎么劝了?杨大海鬼鬼祟祟地凑上前压低声音说,他们劝我去外面找个女人,花点钱,生个儿子抱回家。啊!李秀英惊得叫出了声。这两个生儿子没屁眼的,这种龌龊话也说得出来。杨大海一看李秀英这番表现,心里有底了。你别瞎说,人家儿子都上学了,长得好好的好吧。杨大海,你要敢在外面找女人,老娘我就阉了你。李秀英又气又恼,眼泪啪嗒啪嗒直往被子上掉。别哭别哭,刚才喊打喊杀的,现在还哭上了。杨大海一把搂过李秀英,伸出手往她脸上一通揉。你说这种事我怎么会做?我要有那个心我今天还能吃你吗?早上别家女人的床了。秀英啊,咱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我你还不了解吗?我就一个要求,你给我生个儿子,别的都依你;只要你肯帮我生个儿子,以后我给你做牛做马都行。李秀英被他揉得鼻子眼睛都感觉挪位了,头一扭,挣开那双毛毛糙糙的粗手,心里五味交杂说不出的滋味。我前世欠了你的,生生生,早晚这条命送在你手里。瞎说什么,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听说吃面食能生儿子,从明天起我一天三餐面,这次一定成。杨大海咬牙切齿的,像跟谁发着狠誓一样。李秀英扑哧一下笑了。哪里来的迷信?吃面就能生儿子?嗳,你还别不信,这可是有科学根据的,要不打个赌?看到底谁对。上你的鬼当?李秀英一拳捶在了男人身上,吐出的话却是有了几分嗔怪。
四
杨大海这几天那个心情好啊,哼哼唧唧,每天走路都哼着不成调的曲。再和李胖子蒋秃子喝酒他也不蛮喝了,跟个书生似的每次只喝一小盅,也不大口干了,用嘴抿一小口,咂巴咂巴嘴,享受般闭上眼睛,自我陶醉的样子看得一桌子的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老杨,你这样喝酒可没劲啊,你这不害弟兄们吗?这哪是喝酒啊,这是老头子们喝茶啊。李胖子话音一落,桌上的笑声炸开了锅。杨大海也不恼,两根手指捻着酒杯转啊转的。你们喝你们的,我特殊情况,我老杨同志要戒酒啰——最后一句杨大海拖腔拖调的,唐老鸭般的粗嗓子逗得大家又是一阵笑。杨经理,你戒酒?你没开玩笑吧?你要戒了酒,咱这的酒可要卖不动了哦!嘁,这么多酒鬼还差我一个?杨大海手指着桌上那一个个红头白脸的,有你们在还怕卖不动?都太小看自己了吧。众人哄然大笑,又啧啧连声,这喝酒少了杨经理您这酒仙,总归不得劲,你可不能抛弃大家抛弃集体搞个人主义啊。杨大海呵呵笑着。抛弃不了,抛弃不了。
酒席散了,李胖子把他拽到了车上,拿出一黑塑料袋给他。酒不喝,烟总要抽的吧?我知道你是为了你的种子好,怎么样,种子播下了吧?杨大海咧着嘴不说话,接过塑料包,乐呵呵地捶了李胖子一拳。我谁啊,你大哥,杨大海,播个种子还不是小意思。说到这,杨大海澡也没心情泡了,李胖子说蒋老板还有家具厂的孔老板他们都在等着呢。杨大海手一挥,我请假,天太热了,以后泡澡的活动取消。李胖子拿他没办法,只好说,那我送你回去。别,我又不是没车,还用你送?你是有车,可你这大经理也不用啊,你们公司那奥迪就放那展览了,整天骑个破自行车你也不嫌累。累什么?这点路就累,还是不是老爷们了?杨大海猪脾气上来了。泡你的澡去吧,唧唧歪歪的。杨大海骂骂咧咧地走了,李胖子摇了摇头,从牙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土包子!噗一声向地上啐了一口痰,开车离去。
李秀英的肚子这次还真是争了把气。六个月一过,杨大海便挖门盗洞找关系,第一时间确认了李秀英肚子里,这次怀的是个带把的。杨大海激动的心颤抖的手,说啥也不让秀英再干一点力气活儿。他第一时间给老娘打了个电话,这时只有把媳妇交到老娘手里他才放心。晚上回家杨大海给带弟扔了些钱,说,我把你妈送去外婆家养些日子,等你弟弟出生后再回来。带弟眼一瞟,冲她妈上下扫视了一通,鼻子里嗤了一声,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李秀英在女儿犀利的目光下脸红了,心里头觉得愧疚,半是尴尬半是心疼地说。带弟,你在家自己照顾自己啊,好好吃饭,十六岁的丫头了,别让爹妈操心了啊。操心?帮帮忙,你们有为我操心过吗?带弟的话里冒出一股火药味,杨大海一听,眉头一拧,刚想发话,杨带弟身子一扭已经走了。李秀英眼眶红了,抽抽搭搭地埋怨杨大海。都是你,儿子儿子的,这些年把女儿的心都折腾远了。别管她,丫头片子,翅膀还没长硬,就学会给我们脸色看了。杨大海怒冲冲的,这怒火里又藏着些心虚。就她这死相,我们老了还能指望得上?还是得靠儿子。李秀英白了他一眼,儿子儿子,也不知道看得准不准,这要再是个丫头我看你怎么办?呸呸呸,乌鸦嘴,上粪缸还要取个好兆头,你这女人就长了张狗嘴。杨大海这次真火了,拎起手边的一个茶杯咣当一下砸了,屋子里静了下来,只有李秀英的抽泣声压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抽打着这死寂死寂的夜。
杨大海这次亲自出马,终于不再骑他的破自行车,他让司机小王把他和老婆一起送去了邻市的老娘家,然后就打发小王回去了。他给老娘留下了钱,把从家带来的十条玉溪往住在隔壁的家弟手上一塞,兄弟,我老婆这段时间就拜托你啦。家弟把胸脯拍得嘭嘭响。哥,你老婆就是我老婆,你生儿子就是我生儿子,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杨大海边听边咧着嘴笑,行啊,就知道你义气。又一回味,这话好像哪不对头啊?再瞪眼瞅了瞅家弟,管它对不对呢,反正就那个意思,话糙理对就行。
杨大海本来也想多待几天,可手机每天响个不停。杨大海老娘发话了,大海啊,回去吧,秀英这有我呢,你回去忙工作去吧,我们娘俩在这没事啊,你放心……杨大海看着老娘的头发都白了,脸上的褶子叠得跟老核桃壳一样,心头不由发酸。又一想,这也是为了她孙子,她再苦再累也是高兴的,这要为她添个大胖孙子才是真孝顺,其他虚头巴脑的都是假的。这样一想杨大海心里就安定了,再看李秀英,一脸的怨气,只能耐着性子好一通安抚。李秀英抽抽搭搭的,嘴里骂着。杨大海,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姓杨的?这些年为了生儿子,我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秀英越说越恼火,揪住杨大海的头发就是一通晃。我跟你说,这一次要还不是,你敢再让我怀,我就一根绳子吊死在你面前。别别别,这次肯定是,肯定是,我们要相信科学。杨大海手忙脚乱地好容易把李秀英的手掰开,嘴里一边安抚着,一边又伸出五根指头把头发往后耙。出来一个多星期了,这头发都没打理过,摩丝也没黏性了,杨大海心想,回去后得赶紧上小海发廊去。娘的,这头发一不得劲浑身哪哪都不得劲呢。
杨大海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上小海发廊把头发好好规整了下,洗洗吹吹,然后热乎乎地刮了个脸。当张小海把摩丝嗤一下挤到他头上时,他看着自己头上那堆迅速膨胀起来的泡沫,心情也像那堆摩丝一样膨胀开来,白花花的,涨得像朵胖乎乎的棉花一样。
杨大海顶着他油光发亮的大背头,一路哼着小调往单位走。领导找他几天了,可他不急,啥事现在能比我生儿子还重要?杨大海吊儿郎当地推开办公室门,嘴里咋咋呼呼的,领导,你找我有事啊?一边说话一边大模大样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又伸手抓过茶杯一通灌。娘的,这天真热。领导正在迷迷糊糊地打盹,被杨大海突如其来这一连串动作搞得脑子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他瞪着眼看杨大海,失踪了这么多天,眼下出现还挺精神焕发的。不声不响离岗一个多星期,简直就是无组织无纪律。领导嘭一下拍在了桌子上,把杨大海刚放下的茶杯震得乱颤。咋了,咋了,我亲爱的领导老哥儿?你说咋了?杨大海嬉皮笑脸的。你,好你个杨大海,你这经理不想做了是吧?你说,这星期去哪了?说着领导的手又拍在了桌子上。哦,你问这啊,我送你弟妹回老家保胎,这次说啥给你生个大外甥,杨大海一看领导脸上的乌云退了,知道这一关被他糊弄过去了。他看了一下表,已经到了下班时间,走走,喝酒去,趁老婆不在,没人管,今天我们不醉不归。杨大海走过去伸出手臂把领导的肩一搂,半邀请半无赖,瘦小的领导被他金刚般的臂弯圈得牢牢的,挣脱几下又挣不开,姿态倒显得扭捏起来。面对嘿嘿笑着挟住他往外走的杨大海他一脸无奈,都知道杨大海想儿子想疯了,没辙。你个杨大海,我跟你说,我这身体可不比你,我可喝不多。行,你怎么喝都行,咱哥俩喝开心就好,不在乎喝多少。杨大海臂弯一松,一手摸上了自己油光锃亮的大背头,咧着嘴嘿嘿嘿地憨笑起来。
五
李秀英这次果然给杨大海生了个大胖小子,杨大海虽然早就把性别给鉴定了,可喜讯来时还是乐得差点没昏过去。儿子满月那天杨大海在来福酒楼大摆宴席,他把该请的都请了,连张小海夫妇也叫上了。杨大海一双大手把儿子托举得高高的,像献宝一样展现给众人看。看看我这个大儿子,活脱脱就是从我脸上剥下来的哦。李秀英在一旁拽着杨大海手臂不停唠叨着,你快放下来,别把儿子摔着。知道像你,你生的不像你像谁啊。底下有人听了促狭地笑道。我看这孩子皮肤这么白,可不像他爹。杨大海一听,盯着儿子一通瞅,嘿了一声,这小子真会长,这么好看他是怎么长的呢,比他爹有出息,以后肯定得去大城市混饭吃。大家轰然大笑。杨大海有儿万事足,平时嗜酒如命的人这天竟然滴酒未沾,只是抱着儿子一桌桌敬酒。那孩子白白胖胖的,见人就笑,杨大海油光光的黑脸上开了一朵花,撅着嘴巴,时不时就往儿子的胖脸蛋上一顿亲。
没过几日,杨大海辞职下海了。这几年,眼睁睁地看着找自己批项目的这些人一个个都发达起来,他这颗蠢蠢欲动的心早就按捺不住了,他也想在商场上大施拳脚,何况儿子的到来更坚定了他的念头,他要为儿子的将来铺一条阳关大道。满月酒刚过,杨大海就去找了蒋秃子,一进蒋秃子的办公室,把喜糖往他桌上一扔,大大咧咧地说,我说蒋秃子,我儿子的满月酒你怎么都不去?李胖子出差了,你又没出差,老子咋请不动你了?蒋秃子眉头微微蹙了下,身子晃悠悠地在老板椅上转啊转的。大海啊,自家兄弟你咋会请不动我呢,那天公司里来了客人,走不开啊。娘的,走不开也不说一声。不废话了,今天我来呢是想跟你挪点钱。挪钱?蒋秃子的眉蹙得更紧了。你杨大经理还要跟我借钱?我这不是辞职了准备下海吗?要不还能跟你蒋秃子借啊?哦……这样啊?可不是,我想搞养殖业,我得给我家大儿子打下一片江山啊。呵呵。蒋秃子脸上堆起了笑。我这年关刚过钱紧着呢,你说去年那个项目你又没给我批。去年的项目?嘁,你去年一下报了几个项目,我咋给你批?我同意了上面不是也有人不肯吗?这不就是了,项目没通过,我这还等贷款下来救命呢,我说,要不你去李总那看看?你以前可是很照顾他的哦。蒋秃子阴阳怪气的,杨大海还想说话,蒋秃子已经慢悠悠地从老板椅上起身送客了。大海啊,我这还要招待客人去,你看?杨大海一听这话心里打了个咯噔,这都到饭点了,这蒋秃子竟然也不喊我喝酒了?杨大海心里有点不爽,可蒋秃子已经拿起了办公桌上的手机,把公文包往腋下一夹,起身准备出门了,杨大海心里骂了声娘,撒开腿噔噔噔赶在蒋秃子前面走了出去。
杨大海找了李胖子一个多月也找不到他,开始打李胖子电话一直不接,后来杨大海去他公司,门卫压根就不让他进去,说李总不在家,让他等几天再来。等几天杨大海再去,门卫还是那句话,杨大海心里纳闷,这李胖子是死外面不回来了?出的什么鸟差,要这么久?他有点闹心,五根手指头往脑壳上一阵挠,才想起许久没去小海发廊洗头了,难怪浑身不得劲呢。杨大海去小海发廊的时候路过洗浴中心,看见两个熟悉的人影正往浴室走,杨大海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一看,没错啊,这两个人的身影他太熟悉了,这个李胖子不是出差吗,怎么跟蒋秃子来泡澡了?娘的。杨大海心头一簇火直往外冒,袖子一撸就想追上去,步子跨出两步却蔫蔫地停了下来。他愣怔半晌,目送那两个肥厚的身子勾肩搭背地没入浴室门帘后。半晌杨大海才挪动脚步,心里头骂了声娘,又冲浴室那边啐了一口,转身去了小海发廊。
杨大海在小海发廊享受完老三套,心里头一口长气舒了出来。他手心悬浮着在自己的大背头上轻轻往后一抹,心头的阴云立刻就抹去了。杨大海舒展了下身子,从兜里摸出两张一百的和一张十元纸币,往工作台上一扔,转身就走。张小海一看,赶紧拿起那两张一百元纸币追过去,杨经理,这钱给太多了。杨大海一把摁住张小海的手,我请你们去喝酒哪能收你们的份子钱啊,收着,老说要还过来,拖到今天,娘的,时间都浪费在跟那个畜生捉迷藏去了。张小海听得一愣一愣的。杨经理,你跟谁捉迷藏呢?不说了,算老子瞎了眼了。张小海彻底迷糊了,再想着把手里的钱还过去时,杨大海已经走出了很远。
最后,杨大海还是找关系批了一笔贷款,脸上不以为然地乐呵着,心里却酸涩涩的。从银行出来迎面就碰上了蒋秃子,杨大海隔老远就扯着破锣般的嗓子喊,蒋秃子。蒋秃子黑着脸就像没见到杨大海这人似的,遇上有人经过和他打招呼,蒋秃子一边笑呵呵地连声应着,一边用眼轻飘飘地瞟杨大海。杨大海呸地啐了一口,伸出脚在那口唾沫上一阵碾,又骂了声“死秃子”。蒋秃子气得七窍生烟,可也拿他没法子,只能眼睁睁地看他晃悠着身子扬长而去。
六
杨大海一本正经地搞起了养殖业,他承包了几十亩鱼塘,养起鱼虾来。原先的老朋友越来越少看到杨大海这个人了,来福饭店看不到,洗浴中心看不到,只有小海发廊隔开一两月他总要去光顾一下。每次去,杨大海还是喜欢享受那老三套:干洗,刮脸,吹风打摩丝。那几年里张小海眼看着杨大海魁梧的身体一点点精瘦下去,原先油光发亮的脸现在黑得跟锅屑灰一样,一眼望去干巴巴的,还有皮肤丝丝皲裂的纹路。张小海问杨大海,养鱼累不?杨大海扯着喉咙喊,养鱼是真累,那东西真难伺候,老子每天没日没夜地伺候着,比伺候我家大儿子还殷勤,可那些畜生跟不懂事的人一样,就是不买老子的账。张小海脸色暗了下,他听人说杨大海的鱼养得是真不咋的,就去年夏天,鱼因为缺氧,几个塘里的鱼都死光了。小海啊,你说现在的孩子聪明的,我家儿子现在每天起床都会谈条件了。说到儿子杨大海一脸的愁云都飘走了,皱巴巴的脸上眉飞色舞的。这小子,让他妈妈每天花一块钱买他起床,不给钱就不起床。杨大海心里的得意劲掩也掩不住。比他爹强,嘿嘿,精明着呐。张小海也跟着呵呵笑着,他的笑落在对面的理发镜里,不知怎么的,看上去就像在冲着杨大海苦笑似的。
杨大海出现在小海发廊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有时候隔四五个月来一次,光理个发,以前的老三套都丢了。始终没丢的话题还是他家的大儿子。我家来伢子说读书要花钱买他去读,一块钱不行,每天至少两块他才去;还说让我跟他出去不要说是他爹,嫌我太老了,就说我是他爷爷。杨大海嘿嘿嘿嘿地笑着,这小子,聪明着呐。
再后来,张小海夫妇就真见不到杨大海了,张小海偶尔听来店里理发的人说起,才知道杨大海养鱼亏大了,现在出去给人跑业务去了。这个地方似乎没了杨大海这个人,但还是断断续续有他的传言在。杨大海业务也没跑明白,又去工地给人扛水泥包了,这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也就这活儿适合他。张小海耳朵里偶尔刮到这样的风言风语,他有些不信,杨大海这样一个人物,再不济也不用去卖苦力吧。说话的人“切”了一声,什么人物啊?铁饭碗都不要了,这种人一无是处。张小海收了声,心里恻然,他还听到些关于杨大海家聪明的来伢子的。那孩子手脚不干净,年纪小小的,一股子精明的贼相,家里也没人管得了他。他姐姐早几年高中一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几年也不见回来一次,他妈把他心肝宝贝一样地捧着,现在别说管了,不被那孩子欺负就算是好的了。啧啧,学校老师都被他搞得头大,简直是个小孽障啊!张小海不知这些话是真是假,却也没办法去考证。
年末了,店里生意忙起来,张小海夫妇忙得陀螺一样转。张小海老婆这几天跟他闹情绪,都不知道几个年头没回去过年了,女人想家里两个孩子,今年闹着要回去,可张小海舍不得年里这红火的生意,就哄着说,明年回去吧,明年一定回去。这句话每年都在重复,可哪一年他们也没舍得回去。
这一天突然下起了大雪,夫妻俩难得清闲下来,张小海愣愣地看着门外,大雪纷飞的,早知道年前下这么大的雪,生意这么清淡,就回家过年去了。门前突然来了一个人,瘦高的身子微微佝偻着,背上扛着一个蓝白相间的大编织袋,到了小海发廊门前,那人嘭一下把编织袋甩在了地上,浑身抖动着让身上的雪瑟瑟落下去。张小海以为是哪里来的流浪汉到店门口躲雪歇脚呢,那人却一推门走了进来。张小海刚想把他呵斥出去,眼睛一瞄,身子不由震了一下。进来的这个人裹着一件颜色不辨的军大衣,浑身湿答答的,身形高大,却瘦得腰背都微微佝偻了起来。他的头发乱糟糟的,都快垂到了肩上,络腮胡子茅草一样把整个脸都遮了起来,就剩一双眼睛,在一堆茅草丛中挣脱出来,让张小海依稀辨出曾经那熟悉的神形来。杨经理?张小海心中惊愕到无法形容,那人却不答话,一屁股坐进了理发椅里,向张小海招招手,鼻子里呼出一股白乎乎的气体,是屋外冰天雪地的寒冽。张小海老婆过来给他洗头,那堆茅草凌乱地牵扯着,女人的手指都被羁绊住了,根本插不进去。别洗了,直接给我绞短了,绞个板寸头,利落点儿。是张小海夫妻熟悉的声音,稍微有些虚弱,那腔调却一点也没变。张小海老婆眼眶突然就红了,赶紧让过身子让男人去接手。张小海一剪子一剪子剪着,发现那堆茅草已经白了一大半,他瞄了眼镜中的那个人,那人双眼微微眯着,神容晦涩倦怠,张小海把涌到嘴边儿的一大堆话又活生生地吞了下去。
从来没有一次理发是这样地安静,张小海不习惯,他怀念以前杨大海那破锣似的声音,还有他们之间聒噪的胡侃。可以前那个杨大海彻底消失了。这个酷似杨大海的人理好了发,刮了脸,从兜里摸出一把皱巴巴的碎钞,捡出两张五块的搁在了桌子上。张小海看到他的身子往镜子前倾了过去,双手举了起来,悬空着贴在已经花白的鬓发那往后抚了抚,然后,腰杆挺了挺,皱巴巴的脸上撑开来,冲张小海一挥手,破锣样的声音很突兀地炸响起来。小海,走了,回家过年去啰。张小海夫妻愣在那,看着他噔噔噔走出门去,把门前那个硕大的编织袋往肩上一扛,身形微微晃了一下,又迅速挺直,大步走了出去。
张小海夫妻兀自呆立着,木愣愣地看着屋外风雪中那个渐渐远去的身影。他们十岁的儿子从里屋窜了出来,一把拽住妈妈的手扯着嗓子喊着,妈,我饿了,给我钱买个鸡腿吃。讨债鬼!女人一把将孩子甩了出去,咬牙切齿地骂着。男孩身子磕在一旁的椅子上,哇一下就放声哭了起来。你神经病啊!张小海转身冲女人喊,却忽然瞅见女人的眼眶红了,接着,她的目光向屋外那个已经快要在风雪中消失的背影追过去,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