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淇
水,是滋潤万物的生命之源,是循序而生的自然之道,是清澈明净的人性写照。历来的文学作品中,总是有不乏“水”意象的身影出现,在20世纪80年代初“伤痕”“先锋”等小说充斥整个当代文坛之际,汪曾祺犹如一股清流,以其如水一般清新隽永的小说给当代文坛注入了新的活力。
汪曾祺对水有着天然的热爱和亲和力,心灵深处有着浓郁的水情结,而“水”意象也恰恰是汪曾祺小说散发魅力的关键因素之一。可以说,要想挖掘汪曾祺作品中的丰厚内蕴,就必须以历史与文化的视角透视“水”意象和汪曾祺小说的关系,重新审视其作品中所包蕴的丰富人文内涵。
一、“水”意象的内蕴
(一)生活环境:精神家园
自古以来,水就是中国文学发展中最重要的意象之一。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滋养了一方百姓,成为他们安身立命之源,傍水而生的文明在繁衍的进程中也总少不了江河湖泊的氤氲水汽。汪曾祺笔下极少出现波涛汹涌的大海大江,他所构造的“水”意象群多是以安静的河湖为主,不同于其师沈从文笔下湘西世界的哀伤之水,苏北平原上的湖泊运河在平静流淌的同时流漫出的不仅仅是江南小城的温婉平和,更折射出汪曾祺明澈、和谐的内心世界。
中国文人心间历来都萦绕有浓厚的乡土情结,他们都喜欢在自己的笔墨里融入对家乡深厚的眷恋,故而缓缓流淌过的高邮之水,既是汪曾祺小说灵感的摇篮,又是他的精神家园、理想人格的重要寄托。汪曾祺生长在高邮湖畔,童年时期的他就经常在京杭大运河旁看着往来的船只,接触着各色各异的商贩,耳濡目染丰富多彩的奇闻逸事,就连求学路上也是与水为伴,以河水为中心延展开多姿多彩的人生百态也恰恰给予了他人生的独特体验和情感追求,正如汪曾祺所言:“我小时候,从早到晚,一天没有看见河水的日子,几乎没有。”水已经逐渐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并融进了他的血肉与精神当中,“水”自然也就成了贯穿其小说的重要意象。小说中几乎所有故事背景和生活环境都是在河湖边上,《八千岁》中八千岁米店后的祠堂侧门傍河,门口便是码头,四通八达的河流运粮极为便利,河流便是促成八千岁生意兴隆的重要媒介。《故里三陈》中的陈泥鳅是救生船上一名水性极好的水手,弄水技术娴熟,人们在水中遇到了解决不了的麻烦都得找他处理,因此被称作“泥鳅”。《大淖记事》中巧云和十一子的爱情故事始于水,十一子入水救起了在河边洗衣服不慎落入水中的巧云,他们因水相识,因水而结缘。在汪曾祺的笔下,水就是人们生活的承载体,是万物的生命之源。
高邮的河湖滋养了汪曾祺,这片安静祥和的水域给予了他生命的活力,他将自己的精神信念都寄托在了这片河湖,这里便是汪曾祺理想的“桃花源”,他将自己心中的河湖融进了小说当中。他用细腻的笔触将水乡四季的景色娓娓道来,将一幅幅唯美的自然画卷以悠扬从容的节奏在读者面前铺陈开来,用水景烘托风情。汪曾祺对水乡环境的笔墨没有丝毫的吝啬,在他的文字中不厌其烦地流露出对水的热爱和对水乡生活的情有独钟。
(二)人物品格:上善若水
“水”历来都是中国先哲们说文谈道的最佳载体。老子曾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水能够随万物之形而变化,遇刚则刚,遇柔则柔,谦逊温和,与世无争,但又坚韧不屈,以柔克刚,故而在汪曾祺的小说中,傍水而生的乡民们在水的浸润下生成了健康自然的人性,传承了水的灵气和品格。
小说中的人物大多与世无争,具有积极向善的生活态度,同样也体现出了汪曾祺对诗意生活的向往与和谐美好的追求。《异秉》中白手起家的王二,勤恳踏实,坚守自己的熏烧生意,在劳作收获之余还爱听书充实自己,唯有逢年才会推五天的牌九,平常时间绝不赌钱,所谓的“异秉”不过是旁人眼馋王二的发迹所找到的说法,王二朴实勤劳的品性才使他飞黄腾达,财源茂盛。《岁寒三友》中,王瘦吾、陶虎臣和靳彝甫三位好友在生活上遭受重大变故后,靳彝甫卖掉心爱的三块田黄救济两位老友,雪中送炭互赠温暖,他们之间的情义受世人所赞。
汪曾祺说:“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人性,是任何时候都需要的。”汪曾祺心中理想的品性,是美、善良、和谐、健康、包容的人格,这些他所追寻的品格我们都能从他笔下的自然画卷中觅到,从他笔下走出来的人物在具有鲜明特点的同时,都拥有水质的人格,代表着汪曾祺和谐之美的理想追求。舒展本色的人格、活出属于自己的色彩是健康人性的重要标志之一,《受戒》当中的和尚一改我们对这一角色的日常印象,小说中的和尚化为了一种职业,可以攒钱买田地,还俗娶亲,平时还可以喝酒吃肉,与常人无异。给菩萨庆生的孟兰会没有佛事该有的庄重,舞龙、舞狮、踩高跷等各种花样杂耍引得乡民呼啸围观,孟兰会俨然成了一场杂耍剧,这不仅是对传统宗教观念的颠覆,还是对乡间自由精神的一种宣扬。
《大淖记事》中的姑娘们洒脱不羁,嘴中不忌生冷,她们的婚嫁不需要媒人,自己去找男人,媳妇大多是自己跑来的,无论和谁相好都只求一个“情愿”。她们比男子更加无禁忌,她们这些轻佻的行为在别人看来违背伦理,但在汪曾祺眼中,她们纯真天然,丝毫不做作地活出自己对生活的态度,率性而为,恰恰是最真实、最自然的人性状态。在汪曾祺的笔下,人物们都充满了自由精神,他们不受所谓伦理纲常的束缚,为的只是活出自己的生活,活出自己的精彩。
二、水乡的女性形象群
(一)崇拜少女的审美意识
自新文化运动以来,以鲁迅、沈从文为代表的一批乡土小说作家,他们在小说中塑造出了众多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关注女性命运。汪曾祺传承了先辈们对女性觉醒的书写,关注着女性的生命状态和情感世界,书写女性心灵的压抑与解放。他在高邮系列的小说中塑造了众多灵秀如水、明丽多情的少女形象,曾在《媚态观音》一诗中语出惊人:“我于是告天下人,与其拜佛,不如膜拜少女。”汪曾祺对少女极致的膜拜,是对女性形象审美态度达到极致的一种表现,并将对少女的崇拜意识表现在了他的小说当中。
少女多清丽,如出水芙蓉,富有水质气韵。《八千岁》中的虞小兰,在夏日的傍晚,穿了一身裁剪合体的白绸衫裤,拿一柄生丝白团扇,倚定红桥栏杆引得行人为之驻足流连,人们不觉轻吟“牡丹角色三春暖,岂是梅花处士妻”的感叹。汪曾祺尤其擅长对少女外貌和神态的描摹,总能用寥寥数笔简单的白描,就将少女刻画得如画一般传神。《小姨娘》章淑芳长得很挺直,短头发,眼睛很大,很黑,闪烁有光,眉宇之间透露出一股英气,甚至流露出一点儿野性,却不失文雅和秀气。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能够窥探出人的心灵世界,小姨娘有神的双眼使她富有饱满的精神气质。
人之美不仅仅只是局限在外貌,更凸显在人格品性上。汪曾祺笔下的少女们,不仅具有花一般亮丽的容颜,还具有如水一般坚韧的品质。《忧郁症》中的裴云锦嫁入家徒四壁的龚家后,没有丝毫怨言,勤俭持家,肩负着双重的重担,既要照顾穷困的娘家,又要维持一个没落的婆家。《名士和狐仙》中的佣人小莲子,虽然出身卑微,但为人善良,细心伺候得了肺痨的杨渔隐的夫人,并不顾坊间的身份门第偏见,无微不至地照顾杨渔隐直到他离世,收拾完杨渔隐的生前遗物后悄然离去。
汪曾祺笔下的这批少女充满纯净的美丽,率性、天真、自然,拥有如水般的清灵、坚韧,她们有着和水乡一样的淳朴、和谐的心性,对爱、对生活怀揣着一颗纯洁的心,她们构成了这幅乡村画卷中最美丽动人的风景线。
(二)女性的生存困境
万事万物都有对立面的存在,女性既是美的象征,也是二元社会中苦难和悲剧的承受者,饱受着坎坷的命运悲剧。朱光潜先生的《悲剧心理学》认为:“秀美的东西往往是娇小、柔弱、温顺的,总有一点儿女性的因素在其中。它是不会反抗的,似乎总是表现爱与欢乐,唤起我们的爱怜。”汪曾祺舍不得破坏女性的纯洁与美好,但女性的悲剧命运是不可避免的,他所塑造出的女性多纯净,多美丽,也同样多苦难。
社会现实的压迫往往使得女性不得不在重压下艰难求生。《辜家豆腐店的女儿》中,辜家的女儿孤身一人既要苦心经营生意慘淡的豆腐店,又要照顾患病的老父亲,迫于生活的压力,委身于大德生米店的王老板父子,饱受凌辱。她深爱着的是米店王老板的二儿子,这是她对生活最后的美好憧憬,当她向心上人求爱被拒绝,心上人结婚当天迎亲队伍从她家门前经过之际,她哭得令人心碎,她的内心彻底死寂了,生活的灰暗阴霾使她彻底绝望。生活的苦难并没有使她自暴自弃,“哭了一气,洗洗脸,起来泡黄豆,眼睛红红的”。生活的困苦迫使她仍旧鼓起勇气向前走下去。《忧郁症》中的裴云锦,苦苦支撑着败落的婆家和娘家,且三年不孕,生活和精神的双重压迫使她积郁成疾,最后她不堪生活的压迫,穿着嫁衣吊死在了床头上。
她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她们凭借自己的努力与磨难抗衡,但终究还是逃不过悲剧的命运,冲不破这层命运的枷锁,不仅在肉体上饱受折磨,连精神也难逃困境。《晚饭花》中的孙淑芸拥有短暂的幸福婚姻,丈夫的意外离世让她伤心欲绝,她并没有遵循丈夫的遗言改嫁他人,而是封闭了自己的心灵,失去了生命原有的鲜活,躺在床上十年郁郁而终。她房中陪嫁的珠子灯,原本是象征着祥和、幸福的,自她丈夫过世后就再也没有亮过,并随着她年轻生命的消逝一同断裂。《关老爷》中的岑瑾,只因在结婚初夜时没有那点儿所谓的女儿红,便遭到丈夫持着马鞭的暴打,从此被丈夫轻视,日日夜夜独守空房,又迫于世家压力不能离婚,只好独自静等消亡。《徒》中的高雪,是“五四”后新风气下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她想脱离樊笼,飞到更远、更广阔的世界,却一次又一次地被现实打落入尘埃。被折翼的高雪怀着失望与不甘嫁给了汪厚基,美满的世俗婚姻终究难以抚平她理想的伤疤,最后郁郁而终。封建礼教思想的荼毒摧毁了她们对生活的憧憬,她们只能流下无奈的泪水,静等毁灭的来临。
三、汪曾祺与“水”的情结
汪曾祺的个人品性和文学理念中都有着深厚的水情结。淮扬地区的水乡文化赋予了他平淡、豁达、包容的品格,门庭家族自由和谐的氛围以及儒家文化的熏陶下促使他形成淡泊名利的人格理想,成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诸多因素造就了汪曾祺的小说如水般纯净透明,富有自然平静的水之韵味,构造出了一个如诗如画的高邮水乡世界。
汪曾祺的故乡高邮,一直是他作品的重要灵感来源之一。地处淮扬地区的高邮被水网密布的运河湖泊环绕,京杭大运河贯通南北,来往的运输船川流不息,各地的商贾、工匠、僧人、达官贵人通过运河汇集到了淮扬地区,将各个地区的生产生活方式、风俗习惯、观念信仰等文化传播到了这里,高邮的本土文化在接受了运河文化的传播后,也融进了许多新的元素。汪曾祺生长在高邮,从小生活在京杭大运河畔,从小与水的结缘使他形成了如水般包容开放的品质,因此他能够对南北文化的差异欣赏、包容,能够对不同阶层的观念持开放和认同态度,他的作品中所呈现出的开放、包容、豁达的文学理念,也与大运河文化是分不开的。
无论是汪曾祺本人还是他笔下的作品,都被高邮的水韵所浸染,他笔下的小说人物和生活环境都被那点点水韵渲染出了诗情画意。江南水乡的秀美景色深深地印在了汪曾祺的脑海当中,并影响着他的创作题材、写作风格以及个人性格。
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会受到环境因素的影响,会潜移默化地形成某些与文化环境相契合的特质,而这种特质将会伴随着人的成长而愈发明显。淮扬地区水系发达,航运便利通达促使各方文化汇聚于此,造就出了一个富庶的鱼米之乡,烟火气息并没有破坏江南水乡的柔美,反而增添了它的文化底蕴,促使它刚柔相济、多生秀丽。江南自古多文人,所孕育出的士大夫精神一代又一代地延续着,汪曾祺作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他将江南文人传统的水质人格承袭了下来,以柔美的笔调诉说着江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