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铭 李鹏飞
随着打赢脱贫攻坚战、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中国已经到了扎实推动共同富裕的发展阶段。中央财经委员会第十次会议强调,“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是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特征,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在高质量发展中促进共同富裕”〔1〕。关于什么是共同富裕目前已经初步形成共识。共同富裕不是整齐划一的平均主义同等富裕,而是要在不断做大蛋糕的基础上,分好蛋糕。然而,关于实现共同富裕的具体路径和做法,尤其是如何“在高质量发展中促进共同富裕”,则仍尚未形成统一认识。当前仍存在一些看似促进共同富裕却有损国家经济的高质量发展的做法,而这主要是由于对中国当前地区和城乡差距的起点认识不足,并且在讨论中缺乏空间均衡的整体框架造成。在这一背景下,本文基于空间均衡的视角,对当前存在的地区间人口和经济差距的趋势进行分析,强调了当前存在的明显地区差距主要是因为人口空间布局调整滞后于经济活动空间布局调整。因此,应该进一步推动构建统一大市场,促进人口的合理流动和高效集聚,从而推动中国走上“在集聚中走向平衡”和“在发展中营造动态平衡”的共同富裕之路。
作为一个正处于转型阶段的大国,中国当前的人口流动仍面临计划经济与传统农业社会遗留下的体制和观念等因素的阻碍,这也使畅通国内大循环的改革成为推进共同富裕的必要举措。2022年3月25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了《关于加快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意见》,要求“加快建立全国统一的市场制度规则,打破地方保护和市场分割,打通制约经济循环的关键堵点,促进商品要素资源在更大范围内畅通流动,加快建设高效规范、公平竞争、充分开放的全国统一大市场”〔2〕。当前社会各界对于统一大市场的重要性仍认识不足,事实上,不能单纯地将统一大市场的作用局限于通过破除地方保护和市场分割来促进经济增长。构建统一大市场不仅可以通过畅通商品市场和要素市场的流动,使得中国充分发挥大国规模效应,实现经济的高质量发展。更重要的是,在构建统一大市场的过程中,劳动力等要素的自由流动和高效集聚将促进城乡间、地区间的收入差距缩小,为实现共同富裕奠定基础。
扎实推进共同富裕,首先要“做大蛋糕”。经济的高质量发展是共同富裕的关键,而一个现代化国家的高质量发展,应该是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要实现长期和全局的发展目标。〔3〕在促进高质量发展的过程中,构建统一大市场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进而成为实现共同富裕的基础。
从长期来看,经济结构中的消费和投资之间存在“黄金律”。也就是说,投资虽然在短期能带来经济增长,但如果缺乏消费的支撑,长期来看会由于需求不足而使得投资回报率下降。在2008年经济危机前的很长一段时期,中国过度依赖投资驱动的经济增长模式,同时由于国内消费不足,出口成为消耗产能的主要方式。然而,随着中国的经济体量的不断扩大,这种依赖出口的增长方式不可持续,这也是2012年中国经济逐渐进入新常态的重要背景。当前,虽然中国经济的外贸依存度相比于其他大国仍然较高,但外贸盈余对于经济增长的贡献率已经降到了1%左右,这也显示中国经济已经转变成了以内循环为主的状态,国内大市场将成为未来中国经济发展的主要动力源。因此,统一大市场的建设可以通过减少地区间的市场分割和重复建设,降低贸易成本,从而实现以国内大市场促进大循环的良好发展态势。
除了长期的视角,大国的经济发展也要兼顾全局。从经济学的基本原理出发,生产要素在地区间的流动有利于提高资源的空间配置效率。而在所有生产要素中,劳动力尤为重要,劳动力的跨地区流动将促进城乡间和区域间的收入差距不断缩小。在生产要素的跨地区流动中,不同地区也将依据自身比较优势走向分工协作的道路。一些地区的地理区位和人力资本条件较好,生产要素不断集聚,最终成为国家经济的增长极;而另一些地区的发展条件相对不足,则可以发挥保障粮食安全、生态安全和国防安全的功能,当地的劳动力等生产要素将不可避免地流出。当然,从国家全局的角度,中央政府的财政转移支付对于平衡地区间的发展差距,使相对落后的地区共享发展的成果具有重要意义。因此,实现全局发展、促进不同地区分工协作,更离不开构建统一大市场。
总的来说,构建国内统一大市场是大国内部市场整合和区域分工的关键,在地区资源禀赋和区位条件存在明显差异的情况下,只有不同地区的各类要素能够合理流动和高效集聚才能充分发挥大国规模优势。也正因为如此,世界上大的经济体推动建设统一大市场对于实现经济的高质量发展具有关键作用。美国的国土面积和地区差异与中国类似,然而其生产要素和商品可以更加自由地跨地区流动,这一完善的统一大市场建设也促使美国经济实现腾飞。与之相比,欧洲由几十个大小不一的国家组成。虽然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欧洲的一体化建设取得了明显成就,地区间的人员往来和资金流动比较通畅,但不可否认的是,欧洲内部在文化等方面仍存在明显差异,尤其是在东西欧之间,这也使得欧洲的统一大市场建设明显落后于美国,经济的发展明显不如美国,同时区域间的发展差距也十分明显。〔4〕与美国和欧洲相比,中国作为一个统一的国家,有着构建统一大市场的文化和历史基础,但也需要进一步推动制度改革,以便更充分地发挥大国规模优势,实现高质量发展。
在“蛋糕”不断做大的基础上,实现共同富裕更要“分好蛋糕”,这意味着必须要不断缩小城乡间、地区间的收入差距,也就是经济活动和人口的空间布局应趋于一致。在大多数情况下,经济活动的分布主要受到经济规律的影响,而人口的分布主要取决于历史起点和人口流动条件。在这一前提下,统一大市场下的要素自由流动,尤其是人口的自由流动,将是促进人口分布不断向经济布局趋近的关键,这是缩小地区差距、实现共同富裕的重要途径。
在经济现代化和全球化的进程中,经济活动和人口向少数地区集聚的现象是普遍存在的。在这一过程中,地区间的平衡发展需要从关注地区之间经济总量意义上的平衡(均匀分布),转为关注地区间人均意义上的均等化,这也是以人民为中心的共同富裕的重要体现。在现实中,人们总是在追求更高的收入和更好的就业机会。在人口可以自由流动的情况下,只有当地区间在人均GDP、人均收入和生活质量上达到大致均等时,劳动力的流动才会达到稳定的状态,这就是“空间均衡”的状态。在现代经济发展中,经济和人口虽然高度集中在少数地区,但每个地区在全国的GDP份额和人口份额大致相当,因此不同地区之间的人均GDP是大致均等的,这便是“在集聚中走向平衡“的共同富裕之路。在实际生活中,不同地区的人均GDP仍然存在一定的差距,但是因为较发达地区通常存在更高的房价和生活成本,从实际收入和生活质量角度来讲,地区间的发展已经达到相对平衡了。
从国际经验的角度来看,在统一大市场下,随着人口和经济活动向少数优势地区的集聚,各国地区间的人均收入差距不断缩小,这是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以美国为例,美国地区间的GDP总量差距和人口总量差距很大,但由于经济和人口同步集中,地区间人均GDP的差距反而很小。〔5〕日本的情况也类似,虽然城市间GDP总量差距和人口差距没有美国那么大,但也是同步集聚的,从而使得不同地区间的人均GDP差距也较小。与美国和日本相比,中国当前的经济活动集聚程度与日本相当,但明显不如美国。〔6〕需要注意的是,中国城市间的人口集聚程度明显低于城市间经济的集聚程度,最终表现为人均GDP的地区差距较高。值得说明的是,近20年来,中国的人口空间布局正在持续调整,集聚程度不断提高,最终促使人均GDP的城市间差异不断缩小。可以说,中国不断向“在发展中实现相对平衡”的方向迈进。〔7〕从这点出发,当前中央提出的构建统一大市场,恰恰是通过畅通劳动力等要素的国内大循环,推动地区间缩小差距,最终实现共同富裕。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国家层面的变化,中国不同省份的内部也呈现“在集聚中走向平衡”的趋势。一些代表性省份虽然经济和人口向少数大城市周围集中,却在不同程度上出现了城市之间人均GDP差距缩小的态势。具体来说,本文对广东省、河南省、四川省、安徽省等代表性省份的人口、经济活动与地区差距进行了分析。其中,广东省位于沿海地区,四川省位于西部地区,这两个省份是近年来被认为存在省会城市“一城独大”的省份,河南省、安徽省是中部地区的人口大省,省会城市的发展比较快,而且都存在一些人口众多的欠发达地区。通过计算这几个代表性省份内部地级市GDP总量、常住人口和人均GDP的基尼系数,我们发现,当人口向省会城市集中时,虽然各个城市之间GDP规模的差距在同步扩大,但人均GDP基尼系数总体上是在下降的。这意味着,经济活动和人口的同步集聚促进了省份内部不同城市间人均意义上的平衡发展(见图1)。其中,安徽省和河南省存在人口众多的欠发达地区,因此,在这些欠发达地区人口向省会集聚的时候,城市间人口规模的基尼系数是下降的。
图1 代表性省份内的“在集聚中走向平衡”
以河南省为例,2001年,河南省内人口规模最大的南阳市和周口市的GDP总量占全省GDP总量的17%,但这两个城市的常住人口总数却占全省总常住人口的22%。与之相对应的是,当时郑州市的GDP总量占全省GDP总量的14%,但常住人口却只占全省总常住人口的6.7%。在这种情况下,郑州市的人均GDP相当于南阳市和周口市的3-5倍。在2019年,郑州市常住人口增长至河南省总常住人口的10.7%,GDP占比则增长至21.5%,而南阳市和周口市的常住人口则分别减少了3%和17%,与此同时,河南省省内人均GDP基尼系数也从0.185降低至0.178。这说明经济活动和人口都在向中心城市集中,并且这在一定程度上缩小了省份内部人均GDP的差距。如果再考虑到核心大城市较高的生活成本,地区之间的实际人均GDP和生活质量差距则更小。这也说明,以省会为代表的中心城市正在起着区域性城市群的领头作用。同时也说明,经济活动和人口向中心城市的集聚并不妨碍地区间的相对平衡发展,“在集聚中走向平衡”这一规律在省域内部同样适用。
此外,作为人口持续流出的地区,东北三省同样出现了“在集聚中走向平衡”的趋势。从城市层面的基尼系数来看,东北三省总体上人均GDP基尼系数较低,经济发展水平较为平均,但人口和经济集中程度尚不一致,东北三省人口存在进一步集聚的潜力。具体来看,呈现如下特点:
1.东北三省2005年人口基尼系数为0.33,2019年上升至0.36。这显示出东北三省常住人口基尼系数存在缓慢增长的趋势,说明东北地区人口分布集聚程度不断增强,但速度较慢。
2.东北三省人均GDP基尼系数在2019年下降至0.21左右,低于同期全国水平0.24。东北三省人均GDP基尼系数逐年减小,说明东北三省经济分布趋于平衡,且平衡程度好于全国水平。从东北三省内部来看,吉林省内人均GDP差距近年来有所上升,而辽宁省和黑龙江省省内人均GDP差距总体上呈现下降趋势。
3.东北三省人口和GDP占比仍不够一致,地区经济可以在进一步的人口集聚中更加趋于平衡。根据发达国家发展规律,在要素自由流动的情况下,一个地区人口占比和GDP占比应基本一致。2019年,东北三省人口基尼系数为0.36,低于GDP基尼系数0.51,地区人口集聚的程度仍然滞后于经济集聚的程度(见图2)。〔8〕
图2 东北三省各地级市GDP、人口和人均GDP基尼系数的变化趋势
从东北三省各城市的经济和人口占比看,目前仍然存在人口和经济份额不匹配的现象,这意味着欠发达城市人口有待进一步向经济发展水平更具优势的城市集聚。沈阳市、大连市、长春市和哈尔滨市作为省会城市和计划单列市是东北三省人口规模和经济总量最大的城市,但四城经济占东北三省比重均大幅高于其人口占比。2019年,这四个城市为东北三省贡献了近50%的GDP,但常住人口占比仅为30%。
总的来说,区域内部人口与经济活动向中心城市集聚不能被简单地看作是“一城独大”,更不能误解为中心城市的发展是以虹吸周围其他城市的人力、物力和财力等资源为代价的。事实上,经济和人口的同步集聚是实现共同富裕的重要途径。此外,已有研究也发现,省会城市的工业发展会通过学习机制和分工效应带动周边城市的发展。〔9〕这意味着,通过统一大市场下的要素合理流动和高效集聚还可以围绕中心城市形成规模经济,进而提高城市群内部分工协作,在此基础上充分发挥中心城市的辐射带动作用,这是中国经济增长新动力的来源之一,能促进地区间实现共同富裕。
统一大市场下的要素流动和集聚有助于实现“做大蛋糕”与“分好蛋糕”的兼顾,最终达成共同富裕的根本目标。然而,不同地区有其独特的资源禀赋和发展特点,这使得构建统一大市场需要同时考虑空间经济学和政治经济学的因素,最终可能会导致一些违背统一大市场的做法被作为实现共同富裕的手段,结果往往事与愿违。为了更加直观地讨论统一大市场对于缩小地区差距、实现共同富裕的重要意义,本文将结合一般均衡与空间政治经济学的视角进行分析。
本文基于人口空间均衡的视角,提出了一个地区间实现共同富裕的等式,如方程(1)所示。〔10〕其中,欠发达地区在不同的语境下可以对应农村、小城市或者内陆地区,而发达地区则依次对应城市、大城市和沿海地区,而P则代表国家总人口,U代表发达地区人口。当一个国家内部实现了共同富裕,则方程(1)的等式成立,这时发达地区和欠发达地区的人均收入大致相等,这是一个理想的状态。
从国家内部分工的角度来说,发达地区通常发展的是现代经济体系,比如说制造业、服务业,其经济总量不断成长的动力来自技术进步和要素的积累,而整个国家经济增长也主要取决于发达地区的经济增长。欠发达地区则代表经济发展条件相对较差的地区,主要发展农业、旅游、自然资源等行业,其经济总量受资源总量的约束,主要发挥保障粮食安全、生态安全和国家安全的功能。
从动态发展的角度来看,当发达地区在技术进步和要素积累的过程中不断产生经济增长和推动力时,必须要通过人口流动才能继续实现共同富裕,这是高质量发展与共同富裕兼顾的。也就是在方程(1)中,当方程右边的分母不断增加时,只有U的增加才能维持等式成立。这意味着,在国家总人口基本稳定的情况下,只有通过欠发达地区的人口不断向发达地区流动,才能让发达地区在经济增长的过程中也吸纳更多人口,地区间的人均收入水平大概保持均等的状态。
面对发达地区的经济增长,人口流动并不是唯一的选择,此时存在着“动人”和“动钱”两种政策导向。在实践过程中,欠发达地区存在劳动力流动的障碍,即在欠发达地区存在劳动力流动的成本,这使得人口不能自由地流动到发达地区,两边不会达到绝对的均等。在方程(2)中C(u)表示人口流动的成本,主要包括两方面因素:一方面是技术和管理的水平所导致的,比如说污染、拥堵和高房价,因此实际上在空间均衡的状态下两边所达到的不是绝对的均等,而是一种相对的均等;另一方面是户籍等制度导致的,这也是在构建统一大市场的过程中需要通过不断深化改革破除的劳动力流动障碍。
如果发达地区的现代经济不断发展,其在全国经济中所占的份额持续上升。这时如果没有构建统一大市场,也即C(u)很大,那么欠发达地区的人口无法流动到发达地区,为了缩小地区间的差距,就需要中央层面向欠发达地区进行支持,也就是选择“动钱”的方式实现共同富裕。中国当前的做法主要有两方面,一是用财政转移支付和建设用地指标来帮助欠发达地区发展经济,二是给欠发达地区提供养老、医疗教育等公共服务。然而,因为欠发达地区的地理区位往往远离大港口和大城市,其有比较优势的产业(如农业、旅游、自然资源)受到资源总量约束,所以通过转移支付等手段发展经济、创造就业的空间比较小。如果欠发达地区要做大短期的经济增长,往往需要加大投资,甚至不惜以借债为手段,其发展的产业往往偏离本地比较优势。从长期来看,这些偏离本地比较优势的投资难以使欠发达地区形成有竞争力的可持续的高质量发展,反而很有可能因为借债发展,投资回报低,而逐步累积起地方政府债务问题。因此,在没有畅通国内大循环的情况下要想实现共同富裕,欠发达地区则会陷入过度依赖转移支付和政府债务的情况,这也与中国近些年的现实情况相一致。
在改革开放初期,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后,发展是第一要义,东部沿海地区通过融入全球市场率先发展,地区间的收入差距不断扩大。对应到方程(2),发达地区的经济快速发展,但地区间仍然存在劳动力流动障碍,再加上此时中央对于欠发达地区的支持不足,所以地区间人均收入差距明显扩大。从2003年开始,中央通过向中西部地区转移资源的方式缩小地区间差距,这也就是方程(2)中的S不断扩大。伴随着欠发达地区获得大量的转移支付和建设用地指标等资源的支持,地区间的人均收入差距在不断下降,但同时带来了发达地区经济效率的损失和欠发达地区对于中央转移支付的依赖不断增加。在2008年经济危机后,中国经济增长的速度逐步放缓,中央财政转移支付增幅有限。此时为了进一步追求GDP的快速发展,中西部地区的地方政府通过借债的方式来进行经济建设,此时方程(2)中的S变为地方政府债务。然而,由于欠发达地区的区位条件有限,而且地方政府因为追求短期经济增长往往忽略当地发展的比较优势,兴建的工业园和新城又会因为需求不足而出现闲置,从而导致债务投资回报率低,无法形成可持续的经济发展。
总的来说,共同富裕的目标是明确的,在国内统一大市场不畅通的情况下,面对发达地区的快速增长,中央政府不得不向欠发达地区进行转移支付或者允许地方政府借债,但这样的做法不仅不能给欠发达地区带来长期的发展,更可能有损国家的长期、全局发展,不能形成长期稳定的共同富裕。
从空间政治经济学的视角出发,虽然建设统一大市场有助于实现高质量发展和共同富裕,但是在没有统一大市场的情况下,仍然可以通过转移支付和借债等手段促进共同富裕,也就是存在上文提到的“动人”和“动钱”两种政策选择。然而,由于当前仍然存在着一些过去遗留下来的思想误区和制度制约,政府在很长一段时期倾向于采用“动钱”的方式促进共同富裕,但这阻碍了商品和要素在空间上的合理流动和高效集聚,不利于经济的高质量发展。因此,在新发展格局下,有必要进一步明确制度改革的具体方向,并走出思想误区,从而能够在全社会范围内凝聚改革共识、形成改革合力。
在要素市场中,人口和土地资源的空间配置受到制度因素的影响尤为明显。近年来,虽然户籍制度改革不断深入,但部分超大、特大城市的户籍制度以及与户籍挂钩的公共服务体系仍然在阻碍劳动力的自由流动。〔11〕土地市场仍然受制于中央统一配置的建设用地指标,偏向中西部的土地政策导向导致部分人口流入、经济发展条件好的地区受制于土地资源的供给不足,而使部分人口外流、经济发展条件不足的地区的土地资源供给过剩。
除了要素市场外,中国商品市场的一体化程度也有待进一步加强。可以说,经过几十年的市场经济改革和基础设施建设,商品的流通与过去相比有了明显进步。但是,伴随着中国经济转型,中国地区间产业同构的现象在2005年后反而出现了恶化。〔12〕此外,最近的研究表明,中国省际的边界效应也仍然在阻碍着地区间的贸易。具体而言,对于一对相互距离200公里的城市而言,如果它们分属不同的省份,那么它们之间的贸易往来规模与同一省份相互距离约300公里的一对城市的规模相当,这说明市场分割现象仍然不可忽视。〔13〕
当前要素市场和商品市场中一体化程度不足的现象,除了受到过去体制的影响外,还与地方政府对做大当地经济总量的激励有关。近年来,一些学者提出,中国地方政府的官员考核和激励体制有利于促进经济增长。〔14〕首先需要说明的是,另一些研究并没有发现地方政府官员的晋升激励与当地经济增长之间存在直接的联系。〔15〕退一步说,即使地方政府间的竞争能够带来投资和经济发展,那也只是短期和局部的经济增长。可以说,在经济发展的早期,国家经济的规模效应还不明显,短期和局部的经济增长和整个国家长期、全局的发展之间没有明显的矛盾。然而,随着经济结构的转型升级,不同地区之间相互分工所产生的规模经济效应越来越重要,构建统一大市场成为推动国家发展的重要动力,此时如果一味地强调地方政府竞争的作用,则有可能不利于国家长期、全局的可持续发展。
除了过去遗留的制度因素外,当前社会中仍然存在一些思想误区,不利于统一大市场的建设,其中对于人口流动的认识误区最为普遍。而根据空间均衡模型,人口的自由流动是统一大市场建设中最重要的一环,因此,从人口流入和人口流出两个角度全面破除当前社会中关于人口流动的思想误区,对于在社会中凝聚改革共识具有重要意义。
在人口流入地,人们普遍担心人口集聚会带来房价高、环境污染等城市病问题。然而,经济发展不能因噎废食,要从如何更好地促进城市发展的角度解决问题。事实上,人口集聚的问题是被严重高估了。研究发现,随着人口规模的提高,人均污染强度反而是更低的,而交通拥堵问题也与人口规模的相关性不大,并且可以通过现代交通体系建设等手段加以治理。〔16〕高房价在本质上则是住房市场的供需不匹配问题,这也可以通过增加土地供应等方式加以缓解,特别是加强经济适用房、廉租房和公共租赁房的建设。当前,中国一方面需要进一步通过城市治理增强中心城市和城市群的人口承载力,另一方面则需要通过构建统一大市场,充分发挥大国的规模优势,这两个方面实际上是相互促进的。统一大市场下的要素合理流动和高效集聚必然带来经济发展优势地区的人口和经济活动不断集聚,而中心城市和城市群人口承载力的不断提高也将促使统一大市场的建设不断推进,最终实现经济的高质量发展和共同富裕。
人们普遍认为构建统一大市场是有利于发达地区的,从而担心人口流出地的经济社会发展陷入停滞。当前中国农村地区普遍存在的土地撂荒、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等现状更加深了人们的担忧。事实上,人口流动的主要原因是追求更高的收入。在农村地区的人均耕地不足以支撑家庭发展的情况下,人口流出反映了个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正如方程(2)中所呈现的,在农村地区,农业用地总面积决定了产出的总量,在这时要想实现共同富裕,唯一的方式就是为自愿流出的人口减少异地就业和生活的制度成本,同时推动土地流转和宅基地改革,引导年轻人和资本进入农村,推动农业现代化和规模化经营。即使是在地形不宜于机械化的地区,也仍然可以发展规模化的林业、畜牧业、经济作物种植等(如药材、鲜花等)。可以将流出的人口对应的集体建设用地或者宅基地复耕为农业用地,相应产生指标通过将结余的建设用地指标和补充耕地指标在全国大市场中流转起来,优化建设用地在全国范围内的配置,并为流出人口的市民化提供资金支持。在统一大市场的框架下,只有这种“人出去,钱进来”的发展道路才能推动城乡间在人均意义上的均衡发展,最终实现共同富裕。
改革开放以来,制度层面的改革不断推进,要素市场和商品市场的一体化程度与过去相比有了明显提高,这也是中国经济高速增长的关键。但是需要认识到,与理想的状态相比,在制度层面仍然有较大的改革空间,而思想误区等观念层面的变革也值得关注。只有破除体制因素和观念障碍,才能真正建成全国统一大市场,为构建新发展格局提供坚强支撑,为实现共同富裕奠定基础。
共同富裕的实现需要兼顾“做大蛋糕”与“分好蛋糕”,而构建统一大市场在这两方面都具有重要意义。首先,发展始终是保障和改善民生的本质需要,统一大市场能够充分发挥中国超大市场规模优势,推动实现长期和全局的高质量发展。在“做大蛋糕”的基础上,共同富裕又要求不断缩小城乡间、地区间的收入差距,也就是经济活动和人口的分布趋于一致。而在客观规律的作用下,经济活动往往集中在少数地区,此时人口能否自由流动到经济发展优势地区决定了共同富裕能否实现,因此,统一大市场下的人口自由流动又成为“分好蛋糕”的关键。尽管如此,在空间政治经济学框架下,共同富裕的实现在现实中面临着“动人”和“动钱”的抉择,构建统一大市场的必要性在很长一段时期并没有得到重视,这也导致一些看似有利于实现共同富裕的做法实际上恶化了资源的空间配置效率,损害了经济的长期发展。这些违背统一大市场建设的手段,在本质上是过去遗留下来的思想误区和制度限制仍然在发挥作用,因此需要充分认识到统一大市场的重要意义,凝聚改革共识,真正实现在高质量发展中促进共同富裕。
我国2020年常住人口城镇化率达到63.89%,但同期户籍人口城镇化率仅为45.4%〔17〕,这意味着中国当前的城镇化道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此过程中,以构建统一大市场为主导的制度变革将发挥重要作用,只有畅通要素市场和商品市场大循环,才能真正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当前中国的一些经济发展优势地区仍然面临着土地、人口等方面的制约,这是违背客观经济规律的,要在这方面进一步凝聚共识,不断推动改革。对于社会公众普遍担心的人口流出地的发展问题,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确实有40%左右的城市在2010—2020年期间出现了人口流出现象,但与此同时,如果看区县层面的人口流动情况,则可以发现大部分城市的市区仍是人口流入地〔18〕,这种“集中式收缩”的现象事实上是经济发展的正常表现,也有利于提高资源的利用效率。在统一大市场的框架下,随着经济活动和人口的同步集聚,一方面,中心城市和城市群等优势地区的经济和人口承载力将进一步增强,从而发挥大城市的引领作用;另一方面,在中小城市和农村地区,在人口流出的同时,人才和资金流向当地具有比较优势的产业,人均资源拥有量将不断提高,人均收入也将不断增长,最终实现共同富裕。
可以说,中国经济正在出现“在集聚中走向平衡”和“在发展中促进相对平衡”的良好态势。但这条通过人口自由流动而实现共同富裕的道路,仍面临着一系列体制上和观念上的障碍,不利于国家实现高质量的发展,其中观念上的障碍在短期内是非常难改变的,相对来说,制度改革更具可行性。具体来说,在构建统一大市场的过程中,要充分发挥市场价格机制对于资源配置的作用,避免对于市场活动的不当干预。同时要更好地发挥政府的作用,其中最为急切的是进一步深化户籍制度改革,尤其要给特大、超大城市松绑,并实现公共服务和基础设施的供给与常住人口规模挂钩。在土地资源的空间配置上,在农村地区要进一步推动土地流转和宅基地改革,在城市地区要加快建设全国性的建设用地和补充耕地指标的交易机制。以人口和土地制度改革为突破口,地方政府考核体系、央地关系、市场监管与负面清单建设等方面也需进行系统性调整。
中共二十大报告指出:“要促进城乡融合和区域协调发展。”〔19〕当前中国经济进入新的发展阶段,正在经历经济和人口的空间大变局。城市化水平不断提高,人口持续从小城市向大城市集中,从内陆地区向沿海地区的城市群和中心城市周围集中,这一趋势体现了经济现代化和全球化过程中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人口和经济不断集聚的客观趋势下,只有坚定市场化改革的决心,坚持以人民为中心,顺应城乡和区域经济发展的客观规律,才能让社会各界彻底摆脱对于计划经济的历史记忆,在全社会凝聚更高水平的改革开放共识。通过不断推进统一大市场的建设,使得中国发展能够充分发挥大国规模优势。在此进程中,不断促进各类要素的合理流动和高效集聚,并对欠发达地区进行有效的转移支付。只有这样才能实现经济的高质量发展,为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的实现打下扎实的基础,中国也将在城乡融合和区域协调发展过程中,实现共同富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