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线

2022-12-13 04:57□方
文学港 2022年12期
关键词:小雨孩子

□方 晓

“方知夏让我来的。”她对开门的女人说。

女人茫然而警觉地站在那里。

“拿件东西。我想他事先告诉你了。”她说。

“一件东西。是的,让我想想。”她微皱的额头很快舒展开来,然后整个人就沉静了,“我这记性,对不起,这就拿给你。我原以为会来个助理什么的,你看上去不像助理。”

“你觉得这事交给助理合适吗?”

“那你是?”仿佛有种突袭而至的震惊把女人穿透了,她的身体有些微颤抖, “如果没猜错……”她闪出空间,僵直地做出欢迎的姿势,仿佛有什么逼迫她如此。 “进来喝杯茶吧。”她说。

她本想拒绝,但还是迈步进去了。

室内幽暗、清凉而洁净。一个紫色的瓶子里插着一枝桃花。墙上没有照片。这表明女主人是个隐私感很强的人。她正在弯身煮茶,黑色束腰衣外面套着红色开衫,下身是深蓝色喇叭裤,很合她的气质,一个了解自己而且不随潮流的女人。

“还没请教你的名字。”女人递过来茶,神情里有种俏皮;也许是比俏皮更为复杂的东西。她戴着青蓝色的小巧眼镜框,透出来的眼光也似乎是蓝色的,柔软但清冷,带着点天然的距离感,但不惹人生厌,也不令人警惕。笨重的大口塑料杯,超市赠送的很廉价的那种,但握在手中有种粗糙的厚重感。大俗大雅,她懂。

“戈小雨。”

“我就不用自我介绍了吧。”她用的是职业口吻。

“最好,我还不知道呢,”戈小雨轻笑出声。她笑是想提前预防可能出现的尴尬,但并没有尴尬出现。

“苏溪。我很奇怪方法官怎么敢把你交到一个不知姓名的女人手里。”

“他知道就行了。”她说。她原本只是想用差不多类似的幽默来回应,但结果制造了沉默。方知夏从未让她做过与工作有关的事,这还是第一次。她没有问为什么。他依然给出了解释,一个聚会上认识的人,想让我给同事转交一份材料。他说路线时她就觉得离家不远,但没想到这么近。

苏溪匆匆离开。再回来时,交给她一个信封,白色轴线只随便绕了两圈。

在门口,一个老妇人抱着一个孩子坐在藤椅里,看上去就像一个灰皮土豆发了一颗绿豆芽。戈小雨避免看第二眼,转身向苏溪告别。微风吹过,苏溪覆盖着左边脸颊的头发被掀开了,一缕暗红色露出来,可能是指印。苏溪没去遮掩,也没解释,直觉告诉戈小雨,那么就和亲密的人有关了。她们道别,她没有听到谢谢。

晚餐时,他边吃边看报纸。炒饭,里面放了胡萝卜、青豆、鸡蛋和辣椒,他喜欢的搭配,还有莲藕排骨薏米汤,她煲了三个小时。她在等着,然而他连一句试探性的询问都没有。她起身去书房,本来都已经放在那儿的桌上了。她把信封缓慢推到他面前。

“你这么快就去过了?”他问。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拿着信封走回书房,然后重重的动静传来,信封被扔进了垃圾桶。

这就有点无视她的辛苦了。

“面上不好得罪的,哪怕不帮她,也总得做个样子。”他似乎是在向她解释。他可能意识到这是另外一种欺骗,同样是她不能容忍的,又接着说, “那女人有些古怪,你不要再接近。”他匆忙看了她一眼,眼光里有种遮掩起来的腻烦,仿佛每一句解释都是被迫的,都在增添他的反感和苦恼。

她可能不再需要他的热情,但还是受不了他的冷漠;也许是因此她才反对说: “我倒不这么觉得。”

“她很缠人。”他音色低沉, “这样说,你不要误会。三年前见过,去年冬天她打来电话,说有案子在我手上,我才知道她是律师。”他停下来,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像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驱逐什么记忆。 “那案子我驳回去了。她代理被告。”他越发字斟句酌了,似乎是被什么压迫着才不得不说下去。她突然有点心疼他了。没必要这样,我们可以不说,她想提醒他,把汤喝完,然后像平时一样,出门去小河边散步。 “可笑,她认为我在帮她。我完全是秉公处理。她隔三岔五就打电话,总之是那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人。这么说你理解吗?”

“我理解。”她赶紧说。

她希望就此结束,然而他似乎无法自控,仍然说下去,这不像他, “有几次我听人说,她说她和我很熟。我真想警告她,这样做是不是只会带来更多的麻烦?她是那种会突然来电话,要和你讨论一个英模家庭的苦难、她律所的团建、一条我听都没听过的国际新闻、她跳绳数量,甚至是法律适用问题。”

她觉得他简直像在控诉的形象与她所见识的难以匹配,但她再不想辩驳什么了。如果她一开始不计较他的态度,这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她有责任,是因为她他才这样的。他看上去焦躁,在他们漫长的婚姻中,这种情况很少见。她伸出手,将指尖轻轻按在他的手背上,有那么一个瞬间,从他血管的跳动中,她感到他想挣脱,但他很快克制住了。他又看了她一眼,柔光在他眼中正缓慢集聚,他再开口说话时,重新变得沉稳的音色透着疲倦,还有若有若无的乏味感, “只能用敷衍了事来对付她的无理要求了,生存就得这样,没办法。”

她也许想过要问,为什么不告诉她那是个女人,或者为什么是她去。但她都没有问出口。说到底,都是不重要的问题,他会用简单的话语和模糊的表情让她明白这一点的,多虑、无事生非。他们的对话越来越与真实的念头之间隔着一层透明而不透气的薄膜,这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三年前,或者更早?以前不是这样的。她和他都知道。她没有做什么努力去改变,他或许做了一些,但看来也没什么效果。是从对孩子的一次又一次希望然后再失望开始的吧,偶尔她会这样想。她感到难过的,是这样对自己坦诚的时刻,也似乎越来越多了。她后来去看过垃圾桶,信封不在里面。书房里也没有。她想过或许可以到家附近的垃圾桶里找找,但没那么做。那不仅无聊,也太无趣了。

他们没有孩子。婚姻已经走过九年。这是她起初无法想象的问题,仿佛只要有了婚姻,孩子某一天就会自然降临。一开始他也是不以为意的,第三年,那一定是个特别会把握时机的小家伙,他嘘笑着说,但神色中袒露着一丝忧惧。然后,他们之间就此开启了一趟欲罢不能的与孩子有关的话语之旅,诸如,自觉,知趣,挑剔,追求恰如其分,非要如秒针般精确,像火车一样不肯早一秒到达,非同常人,都用来修饰那个早该到来但仍未到来的孩子。他只是迷路了吧,她说。这些虚张声势的修饰就像打开了一个魔盒,他们深陷其中,陷在没有孩子的黑暗里。然后,他们发现彼此其实身处在两个绝缘的魔盒里,随时能看见对方,但实际上已经无法互相触摸。然后某一天,她突然意识到所有关于孩子的形容词是低劣的玩笑,自欺欺人,古怪,邪性,甚至是自我诅咒,连孩子本身也是。他一定也意识到了。孩子的话题在他们中间消失了,成了一个无处不在的禁区。尽管以此为代价,孩子仍然没有出于悲悯什么而到来。我们是有什么罪孽没得到宽恕吗?她问。他没有回答,但他们都惶恐地感觉到,她这句无中生有的话,就像一枚核弹,将他们曾经的幸福化为齑粉,此后的情爱之地也寸草不生了。她不后悔说出口,只是幡然悔悟为什么没有早点说,痛苦提前来临,就会及早消散吧。在一次性事后的第十九天,她从洗手间出来的那个早晨,她说,让我们恶狠狠地诅咒自己吧。这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她了,但她就是成了现在的自己。对此谁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不是一定非要这样的,他想拥抱她,被她躲开了。他本来想说,我们不一定非要个孩子的,最终没有说出口。他怕激怒她。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她为他终究没有说出口而异常愤懑,差点疯狂,虽然她明知他说了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孩子本来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但因为它就是不出现,所以它就变成必须的了。如果我们不跟自己的人生较劲,我们还有什么活着的盼头呢。这成了她全部的想法。性事也荒废了,因为那势必联想到孩子。

第五年,他们开始分房而居。秋天,他们走在舟山海滨,落日快要沉入水面,在薄暮微光中,他说,小雨,我们就不要孩子了吧。他为何说起这个,似乎他邀请她出游只是为了能说出这句话。仿佛如此私密的事不能在家里说,那会让两个人无法四目相对。仿佛脱离了那个家,就脱离了情感和愿望的桎梏。仿佛日月星辰在场,让一切重新获得了一种虚幻但确实在他们中间显影的私密、亲昵,所以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答应,不可以接受,不可以原谅和自我原谅的。我们像在谈论别人的事,她只是这样说。没有接受或否定,也没有原谅或怨怒。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状态,沉默地接受你应该接受的一切。

又一年秋天即将逝去,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见孩子了,当她开始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已有半年没出门了。她辞去了画廊的工作,没有给他任何理由,也没问过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仿佛她赋闲在家原本就没有任何目的——所以更像神经错乱者的心血来潮。但不是这样,偶尔她会认为自己是在备孕。他几乎是猜测到了,而且也许只是为了不忤逆她,他们恢复了断断续续的性事。就像所有糟糕的情绪终究会缓和一样,他们身体之间也有了新的春风化雨。但给她的感觉终究只是聊胜于无而已。她没问也没猜想过他的感觉,想来也不会和最初一样有那种从骨髓里沁出的欣悦吧。但爱,就在这样聊胜于无的性事中得以延续,得到证明。是这样吗?他可能真的不需要一个孩子,有时候她会想。但她又从各种微妙的迹象中猜测出并确信,他去医院检查了身体,他甚至去福利院探问怎样领养一个孩子,他还去妇幼保健院咨询了试管婴儿。他从未向她表露过,如果说那些迹象并不是他故意透露给她,那么他就真的是在隐瞒了,怕伤害她吗?孩子的长久缺席,他们的关系已经发生变化,这是自然的,关键是在变化中,我们得保持风度,照顾对方的情感。生活的表面已经伤痕累累,但在我们情绪的底部,那爱意还在默然、独自流淌是吧。只要她对此还有信心,而这也就够了吧。

第七年冬天,他们在五台山看雪。 “我们不需要孩子,也会过得很好,相信我。”他说。“为什么总要说这件事呢?”她问。她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你的想法我明白,就够了,不用说,也不要说。但他反对她,我说出来,你答应了,才是我们的一致结论。她摇摇头, “你不能成为一个父亲,对不起,如果你是想听到。”她最终只是没说出口,否则就代表了无法挽回的疏远。去年夏天,他们计划去青岛,或许会发生什么更致命的事件吧,但最终未能成行。

周六,苏溪出现在门口。 “方法官在吗?我来感谢。”得到否定答复后,她看上去有些失望,似乎又有些释然, “我顺道路过,想周六总会在家。”

“出门不到半小时。可能是去见个朋友,很快就回来。”戈小雨说。只是,方知夏周六不在家很奇怪吗? “你请进来坐。”她说。

“没想到这么近,下次等方法官在家时再来。”苏溪从背包里抽出一只木匣子,递过来。“木灯笼,你会喜欢。不贵重,请收下。”

她没有推辞。

“云南小镇上买的。适合你,你这么有古风的女人。我想了很久要送你什么,也许只有它勉强配你。”

话里有一丝暗流涌动的艳羡,并不虚假。她说,谢谢。除此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再说什么都不合适。她就等她离开了。

“如果不嫌我冒昧,”苏溪似乎还在犹疑,但随即放下了犹疑, “想请你们去我那里吃个便饭。下周六行吗,周日也可以,时间你们定。我丈夫也会在家,恭候光临。”

戈小雨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为什么不呢?她曾经在苏州园林看到各种灯笼,她对木灯笼情有独钟。她已经记不起来自己表达喜爱时,方知夏是否在场。她说顺道,却又送上了木灯笼,这种临时起意的谎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世俗外衣的包裹下都可以理解。她在二楼阳台挂上木灯笼,他进门前就会看见的。

他对邀请的回应是,事情搞这么复杂,但去也无妨。

方知夏下班进家就告诉戈小雨,他明天去不了,浙江大学环境公益诉讼前沿论坛请他做主持,下午临时才通知,原定主持人病了。一个并不特别的理由,所以更加可信和容易被接受。他虽然说抱歉,但神色间并没有愧疚,当然也不可能给她类似闪烁其词的感觉。此外再无更多的解释,连照顾她情绪的话都没有,如果是真的——当然是真的,这对他事业发展是个难得的机会,这点他也没向她说明,所以她还是选择原谅了他。

“要么我也不去了。”她说,说完才明白自己的意思,几乎是为了不让事情变得想象中那么糟糕,她又补充说, “或者改时间吧,后天,下周?”

他听明白了她的问题,但并没有回答。过了片刻,他缓慢露出一个绵长的笑容, “你去吧。不要荒度了一个人的周末,我又不能在家陪你。”他还是了解她,她接受了他传递过来的能让她放松下来的气息。她努力回以微笑。近来,一种类似白日癔症的胡乱猜想,总是向内拉扯她,让她很容易就陷入烦乱、阴沉的情绪泥沼里。那句“如果没这个论坛你会找什么借口呢”之类的话是不会问出口的。即使更坏的事情已经发生。那根本就不属于他们之间的话语。她只是无法忽视也难以抗拒这个念头的侵袭和伤害——从一开始他就是不乐意去的。他答应下来,但没想过要去。无论原因是什么,这都几乎接近真相。

他出门了,家中又剩下她一个人。才上午九点,春日阳光慵懒地照着阳台,昨天折来的柳枝挂在栏杆上,病恹恹的,她扔掉了。她给吊兰、水仙、山茶花浇了水,梅花还剩最后几朵,尚未枯萎,但也已经像文火煨过的纸片一样有些焦黄、薄脆了。所有过季的倾颓是不可逆的。做完这些,她发现时间过去还不到十分钟。午饭之前,还有那么多的时间要打发,而她又不知道要做些什么。这些年来独自在家度过的无数个白天黑夜,从来没有馈赠给她消磨时间的经验。她又经常回忆不起昨天或者前天同一时间是如何度过的。她走进厨房,从橱柜里拿出那两个食盒,昨天专程去超市买的。她原本打算做两个菜带过去,她自己的主意,没有问过他。会显得亲密些吧?现在,她又觉得这有点矫情了,说到底,那种徒有其表的无聊。她是不打算带去其他礼物的。他对木灯笼视而不见。他没有问过,她也没有提及。

苏溪脸上化了淡妆,身穿蓝色家居服,头发用一只橘红色的发圈束了起来。她把戈小雨一人迎进门,没有问什么,但她在一呼一吸之间松弛下来的神情,没能逃过戈小雨的眼睛。只是戈小雨不确定这是否出乎自己的想象。苏溪微微摇摆着身姿走在前面,这是个家居服都能穿出飘逸感觉的女人;像山水画,懂得美在藏露之间,而发圈正像那含而不露的花蕊,把她所有的美凝聚在脑际,再纤毫毕现地沐浴在她周身。始终有种清新又艳丽的物质在围绕她流动。一个底蕴绵厚也可以说深不可测的女人。

她们来到二楼。 “他临时有事,参加一个论坛,他说很抱歉,”戈小雨说得有些匆促,好像对方一直故意不给她机会,现在终于被她逮着了似的。

“那两清了,用我们专业的话说,权利义务对等了。”她笑起来,声音比面容还要爽朗,“我们就不用互相道歉了。我本来还不知道怎么请求原谅,就半个小时前,飞来飞去又飞走了。”看着戈小雨不解的样子,她的笑声更敞亮了些, “飞来飞去临时被要求归队了,他本来也就一周假期,才过一半。噢,飞来飞去,我丈夫是飞行员,”她停下来,似乎被自己的笑声噎着了,调匀气息才重新开口, “我总喊他飞来飞去,唐潜,他真名叫唐潜。”

听上去,她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是那么不以为意,简直都让人感觉像临时编造的。戈小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产生这种感觉,但它就是那样直接、清晰、冰冷地凸显在她意识的最前端。像一个编剧,早设计好了角色的职业,就是想不出合适的姓名,临到上台,情急之下胡诌一个凑数。两个男人都毁约了,都未提前告知,但她这身家居装扮不是给一个女人看的。戈小雨也想不出此刻应该表达什么,理解、遗憾、同情,还是安慰,或者只是一句“我懂”?在如无声深水般、又似没有尽头的岁月里,她是愈发迟钝了。然后她听到: “聚会原本两个人也就够了,你能来,我很开心。”苏溪依然是轻松愉悦的声调,仿佛有架永动机埋伏在她胸腔里,什么情绪都改变不了那不为所动的音色,除非她认为需要改变。她示意戈小雨自便,下楼去了。

这里有些家庭气息了,尽管依旧乏善可陈。壁炉里闪着微红的光,发出些微暖意。书柜上搁着几把扇子和几个雕塑,没有书。深色玻璃茶几上放着一只绿色瓷器烟灰缸,里面是空的。几把简洁但做工精细的木椅,一张复古的八仙桌,上面空荡荡,没有花瓶和花,没有相框,也没有唱机。她注意到外面开始下雨了,此刻如果有点音乐就好了,但随即又觉得没有或许更好。有两幅画,是印刷品,被两枚大头钉摁在墙上,梵高《柏树旁盛开的果园》,莫奈《撑阳伞的女人》,一大一小两个模糊的人影,莫奈第一任妻子卡米尔和他们的儿子。她盯视片刻,越发觉得内心潮湿,只好强迫自己看向窗外,风把满眼的柳条吹得更弯了,雨仿佛也变成了绿色,天地之地一片绿茫茫,让她心慌。

她蹲在壁炉边,塞进去两块木柴,又将炉火拨旺了。她感觉暖和了些,那种模糊的奇怪感却再度泛上来。这里没有挂上婚纱照或者全家福。没有女人的照片,也没有孩子的。这不是疏忽。说不定以前有,今天被摘除了,这也并非无意为之。难道这只是暂居之地吗,她内心呻吟一声,敏感得有点神经质了。但墙上其实是有照片的,只有一张,她早就仔细看过了,现在她又走到它面前。

葱油鲈鱼,香菜花生米拌牛肉,雪里蕻炒春笋,春笋清炒而不是油焖,很合她口味。还有乳白色的老鸭汤,加上她带来的芝麻浓汁烧鸡和青椒豆豉回锅肉,也算丰盛了。苏溪料定她这样的女人做客会带上两个菜吗?她预备的都已上桌,全部分量也只够三个人。没征询她意见,苏溪打开一瓶克里斯蒂娜干红。她从不在别人家中喝酒,但眼下好像也没什么好反对的。她端起薄如蝉翼的勃艮第杯,觉得它碰撞的声音会很好听。

“来,享受难得的周末时光。”苏溪朝她举杯。

“祝你周末愉快。”她说, “我每天都是假期。”

然后她笑起来。苏溪也笑起来,笑容像新书被春天微风翻过那般清新、柔美。

“这样的周末多吗,我是指他临时被召回去。”她问。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问,但总得聊些什么,而对方还在寻找话题。没有人准备好了。

“不多。我意思是,他周末本来就回家少。我们的假期从来不在同一个调频上。”她似乎原本想开个玩笑,但并没有表达好,她准备好的笑声也消失在咽喉里。有那么个瞬间,她脸上的一条血管分明蠕动起来,像一条虫爬过。

是紧张导致的吧。给她的感觉,苏溪并没有说完,她的话像一匹马奔出很远之后,才发现勒在心脏上的缰绳长度早就不够了,远不可能到达这里。这让她突然换上了一种私密的口吻: “一到周末我就没了自我,一切得围着他转。”

她品咂着话中刻意流露出的自怨自艾,觉得此刻这种感觉不坏。这就有点像两个中年妇女之间的无聊私语了。这是眼下需要的吧,虚饰,庸俗,游离在失神的边缘,也会成为一种保护,自动阻绝掉可能刺入皮肤、钻进毛孔、贴近灵魂的东西。没有人能长久和真实待在一起,要求别人那样也是不人道的。

苏溪起身给她盛汤。汤的雾气把她眼镜蒙住了。她一直维持着的笑容变得像雾中花一般模糊、遥远,可能其间还隐藏着某种幽暗情绪。 “……那你应该感觉幸福才是。”她听见苏溪在轻慢地说着, “可惜我熬了三个小时的汤,原本四个人的聚会,结果只剩下了两个女人。”

话题终于回到了最初,似乎交谈也就此重新回到了她的掌控之中。

“雪里蕻很新鲜。”她说。她没有理会她的话。她这么说似乎是想反抗什么。

“早晨买的。有个老妇人每天……”

“笋的味道也好,我喜欢。”

“谢谢。”

“你平时一个人喝酒吗?”

“偶尔,一般不。”

“我也是,但最近有时会一个人在家喝点。”

“酒能舒缓情绪,”苏溪似乎并没有觉察到她语气的略微变化,始终维系着同一水平线上的真诚——就像用精微的秤称重后从五脏六腑里拿出来展示一样,而且好像还想就这个话题表达出感同身受来。可能她又认为自己没有表达好,干脆直接说, “酒能隔开很多东西。我感同身受。很多东西就该隔开。”

“没错,”然后,她不知道要说什么了。然后,她被某个等待已久的问题冲破了嘴唇:“孩子呢?”

终于提到了孩子,竟然是由她提起来的。她终于明白自己的问题时,觉得话语的失足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之一。

“保姆带出去了。”苏溪回答迅速,并且随即给出了明确解释, “为了我们的聚会,能安宁些。”

她露出浅浅的微笑,表明自己接受了这个说法。她说, “孩子很闹吧?”她希望说这话时自己被酒精透红的脸没有露出某种类似神往的表情来。

“孩子只是个孩子。你把他当成一个孩子,就会好受些吧,不会那么厌烦。”苏溪说,然后,端起杯子举到她们中间。那应该代表——这个话题在我们干杯之后,就丢弃吧。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就像丢弃一片头皮屑,一粒粉刺,一颗智齿,挤出一滴淤血。总是,生命中多余的东西。

然后,她们就陷在了像原始森林一般的清冷和昏昧里。她们是两棵站得很近但品类不同的树。她看向窗外,雨下得似乎更细密了。窗玻璃上,一条条经由复杂路径汇成的雨线,正在慢慢黯然坠落。最终是她,而不是她,拨开了她们之间繁乱的枝叶和沉重的雾瘴,打破了远古的冰一般的沉默, “你们的工作,复杂吗?”她问。

“不复杂。不用心或者用心去做,都不复杂。”苏溪立即回答。预设的必问题。还有早就准备好的表情同时上演,不以为意,同时嘴角略微上扬,而那飘忽的目光似乎在审视她,为什么要这么问。

她想说自己听明白了,但没说。她说得没错,疏远或者投入,都能解决某个困境,令人忧惧的只是若即若离的中间状态。她也许原本想问的是,你们怎么认识的?但她能给出的答案,她已经知道了。哪怕和他的有所不同,但其实又有什么不同呢。不同的也只可能是故事表面的东西而已。她或许可以直接问,你为什么认定他会帮你,他为什么要帮你。但这些仍然不是她想知道的,无论已经发生的,还是尚未发生的。她点点头。然后她说, “你是个界限感很强的人。”她不知道为何要抛出这种评价,又是否准确。然后她意识到自己不是这样的人,或许她曾经希望能成为这样的女人。“我只是奇怪,你家中一本书都没有。”她嘴角泛出一丝苦涩的微笑,轻声说。她似乎想转移话题,或者更深入什么。

“一年多没碰它们了,都堆在地下室里。整理书很累的,搬过来后,先扔在那里,然后就不想动了。”

如她猜测,她搬过来不久。她对此没有隐瞒,哪怕知道她问话的缘由和暗示。她不再回应。过了一会儿,她看向墙上的照片。大海,落日,金黄色的海面和似乎静止在光线中的帆船。没有人物。底部的手写小字,她慢慢读出来,2021年7月,青岛。 “我们那时也打算去那里的。”她说,语气像是在向自己求证。

“你是指青岛,”苏溪在向她确认。 “你们?”

“是,也是计划七月成行。”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临行前两天的夜里,他刚进家站在门厅里就向她道歉,要去成都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他的博导临时有事,让他代为前往。又是临时。那是7月21日。两天之后,在网络新闻里,她确实注意到成都有这样一个研讨会。她没有去搜寻会议照片。

“那太遗憾了……”苏溪的声音唤回了她走失的意识,至少有十秒钟她感觉自己并非活在当下。 “我们去的时候是月底,我和飞来飞去。你们也差不多时间吧,说不定那时我们就可以遇上呢。”她缓缓笑着,她的笑声中有种勉为其难的物质,像一个神疲力倦者仍然不得不在单杠上引体向上, “那今天这场饭就成了多余。”

那勉为其难的物质中,应该有此刻对那场旅行最初动因的怀疑吧。她没有说他们最终未能成行。她用微笑表示了同意。

在门口告别时,她回身看向她的脸问,“你的伤?”

“洗澡时磕到水龙头,已经好了。”

也是早就准备好的。

有个梦里,雨水淹没了整个世界。春天将尽时,雨接连下了很多天,一些幽蓝的黄昏,她坐在黑暗的房间里看雨。雨点滑落在窗玻璃上,绵延成雨线,雨线与雨线陌路相逢,彼此纠缠,重新组合。集聚、冲击、汹涌、深邃、混乱、决堤,新生,再次集聚成海。像一个人路过、经历、褫夺另一个人的生活后,人生从此就混合了他人的生命和情感,还有现实之物或者灵魂的碎片。这样的过程是被迫的吧,至多是源于某种与生俱来的惯性,生命本身重量带来的也沾染了生命底色的惯性。但中间又有多少成分是主动的呢。她的自我交付是真诚、彻底的吧。但无论怎样,一旦白日阳光再现,就会香消玉殒,一切成灰,了然无痕。只为了维护最基本的独立存在,她也得假装所有的白天都是黑夜。

一天,苏溪打来电话。她不记得什么时候给过手机号码,但苏溪语气很急,所以这个也不重要了。在一座公园凉亭里,苏溪抱着孩子,在等她。孩子藏在被褥里,没发出什么动静,但依然是个真实的孩子。 “飞机失事了,我要去找他,飞来飞去。”苏溪说。她知道两天前的那场空难,她没有想过那和她的生活会发生什么牵连。 “请你照顾孩子,当自己的孩子,好吗?”苏溪说。谈不上恳求,音色中也没有其他情绪,至少她感受不出来。她没有问为什么是我。没必要问。 “好的。”她说。既然没什么理由拒绝。 “正好你没有孩子,”苏溪又说。她觉得没必要再说下去了,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吗? “如果没有他了,我也就无法面对这个我们曾经幸福的见证,我也想彻底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永远不回来了,孩子就给你吧。”苏溪还在说着。 “他是指谁呢。其他的我都宁愿去相信,就你不要孩子我不信。”她冷静地说。如果这是个剧本,那也太拙劣了,“一个母亲不会不要自己的孩子,你不要孩子就说明它是假的。”她沉着而响亮地说,为自己没有颤抖而满意。苏溪像是没听明白,又几乎像是在准确回应——早就准备好了,从背包里掏出一张纸,递到她面前,亲子鉴定,证明是她的孩子。然后又掏出一张纸来,一起塞进她手里。是书面声明,她的孩子交由戈小雨抚养。这就是全部真相了,苏溪说。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像烤焦的薯片。

像一个灰皮土豆上发了一颗绿豆芽,这就是她对那个孩子的全部感知。这颗绿豆芽对世界尚且未知,世界就要颠覆他的命运了。她的母亲在他生命的最初交出了他,仿佛——如果不是交出爱情,也是在交出爱情的信物。

在她的想象中,现在是他们开始决裂的时候了。在三年也许更长时间的亲密之后,像所有的爱情那样,决裂了。他一开始要打那个女人一个措手不及。然后那个女人也就沿着他打开的豁口,堂而皇之进入她的生活中。他却躲了。他是有多大的把握,那个女人朝她拿出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只木灯笼。一切在算计之中。一个多年前夜夜拥她入怀、后来仍然日日对她温柔相待的男人的算计。他们的故事,包括那个女人的职业和姓名,都是虚构的。唐潜不存在。她曾经在苏州园林看中一只木灯笼,他买来要送她,被那个女人中途拦截了。海边照片是故意的,撑阳伞的女人和孩子是故意的。就像一个忍痛割爱者,将她用来割爱的刀也刺向你一样。我们无法在一起,最好的纪念是有个孩子,留给我,你永远离开,孩子会把我们的爱延续下去,他对那个女人说。那个女人从来无法克制对他的爱,所以答应了,怀上他的孩子,生下来,送给她。这几乎接近真相。她不会去求证。这些年,他离开家,或者该回未回的时刻,他都给出了理由。它们听上去无懈可击。这也算是对她的一种尊重,对他们感情的一种维护吧。我不想让你感觉到我是在破坏什么。像有一只魔性的手在她面前涂抹着,那些孤守在家的不眠之夜,如今再度复原,重演。她从来没想过要去记住它们,但它们就藏在她的记忆深处,一直怀着某种戏谑、嘲弄、甚至邪恶的目的,等待着有一天重新占据她的全部情感。她觉得自己正在缓慢裂开,悲伤是多么持久而沉重啊,还有那或许从此祛除不去的幻灭感。但最终她仍然会坚韧地忍受这一切,所有已经发生的和可能发生的。毕竟没有什么不好的意外发生,只是多了一个孩子,被丢弃,被扔在她怀里。所有的人在这场情感变故中是过客,唯独孩子不是。他是个带着母亲情感疤痕的永久见证者。他对那个女人做了什么补偿吗。不,没有什么东西能弥补爱情的失去,那就像天空缺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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