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9:脑机时代

2022-12-10 19:37阿缺
青年文摘 2022年5期
关键词:陈彦脑机女同事

阿缺

生活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糟糕呢,严妍在被撞飞的那一刻还在想,糟糕到自己要在街头寻死?

要说时间点,肯定是陈彦出的那次车祸。但哪怕他躺在病床上,全身插着软管,三年来只剩呼吸,没有意识,她也没有如此绝望。那时,她只是难过和自责。尤其是,当医生告诉她,可以通过植入脑机芯片治疗陈彦时,连难过和自责都消失了。

“手术整体是比较乐观的,”医生说,“其实脑机技术已经很普及了,我看严小姐的职业是编剧,创作时应该也在用脑机头盔吧?”

严妍点头。不只是她,这座城市里有一半的人都在用脑机头盔。它能解读脑电波,再反馈给大脑,让大脑知道哪些事该不该做,包括分泌身体激素。

医生继续说:“人体和机器一样,都可以精准控制。BCI(脑机接口)技术出现后,我们有了解密人体机器的钥匙。”

“你是说,我男朋友只要戴上脑机头盔,就可以醒过来?”

医生摇头,“陈先生是脑干大面积脑梗死,再加上隔着颅骨,不能接收头盔的电波反馈。我们的解决方法是侵入式脑机接口。”

听起来也很简单:把脑机头盔做到足够小,植入脑中,代替休眠的腦区域,重建神经冲动。它不仅能读取脑电波信号,以此来控制外部设备,比如机械臂,还可以进行精确的电刺激,让大脑产生特定的感觉。

“法律允许吗?”

“你问到点子上了。侵入式BCI 还不成熟,毕竟要在脑子里动刀。法律上卡得紧,不能流入市场,只能用于小范围的医疗领域。但幸运的是,陈先生受的伤——脑休眠和肢体残疾,刚好符合植入条件。”

陈彦醒来后,花了很长一阵时间,才从陌生感中适应过来。他的眼球像被水浸泡着一样,处在一种动态的晃荡中。克服由此产生的眩晕后,他发现,只要看向哪里,视界里水波的凸面就会将该处的景象拉近,近到可以看清每一个细节。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片巨大山峦,沟壑纵横又宽广。他眨眨眼,山峦的影像缩小千百倍,旁边出现了眼睛和鼻梁。他这才意识到,刚才看见的山峦,只是这张脸上眼角的皱纹。

“你老了。”这是他对严妍说的第一句话。

为了迎接陈彦醒来,严妍精心化了妆,没想到还是被陈彦一眼看出——或者说,是被他脑子里的BCI 芯片一眼看出。

“ 三年了, 你终于醒了。”她哽咽着说。

他尚在发愣——毕竟上一秒的记忆还是那辆轿车碾过来的恐怖画面,再睁眼,就换成病房里感人的情侣相认——但大脑的某个部位帮他处理了这些信息,并且告诉他,该以怎样的方式回应。他张开左臂,抱住严妍,柔声道:“这三年辛苦你了。”随后他才意识到不对——右臂去哪里了?不仅右臂,他掀开被子,发现左腿膝盖以下,也空空如也。

“是车祸……”严妍说,“对不起。”于是他也记起车祸的原因。两人吵架,严妍生着闷气,低头在街上走着,一辆手动驾驶的老式汽车横穿而至,是他上前推开了她。

“不过别担心,”严妍说,“他们会给你装上义肢,跟BCI 系统是兼容的。”

他这才知道自己脑子里多了个小小的芯片。医生说他运气很好,芯片植入后,只产生了轻微的排异反应。

适应过程比想象中快,花时间的,主要是对义肢的控制。出院后,他们回到家。家里倒是没变,陈彦的物品还在,连摆设的位置都差不多。由此可见,三年来严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这三年,有人追你吧?”他问。

严妍点点头,“我没答应。”

陈彦抱住她说:“没事,现在我醒来了,后面都是好日子。”

得益于脑中的BCI 芯片,陈彦对义肢的操控日趋灵活。有一次,严妍看到他在电脑前编程,左手平放桌上,右手五指弹跃如飞,快到几乎出现残影。

“这么灵活?”严妍吃了一惊,“跟弹钢琴似的。”

“可惜只有五根手指,”陈彦抬起右手,“如果多一点的话,我确实可以给你弹钢琴。”

“等等,”严妍这才发现真正不对劲的地方,“你什么时候学的编程?”

陈彦之前是美术教师,没学过任何一种编程语言。

“不是‘学,是‘下载。只要在医院官网下载对应的知识,我就能掌握。”

陈彦学代码的原因,是要找工作。但求职过程并不顺利,很多公司会询问他这空缺的三年去了哪里,如实回答后就没了下文。严妍通过认识的人,为他争取到一家特效公司的试用机会。“不过先说好,要是他能力跟不上……”老板说,“我这儿也难,养不了闲人。”

半个月后,对方的电话又打来了。“真没想到这么牛!我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会用所有的编程语言,还能无缝切换,真不可思议……”

六个月后,陈彦成了这家公司的正式员工。严妍心底的石头彻底落地,甚至开始构想结婚的事。陈彦曾经求过婚,她也答应了,如果没有车祸,这件事三年前就该完成。

“再等等吧,”陈彦说,“我还没想好。”

“你要想什么?”

陈彦拉起袖子,露出金属手臂,又敲了敲左腿,“我现在身体有五分之一是金属,卸下义肢后,我都没有你重。”

“我不在意啊。”

“可是我在意。”

他们的对话就此结束。严妍事后总觉得不对劲儿。现在她唯一能咨询的,只有医生。

“BCI 芯片运行正常,没有问题。”医生笃定地说。

“ 可是我总感觉他不一样了。”这时,一个想法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您说……有没有可能,让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医生摘下眼镜,用失焦的目光盯着严妍。严妍讪讪地笑了,为自己的异想天开感到羞惭。她站起来,正要道歉,医生缓缓地说:“可以的。”

那个小到几乎肉眼难辨的芯片,能记录下每一次神经冲动产生的电位变化,正是这些变化在传递信息。信息构成记忆,而记忆被解码转录,储存在医院的数据库里。

“我能看他的记忆吗?”

“ 按规定是不可以的, 但你是陈先生的手术担保人,而且……这次很特殊,程序上风险不大。”

严妍坐在资料室里,以第一人视角展开的全息影像在她周围弥漫。她快进这些画面,以陈彦的视角,重历了最近他的所见所闻,见到他的工作和同事,见到他下班后跟朋友聚会……

等等。她让画面倒退,发现一个女同事的脸反复出现。那是一个新入职的美工,模样并不多么妖冶,脸颊右侧还垂着头发,看起来更不起眼。但老板特意让陈彦跟她认识,“你们一定有共同话题,”说着,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里都装了机器。”他说的是BCI 芯片。

陈彦的目光向女同事的右颊聚焦。她的侧脸被放大,树木一样的发根底下,能看到她的疤痕。

“你好。”陈彦低声说。

“你好。”

他们的初见如此简单,后面也不常见,隔几天才会在公司的某个角落遇到,并无交谈。她连忙快进到了陈彦最后一次见到女同事时,也就是昨天晚上。女同事在路边躲雨等车,陈彦开车路过,车窗滑下,“我送你吧。我们比普通人更不能淋雨,”陈彦讲了个冷笑话,“我们有手术的创口,脑子容易进水。” 对方没有笑, 但还是上了车。

“你植入多久了?”陈彦问。

“五年。你呢?”

“一年。”

对方笑了笑,“那你要适应的东西还多。”

陈彦说:“作为前辈,你有什么建议吗?”

“有很多。比如,保护你的脑袋,可以装个安全卫士。还有,多下载几种语言,语言是最有用的技能……”女同事继续说,“但最重要的建议是,你必须意识到,你已经跟人类不同。”

这句话让严妍和陈彦同时吃了一惊。

“你是说,我们植入了芯片,就不是人了吗?”陈彦问。

“我们当然还算人类,但我们的脑袋已经变了,感知世界的方式也不一样,以前你用手拥抱一个人能感觉到幸福,现在你只要让BCI 芯片给予电信号刺激,也会有同样的感觉。我问你,你现在还对恋爱有兴趣吗?”

严妍屏住呼吸,等待陈彦的回答。

“没有。”

“因为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分泌多巴胺和内啡肽,让你拥有比谈恋爱强烈几十倍的快感。连人类最原始的冲动和快乐,我们都可以随时模拟,甚至超越;我们可以省去漫长的学习过程,直接掌握技能,只要大脑能承受,古往今来所有知识都能储存……你觉得我们还算常规意义上的人类吗?”

陈彦叹息,“我们的确更像一部机器了。”

车继续往前,高楼逐渐变得稀疏。这里是城市边缘。“你一个人住这里?”陈彦问。

“嗯。出事前,我女儿刚出生。其实我受的伤很重,他们说,是因为我太想再见到女儿,意志力在支撑,好几次医生都要宣布我失去一切生命体征,但我挺着,一直没死。”女同事平淡地说,“后来植入BCI 芯片,我就醒了,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孩子。但问题是,我再也没有身为母亲的感觉……我已经四年没见过女儿了。”

陈彦把车开到一栋楼前,停下。“ 我到了。” 女同事说。她没下车,突然轻声一笑,“也别这么绝望。我们这类人,也有自己的乐趣。来吧,我教你。”

“我要做什么吗?”

“你就坐着,不用说话,但开放你BCI 芯片的权限。”同事的声音如同呓语,“让我连接。”

接下来, 他们不再交谈,并排坐在主副驾驶位上一动不动。严妍看到的全息影像静止了,但她知道某种她无法理解的事情正在发生。

这场景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最后,陈彦和同事断开连接。陈彦满头汗水,大口喘气,“这……”

“这就是数据交融。”说完,她离开了车。

严妍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时,陈彦正在编程。陈彦看着她,突然一笑,“你知道了?”

严妍问:“你们在车里……做了什么?”

“你窥视了我的记忆,应该知道,我们什么都没做。我们没有丝毫肢体接触。”

“你骗人!难道你们发了两个小时的呆吗?”

陈彦叹口气,“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們在交换数据。知识、痛苦、经验、愤怒……见过的最美风景、最黑暗的往事、病态的癖好、美好的心……人生感悟、梦境、食物的味道、童年、爱过和恨过的人、看过的电影和听过的音乐……总而言之,就是一切。我们在交换这庞大的数据,体验对方的人生。”

严妍瞠目结舌。她的确无法理解,对面的陈彦依然是熟悉的脸,但两人中间裂开了巨大鸿沟。陈彦安静地看着她,“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没有出轨,我也并不爱她。”

“ 可你们做的事, 比出轨还……”半天,她才想出一个勉强能用的词,“还要亲密。”

“这跟性别无关。你想想,如果这位同事是男性,难道你就不生气了吗?”

严妍一时语塞。最后,她问:“那你,还爱我吗?”

医生听完后,颇为好奇,“他怎么回答?”

严妍摇头,“他没有回答。”

“那你们还在一起吗?”

严妍点点头。

“既然这道坎儿过了,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严妍深吸一口气,“我也想植入脑机接口,既然他跟我不在一条道路上,我想,我可以去跟着他,走另一条路。”

医生微笑,“我很欣赏严小姐的勇气,我也衷心希望你能寻回爱情。只是,这次我不能帮你。我说过,法律规定只有大脑坏死的患者才允许植入,而且植入了也不能保证克服排异。”

严妍从医院无功而返,如游魂一般在街边行走。她思考着洪水般奔流的新技术,张开双臂迎接潮流的人,难免有些会被裹挟着,撞得遍体鳞伤,比如自己。又或许,是自己的双臂,张开得不够彻底?

她凝视着来往的车辆,一辆轿车正从远处疾驶而来……严妍深吸口气,露出微笑。她张开双臂,迎着飞驰而来的汽车,像是在迎接死亡,抑或是崭新的生活。

“很不幸,严小姐的排异反应太严重,BCI 芯片无法继续运行,她的大脑功能正在不可逆地丧失。也就是说,她正在死亡,”医生遗憾地说,“请节哀。”

“但还没死。”陈彦对医生说,“BCI 芯片还来得及复刻她所有的脑部信息,请尽快启动复刻程序!”

医生一怔,随即想起一件事,“你之前早就签了字,允许严小姐查看你的记录……你早知道她会来查?”

“她心思简单,很容易推测。”

“那么,”医生打了个寒战,“ 你也能猜测她会用极端的方式,试图让自己脑死亡,才能植入BCI 芯片。你……你根本就是在一步步诱导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彦没回答。他耐心地等待复刻程序结束,BCI 芯片被取出来后,他捏着这小小的部件,突然笑了,转过头回答医生的问题,“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和她真正交融,永远在一起。”

(摘自《科幻世界》2021 年第11 期,本刊有删节,姜吉维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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