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背面

2022-12-10 19:37时暑
青年文摘 2022年5期
关键词:落羽杉粉底液观景台

时暑

你知道人的皮肤分为几层吗?你知道一粒雀斑要在皮肤下埋伏多久才会浮现上来, 宛如“ 恶魔”般吞噬掉面颊的无瑕吗?前者的答案是三层,后者的答案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它摧毁一个人的自信只需要旁人的一句“小林,你家孩子脸是不是脏了”。比起我妈淡淡说出“没有,是雀斑”5个字后就继续挑选衣服的冷静,我在她身后时不时偷瞄大落地镜中的自己的行为,则显得窘迫得多。

如果是秋冬季节,我至少还能在口罩与围巾的掩护下,借助冬日雾霭的朦胧,掩盖自己的丑陋。而那时是盛夏,所有的掩饰都会在炽热的温度中褪去行踪。最要命的是,我即将去南方的小岛上参加夏季游学。报上名的那一刻,我就开始和朋友计划如何度过那15 天。

然而,就在出行前,我满腔的期待被阿姨的那句话绊了个踉跄。我脸上那些如芝麻粒般丑陋的小东西,是什么时候茁壮成长到足以引人注目的程度的?没人能说出具体的日期,但我具体地知道,它必须要被消灭。

我们是在清晨抵达小岛的,一车学生在整夜疾驰的大巴上睡得酣甜,唯有一个早醒的被晨光中的飞鸟惊艳,兴奋地唤醒了其他人。“我的相机放哪儿了?”“哎,我的眼镜!”在一众混乱中,我从贴身背包的后袋中掏出一管粉底液,挤出一些,躲在座椅后面急急将它涂抹上脸。这是我从我妈出差的洗漱包中偷来的。

那年我14 歲,试图让自己与电视及书籍上呈现出的女孩模样相符;我甚至想控制在车厢中穿梭的玫瑰气味,以防被老师逮到,失去一个做主流好学生的机会。

宿舍的后山上有一个观景台。“据说在那个观景台上还能看到流星呢!”我把旅游手册上的这行字读出声。“真的吗?”同宿舍的朋友听见我的话,把头凑到我旁边看手册,虽然只是个平常的动作,我却紧张极了。她会不会发现我有偷偷化妆?我的粉底有没有花掉,像斑驳的墙壁?但她似乎没注意到,转头高兴地问另一位室友要不要去老师那里问一下有没有租借望远镜的地方。在我满脸窘迫的映衬下,她白净的脸在阳光中愈发可爱。

余下的几天,我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卫生间洗漱上妆,睡前的最后一件事是摸摸粉底液是否还在枕头下。

游学的第二周,有天下午的阳光好极了,我换上特意准备的衣服,和朋友们打着遮阳伞往山上去。即便是爬山途中,我仍带着那管粉底液,每前行一阵,我都要偷偷慢走几步,落后人群一些,掏出小镜子看看脸上的颜色有没有什么异常,如果有,就挤出粉底液修饰一下。

日光滚烫,汗水让衣服贴住后背,令人不适。我一路上走得提心吊胆,恰如我背负那份秘密时沉重的心情。

“咱们来合张影吧?”室友问阿常。阿常是另一个宿舍的女孩,我们不太熟悉,平日里她似乎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都埋头在后排画画。因为妈妈是摄影师的缘故,这次出游,她是班级中为数不多带来相机的同学。

“好呀。”她停下拍景色的动作朝我们走来。然而等她站到我们面前时,却停顿了一下,低声惊呼:“哎呀,相机没电了。”

“怎么会没电了?”室友急忙凑过去看。

“我忘记充电了,明天吧,明天我们再来拍?”大家只能说好。阿常合上镜头盖,冲大家笑了笑,目光扫过我的时候多停留了几秒。

我几乎是立刻警觉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背过身掏出镜子,才发现下巴上挂着一些白色的汗珠,脸颊侧面出现了几道白印子,一定是走路的时候出汗,汗水把“假面”冲垮了。这使我的脸看起来愈发丑陋,甚至有些滑稽。

我几乎是恍惚地下了山,又恍惚地在床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室友都不在房间,暗淡的夕阳也正要从窗户离开。热闹的声音自宿舍外的草坪上传来,衬得屋里有些凄凉。

“她们都去哪儿了?”阿常敲门走了进来。“估计都在下面玩儿呢,你怎么没一起去?”我问她,想起她下午必定是注意到我的滑稽了,我装作穿鞋避开她的目光。

“从山上回来我就一直自己画画到现在。”她竟然坐了下来,没有转身离开的意思。我只好硬着头皮去洗漱,顺便戴上我的“假面”。我伸手去枕头下找粉底液,没有,裙子的口袋里也没有。“怎么了?”阿常看到我的着急,站起身来。

7 月,遍布山野的芒草充满生机,落羽杉高大挺拔,偶尔有叶子被风吹落,宛如羽毛般在我们头顶打转。我和阿常各自拿着一根手电筒,在通往观景台的道路上弓腰寻找那管丢失的粉底液。几个小时前,我们还是不熟的同学,几个小时后,她便知道了我在偷偷化妆的秘密,知道了我脸颊两侧布满了丑陋的雀斑,知道了我脆弱的自尊心正摇摇欲坠。她,成了我的“共犯”。

那天夜晚,我们始终没找到那管粉底液,故事的尽头,是我们站在山坡上看星空。她说,“如果没有星星,夜晚的天空看起来一定很吓人。”她说,“你的雀斑就像星星一样可爱。”

从小岛回去后,妈妈有意无意地问过我有没有见过那管粉底液,我最后还是选择了撒谎,这与我的雀斑一起,成了那个夏天的秘密。

秋日袭来,我们收拾东西回了学校。阿常把旅途中拍的照片打印出来,分发给了同学们。我则比别人多收到一份礼物—— 一本黄色封面的《长袜子皮皮》,上面画着一个长满雀斑的小女孩,她头发火红,自信极了。掀开来,里面有落羽杉树叶做成的书签,夹有书签的那页写着:“‘这里阳光不够充足,我的雀斑多不起来。皮皮说,‘我觉得有雀斑是件大好事。说完,她和最好的朋友们坐在日光下,享受起美味的野餐。”

多年后,我看到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一句话:“友谊的最高境界,是守护彼此的孤独。”我又想起那个盛夏的山坡。雪白的背面可以是秘密,可以是丑陋,但也有可能,是另一种可爱。

(梁衍军摘自《哲思2.0》2022 年第1 期,范李丽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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