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岁月匆匆,转眼我已过不惑之年,时常回顾自己在成长路上的收获和失落,甜蜜和苦涩……
一、割 草
小时候,我在乡下老家常趁农闲时,背着背篓牵着牛到山间放牧割草。
生产队喂有十几头牛,全都养在一个大院子里,夏天吃的主要就是社员割来的青草,冬天吃的是玉米秆、小麦秸秆和红薯面。社员把青草交给生产队,队里有专人用秤称量,然后计算成工分。我们小孩子也一样,每天提个篮子去割草,能帮大人挣几个工分。
那一年暑假,爸爸看我长高了不少,专门用柳条给我编了一个草篓子,让我好多装些草。
在夏天,太阳是火辣辣的,容易中暑,因此,我一般是早晨五六点和下午五六点去割草。有时早晨有雾,有露水,割的草容易“绊秤”而被扣斤两;而下午去,有时回来就天黑了,赶不上队里记工分,到第二天再去草打蔫也会被扣斤两。我们那里人多,割草的人也多,草特别难找,刚冒出头就被人割走了,想多割点草,要到又远又偏僻的地方去。
第一次背着草篓子去割草,是一个早上。我跑了七八里地,找了几个地方,还是没有找到草割。我干脆放下草篓子,跑到铁路桥下的山坳里去玩水。一会儿捉鱼虾,一会儿捉蝌蚪,还把水里的石头翻过来,找那下面惊慌失措跑出来挥舞着两只大钳子的螃蟹……不知不觉已是日暮西山,该回家了,还没有割草呢,怎么办呢?
都怨爸爸给我编的草篓子太大,我去哪找这么多草!一气之下,我把草篓子扔到泉水里,还觉得不解气,又拿起石块扔过去……
两手空空地回到家里。爸爸问我割的草呢,我早就想好了应付的办法,就委屈地一边哭一边说:“我只顾割草,草篓子被人偷走了,我到处找草篓子,割的草也被人偷走了。”
爸爸没有一点怀疑,劝我说:“不哭了,丢了,爸爸再编一个。”
谁知道过了几天,邻居小菊姑娘背着一个草篓子从我家门前过,爸爸一眼就认出她背上背的正是他用柳条给我编的那个草篓子。
爸爸问小菊:“你背的草篓子是哪来的?”
小菊说:“是我爸从铁路桥那边的泉水里捡回来的。”
爸爸不信,他认为是小菊家人偷了我的草篓子,回到家,爸爸气呼呼地对妈妈说:“那次咱闺女割草,草篓子被人偷走了,今天我看到小菊背的就是咱家那个草篓子,肯定是她家人偷的。”
妈妈疑惑地说:“别弄错了,你肯定那个草篓子是咱家的吗?”
爸爸坚定地说:“没错,我自己编的草篓子,我怎么会不认识,中间有一根柳条,我在上面做的记号都在呢。”
妈妈听了也非常生气,说:“那我现在就去小菊家,把咱的草篓子要回来。”
眼看自己办的错事要成为邻里之间矛盾的导火索,我的心咚咚直跳。我只好红着脸,跟爸妈承认了错误。
二、送 饭
我的父亲是个种田能手。他种的地收成好,产量高。他起早贪黑,待在田里跟庄稼打交道。锄地、施肥、拔草,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细心。
“你爸卖给庄稼地了,从早到晚见不到他的影儿。”妈妈有时会发点儿牢骚。抱怨归抱怨,她对爸爸还是挺关心的,做好午饭,总是先送给田里的爸爸吃。
那一年我八岁了,觉得自己已經是大人了。看到妈妈做好饭,争着抢着要给爸爸送饭。妈妈很犹豫:“你能找着咱家窑厂的地吗?”窑厂就是村里的砖瓦厂,在我村西北方向,有五六里地,村里人都习惯以窑厂代替那附近的地。
我拍着胸脯说:“当然能找着了,我去窑厂地里干活又不是一两次啦。”
“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 ……”我拿起饭盒,哼着歌去给爸爸送饭。
走到村口,我停下来观察。去窑厂田地有两条路,一是我平时走的小路,没有汽车,但坑洼不平,雨天积水多,不太好走;一条是宽敞的马路,人行道好走一些。走哪条路?我思考了片刻,选择走大路。路边水渠里的水漫到了公路上,忽然,一辆汽车疾驰而过,车轮唰地溅起水花抛过了我的头顶,接着哗地落了我一身。
我“哎哟”一声呆住了。脸上、衣服上全是脏水,滴滴答答往下落,衬衣贴在身上,俨然就是一只“落汤鸡”。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遭遇,我有点不知所措。心想,唉,都怪自己选了这条大路啊!
也顾不得自己的狼狈模样了,接着沿公路往前走,奇怪,怎么找不到窑厂的地呢?我慌了!
回家吧?肯定会被妈妈批评,我可是拍着胸脯说自己能找到窑厂那块地的,怎么办呢?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把给爸爸准备的饭菜打开,盒子里是米汤,中间夹层里有黄瓜菜,还有两个馒头。一阵饥肠辘辘,我才发现自己饿了。于是不由分说,我拿着馒头就着黄瓜菜吃了起来。
吃了一个馒头,还有全部的黄瓜菜,我已经饱了。一转身,顺着大路又回到了家。
妈妈问:“给你爸送饭回来了!”
我小声说:“是!”
妈妈打开饭盒一看:“咦,米汤怎么没喝?”
我低着头:“爸爸说他不想喝汤。”
妈妈又问:“你爸今天怎么只吃了一个馒头?”
我的声音更小了:“爸爸说他不太饿。”
妈妈“哦”了一声,不再问了。
午后,爸爸从地里回来了,他问妈妈:“今天怎么不给我送饭,饿得受不了,只好提前收工了!”
妈妈奇怪地说:“兰儿给你送饭了啊,她还说你不想喝汤,只吃了一个馒头和黄瓜菜!”
谎言被戳穿,我赶紧向爸妈认错。
三、放 牛
农耕时代,耕牛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包产到户以后,牛便分到了各家各户。我家也分了一头牛,父母亲很高兴,在院子里盖了一间牛棚。从此,放牛、割牛草就成了家里的大事。
放学后,我走进牛棚,牵起牛的缰绳。牛儿缓缓地挪动着庞大的身躯,温和地跟着我这个小主人,不紧不慢地向山坡走去。
走着走着,回头看看牛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眼神里充满了宁静、温顺和柔情。我便常常幻想:我家的牛会不会是《牛郎织女》中的神牛?牛在人间被役使,在天上为星神。“牛”在古代指为二十八宿中的牛宿,这是一个由六颗星组成的星座,如《晋书·张华传》:“斗牛之间常有紫气。”这里的斗、牛,即斗宿、牛宿,均为二十八宿之一。“牛”在古文典籍中,有时也指牵牛星,杜甫《天河》诗中“牛女年年渡,何时风浪生”,这里的“牛”便指牵牛星,“女”则指织女星。凄美的神话,让少女时期的我无数次仰望星空,衍生出美丽的幻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牛郎织女,已然成为人们超脱尘世苦难的幻象,成为农耕时期理想生活的体现和化身。
我牵着牛,牛昂着头,晃动着月牙儿的犄角,威风凛凛地行进在田埂上。突然,牛停下了脚步,扭过头,伸出水津津的长舌,风卷残云般地将路边的庄稼苗卷入嘴中。我厉声地呵斥着,急拉缰绳,牛倒把脖子伸得更长,吃得更馋了。我把缰绳拉得更紧,牛儿缓缓地扭过头看看我,嚼着满嘴的庄稼,甩甩长长的尾巴,继续跟着我往前走。
风儿很轻很柔,清新的空气中携着田野的泥土味儿,令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老家没有太高的山,只有绿莹莹的土坡,离村庄不远处有一座铁路桥,火车通过的时候,排出蒸汽,烟雾朦胧。我牵着牛,一边走一边数火车:一、二、三……铁路桥下的山坳里是放牛的好地方,地势平缓,植被丰茂,山泉潺潺。
将牛的缰绳绕上牛角,任由牛儿慢悠悠地寻找丰美的草地。我登上山坡,向远方眺望。田野里,庄稼一望无际地延伸着,风儿吹过,翻起层层波浪……这饱含着庄稼人艰辛和汗水的田野,展示着庄稼人历尽艰辛、千年不变的美好期盼和梦想。
我重新回到山坳,来到溪水旁边,开始玩水。水里有鱼虾在游动,我伸出手轻轻地绕道水下,鱼儿机灵地溜走了,只捧起了一只胖胖的蝌蚪。想起学过的课文《小蝌蚪找妈妈》,于是把它放回水里,让它去找妈妈吧。
忽见,草丛中飞来一只小巧玲珑的翠鸟。满身彩色的羽毛泛着光泽。鸟儿轻轻落在芦苇上,注视着水面,又猛地蹬开苇秆,一头扎入水中,钻出水面时,嘴叼着一条小鱼,一转眼飞回了芦苇丛。水面上,忽然传来野鸭的叫声,定睛细看,清溪碧流之间,几只野鸭不时地钻入水中,又漂浮起来,若有若无,飘飘渺渺,好似进入美妙的仙境。
倏地,一只蚂蚱跳过来。听老师说,蚂蚱是害虫,又是小鸡最喜欢的美食。我三下二下,就把它捉住了,随手揪下一根狗汪汪草,从它的脖子下穿过去。接着又去捉第二只、第三只……一会就串了一长串,像一串珍珠似的。
一条鱼儿冷不丁地从水面跃起,又“咚”地一声跌回水里,一下子惊醒了贪玩的我,牛呢?赶快找牛。只见牛儿还在不远处悠闲地吃着青草,偶尔抬起头,瞪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警惕地看看四周,瓮声瓮气地“哞”上一声,又低下头,用长舌熟练地拉起青草卷入口中,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
我靠近了牛,想看看牛肚子吃大了没有。哥哥告诉过我,牛的左边是草肚子,右边是水肚子,我抚摸着牛宽大的脊背,那脊背毛茸茸、湿乎乎的,牛毛中散发出一种野性的膻味儿。我看到,牛左边的肚子已经鼓起来了。牛儿对我的抚摸很受用,不停地甩着长长的尾巴,扇动着毛茸茸的耳朵。我把牛赶到小溪边,让它喝水,牛儿张开大嘴,咕咚咕咚喝起来。我看到,牛儿右边的水肚子也慢慢鼓起
来了。
日暮西山,该回家了。我想起在中国早期的古典诗歌《诗·王风·君子于役》中,有“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的优美诗句,描写夕阳西下,放牧归来的情景,多么美好啊!我想拿下牛角上的缰绳,它使劲扭着头不让。我急了,随手拿起脚下的一根棍子抽它。这一下把牛激怒了,它回头倒追我,我惶恐急逃,一脚踩空摔到在草地上,牛瞪着眼一步步朝我走来,眼看就要一脚踏上我的胸。我闭上了眼睛,心想这下小命完了,它一脚下来非踩死我不可。绝望中却感觉牛从我身上横跨了过去,没有伤我一丝一毫。我捂住怦怦跳的胸口,心想以后再也不敢欺负牛了。
四、还 钱
小时候,家里生活非常困难,常常要靠借钱维持日常开销。
大约我七岁那年,有一次,妈妈从隔壁琴婶家借了五角钱给奶奶看病。过了几天后,妈妈攒了一些鸡蛋,拿到村子附近的一个厂里卖了几元钱。妈妈事情太多,就给了我五角钱,让我到琴婶家去还。
拿着钱,我拔腿向琴婶家跑去。一边跑一边打着小算盘:一块橡皮五分钱,一支铅笔五分钱,一个转笔刀一角五分……这五角钱够我买不少文具了,要是我有五角钱该多好啊。
就在双脚即将踏入琴婶家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镇上书店里的一本书,那是自己看了好多次一直想买都没钱买的书。迫切想买书的欲望促使我没有进到琴婶家去,而是转身跑到书店,把那本书买了下来。还剩下两角钱,我又跑到供销社,香味橡皮、转笔刀、小钢尺……以往想买没钱买的文具一下子都买了。
回家后,我把买的东西偷偷藏了起来。心想:这下妈妈以为我把钱还了,琴婶又不好意思跟妈要钱,多美呀!
傍晚时分,我正在后院跟小伙伴玩,妈妈叫住我问:“兰儿,琴婶的钱你还了吗?”我支支吾吾答不上话,心想:这下坏了,妈妈肯定知道我没还钱的事情了。于是不容分说撒腿就跑。
惊慌失措的我跑了很多地方,河滩、麦垛、小树林……天越来越黑,我害怕得浑身发抖。最后只好跑回村里,也不敢回家,就来到自家的后墻外,那里有两棵槐树。我艰难地爬上树,借着枝叶的掩护躲在了树杈上。爬树的时候,因为紧张,肚皮被划出了血口子。
透过树叶的间隙,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家人打着灯,呼唤着我的名字到处寻找。我心里更害怕了,身体缩成了一团,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长大后回想,这是我小时候犯的最大的错误。
半夜时分,我还是被找到了。妈妈到后院寻找,手电筒的灯光照到了树上的一团小黑影,她确定是我。她不动声色地悄悄叫上奶奶,搬着梯子从大门绕到后墙外,把我从树上抱了下来。
我等待着一场狂风暴雨的降临。令我惊讶的是,妈妈制止了要训斥我的爸爸,她把我叫到身边,看着我受伤的肚皮,心疼地问我疼不疼,为我细心地擦上药水。
妈妈一边擦药一边告诉我,其实她并不知道我没有还钱,只是随口问问,我就心虚跑掉了。
接下来,妈妈脸上显现出从未有过的严肃,她对我说:“孩子,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会让邻居认为你妈是一个借钱不还的人,会让咱家背上不守信用的名声,你真傻呀。”
听着妈妈推心置腹的话语,我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有多么荒唐,我红着脸小声问妈妈:“妈妈,我知道错了,现在该怎么办呢?”
妈妈摸着我的头,从口袋里又拿出了一张五角钱,对我说:“拿上,再去琴婶家还钱去吧。”
这次,妈妈依然让我一个人去琴婶家还钱,她已料定我不会再像第一次那样做了。
五、过 年
童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一场大雪过后,整个冬季都在白茫茫中度过,屋檐下的冰棱总是拉得很长。而我总是期盼着寒假,期盼着年的到来,因为过年才是孩子们一年之中最开心的时候。
过年前夕,妈妈早早地为我们每人做好一身新衣服,新衣、新裤、新鞋、新围巾,甚至连头花都是新的,新衣服试穿好后收起来,到正月初一才能真正穿在身上。把新衣服放在衣柜里,每天看几次,掰着指头盼着春节的到来,那种望而可及的期待让渴望春节到来的心情更加迫切。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人们几乎没进过饭店,想吃吃不到的东西,只有年夜饭才能呈现在餐桌上,那就是一年中最丰盛的饕餮盛宴。炒上四盘菜,一盘红烧肉,一盘假松肉,一盘猪肉粉条,一盘海带豆腐,桌上热气腾腾。全家人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屋子里弥漫着过年特有的温馨。
特别让我们期待的是,年夜饭过后,大人就会发放压岁钱。爸爸一般给孩子们每人两元钱,母亲给一元钱。那是一年中真正属于孩子的钱,可以拿着买自己平时想买没钱买的东西。吃过年夜饭后,我就迫不及待地从柜子中取出新衣服,把上衣、裤子、袜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边,把鞋子摆好放在床边,然后带着美丽的憧憬进入梦乡,梦里也是一片阳光灿烂。
大年初一早上,天黑漆漆的,我被村里响起的鞭炮声惊醒,猛然想起已是期待许久的大年初一,顿时睡意全无。兴高采烈地起床,穿上新衣服,美滋滋地走出门去,站在大门外。路过的邻居就会夸我的新衣服好漂亮,我还故意把脚抬起老高,又伸出手指着头上的新头花,听到大人连声夸着“咦,看这小姑娘,连鞋子、袜子和头花都是新的啊,真好看”,这才心满意足,开始到村子里找小伙伴玩,比比谁的新衣服最漂亮。
村里鞭炮声依次响起,地面上刚放过的鞭炮印迹分外鲜明。早饭吃过饺子后,我就开始玩鞭炮。从地上捡起没有响的“哑炮”,掰成两半,放在地上,拿起一根香点燃,火药瞬间燃烧成焰火,很是好玩。玩得兴起时,也拿压岁钱买一挂五十响的小鞭,将鞭炮拆散成一个一个的,用火柴盒或其他盒子装好,过足放鞭炮的瘾,大部分的压岁钱都是在多少次的噼里啪啦声之后就消失无踪。春节期间,也常常因为出去玩鞭炮,把衣服的袖子或者前襟弄出一两个小洞出来,回家后被妈妈责备。
如果天气晴好,小伙伴们还会一起欢呼雀跃,相约到镇上去玩。镇上人山人海,鞭炮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硝火味,舞狮子的、跑旱船的、舞龙灯的、唱戏的,还有甘蔗、棉花糖、糖人、气球等各种吃的玩的。整条街道被围得水泄不通,人群涌动,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欢笑声溢满长空。
狂欢的人們往往忘记了回家吃午饭,一直到天黑后,才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热闹的小镇。回到家中,吃晚饭的时候,所有的话题都会集中到当天的所见所闻,似乎时间永远定格在白天那热闹的场面。
芷兰
本名岳令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在《诗刊》《诗选刊》《莽原》《散文选刊》《散文百家》等报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