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金贤
一
在老家,它几乎无处不在,人们叫它墙头草。
我不喜欢墙头草,除了名字不像话,还因为它肆意蔓延,路边、沟里、庄稼地都能看到它。稍不注意,它便会淹没懒汉的庄稼。但大人们似乎很喜欢它,牛羊嚼着它,总是摇头摆尾。那时,我并不知道它还有个土得掉渣的名字,狗尾巴草。
爷爷眯着眼睛,嘴里含着一根墙头草,靠在松毛堆上晒太阳。草秆在他嘴里发出轻微的“呲呲”声,毛茸茸的草尖随着他的咀嚼微微晃动。爷爷嚼得很享受,像在回味,又像在期待什么。我曾看到我爹满脸大汗,背着一箩墙头草在夕阳下弓身行走,看到小伙伴们用它编织各种形状的玩具,可看到爷爷嚼草的样子,我还是感到惊讶。
很久后,爷爷吐掉那根草,叹了一口气说,老眼昏花了,嚼几根,眼睛就亮了。我很纳闷,草还可以吃?爷爷说,这是好东西,能治病,要是灾荒的年份,草还能救命。
松毛挨墙堆着,像一座小山。墙与松毛的交界处变成一个温暖的小窝,后面立着两堵坚实的屏障,挡住了很多吹向我们的风。爷爷当时七十多岁,人老特别怕冷,就喜欢窝在角落里晒太阳。他年轻时,是我爹的山,老了,我爹也给他造了一座山。
爷爷身体不好,拄着拐棍走路都气喘吁吁。我爹常说,爷爷年轻时太苦了,接着他又叹息,说庄稼人不苦不行,有什么办法呢?说这话时,我爹眼眶红红的,似乎很自责没多为爷爷分担一些。我爹从没说过自己苦,也许他年轻力壮,有使不完的力气。但我总觉得,他羞于在儿女面前流露自己的脆弱。如果说爷爷的苦还有儿女们帮衬着,我爹的苦则是孤独的、悲壮的,我妈身体不好,而儿女们自打有劳力,便像鸟一样飞离了大山。
爷爷爱琢磨事,他有一点文化,年轻时,在村里的小学代过课。他教的那些学生,尽管依然在土里摸爬,但都记着他的恩情,逢年过节总是来看他。
“给考得起云南大学?”那天爷爷这样问我。我感觉有一抹微光照亮内心,但还是不敢相信爷爷能说这样的话。我侧身看,爷爷安静地半躺着,那张干瘪的嘴没有丝毫张开的迹象。短暂的沉默后,爷爷睁开眼睛,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个问题给我的震动不在于能否考取云南大学,而是爷爷的身份——一个山旮旯里的老农,经历生活捶打,骨子里依然向往远方。爷爷这一辈子,生死只属于大山,县城是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所以当他说出云南大学时,我感到不可思议。
我问爷爷:“咋知道云南大学?”爷爷说:“我们在云南省,当然有云南大学。”我不认可他的逻辑,反问道:“那我们在羊棚子,咋没有羊棚子大学?”爷爷看了我一眼说:“云南是大地方,羊棚子是小地方,这怎么能比呢?”
“你想去云南大学看看吗?”我问爷爷。他突然沉默了。我理解他的悲辛,一辈子在碗大的村子里刨食,去省城,恐怕是做梦都没想过的事。很久后,爷爷说:“等你考起了,我跟着去走走。”
爷爷扶着拐棍,晃悠悠地站起来。那根竹子拐棍,他已经拄了好几年,手握处发出淡黄的亮光,其余部分则是灰扑扑的。我意识到,爷爷已进入生命的暮年,他不担忧自己的身体,却一直关心我的前程。爷爷微微抬头看向远方,花白的头发从帽缘伸出来,凌乱枯萎,如他一生艰难的岁月。他嘴角浮现一丝阳光般的笑,像是给我的期望或祝福。
我当时在县城上高中,在雀笼一般大小的村子里,虽说也算个知识分子,却一点底气都没有。现实的困境是,中考成绩不理想,我爹四处借钱才让我自费上了高中。爷爷当然不知道这些,他总是自责,说那些年穷,没把我爹供到初中毕业。而我是高中生,这或许是他对我抱有很高期望的缘故吧。
从小在乌蒙连绵的群山里,像草一样生长,视野尚未触及远方,我只是朦胧中有了逃离大山的渴望,可飞翔的翅膀那么轻薄无力,别说考取云南大学,就是考上一般的大学我也没有十足把握。我在爷爷跟前低下头,小声说:“我会努力的。”
爷爷回过头,眼睛里仿佛有光穿透黑夜,他坚定地说:“好好读,你爸你妈太苦了,你有个工作他们就享福了。”我看着起伏的群山,不由双脚一阵哆嗦,思绪仿佛跌到寂静的深渊里。
二
我出生的地方,群山环抱,村子像一个沉在低处的裂缝斑斑的碗。野草杂花掩盖了走出村子的路。
少不知事,我无法想象外面的精彩世界,仅仅靠听着收音机里杂乱的声音。我的生活没有诗和远方,每天能填饱肚子,便觉得知足,要是偶尔吃一顿米饭,就觉得生活像过年一样。
那时,我还不知道“背井离乡”这个词。村里有几户人家常年在昆明打工,过年才回来一次。我爹说,那些人家地少人多,大人们佝着腰杆在土里流血流汗,一年到头也吃不饱,只好到外面找出路。稍大一些后,我看到很多小伙子、小姑娘——比我大几岁,其实也还是孩子,他们在父母含泪的目光里,背着行李离开了村子。
多年后,当我沿着他们走过的路去乡上读中学。在窄如羊肠的蜿蜒小路上踽踽而行时,我似乎能清晰听到他们坚定而不舍的足音。但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们是如何奔波,才找到一辆通往县城的车,然后又换车,在夜色中熬过多少饥寒,到昆明又经历多少风餐露宿,才最终在城市里寻得一个暂居之地。
山野的风那么凛冽,人一不小心就成了断线的风筝。大山,成了那么多人的故乡。寄居在土地的人们,拉长了目光,也无法在远方放下牵挂。逢年过节,老人们慌慌张张跑到村口,等待着儿女归来。有的人,一去几年没有音讯。偶有几个壮实的小伙子,欢欢喜喜带着女朋友回村。他们的父母点头哈腰,连忙赔笑,说山里条件就这样,真对不住。第二天早上,阳光一如既往灿烂,女朋友却不知去向。姑娘们也回来,却是带着回娘家的心情,她们的心早在别处。
我的两个姐姐也在打工浪潮中离开了村子。她们从中学的校园里逃回来,任凭我爹怎么教育、哄或打骂,就是不愿读书。她们有理有据,说一年就几个人考得上高中、中师,读了也白读。那时,我家的地不少,我爹又租了一些地种着,经常披星戴月地奔波,多两个人帮忙,本是一件好事,但我爹还是把姐姐们撵到昆明打工。用我爹的话说,多几个人盘庄稼是松活,但一辈子在土地上当泥腿子,没什么指望。
这一走,年少的家成了永远的故乡。虽说姐姐们已能独立生活,我爹还是忧心忡忡。每隔几个月,只有收到她们的来信,我爹紧皱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那些脏乱的信纸,写满歪歪斜斜的字,携着姐姐们的思念飞回故乡。我爹捧着信,一字一句念给我妈听。有时,我看到他在悄悄抹眼泪。
时间长了,我知道姐姐们在昆明的饭店里做服务员,拣菜、洗碗、抹筷。很多夜晚,我爹在煤油灯下给姐姐们回信。他总是捋捋胡子,又写上几句话,一封信要写到午夜才能完成。他告诉她们家里一切都好,不必挂念。每封信的落款,我爹总要工工整整地写上:父手书。我当时不明白这样写的用意,多年后,我在电话里听着我爹苍老的声音,他说他身体很好。那一瞬间,我眼泪决堤,其实那些信的内容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告诉姐姐们,他身体健康,能亲自写信。
我想,在城市奔波,即使只能勉强糊口,也算见了大世面,而大山的人就显得老土了。二姐给我说过一件事,几个亲戚去饭店看她,她请他们吃过桥米线。临走时,亲戚说过桥米线不好吃,清汤寡水的。她一看,汤里只有米线,配料还好生生地放在碟子里,怎么能好吃呢?
姐姐们在昆明遇到了相伴一生的人,后来嫁到了山下的村子里。她们出嫁时,我爹心情大好,看谁都笑眯眯的。用他的话说,一年四季有米吃,赶街半个小时就到,祖祖辈辈哪个不盼着这样的日子?
三
用带血的双手硬生生在悬崖陡坎间刨出一条公路,连通了乡村,这不是传说,是活生生的事实。
路修完了,没有欢歌笑语,悲痛的愁云仍沉重地压着每个人。如果仅是流汗流血,父辈们当然还能忍受,祖祖辈辈不都是这样吗?可修那条公路,付出了两个年轻的生命。夕阳下冷清的山野,他们亲眼看着两个兄弟被垮塌的土方推下山。他们伸手去拉,什么也没拉住,以至于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变成一团巨大的阴影,像大山一样压着他们,让他们无助又无力。
孩子们在公路上跑跳着、嬉闹着,谈论如何坐车去上学。从村里到乡上的那条小路,我们长年累月爬坡过坎、穿山越水,早已疲惫不堪。我问我爹,上中学去哪里坐车。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我,随即又笑而不语。后来我才明白,穷乡僻壤的山村,哪里有车给我们坐,只是我爹不忍无情戳破我那不切实际的梦。
多年后,当我把车开到家门口时,记忆里总是浮现出那些在公路上奔跑的孩子的影子,少年的梦像轻盈美丽的肥皂泡,一直在我们心里荡漾。但在当时,车还是令人稀罕的庞然大物,大山里莫说坐车,就是看见一辆车都很艰难。我们去读书,就算沿着山腰反复绕圈子,也要在公路上走,渴望坐车像渴望奇迹一般。有时,我们坐在公路旁,边玩石头边往远处看,期待有车开过来,哪怕看一眼也好。公路空旷得只剩下我们的影子,伴着风“呜呜”地哭泣。偶尔运气好,看到一辆拉沙的车开来,哼哧哼哧喘着粗气,像一头垂死的老牛。
车扬起一团灰尘,一溜烟驶过去了。我们仿佛长了翅膀,跟在车屁股后跑,直到车转过一个弯消失不见了。有的司机心好,会停下车打招呼,问我们要不要坐车,我们立马像猴子一样爬到车厢里。车厢里灰扑扑、脏兮兮的,用不了多久,我们全身沾满灰尘,像刚从泥土里刨出来。不过心情总是愉快的,倘若阳光明媚,风把头发吹得飘起来,我们便陡然生出些许自豪感,好像坐一次车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有了第一次坐车的经验,我们胆子大了很多。听到远处有喇叭声,我们立马站得笔挺挺的,看到车,就不断地挥手,齐声大喊:“师傅,搭一截。”这种碰运气拦车的方式,成功的几率很小,无法满足我们疲惫的渴望。不过我们又想到了办法,看到远处有车来,一群人便往公路中间堆石头。如此一来,虽然遇到车还是很困难,但拦车则是百发百中了。我们私下正得意,某天课间,就有几个人被拉到旗台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检讨堵车的错误。
那些年,尽管乡村公路很荒凉,路边野草蓬勃,只有到了秋末和年关,偶尔能在村里看见几辆货车,但大人们还是从中得到了一些实惠。洋芋挖了,往车上一丢,一年也能卖千把块钱。养几头胖猪,从家里出来,赶一段路就上车,再也不用请人抬了。
生活多少有了些改善,大人们去赶街,偶尔也可以大方一次,掏出兜里的零钱,买瓶酒回家。他们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力气一天比一天更足。山里的人,吃得饱,穿得暖,手里捏着几文钱,日子就过得踏实了。
四
暮色苍茫,我拖着疲惫的双脚,一步步往家里捱。翻过一座山,还有一座山,平时无比轻盈的脚步,像绑了沉重的铁块。我感到无比饥饿和空虚,仿佛浑身的力气正在流失。两个小时的路,我整整走了六个小时。到村口时,我眼前浮现一个熟悉的画面。
一定要读出个样子来,山里的人,一辈子苦不到什么。我第一次离开村子去乡上读中学时,我爹这样说,他眼里闪烁的泪光宣告了我的宿命。那时晨曦初露,世界充满新生的光亮。我背着行李,我爹背着一袋洋芋,小毛驴驮着两袋洋芋在前面屁颠屁颠走着。在村口刚好能看见乡上那些白墙高楼的地方,我爹无比严肃地看着我,仿佛在交待一件大事。
我理解我爹的担忧。多年来,他起早贪黑,风里雨里,把自己抵押给土地,除了一身病,他什么也没苦到。家里没一点积蓄,连我上学的生活费,也要卖几袋洋芋才勉强凑足。况且,从小我就是个不成器的孩子,体弱多病,我爹常常背着我跑医院,十几公里的山路,他来不及歇脚,脸上像淌着一条河。我手无缚鸡之力,从来没下过地,还好成绩不错,我爹的脸上也有光。
我想,我完了。差两分才能上高中,为什么偏偏在生死时刻差两分呢?两分,是大山到城市的距离,是一辈子无法逾越的天堑。我听到肚子“咕嘟”叫,感觉信心掉到了黑夜里。我不敢回家,冷风里,眼泪像一颗颗石子,沉重地打在脸上。
近在咫尺的村里,星星点点的灯光渐次亮起来,在黑夜里如花朵盛开。最后的光亮中,我爹蹒跚的身影突然出现,那么熟悉而陌生。他迟疑了一会,才坚定地向我走来。我似乎听到我爹心里滴血的声音,可他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他宽大的手掌拉起我手的那一刻,一股钝痛像针刺般涌向全身,我感到时光那么残忍,竟然在他手上种下那么多刺。
不知哪一天,听说有人花钱上高中的事,我知道我还有读书的希望,可瞬间又被泼了一盆凉水。近三千的学费,无疑是一笔巨大的开支,家里就是一年到头不吃不喝,也苦不得那么多钱。
想到钱,我心里就血淋淋的。读小学时,数九寒天还可以从家里拎个火盆去教室烤。初中三年,即使雪凌纷飞,手脚被冻得通红麻木,我也舍不得买一双袜子或手套,和身上的冻疮相比,填饱肚子更为重要。有一次丢了饭票,我饿了好几天。大山里来的学生,从未挨过饿的几乎没有。一方面家里穷,每个星期只有十块钱的生活费,丢了钱,更不敢告诉家里。何况,学校与家隔着多少座山,音讯不通,除非大人来赶街,否则你喊破喉咙也没用。饿得口水直流时,我好不容易借到一块钱,还缺了一个角。摊主说,看你这样瘦,算九毛吧,这钱原本用不了的。我买了三个洋芋粑粑,吃完后坐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擦眼泪。损失的一毛钱,我本可以多买几坨炸洋芋。
亲戚不是不愿帮忙,可兜里就那么点钱,五块、十块凑起来,勉强应付日常的生活开支。村里地贫山瘠,土里只能刨出点苞谷、洋芋、荞子,条件好的人家一年到头卖两头胖猪,就再也找不到来钱的路子。我不知道我爹是怎样变魔术似的凑够了我的学费。他一生自视甚高,羞于求人,却为了我低声下气,四处借钱。那些黑夜,他打着手电筒跑遍了所有亲戚,很晚才回家,有时愁眉苦脸,有时抿嘴而笑。
我爹从未跟我说过借钱的艰难,但那些钱,把他的身体压得更弯了。
五
八月的山村,贫瘠的土地一点点冒出金色的希望,我在阳光里一路爬坡。当我把大红色的录取通知书捧到我爹眼前时,他笑着流下了眼泪。我爹说,本来指望考个专科,没想到我考上了重点。我看到我爹的脸像等待丰收的土地,红润而饱满,皱纹一下少了很多。
我爹说:“快去告诉你爷爷,他要认得你考上了,不知有多高兴。”我跑到爷爷跟前,贴着他耳朵说:“爷爷,我考上大学了。”
爷爷暗黑的脸上泛起一层红光,仿佛一下年轻了十岁。他提高声气问:“考上云南大学了?”我说:“是云南师范大学,和云南大学一样都在昆明,听人说,两所学校挨在一起呢。”
“还没听说哪家的考取大学,你是第一个大学生呢。”爷爷抹着花白的胡子,咧着嘴笑了。那时阳光突然黯淡了下来,他的笑容凝固了,嘴唇有些发抖,问:“可是要不少钱吧,哪里找呢?”
我告诉爷爷:“我获得了‘西部开发助学工程’的救助,大学期间有几万块钱,曲靖卷烟厂的一位好心人,答应资助我几千块钱,学校退还了我多交的学费,还奖励了我一些钱。”
爷爷眼睛一下子亮了,说:“要走得动,我也送你去昆明瞧瞧。”随后,他在兜里摸了一会,掏出一沓钱来递给我说:“走出了大山,就不像你爸你妈这样苦了。”
我看到爷爷的手指那么黑,那么瘦,像风中颤巍巍的草。那沓钱却叠得整齐,在他手里显得无比沉重。我知道,那钱是爷爷节衣缩食省下来的。我推开爷爷的手说:“我不要,留着给你看病吧!”爷爷有些生气说:“给你就拿着,我老了,没用钱的地方了。”
去昆明的前一晚,爷爷再一次病倒了。直到十多年后离开人世,他再也没有动过去昆明的念头。我是坐在摩托车上离开村子的。那么多年,我第一次坐在车上仔细看大山的样子,内心无比胆怯和慌张。群山挥舞绿色的线条,延展生命的希望,甚至那些石头覆盖的荒凉角落,稀疏的绿草也在奋力生长。道路崎岖难行,绕过坑洼,又遇沟坎,车和人被颠簸得快散架。路边几百米高的悬崖下,稀稀疏疏地散落着一些人家,屋顶飘着淡淡的炊烟。
我第一次到昆明,面对陌生的城市,内心充满了惶恐。我爹告诉我,村里有很多人,多年前就到了昆明,他们有干劲,能吃苦,在城市中有了立足之地。我试图在街头,寻找他们的影子,但城市太大,无异于大海捞针。有时候,我觉得我和他们一样,是故乡山野的草,把种子和梦想带到异乡的土地上生根发芽。课堂上,我会突然想起村里的那些孩子。他们矮小、谦卑、笨拙,如大地上一棵不起眼的草。他们正在走我年少时走过的路,满身灰尘,脸蛋黝黑,但眼神里充满光亮。
山里的人们,互相拉扯,互相学习,他们跟风盲从,很少有自己的主见。村子那么小,他们是同一条河里的鱼,有水一起欢,无水一起渴。跟着好人学好事,是他们一辈子的人生信条。多少年一直这样,谁家种什么赚了钱,大伙都跟着种;谁家猪羊养得壮,大伙都跟着学。于是,我的名字时常出现在大人们口中,成为了榜样的力量。
再回村子时,许多惊羡的目光打在我身上。当然,也有黯淡的目光,那是一种过早让孩子离开学校的追悔。在那些目光里,我隐约看到了山村的出路。人们都在拼命供孩子上学,辍了学的孩子,也被父母撵到城市打工。在山里人看来,只有好好读书,才能走进城市,获得改变命运的机会。几十年来,小山村从未如此重视过教育。
六
仍然有人在逃离山村。他们辗转于城市,收废品、扫厕所、开出租,即使拼得头破血流,也觉得比山里好过。一些人依靠知识改变命运,在城市中有了立足之地。每个人有不同的命运,而逃离大山,便是最好的命运。
一把把铁锁锁住腐朽的木门,四周杂草疯长,许多老屋在风雨里摇摇欲倒。若不是逢年过节,或是死了老人,在村里根本看不到年轻人的身影。即使村里有什么大事,回去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只有头发花白的老人们佝着腰,播种,锄草,收割,直到在苍凉中告别人世。
年轻人散落异乡,老人们一天天老去。我突然有些失落,我的村子老了,终有一天它会死去。很多次做梦,我一个人站在山梁上,看到苍凉的村子空落无声,几间破旧的土坯房歪斜着,墙上的泥土簌簌掉落,像临近死亡的老人。我想扶住那些房子,可是没有力气,醒来时枕边洒满冰凉的泪水。
可是某一天,这种情况发生了微妙变化。一些长年外出的人,突然回家翻修了房子。他们从城里拉瓦和水泥回村,屋顶的石板换成了瓦,泥土墙穿上水泥外衣,门前铺上平整光洁的水泥地板。
逃离大山的人又回来了,我仿佛看到了某种希望。没过几年,村里的第一幢平房盖起来了。房子洁白如雪,高高大大、方方正正,和城里的房子没什么差别,面积还更大。乡村公路也在变化,最先铺砂石,填平了坑洼,后来又打小块路,路边装上了护栏。公路一天天热闹起来,小轿车、货车往来于乡村,捎来城里的信息和物品。
一些新的奇迹正在酝酿。村里一家外出十几年的人回来了,收回他们土地的同时,还租地种药材。他们有眼光、能吃苦,药材种得风生水起,钱包总是胀鼓鼓的。越来越多的人回到村里,有人发展规模养殖,把一群群牛羊养得肥肥壮壮。有人买了车,专门跑乡村客运。
村里的公路上,随时可见货车拉着东西转悠,卖东西的小贩手持一个大喇叭吆喝。我爷爷在世的最后几年,在家门口便能买到很多过去在城里才买得到的东西。他常常感叹说,老祖宗在山里安家落户快两百年了,从没有过这样的好生活。
倘若在山村便能过上和城市差别不大的生活,且过得更安心,谁还愿意离开祖宗的埋骨之地?我坚信,逃离大山的人回归大山,这绝不是回光返照,也不是山村最后的救命稻草,而是撕裂苦难后新生的第一缕光。某天,我看到“乡村振兴”这个词,瞬间热泪盈眶,我知道我的村子会继续活着,所有的山村都会活着,且会越活越好。
天地那么大,人生渺若微尘,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小到一个人、一个地方,大到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在时光的洪流中,无不是在变化中获取进步。但有一点不容置疑,每个人都是站在祖辈的肩膀上,把个人命运融入时代的脉搏,才能有所获得,这是任谁也颠扑不破的真理。
和很多人一样,寒窗苦读改变了我的命运,但我不再为逃离大山而感到骄傲。是的,我们必须依靠读书,敞开胸怀,放眼世界,获取改变山村命运的力量。但如果为了逃离大山而读书,我们的山村只会迅速败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难和荣耀,而坚守土地、发展山村的人无疑更值得尊敬。
这些年来,我在遥远的异地常常想起故乡的墙头草。我知道它的学名叫狗尾巴草,给人们提供药材,为牲口提供食粮。对狗尾巴草的感情,由最初的讨厌慢慢变为崇敬。它不意味着动摇、低头,而是山里人在艰难和卑微中不断抗争的精神写照。它们柔弱却坚韧,平凡而勇毅,顺势而动,一次次在风中倒下,又一次次站起来,在任何环境中都奋力生长。生于草野民间,一生卑微如草,爷爷、我爹还有众多山里人,无论是坚守故乡的人、离开故乡的人还是多年后重返故乡的人,不都是一棵棵狗尾巴草吗?每个人生而艰难,努力适应环境,即使没有成为生活的赢家,但活着本身就是希望。
我曾经以为,狗尾巴草是不会开花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毛茸茸的绿穗,便是它的花。只是它太执着,一生都保持着一种颜色,让每一瓣落英,都记住最初的信念。
草是山的魂魄,一棵棵草,终将开成山野的一片花。每一个在路上奔跑的疼,亦是一棵小小的狗尾巴草,不管生于荒野还是沃土,不管身在大山还是城市,他们的灵魂、骨骼和血脉依然为草所牵,他们的躯体总是贴近泥土,年年生机勃勃,风吹不倒,雪压不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