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本”,在这个词成为标签前,它仅指代在大学招生考试中,本科第二批次录取学生的学校。一本、二本、三本,只是一个先后顺序的概念。但如今,“二本学生”这一身份已成顽固标签,牢牢贴在学校教育、就业市场,以及学生的心里,而且这个标签还意味着某种森严的“等级”。
“二本学生”
黄灯教过2006级的“80后”、2015级的“90后”,她观察他们的变化,同时对照着年轻时的自己。
王国伟是黄灯06级学生的第二任班长。这个性格腼腆的男生是黄灯教过的几千名学生中“凤毛麟角、难以寻觅”的一个。他热爱武侠小说,曾动笔写过几十万字,甚至因为痴迷写小说而复读过,最后考上了广东F学院。在黄灯看来,他是一个真正被兴趣吸引的,有目标、很敢想的人。这么多年来,他几乎是唯一一个她期盼能念研究生继续深造的学生。而王国伟在毕业的第二年参加了公务员考试,成为了一名狱警。这份体制内的工作不仅让他有了稳定的生活,也让他的农民父亲可以挺起腰来。这就是一个农村孩子选择的安稳之路,他如此务实,明白自己的首要任务不是实现武侠梦,而是解决生存问题。
在得知王国伟考公的那一刻,黄灯感到“不可接受”。他明明有一个热烈的梦想,有才华,本可以探索更多可能性。但现在回头来看,她明白,能把一个家安顿好,能让父母安心,已经不易。王国伟这样的“二本学生”,并沒有太多选择的自由。“他们的去向,在严酷的择业竞争中,有着触目可见的天花板。”黄灯写道。
在广东F学院当了10多年老师后,黄灯的花名册上记录了大约4500名学生,她把其中100多人的故事记录下来,在2020年出版成《我的二本学生》一书。这本书引起了巨大反响,“二本学生”终于像“清北学生”“双一流学生”那样,被大众注意到了。
学历通胀
龙洞是广州的一个独特地点。这里有低矮的平房和狭窄的路口,不少大学聚集在这里。龙洞村外围,高档小区和写字楼,勾画出一条新的天际线。这里是广州这座城市的脉络,也是一群学生生活的轨迹。
黄灯写道:“在我的学生中,悄悄流传一句话,‘你努不努力,取决于你毕业以后是住龙洞,还是住天河北’。尽管龙洞以其交通的便捷、性价比极高的生活成本,吸引了无数刚毕业的年轻人,但他们显然知道这一区域在迅速蜕变的背后,依然滞留在人们心中的真实定位。”像龙洞一样,生活在这里的学生们也被困在社会给他们的定位中,尤其是在学历不断膨胀的当下。
麦可思研究院历年的中国本科生就业报告显示,近五年,二本高校毕业生平均就业率始终无法赶超一本高校。就业率能进前百名的二本院校屈指可数,且多位于大城市。同时,无论是“双一流”还是地方本科院校,就业率也都逐年下滑。
在求职市场上,文凭正在“通货膨胀”。外企资深人事主管刘鑫发现,真正的高学历学生在求职市场仍然吃香。招聘需求变小,首先被压榨的就是中等学历的这批学生。虽然早在2013年,教育部办公厅发布的文件《关于加强高校毕业生就业信息服务工作的通知》提出,凡是教育行政部门和高校举办的高校毕业生就业招聘活动,严禁发布含有限定985高校、211高校等字样的招聘信息,但在市场化的用人环境下,学历鄙视链从来都是“房间里的大象”。
在大公司的招聘网站上,大都写着学历要求,会有“双一流”的字样,刘鑫介绍,对学历要求已经进展到追踪第一学历的程度。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学历是区分的最简单手段。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熊丙奇认为,以学历为招聘人才的标准,是企业的偷懒行为,更是人才评价体系的等级化。这是造成“二本”成为一个甩不脱的标签的原因。
等级的形成
按照录取分数线和录取批次顺序投档并首选学校,这是高考招生录取的普遍做法。“批次”从 1978 年恢复高考之后就存在了。在《国务院批转教育部 1978 年高校招生工作的意见》中就规定了“全国重点院校、部分军事院校、北京语言学院、北京广播学院第一批录取,其他院校第二批录取”。
1990年代末,不少高校开始合并,新兴院校及民办高校逐步兴起。不少省份就将民办高校和独立学院单独放到第三批次中。学生、学校数量大增,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为保证录取效率,录取批次也愈加细化。“各地的教育考试院自然就把地方建设的重点大学放在第一批次,随后其他的地方本科院校就放在第二批次,后来民办院校、独立院校增加,就把它放在第三批次。”熊丙奇解释。
而这个行政权力创造出来的批次划分本身并不严谨。熊丙奇说:“这里没有什么严格的划分标准,有的大学在不同的地方,招生批次就不同。同一个大学,有的专业在一批招生,有的专业就在二批招生。”
但那条投档线在人们的心里划出了等级。
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说:“录取批次是当地招生办的一个工作安排,并没有赋予某个学校更好或更坏的内涵。但是因为那条从高到低的录取分数线,很多人就自然地认为,一本和二本之间有一个严格的界限,这就过分放大了这个概念。”
一直到1990年代末,大学生仍然是天之骄子,无论他们是从哪所学校毕业的。熊丙奇提到,那时候中国的高等教育毛录取率只有不到10%。不光是接受高等教育,考上高职高专,也足以被同龄人羡慕。
但是随着高等教育规模扩大,高校增加、大学生数量增加,针对高校之间的歧视也越来越多。
学校、学生就被分出等级。现在,“985”“211”是一种身份标识,“二本学生”也是。“这跟我们整个国家采取的行政性的教育工程,以及在高等教育扩张过程中,没有平等地给学校发展空间有关。高考录取批次制造了学校的三六九等。”熊丙奇说。
“作茧自缚”
早在2010年,南开大学医学院教授朱天慧就作为全国人大代表,建议取消高考批次录取。“目前高考实行的分批录取办法,不利于院校间公平竞争,而且损害考生心理健康。”
近年来,高考改革、本科合并是趋势。浙江、上海等省市已将一、二本合并,河北也将它们划为“本科批”。储朝晖也曾作过相关研究,他发现,在现在的网络信息技术条件下,不分批次的依次录取,已经可实现了。但教育资源的不平等很难在短期内改变。在社会共识层面,这个等级概念的变化比改革慢得多。
2020年,中国排名前十的高校教育经费都在100亿元以上。其中,清华大学达到了310.72 亿元,而许多地方二本院校每年的教育经费都不超过10亿元。与此同时,教育的评价体系也是单一的。学术研究水平的高低通常是评价大学的重要标准之一。职业化教育在这套评价体系中明显低一等。在熊丙奇看来,正因为这样,教育“空心化”了,普通院校的教学质量很难提升。
“它(单一的评价体系)制约了我们很多学校的办学发展。对基础教育来讲,它加剧学历的内卷和应试化、短视化。对高等教育而言,它导致了教育的空心化,人才质量不高。反映到招聘市场,自然就是用人单位更看重第一学历,觉得高考分数才能体现人才质量的差异。”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在这个循环里,学生的观念也被潜移默化地改变了,给自己划定了等级。熊丙奇把它称作整个社会的“作茧自缚”。
(摘自《看天下》劳骏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