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殖民秩序的另一副面孔
——评厚圃长篇小说《拖神》

2022-12-07 16:23卢伟填
网络文学评论 2022年4期
关键词:潮汕殖民樟树

卢伟填

2022年2月,作家出版社推出了潮汕作家厚圃的六十万字长篇小说《拖神》。小说一共十三章,其中偶数章节是小说的主体部分,各个章节以大量不同的潮汕器物作为小标题,以史诗的笔触记载了潮汕平原在晚清殖民势态步步加深的六十年里的崛起与衰落。奇数章节则重复使用鬼迷心窍、国王下山、海国安澜等标题,分别借水流神、三山国王、天妃娘娘(妈祖)等神鬼身份,展现了不同神明观下潮汕平原的创世精神和人格魄力。而史诗与信仰之间,作家以“拖神”这一高扬人的主体意识的民间信仰仪式连接起来,塑造了近代中国半殖民秩序的另一副面孔。

有学者指出,西方强势文明的殖民入侵,不仅造成了一种优劣等级秩序和权利不平等的历史事实,而且附带着更难堪的精神后果,即后发的现代民族国家往往背负着民族自卑感、历史悲情叙事和文化矛盾心理的重荷攀藤附葛,走上了现代化的道路。[1]与之不同,《拖神》的殖民主题则建立在一种惊人的创世伟力的基调之上,樟树埠人坚定地抵制西方文化的渗透,以强大的本土自信力消解殖民力量的横切、蚕食和同化,甚至在兵戈扰攘的危机之世,与朝廷、番爿和西方殖民国家争夺生存资源、开疆辟土;在众神盘踞的潮汕大地,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神明信仰,万世传颂。在书写近现代中国殖民史的文学谱系上,旁生出一支高歌反抗精神和开辟伟力的地方声音。小说将一百多年前潮汕人热血拼搏、勇敢无畏的历史壮举纳入了这幅豪阔恢宏的记忆画卷,此中既包含着作家对故土深沉的挚爱和怀念,也寄寓着他对潮汕族群命运的追问。

挖掘作家的乡土态度和族群关怀,并将潮汕命运放置于半殖民中国之中以审视人神、家国关系,是认识厚圃、认识潮汕乃至认识地方的半殖民秩序的重要途径。此外,与《拖神》有关的中心与地方、殖民与民族、传统与现代等问题,也具有讨论价值,有助于打破非此即彼的二元思维,充分理解一个多元、顽强、真实的近代中国。

一、一曲“解殖民”史诗

在近现代中国的地理版图上,潮汕一直被视为边缘地带,陈平原以“省尾国角”定义潮汕,“不仅是地理位置,也是经济力量,更是文化及心态。”[2]这种边缘地位不仅表明了族群对生存环境无奈地接受,也可能衍生出一种另类的认知,即边缘是他者定义的,可以被自我改写,处于版图边缘的潮汕或许更有特立独行的势能。潮汕本土文学叙事中,包含着对中心话语冲击和解构的潜质。这种异质的身份,决定了族群复写潮汕历史的态度和导向,拥有与众不同的生命感受和文化情怀。

《拖神》的叙事起点是一片荒芜的土地,主人公因犯谋反罪而被官家通缉,无奈改名陈鹤寿踏上了逃亡的路程,他带着祖父对韩江港埠的盛景想象——“俯临大海吞吐潮汐,巨舰高桅扬帆挂席”[3]——来到了下游出海口,只见一爿荒无人烟的滩涂之地,这里日光暗淡,水域深沉,层岩叠嶂,人迹罕至。但是,焕然一新的空间赋予了他自主的意识,他要亲自唤醒这座沉睡的港湾:“在这里他就是陈鹤寿,陈鹤寿就是他,再也无人质疑他,未来又掌握在自己手中。”[4]

小说以两次鸦片战争为主要背景,樟树埠的崛起与衰落和半殖民秩序的动态演进休戚与共。陈鹤寿为水流神塑立神像以后,樟树湾便融汇了越来越多的外地人,国家的动乱在这些各形各色的人的迁徙中体现出来,而数百里外的珠江口岸,钦差大人林则徐坚决实施禁烟。当樟树埠人、疍家人、畲族人的三族墟市再次营生起来时,粤东水师已在各个码头招兵买马,与洋鬼子打仗的传言开始在港埠里散开。陈鹤寿感知到了时局的动荡,当他欲造一艘“红头船”载着樟树村人远离乱世,寻找乐土,又听得朝廷与英方交战,清军死伤七八百,帅船、拖船沉毁近十艘。随后,清廷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美国、法国、沙俄陆续推开了中国的大门,陈鹤寿也因留恋花艇花娘不孚众望,威信垮台,被迫下南洋谋生,港埠的掌控权转移到外乡商人林昂手里。国家主权的沦丧带来了文化的入侵,樟树埠开始出现洋人传教,但樟树埠人对本土信仰的坚守使得受命至此的传教士黎德新不断受挫,最终带着遗憾离开樟树埠。混沌之初的樟树湾,原是一片理想的桃源境,但它的命运却因为殖民的宰制攀附上近代中国的轨道。不过,港埠虽然与国家共担患难,但它表现出相当的世俗性,樟树埠人的国家大义是通过世人的生存需求与神明信仰折射出来的。世俗性,一方面表明了樟树埠的民间本位的身份,借以民间立场巩固本土自信;另一方面蕴含着破釜沉舟的能量,依靠本土自信打破殖民的困境。

卢阿涛认为,中国乡村社会的殖民现状呈现出不同于都市殖民的面貌,“乡村殖民属于次生殖民,具有间接性、滞后性、片面性等特征”。[5]樟树埠正是从乡村殖民的缝隙中抵抗外夷的入侵,与洋鬼子展开了主权的较量,所以即使殖民势态仍在加深,樟树埠的命运却不断出现转机。经过下南洋洗礼的陈鹤寿向死而生,回归潮汕,与林昂等外地商人展开了商战,一代本土潮商崛起。当外地奸商借助洋人资本在樟树湾设赌馆,开烟馆,陈鹤寿又竭尽全力禁烟禁赌,并怒斥背后的势力:“那些洋鬼子最好别盯着樟树埠,否则叫他有来无回!”[6]《天津条约》还未生效,樟树埠与洋人便展开了第一次正面冲突,英国海军派出专家来港埠视察开埠情况,不料与本地人发生争执,以石槌为首的六位村民打死了几个英国水兵,此次冲突引来了英军大面积的进攻,陈鹤寿只身一人登上当年的“红头船”与英国军舰决一死战,逼退了外夷战船,但是迫于英国淫威,潮州知府不得不缉拿樟树埠凶徒,六位樟树埠好汉在平原人的赞誉中慷慨赴死。陈鹤寿的义举越来越受到樟树湾人的支持,林昂在这场商战中彻底地输了,可是,他立马转换身份,摇身一变为买办,趁着汕头开埠,打着合法招工的幌子将大批穷苦人当作“猪仔”卖到外国当劳工,于是代表着本土商人和买办资本开始了新一轮的较量。陈鹤寿深感汕头开埠之后,樟树埠盛景不再,于是变卖资产支持儿子浩云到番爿创业,以另一种方式对抗殖民力量的渗透。如此,老一代潮商悄然沉落,新一代潮商向海而生。樟树埠虽然被迫纳入了半殖民世界的秩序中,但能凭借自身伟力抵消着洋人带来的影响,甚至敢与殖民势力争夺资源,驱除列强。樟树埠人坚信,樟树埠的命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由此,小说构成了“半殖民”与“解殖民”两种势态的争衡和抵牾,李永东在《半殖民与解殖民的现代中国文学》一文中对此二概念作了清晰的定义,指出近代中国的“殖民与解殖民同时进行,从而造成殖民宰制的有限、零散、流动和区域不均等。”[7]《拖神》反映了这一复杂的殖民面貌,樟树埠就像近代中国的缩影,在内外交困中杀出重围。洋人势力此起彼伏,而本土潮人或正面应对,或旁敲侧击,将殖民的冲击瓦解为星星之火,解殖民之势远远盖过了半殖民秩序。但贾振勇反复提醒,被迫、后发的现代民族国家面临着殖民强者的两个抉择——接受礼物,或拒绝礼物。这两种抉择有着不同的深意:接受,代表着承认自我的低下,民族自尊受到极大的冲击和审视;拒绝,意味着其地方主义和民族性将在全球一体化的形势下受到严峻的考验。[8]不同的是,樟树埠人在拒绝西方压制的同时,又能师夷长技达到对殖民力量的反拨和驱逐。黎德新欲将天主带到港埠,但港埠人更加地强化他们的神明信仰;当樟树埠在赌博和鸦片的毒害后苏醒过来,陈鹤寿号令众人打神骂鬼,驱散霉运;浩云离开樟树埠到汕头锻炼,看到了本土商业的凋零,于是决心向海外开拓,在番爿购置机器开碾米行,把原本属于樟树埠的财富从洋人手中夺了回来。

生存与致富的世俗诉求催促着樟树埠人奋勇上进,野蛮的干劲与无畏的精神揭开了半殖民秩序的另一面孔:苦难与屈辱不再成为重述殖民历史的主调,《拖神》彰显着人的主体意识,坚信人改造世界的蛮力与魄力,所有不容我者必将被我制服与毁灭,蕴含着生命原力的拓荒精神,以惊人的容纳力将整个荒芜的世界裹挟到它的怀抱之中。有如鲁迅的“拿来主义”:“我们要拿来。我们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毁灭。”[9]

厚圃以创世伟力的气魄,书写着潮汕平原的解殖民史,是对潮汕族群反抗精神和开辟伟力的歌颂,寄寓了晚近中国的民族命运的深切关怀。中国步履蹒跚走向现代的路程中,一直蛰伏着“斩除顽恶还车驾,不问登坛万户侯”的崇高民族气节,可屈辱与悲痛的情感将民族叙事推向了自卑的边缘,以至难寻惊世的人格意志。从这个意义上,《拖神》激活了小说的史诗品格与识见,将这一民族性格熔铸在潮汕族群的生活、心理和文化等形态之中,超越了普遍的民族共情,抵达了对传统中国士子正气凛然、铁骨铮铮的赤诚之心的呐喊。这不仅需要作家宏大体格的建构意识的自觉,还需要建构者衔接内在人格力量与外在历史叙事的情绪力。[10]

二、固守与信仰、仪式同构下的族群记忆

《拖神》虽然高歌着人的主体精气神和伟岸创造力,但它并没有否定殖民宰制下人生活的苦难。樟树埠人的精神困境,体现在无边的等待和固守中。如暖玉的一生固守在春归堂,盼着陈鹤寿下南洋归来,又盼着出走的儿子桑田承欢膝下;雅茹被命运捉弄,年少时等来了水手黄志扬的负心,等来了传教士黎德新的赎罪,当她以为能过安稳一生时,又等来了丈夫石槌血洒刑场的噩耗;麦青是一个花娘,身如浮萍,命比纸薄,但她固守着内心的自由,等待着唤醒她爱情的陈鹤寿的归心,又等待着给予她人身自由的林昂的真意。

“固守”和“出走”是《拖神》书写潮汕平原苦难的族群记忆的结构性因素,“固守”是女人在命运的原点里争渡、争渡,而“出走”则勾连着男人的生命际遇与樟树埠的处境命运,无一不暗合着殖民统摄下人的生存抉择。樟树埠主权被外地商人取代,陈鹤寿不得不下南洋另寻生计,最终带着满载货物的三杆帆回乡。桑田目睹了清政府无能和英国人入侵,立志跟随白辫先生,加入太平军起义,光复中华,最终在清军的围剿下壮烈牺牲。黎德新的出走不仅是因为在樟树埠传教无望,更因为始终无法逃避天主的谴责这一关,即使他已然爱上了善良的雅茹。林昂誓与陈鹤寿争高低,多次联络不同势力打压樟树埠,最终却因投靠洋人而被海盗温兆吉活活打死,麦青夹杂其中,百感交集。

如果小说仅在俗世中定位人心的流变与世事的无常,那么它达不到史的容量与诗的气度。《拖神》还在更高维度书写着人类普遍的苦难处境和应对姿态,小说借由神明的意志展现了迷局中人生存的困顿与无力,同时把这一无奈与漂泊的集体记忆演绎为潮汕本土的风俗仪式,在疯癫的仪式中诠释了人生与世界的本来面目。王明珂认为,“一个族群,常以共同的仪式来定期或不定期地加强此集体记忆。”[11]仪式的背后,还有着一套完整的信仰系统支撑,或以实质器物,或以宗族制度传递共同精神,信仰与仪式存在对位关系,同构了潮汕平原独异的精神世界。小说对这一精神世界的探索体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以“水流神信仰—拖神仪式”的文本结构张扬人的主体意识,建立“人创造神”的叙事主题。樟树埠开荒之际,只有疍家的妈祖信仰和畲族的三山国王信仰。陈鹤寿意识到,想要在这片土地立足,必须创立属于自己的神。只有抓住众人的信仰,才能真正抓住人心,凝聚力量,实现抱负。他不仅创造了水流神,还要驾驭在神明之上,使得神接受人的规训。于是,他又以“拖神”这一充斥着血性和暴力的仪式向神宣战,由护神者将水流神老爷抬出神宫,营入村落,与抢神者互相推搡、肉搏、竞技,直到神明被拉下神坛。“拖神”有别于潮汕传统的“营老爷”游神习俗:神明被请出庙宇,由年轻力壮的男性抬着神明的木像环绕村道游行,所到之处,众人跪拜,以此祈求来年安居乐业,五谷丰登。从营老爷到拖老爷,见证了敬神到弑神的转变,实现了人对神明信仰的挑战与僭越——神明必须服从人的意志,履行保佑一方水土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职责,如果做不到,就要受到人的惩罚。小说以“拖神”为题,“暗合了尼采的‘超人’哲学:在传统价值全面崩溃的时代,人如何重新确立生活的意义,既能超越自我又能超越别人,打破一切旧框框以体现人的生命意志,旺盛创造力,做生活中的强者。”[12]一场拖神仪式结束后,神像残破不堪,甚至断臂瘸腿,但不破不立,樟树埠人后为其重塑金身,重新供奉入宫。这种敢反抗,敢突破,敢开拓,敢造梦,敢重生的人格力量,源于“拖神”精神。

“拖神”精神宣扬了惊天的魄力,这种魄力还被放置在时间的长河中审视,将壮烈的苦难转述为平淡的守候,沉淀为永不衰落消沉的人类意志。樟树埠人信仰的水流神拥有另一个身份——陈鹤寿的前妻难产而死,她的灵魂躲过了黑白无常的追捕,顺着中元节施孤的莲花灯漂泊到韩江出海口,注入了一尊神偶身上,而这个神偶后来被人尊为水流神。前妻为了等待陈鹤寿寿终共赴黄泉,默默在木像里守候了六十多年的光阴。三山国王称赞水流神超越了时间和生死,“为了信仰爱情,这条鬼魂突破了天地人三界的管辖,不管不顾,不生不死,不存不灭。”[13]正因为有情,无依的鬼魂无怨无悔地坚持自己的初衷;正因为热爱这片土地,樟树埠人视死如归保卫家国;正因为执着美好的桃源,陈鹤寿终其一生都在带领乡民寻找理想的乐土。“情”牵动着平原的悲喜离合,克服了命运的无常和人生的晦暗。樟树埠并非没有苦难,而是以大无畏的“拖神”精神掩盖了伤痕。因此,与其说拖神仪式是疯癫的,不如说拖神是人类陶醉于自我的酩酊状态,是向内挖掘灵魂骄傲的酒神精神。在这种疯癫的状态背后,隐藏着理智的人生体认,即人类清楚地认识到神是人造的,人的意志才具有最强大的统摄力。但是理智只是樟树埠人对话自我精神世界的中间状态,最终人类是在如痴如醉的酩酊中抵达了生命的高潮,有关人生的苦与累,思与忆,爱与恨,都在这一非理性非秩序的仪式中得到表达和诠释。

其次,以“天妃娘娘信仰—烧幽仪式”的文本结构展开千百年海洋历史的追溯,批判近代中国的小农意识,赞扬潮汕族群向海而生的气概。天妃娘娘是中国的海神,她固守着海洋领土,感慨千百年以来中国海上霸主的地位,直至明清以后自动放弃了大片的海洋,闭关锁国。“他们不知道世界一天一变,而帝国一旦失去海洋,必将失去大陆。”[14]小说写疍民在七月初十夜举行水陆“烧幽”仪式,超度溺毙在水中的亡灵。可通读全书,小说并未出现任何人物溺亡的情节,相反,叙事中刻意地强调无数死在江边海面的爱国官兵——每一场海战的惨败记录了为国捐躯的英魂,每一份条约的签订指涉了不甘死去的战士。小说以错置的时空书写帝国的沉没,即此刻的“烧幽”在冥冥之中哀悼着未来即将死于殖民战争的官兵,此刻不敢向海而生,他日必将被海洋吞噬。以“烧透的纸钱化成一团团黑色的鬼影在甲板上几番滚动又飘落到水面”[15]起势,已表达了民族国家沦为历史更替的败寇的惋惜与无奈。但是,《拖神》还以史述策略揭开历史中不为人知的一页,曾经在国家日渐凋敝之际,恰恰存在着一个族群,冲破海禁,放弃贫瘠的土地向富饶的大海谋生——造大船,下南洋,开商埠,创伟业,吸纳海洋文化,兼容世界文明。郑松辉认为,近代潮汕海洋文化观中包含着强烈的竞争意识和冒险精神,崇尚力量和自由。[16]这一独立不羁的个性与近代中国的民族心理对比,可以感受到厚圃对殖民历史沉重的反思。

最后,以“三山国王信仰—请神下山仪式”的文本结构,寓意着潮汕族群由分裂走向弥合的历史,也暗示了族群由传统走向现代面临的诱惑。三山国王是畲族人信仰的神明,但他们固守着自己的庙宇,虽为神明,不问世事。“本来人间自有正道,万物皆有法则,我们最好还是啥都不做,任凭宇之长宙之宽,无为就是无所不为。”[17]畲族人世代居住山林,但世事变迁迫使他们不得不考虑转变生计,于是,他们向神明倾诉,问神是否同意将香火带下山林。畲族人诚心跪拜,手中紧握筊杯,口中念念有词。第一问,阴杯,“青面”国王持反对意见;第二问,胜杯,“白脸”国王持赞成意见;第三问,胜杯,“赭颜”国王给出了关键性的一票。畲族人下山,寓意走向现代化而与不同族群交互与融合,但下山后融为一体的樟树埠人开始堕落,他们贪恋钱财,沉迷酒色,鸡鸣狗盗,欺骗作假。“樟树埠富起来了,可是富得乌烟瘴气。”[18]可见,作家设置了神明意志与族群作为的相左有其深意所在:一方面,族群不能困囿在自我的舒适圈中,历史的大潮证明了团结必将胜利,孤立只能失意;另一方面,三山国王对庙宇的固守又是对淳朴民风的回望,进而抛出了族群如何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保持不染的问题。

固守的姿态,演绎多样的族群精神;“人神鬼”同构混响的仪式,细数着驳杂的族群记忆。彭兆荣认为,“仪式具有对现实和超现实的整塑能力。”[19]潮汕族群相信,在仪式符码的释义下,生命将呈现另一种景观:荒诞与破碎的殖民体验被抑制,浪漫与自我的家国想象被放大,甚至抗拒了时间的束缚,人的精神在世代的传承中不断保存、续写和发扬。不过,《拖神》也看到了现实遭遇和话语指喻之间相悖,如何用超现实想象历史的同时回归现实,弥合现实的差距,思考族群现实的命运和出路,这是时代留待给族群的使命。

三、“风禽命”的潮汕大地何去何从

《拖神》书写了近代中国半殖民的另一副面孔——人的强大的意志力可以战胜一切苦难,人类的历史是宏伟的凯旋之歌,而非沮丧的亡国之音——这是作家对世界的理解和期望。但厚圃并没有盲目地描绘理想的乌托邦,小说中大先生预言:“樟树埠嘛,‘风禽命’。”[20]“风禽”一词是潮汕方言的“风筝”,风禽命既形象地表现了樟树埠六十年来筚路蓝缕,风雨飘摇的精神之旅,又生动地表明了潮汕这一方水土之于国家中心的关系,仅仅靠一线之牵。作家以“风禽命”打量族群境遇,定位樟树埠沧桑的过往,乃至定位整个潮汕平原浮沉的命运,这是作家对故乡的揭秘和关怀。

厚圃自述:“潮汕平原于我是一个‘母体’,一个精神的故园,对她的表述既是我内心一种自然的反应,也是对潮汕文化追根溯源最好的方式。”[21]这提醒读者,《拖神》的写作是以作家故乡——潮汕大地为旨归的,借此窗口,小说不仅启示着后人如何解读故乡的人、事、情,而且照亮了今后的潮汕大地何去何从的前路问题。

厚圃写故乡的人,最可贵的在于塑造了陈鹤寿这一民间英雄。陈鹤寿是这部潮汕史诗的谱写者,他的身上体现着一种新旧观念交织的人文主义精神。一方面,他有着坚定的追求,这种坚定的信念让他从一个无名秀才成长为一代叱咤风云的潮商,敢于带领疍民、畲族和潮州人走向融合,敢于造巨舟挑战自然出海谋生,敢于智斗太平天国的侵扰和殖民列强的圈地。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行动具有盲目性,贩卖鬼火灯笼,当过走乡郎中,自负地以为自己是这片土地的救星,甚至妄想在樟树埠建立一个江州义门流芳百世。他是一个学问家,也是一个疯子。他的身上,透露着“堂吉诃德”的气质,永远严肃认真对待每一次行动,但是每次都以滑稽可笑的结果收场。他高调地确立水流神为樟树埠的主神,神像立马被疍家人踩踏踢打,扔出港埠;他幻想建一艘大船将所有人送到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地方,但乡人受不了他的白日梦接连罢工;他从番爿铩羽而归,告诉乡人入股他的三杆帆,最后被众人逼上门讨债。不过,陈鹤寿始终是他自己,而不是堂吉诃德。堂吉诃德在骑士精神的误导下一生碌碌无为,而陈鹤寿却建起了一座百鸟朝凤的潮汕民居建筑群,赠予樟树埠乡人共住,真正实现了他的寻乐土理想。堂吉诃德在生命垂危之际理智醒来,发现过去自己的荒唐,而陈鹤寿在新世纪的第一个春天悄然寿终,名字被写进了《樟树埠志》。

与堂吉诃德相比,陈鹤寿身上多出一层日神精神的人格。他能在一片混沌中创造秩序,他将自己感知的抽象的理想塑形成具体的事物,造大船,创船行,建厝围,都是为了实现寻找乐土的梦想。陈鹤寿拒绝沉溺在人生的虚无之中,即使世界欺骗了他,他依然用最大的赤子之心抵抗来自人生的嘲弄,将压抑的能量膨胀为创造的伟力。正如樟树埠保卫战中英国少将感慨道:“这个国家要是多些这样的人,咱们就该滚回老家了。”[22]从疯子到阿波罗的蜕变,本身便具有一种神话气魄,一方面,小说制造了一种“梦幻的美”来弥补人类“风禽命”的先天不足,使之克服现实的痛苦和价值的虚弱;另一方面,小说又真真切切地还原了潮汕族群的解殖民史,还原人类崇高的精神和永恒的文明。陈鹤寿这个英雄,寄托了厚圃对潮汕族群自我认知的智慧,以及对健全的人格和自由的灵魂的渴望。

写故乡的事,则反复出现了人物姓名的更改,如因犯谋反罪被朝廷勒令追捕,陈兴邦不得不改名为陈鹤寿远走他乡;因参与农民起义军推翻清朝,陈桑田改名梅占魁;陈鹤寿与柳三娘的私生子陈沧海阴差阳错被海盗温鹏程收养,改名温兆吉。姓名的更改和身份的置换移植到宏大的殖民背景中,生成了多重且矛盾的意蕴。陈兴邦有了陈鹤寿的新身份,如同焕发了新的生机,拥有了重新立足的合法地位;陈桑田改名梅占魁,背负了反清灭洋,天下太平的使命;陈沧海变成温兆吉,则注定了父子反目的命运,但被捕行刑之后,一声“爹——”的呐喊又让父子二人和解。姓名的更改与无常的人生同构,体现了樟树埠人无法摆脱的载沉载浮的宿命,小说以曲折迂回的方式讲述每个人都想借助“风禽”飞向更高远的天空,但无一不被时运国势的大网困住。不过,身份的置换也寓意着现代潮汕人是在多个族群融合产生的,正如从潮州府城迁徙而来的潮州人、终生漂泊在水上的疍家人、发祥于粤东第一高峰凤凰山的畲族人,三族交融为现代意义的潮汕人,族群历史的复杂勾连着族群命运出路的多维,人与族群的生存和发展相互依存。这提示着后人,潮汕走向现代和世界的过程中面临着许多的挑战和机遇,调动何种的精神资源,规避历史遗留的“风禽”心态,复魅族群的人文积淀,并成长为新一代弄潮儿,书写新一轮的潮汕故事,其中饱含着作家深沉的隐忧。

而解读作家书写潮汕大地的情感态度,需要将《拖神》放置在当代语境中讨论。李永东指出,“殖民与解殖民重复往返、筛选甄别的系统结构,规约着近百年中国的发展方向,以致现代中国的文化和文学意愿一直徘徊在传统与现代、本土与世界、民族化与西化之间。”[23]厚圃恰恰在众说纷纭的对立话语中探索出一条理解潮汕、理解中国的折衷路径。《拖神》并不是一部写给本土潮汕人的小说,它应该被中国认识,有这么一个地方,在中心濒临崩溃时,抗住了殖民的重压,另辟蹊径地将族群精神传播到海外。《拖神》更应该被世界认识,有这么一个族群,在历史的长河中,用自我的力量对抗着世界的同化,保持自我的民族特性。樟树埠人对自我的坚守,源自族群的文化自信,后人理应肩负着这份自信昂首向前。正如小说里逆向生长的大先生,刚出生时,他齿落舌钝胡须一大把,离开人世时,他只顾哇哇啼哭。陈鹤寿问他为何逆着时间生长,他说:“就像咱们所经历的这个‘恶杂’时代,不也是倒着走么?”[24]作家的禅机与深意恰恰在于,就像遭遇殖民统治的晚近中国有朝一日必将崛起,如今被遮蔽的潮汕族群,也将在未来得到中国乃至世界认同和接纳。

“风禽命”的潮汕大地何去何从?这是厚圃面对族群历史和族群命运的一次发问,这一发问紧扣着文学与时代的关系,进而使作品呈现出鲜明的“当代性”。陈晓明对此有深刻反思:“当今中国文学不只是表现出中国民族的生存境遇,文学也以它自身的矛盾性显现出一种文化的历史境遇。”“它只有意识到这个境遇,深刻领悟了现实的命运和未来的召唤,它才能走出自己的道路。道路从境遇中生长,在当下艰难开掘,向未来坚韧延展,中国文学因此才有力量,才能超越‘当代性’。”[25]《拖神》创作于21世纪的今天,即使它描绘的是半殖民中国一个缩影,但是小说所传达时代精神以及历史深刻性却与当下潮汕大地的境遇问题有着共通的逻辑,我们在此讨论作品的“当代性”,实际上是发现小说所表现的超前于晚近中国的现代意识直至当下和未来仍有启发意义——一方面,“地方”需要克服先天的不足,与外部争夺话语资源,并为“中心”开拓生存路径;另一方面,“民族”需要把握时代的机遇,在“世界”的舞台展现独异的魅力。从这个意义出发,《拖神》的确具有坚韧的力量,具有超越时代的文学魅力。

四、结语

如何将族群的独异性纳入与其他“地方”共享的历史叙事中,显然是厚圃创作《拖神》思考的关键问题。我们反复咀嚼、体味着半殖民秩序带给近代中国的苦难和伤痛,以至陷入传统与现代、自信与自卑、民族与西方的激烈辩驳中,这是殖民主义附带的持续而漫长的影响和焦虑。回望这段屈辱史,厚圃反其道而行,借以人类的强大意志解构殖民话语的宰制,高扬族群的文化自信和创世魄力,有力地与画地为牢的苦难消费导向的殖民书写区分开来,将小说格局和视野提高到人类精神和价值的维度。“拖神”的辩证法暗含了小说家的写作方法论——它既象征人类创造秩序,追求崇高和永恒的日神精神,又构筑一种对话灵魂的酩酊状态和酒神精神;既是走向融合,有容乃大的涵纳气魄,又是抵拒同化,保持自我的独立品格。可以说,小说在接轨族群的历史版图和当下想象时,始终以人的意志贯穿全书,而呈现出清晰的整体性。

《拖神》塑造的半殖民秩序的另一副面孔不是平面的,小说书写的潮汕族群也同样具有多维立体的情感内蕴。他们是被“风禽命”束缚的现实群体,在悠悠岁月里表达着渴望被认识、被理解的价值立场;他们也是破除殖民统摄的社会力量,在历史演进中沉淀为消解苦难,蓬发向上的文化符号。作家反复言说族群的文化自信,将其引入了当代语境,力图通过自己的艺术实践, 重新建立当代潮汕叙事的意义话语,希冀在当下的文学场域中,发出潮汕的声音。

[注释]

[1]贾振勇:《中西“会通”机制与现代文学的“半殖民性”》,《天津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

[2]陈平原、林伦伦、黄挺:《潮汕文化三人谈》,广东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8页。

[3][4][6][13][14][15][17][18][20][22][24]厚圃:《拖神》,作家出版社2022年版,第21页、第22页、第491页、第96页、第221页、第62页、第90页、第474页、第300页、第537页、第670页。

[5]卢阿涛,李永东:《半殖民地半封建语境下的乡村殖民书写》,《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9期。

[7][23]李永东:《半殖民与解殖民的现代中国文学》,《天津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

[8]贾振勇:《中西“会通”机制与现代文学的“半殖民性”》,《天津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

[9]鲁迅:《拿来主义》,《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1页。

[10]胡良桂:《史诗艺术与建构模式——长篇小说艺术》,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71页。

[11]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增订本,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9页。

[12]赵玉:《深圳作家厚圃十载著就长篇小说〈拖神〉,被赞为解读潮汕文化最好的小说》,百度百家号“读创”,2022年2月1日。

[16]郑松辉:《近代潮汕海洋文化特征的形成与发展》,《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5期。

[19]彭兆荣:《文学与仪式:文学人类学的一个文化视野——酒神及其祭祀仪式的发生学原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52页。

[21]厚圃:《在自己的信念里写作——青年作家厚圃答问》,《黄金时代》,2011年第11期。

[25]陈晓明:《论文学的“当代性”》,《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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