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籍辑佚的范型确立:赵万里校辑词籍探论*

2022-12-07 07:30杨传庆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刘波王国维

杨传庆

清季民初时期,受词籍丛刻刊行的影响,词籍辑佚迅速兴起。就辑佚形式而言,主要有三种:一是从传世文献中钩稽现有词集的散佚词作;二是据存世文献辑编古人著述、目录中提及却已亡佚的整部词集;三是汇辑可能从未编集的零散词作定著命名,新编成集。前一种可称辑补、补遗,此种辑佚早就存在,宋明以来整理、刊刻词集者,多有是举;后两种可称辑集,较大规模的辑集始自刘毓盘《唐五代宋辽金元名家词集六十种辑》与王国维《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刘氏辑集在观念与操作方式上体现了传统的惯性,仍然延续毛晋以来直至王鹏运、朱祖谋等辑补词作的诸多弊病;与其相较,王国维则时有考证,多有谨严处。作为王国维的助手,赵万里(1905—1980)精于流略,勤事校雠,对清人辑佚之优劣了然于胸。他将清儒考据之学的优秀传统施之于词籍辑佚,注重辑佚底本的甄选,明辨辑佚来源的体例,利用校勘、辨伪阙疑存真,并且制定了严谨科学的辑集体例,完成词学名著《校辑宋金元人词》,确立了词籍辑佚的范型。赵万里词籍辑佚之功已广为人知,而其从事词籍辑佚的动因,其确立词籍辑佚范型的内涵和以“恂恂少年”①《王伯祥日记》(1931年8月10日)之语,参刘波:《赵万里先生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94页。获得校辑成功的原因等,仍有值得讨论之处。

一、校辑词籍之动因

赵万里一生不专力于词学,其词学活动集中在20世纪20至30年代。在东南大学求学期间(1922—1925),他从吴梅学词,加入潜社,与陆维钊、浦江清、胡士莹等唱和,为其精通倚声打下了基础。1927年秋,赵万里开始校辑宋金元人词,其云:“此编草创于十六年之秋,至十九年冬蒇事。宋元人所著说部、别集翻阅殆遍,易稿凡三四次。”②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影印本,第16页。可知从1927 年秋至1930 年冬,他倾力完成《校辑宋金元人词》。在编纂《校辑宋金元人词》时,赵万里一直在进行《唐宋金元词录》的编撰,并已撰有部分书稿,惜未编成刊行,最终资料散失无存。他还有编纂《全宋词》的活动①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1931 年7 月21 日)记云:“发刘子植北平图书馆书,托雇钞陈元龙白石词钞……并问赵斐云(万里)之宋元佚词,告近从事《全宋词·癸集》。”夏承焘:《夏承焘集》第5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17—218页。,也未能最终完成。1930年代,赵万里还协助赵尊岳辑刻《明词汇刊》,提供文献并撰写题跋②可参看刘波:《赵万里先生年谱长编》,第128—130页。。并且从1930年1月开始,他开始在北京大学讲授“词史”课程,今存有讲义《词概》;另在清华大学讲授“应用目录学”课程,其中第十讲为“宋词”,足见其在词学文献学方面的深厚造诣③孙作云笔记,张玉范、刘波、张丽娟整理:《赵万里“应用目录学”授课笔记》,《版本目录学研究》第八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此外,他还从事珍本词籍的影刻,并与陶湘合作刻词④可参看《大公报·文学副刊》(天津版)第192 期《学术界杂讯》(1931 年9 月14 日)、《词学季刊》第一卷第二号(1933年8月)、《大公报·文学副刊》(天津版)第300期《学术界杂讯》(1933年10月2日)。。

梳理赵万里词学活动,可知其集中精力从事者即为校辑宋金元人词。一位20 余岁的青年,以数年时间投身于校辑宋金元人词之动因何在?就主观情感而言,首先是受到王国维《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的影响,接续为之。1927 年6 月王国维去世后,赵万里系统整理了王国维的词学论著,并于本年秋开始校辑宋金元人词,而他此前并无学术意义上的词籍校读、辑佚的行为。特别是赵万里只校辑宋金元人之词,却不从事唐五代词校辑,这应该不是文献资料缺乏的问题,也不是《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完美无缺,体现的是师尊在前,弟子承续之意。正如沈乃文所云:“王国维先生1908年编有《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二十卷,赵万里先生于1927 年予以整理出版,遂接续编辑了《校辑宋金元人词》七十三卷。”⑤沈乃文:《赵万里先生之版本学》,《版本目录学研究》第七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67页。另外,我们发现,赵万里校辑词籍时对毛晋、王鹏运、朱祖谋、吴昌绶、曹元忠、刘毓盘等都有提及或评骘,惟独对王国维的唐五代词辑集罕有言及。实际上,他对王国维的辑集极为熟稔。从赵万里讲授“词史”课程的配套讲义《词概》看,《唐五代宋辽金元名家词集六十种辑》与《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均是其备课的参考书,其对前者点名质疑、批评,而于后者则是默默汲收。如赵万里考察李煜佚词时云:“《翰府名谈》所引之《渔父》二首,笔意凡近,不似后主词,盖伪作也。”⑥冀淑英、张志清、刘波主编:《赵万里文集》第二卷,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第22页。王国维正云此二词“笔意凡近,疑非后主作也”⑦王国维辑、万曼璐整理:《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20页。。另如对和凝《红叶编》非长短句及《历代诗余》以和凝词集为《红叶稿》这两个判断也与王国维完全一致⑧王国维辑、万曼璐整理:《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65—66页。。赵万里校辑宋金元词不仅在主观动机上承续《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在校辑过程中,王国维考辨的方法、阙疑的态度也自会对其产生影响。

如果说承续《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是主观动因的话,那么明清以来辑词、刻词的诸多不足与弊端则是赵万里专注于校辑宋金元人词的现实考量,其校辑词籍的动机之一就是补苴词籍丛刻辑词之阙。他在《校辑宋金元人词·例言》中说:

此编所以补毛氏(晋)六十名家词、王氏(鹏运)四印斋刻词、江氏(标)《宋元名家词》、朱氏(孝臧)《彊村丛书》、吴氏(昌绶)双照楼影刊宋元本词之遗。⑨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上),第15页。

其补遗首先是要补诸家辑集之遗,即新辑诸家未刻之词集;其次为补已刻词集之遗。前者如耶律履《耶律文献公集》明后佚失,《永乐大典》引之,但四库馆臣未辑,赵万里见《永乐大典》存其佚词数首,辑为《耶律文献公词》⑩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下),第181页。。后者如赵万里在概述毛晋、王鹏运、朱祖谋、吴昌绶等刻词时云:

然余年内所得佳本,如曾慥原辑本《东坡词》,四卷本《稼轩词》,明写本赵彦端《宝文雅词》,为诸家所未见或见而未及校刊者,尚不下三十余种,足以补苴前人所刻者,往往有之。①《宋金元名家词补遗》目录后跋语,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下),第456页。

诸家所刻词中,《彊村丛书》辑补词集的欠缺为赵万里重点针对。《彊村丛书》辑王迈词,从《永乐大典》得五首,又据《花庵词选》辑四首,据《翰墨大全》辑一首,但《翰墨大全》中另外七首失收,故有“重为写定”②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下),第19页。之必要。与未能采摭周备相比,诸家词籍辑佚之弊端更是赵万里的标靶。明清以来的刻词辑佚,贪多而误辑,求全而失真,甚至明知有疑却不惜辑编,导致真赝杂出,疑窦滋生。赵万里评论毛晋所刻《淮海词》云:

传世秦词以毛氏汲古阁本为最劣。其底本亦当自三卷本出,惟前后倒置,又妄据他书增入《如梦令》等十阕。除《喜春来》或确系淮海佚词外,余率据《类编草堂诗余》及明人所辑《续草堂诗余》《古今词统》内录出,实则均非秦作。其误与毛氏所刻苏子瞻、周美成、李清照词均同,实无足怪也。③赵万里:《宋刻〈淮海居士长短句〉跋》,冀淑英、张志清、刘波主编:《赵万里文集》第二卷,第299页。

毛晋刻宋名家词存在不加考证、妄自增补的辑词行为与观念几三百年而无变化,因此在面对刘毓盘1925 年印行的《唐五代宋辽金元名家词集六十种辑》时,尽管赵万里有“大辂椎轮,创始不易”④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上),第20页。之语,而其批评却早已锋颖毕现。和朱祖谋评论刘辑仍着眼于求全且忽略版本不同⑤朱祖谋:《与夏臞禅书》,《近代名贤论词遗札》,《词学季刊》创刊号(1933年4月)。,赵万里则从版本、校勘角度对之严格审视。他说:

辑本居大半,其弊不仅在所见材料之少(如《全芳备祖》《翰墨大全》《永乐大典》及宋元人地志、文集,均未引及),而在真伪不分,校勘不精,出处不明,使人读之如坠五里雾中,其病与吴兴蒋氏旧藏无名氏辑《宋元人词》、汪曰桢辑《钓月词》、王鹏运辑《漱玉词》同。盖先生笃老著述,得书不易,牢守陈说,不辨淄黄,固不独先生为然也。编中收《金荃词》据海源阁本,《荆台傭稿》据宋刻本,《舒学士词》据天一阁本,皆在可疑之列;《柯山词》《月岩集》据文澜阁本,《秋崖词》《碧涧词》据关中图书馆本,而不悟其皆出后人所辑,而《柯山词》且收赝作,尤非先生所及料……至卷后附跋,亦泥沙俱下,訿谬时见。⑥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上),第19页。

刘毓盘辑集之弊体现在辑佚来源太少、缺乏辨伪意识、不标佚词出处、不辨版本源流,可谓前人辑刻词集之弊的一次爆发式呈现。所以,赵万里将刘氏辑集作为词籍辑佚存在弊端的典型加以批评。并且,这种词籍辑佚上的传统思维非常顽固,赵万里同时代学人依然是“牢守陈说,不辨淄黄”。他说:

属稿既半,忽见近人有《漱玉词》辑本,较王本尤芜杂,其于《草堂诗余》《梅苑》所载凡他首不注撰人者,悉加采入,于是李词又凭空增入数十首,盖漱玉词至此,直体无完肤矣。因出余斠本入《校辑宋金元词》中刊之,俾世人知余所辑,殆别具用心,固非图与时人争一时之短长也。⑦《漱玉词》目录后跋语,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上),第290页。

所谓“近人有《漱玉词》辑本”,指李文䄎辑《漱玉集》五卷,此本有北平冷雪盦1927 年初印本及1931年重订本。李文䄎与赵万里同在北平图书馆任职,赵万里对同事辑本真赝混杂之弊别有体会,因此将自己校辑李清照词附入《校辑宋金元人词》刊行,从“别具用心”之语可见其校辑之现实针对性。

二、词籍辑佚的范型确立

针对明清以来词籍辑佚的种种弊端,赵万里将清代考据学之版本、校勘、辨伪等优良经验运用于词籍校辑,最终树立了以追求“客观”为旨归的词籍辑佚范型。

赵万里首重辑佚底本的选择,甄别年代较早的古本与善本作为辑佚底本是其词籍辑佚的鲜明特征。赵万里辑词有着强烈的版本意识,注重梳理词籍的“版刻源委”①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上),第16页。,详考辑佚底本的版本源流,择古本、善本而从。如其对于《花草粹编》的使用,选择明万历原刻本,而不用《四库全书》本与金绳武整理本。因为此二本割裂原刻本12卷为24卷,破坏了原本面目,特别是金绳武整理本改动更多,他说:

编中词人姓名,悉依所本各书迻录,或名或字前后不一致,而字句间亦无据此本以改彼本之迹,故何者出何书,尚可想象或考证得之。顾咸丰间钱塘金绳武以木活字印行时,憎其体例未善,咸改署名,其无可考及疑信参半者,仍依原本书字,其见于何书者,皆小字注后而署失名于前。与张文虎所称抉择不精,校订疏舛,或名或字或别号,体例厖杂云云正同,皆未得陈氏之用心。②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上),第25页。

《花草粹编》原刻本虽有芜杂及体例未善之处,但并未在字句上“据此本以改彼本”,保留了词作文本的较早面貌。而金绳武改体例、改署名,无可考者又依照原本,致使原本旧观不可复得。赵万里强调辑佚底本从古从旧,原因就在于佚词来源出处越早,流播中出现臆改以致舛讹的几率就越小,这样辑佚的质量就越有保证。所以,他对宋人所选词集甚是看重,其称曾慥编选《乐府雅词》谓“欲窥北宋词人之面目,必读此书”;称黄大舆编《梅苑》“不啻为研究词的最好的书”;称黄昇编《花庵词选》“为宋以后研究词之最好的书”;称赵闻礼编《阳春白雪》“为研究南宋词之最好材料”③孙作云笔记,张玉范、刘波、张丽娟整理:《赵万里“应用目录学”授课笔记》,《版本目录学研究》第八辑,第35—36页。。如《玲珑四犯》(一架幽芳)词,杨慎编《词林万选》以之为宋徽宗作,曹元忠辑《宋徽宗词》,即据之录入。而此词首见于《阳春白雪》外集,赵万里即据以考定为曹邍词,并按语云:“上阕《词林万选》二引作宋徽宗词,吴县曹氏校辑《徽宗词》据以录入,非也。”④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下),第134页。

在从古观念的影响下,赵万里对明清文献并不信赖,仅作为参订之用,特别是对于清代官修如《四库全书》中之词籍、《钦定词谱》、《御选历代诗余》非常不信任。他对明清文献中所引首次出现且无较早版本依据的词,均注“未详所本”之语,并列入“附录”存疑。赵万里如此认定之因就在于对后出文献臆改文字的担忧。如赵万里校万俟咏《钿带长中腔》(簇真香)一词,于“簇”后注云:“《词谱》上衍‘钿带长’三字,且云调见《大声集》,一若《大声集》至清初尚存者,官书之不足据盖如此。”⑤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上),第173页。此词《全芳备祖》《花草粹编》等都无“钿带长”,特别是另一官书《御选历代诗余》也无衍文,则“钿带长”为《钦定词谱》编者所加无疑,其云“调见《大声集》”乃不足据之妄言。

甄择辑佚底本之后,赵万里对底本体例明辨察考,特别是他揭示了宋代以来词总集编次“不注撰人”之例,此于词籍辑佚意义重大。宋明时期诸多词总集在选编词作时,往往前一首有撰人姓名,衔接而下的却没有注出撰人。由于想当然地以为衔接之词即为前“撰人”所作,导致明清以来学者在编选、辑补词集时犯下了诸多词作撰人归属上的谬误。赵万里在分析《类编草堂诗余》时说:

古乐府及元明剧曲之佳者,其撰人姓名多不能确知,宋词亦然,故分类本于词之撰人不能详者,辄空缺不注。黄大舆《梅苑》、曾慥《乐府雅词拾遗》亦如之,而分调时不明斯例,悉以前一阕所记撰人当之。于是宋世名家词,凭空又添出赝作若干首,而明以后人无摘其谬者,以讹传讹,实此书作之始。如分类本前集上《浣溪沙》(水涨鱼天拍柳桥)一阕,与周邦彦《渡江云》衔接,分调时以为周作,毛子晋辑补《片玉词》,据以录入,即其例矣。⑥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上),第23、24页。

他在介绍《梅苑》体例时说:“此书体裁,若知其作者,则将作者之名写于牌下。词在那时为最普遍的歌唱,无名氏作品当夥,清人于黄大舆之《梅苑》不懂,且前一牌子有名,后面则无作者名,故以为后者即为前人作,实误。”①孙作云笔记,张玉范、刘波、张丽娟整理:《赵万里“应用目录学”授课笔记》,《版本目录学研究》第八辑,第35—36页。顾从敬《类编草堂诗余》正是不明此例,重编时妄增作者,凭空制造了诸多赝作,而后来者沿谬不察,致使错讹不断。

明辨“不注撰人”之例后,赵万里对词总集、类书中未注明作者的词作谨慎分析,辑集时严格甄别。对于不能确定归属的则作为“无名氏”存疑,如《锦缠道》(燕子呢喃)、《玉漏迟》(杏香飘禁苑)二词,其按语云:“至正本《草堂诗余》前集上引上二阕与宋子京《玉楼春》衔接,不注撰人,《类编》本以为宋作,明以后选本从之。非也。”②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上),第53、54页。对于可以结合文献考订的则重定其归属,如王观《高阳台》(红入桃腮)一词按语云:“至正本《草堂诗余》前集上引上阕与僧如晦《卜算子》衔接,不注撰人,《类编》本三因以为僧如晦词,《诗馀图谱》三、《花草粹编》十、《历代诗余》七十并承其误。兹从《阳春白雪》订正。”③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上),第138页。在明确《类编草堂诗余》不明“不注撰人”致误后,他再据年代更早的《阳春白雪》将此词作者定为王观。赵万里对于词总集“不注撰人”体例的揭示,于词作辑佚在思维上有廓清之功,告诫辑词者对于“不注撰人”之词当倍加留心,须经比勘考证确定归属,否则当一律存疑,这对于词人词作面貌的还原至为重要。后来王仲闻对赵万里“不注撰人”体例的揭示给予了高度评价,称“其说精辟,以之解释各误题撰人之词作品,往往迎刃而解”④王仲闻校注:《李清照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343页。。唐圭璋也称赞《校辑宋金元人词》“一扫明清以来词选真伪不分、妄增妄删之弊”⑤唐圭璋:《读词三记·赵万里对词学之贡献》,《词学论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99页。。

针对前人辑集出现的体例芜杂弊病,赵万里在辑集定著体例设计上非常严谨。就所辑词集整体看,设立“正文”与“附录”,“正文”为可靠的辑佚成果,“附录”包括“存疑”“辨伪”,“凡赝作或前人误题,悉入卷后附录,低一格书之,并详为疏证,以免无征不信”⑥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上),第16页。。这种体例一改此前辑补词集边辑边补,以补遗、续钞之名拼接于原集之后的做法,避免了辑集时出现真伪混杂的现象。具体到每首词作,赵万里的做法是:

每首后注所出,以书之时代为次,正文依时代最先者,而以成书在后者所引校之,有异文则夹注于行间,可以觇诸书因袭之迹。⑦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上),第15页。

首先是详细标注佚词出处,正文依据者为第一种文献,所有文献按照时代先后列书名、卷数、版本,有的词作出处多达十余种,极便读者稽考。就佚词校勘而言,赵万里主要是通过“死校”之法详细列示异文夹注行间,使人通过罗列的异文一觇文本变化之迹。不过他并不否定、抛弃“活校”,并以王国维校《水经注》为例说:

如对赵一清、戴东原、全祖望之《水经注》,即依宋时善本书、明时抄本书,以校赵、戴、全之校本,使其较劣处复其善的本来面目。我们应先死校,后活校。王国维氏即以此法校《水经注》。⑧孙作云笔记,张玉范、刘波、张丽娟整理:《赵万里“应用目录学”授课笔记》,《版本目录学研究》第八辑,第23页。

他还说:“我们今日之工作乃恢复宋元书之本面目。据宋元版本书或抄本书,以改对之。”⑨孙作云笔记,张玉范、刘波、张丽娟整理:《赵万里“应用目录学”授课笔记》,《版本目录学研究》第八辑,第24页。在这样的校勘理念指导下,赵万里对于辑佚底本文字阙者严格从之作□,绝不据其它版本擅自增补。如《舒学士词》之《浣溪沙》:

□□□□(《四库全书》本《乐府雅词》作“白鹭飞飞”,刘辑本作“一路垂杨”)点碧塘。雨荷风卷绿罗裳。管弦□□(库本作“竞奏”,刘本作“声里”)□(库本作“杂”,刘本作“响”)鱼榔。游女谩能歌白纻,使君不学野鸳鸯。桃花空解误刘郎。⑩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上),第70页。

此词赵辑宁星凤阁校钞本《乐府雅词》阙字,在没有文献征据的情况下,《四库全书》本与刘毓盘辑本都有臆改之嫌,故赵万里从□体现了阙疑从旧的品格。不过赵万里也非一味“死校”,他并不迷信旧本。如明钞本《四朝名贤词》所录袁易词,与黄丕烈藏《静春集》卷目相合,则钞本自别集出。不过即便如此,赵万里在校辑时通过“活校”仍将原钞不通字作□,如《八声甘州》(正丹枫)“波影□云如镜”句,校云:“‘□云’,原钞作‘况云’,不可通。”①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下),第153页。

赵万里列为“存疑”的词作,主要是不明“不注撰人”体例误题者以及没有较早版本依据者,即“未详所出”“未知所据”者。如《怨王孙》(梦断漏悄)、(帝里春晚)二词按语云:

上二阕《诗词杂俎》本《漱玉词》收之,殆与《类编草堂诗余》同出一源。前一阕至正本《草堂诗余》前集上引与《如梦令》《武陵春》二词衔接,《类编》本以为李作,失之;后一阕至正本不收,见《类编》本,未详所出。②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上),第313页。

“梦断漏悄”一词,《类编草堂诗余》因其与《如梦令》《武陵春》衔接,误题李清照作;“帝里春晚”一阕则仅见《类编草堂诗余》,没有版本依据,故此二阕均存疑。

赵万里在辑佚过程中尤重辨伪,对于词集中赝作及误题之作努力考辨。他在《〈永乐大典〉内辑出之佚书目》中指出:“自《大典》搜辑逸书,为事固易,然甄别真伪,则非通学不为。盖其中标题不确者,在在有之。”③冀淑英、张志清、刘波主编:《赵万里文集》第一卷,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第221页。词籍辑佚若只收罗散佚词作,并非难事,难在撰人归属上甄别真伪,还原面目。之前的众多辑集之所以真赝杂出,就在于辑者没有明确的辨伪意识或在考证上能力不足。例如所辑《江城梅花引》(年年江上见)一词按语云:

明钞本《梅苑》一引上阕不注撰人,《全芳备祖》前集一“梅花门”引题柳耆卿词,楝亭刻本《梅苑》从之。检《乐章集》未载,则非柳词明矣。《阳春白雪》七引洪皓《江城梅花引》,题云“使北时和李汉老”(即《鄱阳集》之《忆江梅》),是此词在宋时又以为李汉老作。兹从《花庵词选》订正。又案,上阕又误入《大典》本姚燧《牧庵集》三十五,盖从《永乐大典》二千八百零八“梅”字韵录出,《大典》引与姚燧《谢王子勉提刑送江梅》一阕衔接,不注撰人,馆臣于《送江梅》下臆增二首“二”字,遂有此误。④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上),第136页。

此词明钞本《梅苑》不注撰人,《全芳备祖》题柳永,楝亭刻本《梅苑》据《全芳备祖》增加撰人“柳永”,而据《阳春白雪》此词作者又有可能是李邴,并且是词又见四库馆臣所辑《永乐大典》本《牧庵集》。赵万里依据别集优先原则,定其非柳永作;而年代上更早的《花庵词选》收此词归属王观,排除了李邴作的可能性;最后又辨明由于馆臣不明《永乐大典》引词体例而将此词误入《牧庵集》。他立足于现有材料经过层层考证,得出较为可靠的结论。

赵万里对于缺乏较早版本依据者存疑,对于误题、误引者,通过辨伪以定其归属;还有一种情况是一些词作均有较早版本著录,或见于各自别集,无法据史料判断其撰人归属,这类未知孰是的“互见”词,赵万里采用的办法是收入正文“并校之”。他在谈及欧阳修词“互见”现象时说:“凡诸家互见之作,在当时必最为盛行,如后人欲据以一一考定,势必流于武断,吾人于此惟有过而存之而已。”⑤赵万里:《词概》,冀淑英、张志清、刘波主编:《赵万里文集》第二卷,第34页。如其校辑《西江月》(堂上谋臣帷幄)词按语云:

上阕别见毛本《龙洲词》,注云或刻辛稼轩,盖据此本言之。《吴礼部诗话》则以为辛幼安寿韩侂胄词。兹并校之。⑥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上),第396页。

此词见明钞本《稼轩词》丁集,又见毛晋刻汲古阁本《龙洲词》。《吴礼部诗话》记其为“世传辛幼安寿韩侂胄词”,又据所读谢枋得文,以为借刘诬辛。由于此词见于稼轩词集,而诗话所议并不具有更强的证明效力,因此赵万里仍以之归属辛弃疾。他的这种互见并录体例对之后《全宋词》互见词处理颇有影响,王仲闻在《全宋词审稿笔记》中说:

《全宋》初稿内互见各词,原经先生考定为误收、误入者,其中不少实毫无佐证。拟将各词结论重行审核,除确系先生误考者即行改正外,其他无佐证者,拟一律不下断语,或较为妥慎,不至流于武断,不知尊见如何?①王仲闻撰,唐圭璋批注:《全宋词审稿笔记》,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54—355页。

妥慎并存而不武断判定,在这一点上王仲闻与赵万里是一致的。仍以前《西江月》(堂上谋臣帷幄)为例,唐圭璋《宋词互见考》云“此词当以刘作为是”②唐圭璋:《宋词互见考》,《词学论丛》,第431页。;《全宋词》初编之《宋词互见表》中云“稼轩词误”③唐圭璋编:《全宋词》(初版)第20册,附录二《宋词互见考表》,南京:国立编译馆,1940年,第6页。;而王仲闻参订的《全宋词》于辛、刘二人词中则均录之④唐圭璋编纂,王仲闻参订,孔凡礼补辑:《全宋词》,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509页、2777页。,并未以此词属稼轩误。

不难看出,词籍辑佚在赵万里手中完成了从“主观”向“客观”的转变,前者依靠经验、甚至情感来判断,后者则基于史料,以目录、版本、校勘为手段,同时秉持还原的理念,最大程度地去伪存真,使词籍辑佚真正具备了学术价值。赵万里论及朱祖谋《彊村丛书》时说:

朱孝臧乃集大成曰《彊村丛书》,他的在文学上的功绩即此,他自称律博士,他自己作的词最坏最坏。

朱孝臧的《彊村丛书》不是他一个人编的,乃吴昌绶编。吴昌绶是近代的大文学家,死于贫,其女卖其词以求生。他刻了《双照楼影刻宋元人词》,他的功绩最大,死于北平的庙里。

朱孝臧即完全依望于吴氏,朱氏又到南京文渊阁找材料,错误最多,他刻的吴文英词亦不好。《彊村丛书》非大大改正一次不可,量多而质坏。⑤孙作云笔记,张玉范、刘波、张丽娟整理:《赵万里“应用目录学”授课笔记》,《版本目录学研究》第八辑,第43页。

赵万里对《彊村丛书》“量多而质坏”的评价或有苛刻处,而从他高度肯定吴昌绶刻词,则可知其评骘的标准在于是否以存旧、存真的观念和实事求是的精神来辑刻词籍。如其批评朱祖谋所刻苏轼词云:“近人朱祖谋云《全芳备祖》之《菩萨蛮》《踏青游》皆托名公作,并可削而不论。其说未免武断。兹搜列如后。”⑥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下),第460页。朱氏对这两首词“削而不论”靠的不是客观证据,而是主观判断,这正是赵万里批评朱祖谋的根本原因。

另外,我们比较李文䄎辑《漱玉集》与赵万里辑佚的差异,更可见其校辑词籍“客观”的特点。黄节在《漱玉集序》中着眼于李文䄎所辑数量较王鹏运、况周颐为多,“意半塘所据诸书,尚非全本也”,称赞其“见博而力劬”⑦黄节:《〈漱玉集〉序》,李文䄎辑:《漱玉集》五卷,1931年铅印本。。李文䄎对易安词辑佚也很自信,他说:

或谓易安居士之诗文词久佚不可复得,子之所辑,为数颇富,得勿以他人之作滥入以实篇幅乎?曰:凡所征引,俱已详其本源。为是言者,则余弗与之辨,亦不屑与之辨也。⑧李文䄎:《〈漱玉集〉再版弁言》,李文䄎辑:《漱玉集》五卷。

面对质疑,李文䄎以为所辑易安词皆详其本源,故不屑与人辨。他对辑佚来源不作版本、体例上的考辨,误认为前人征引者皆为易安之词,缺乏辨伪求真的意识。李文䄎自以为辑佚有据,实则多凭主观,而赵万里所辑则在底本甄别、校勘、辨伪及互见词处理上努力做到以切实的文献取代主观的臆断,体现了“客观”辑佚的科学精神。

三、校辑词籍成功之因

《校辑宋金元人词》诞生以后,因其科学的辑佚方法和严谨的辑集体例,迅速获得学术界的褒赞。夏承焘称赞《校辑宋金元人词》云:“此编出,刘子庚所辑六十家可废矣。”①《天风阁学词日记》1931年10月8日,夏承焘:《夏承焘集》第5册,第237页。龙榆生称其“谨严缜密,远胜刘书。词林辑佚之功,于是灿然大备矣”②龙榆生:《〈唐宋金元词钩沉〉序》,《龙榆生全集》第九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5页。。他们将《校辑宋金元人词》与刘毓盘《唐五代宋辽金元名家词集六十种辑》比较,高度肯定赵万里的词籍辑佚之功。并且,我们从赵万里对其校辑词籍的自我评价也能感受到他的底气与自信。如其称校辑易安词为“《漱玉词》定本”,在指出毛晋、汪玢、王鹏运诸本不足之后云:“余别有辑本,刊入《校辑宋金元人词》中,凡前人误收误引诸词,悉加疏证,摈入附录。自此本出,汪王诸本皆可废矣。”③冀淑英、张志清、刘波主编:《赵万里文集》第二卷,第54—55页。赵万里完成《校辑宋金元人词》的时间是1930 年冬,作为一名不以词学为专攻方向的年轻人,能在25岁时就树立词籍辑佚的范例,其成就令人惊叹。

近人刘咸炘(1896—1932)说:“辑书非易事也,非通校雠,精目录,则讹舛百出。”④刘咸炘:《辑佚书纠谬》,《刘咸炘论目录学》,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141页。返观赵万里,尽管只有廿余岁,却已精通流略之学。亲炙王国维,不仅让其积淀了深厚的版本、目录学素养,更是养成了阙疑求真的学术品格。另外,对清儒经史辑佚的反思以及得天独厚的饱览珍本秘笈的条件,都对其词籍辑佚获得成功深有影响。

赵万里少即勤奋苦读,具有高于常人的学术起点,他在东南大学读书时,曾入丁丙八千卷楼读书一年⑤参丁瑜:《悼念赵万里先生》一文所记,《北图通讯》1980年第3期。。二十岁时,即开始真正的校勘活动,校订光绪三年(1876)浙江书局刻《文子缵义》⑥参刘波:《赵万里先生年谱长编》,第13页。。他通过读书、校书,打下了良好的传统学术根底。1925年9月,赵万里进入清华大学成为王国维的助手,勤奋敬业,深得王国维爱重。他跟随王国维学习的最大收获即是版本目录之学与严谨治学之精神。赵万里学习王氏学术一个重要途径,即为临校,他曾多次迻录王氏校书批语,如王国维《〈水经注笺〉跋》中即说:“门人赵斐云酷嗜校书,于厂肆访得朱本,借余校本,临校一过,并属记其颠末。”⑦王国维:《观堂别集》卷3,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667页。临校可谓是极佳的学习方式,王氏治学的思路、精神气质在这一过程中得以潜移默化。缘此,赵万里在校勘上尽得王国维真传,迅速成长为目录、版本学专家。正如冀叔(淑)英所言:“(赵万里)得到静安先生的指导,在史学、文学、戏曲、金石、考古、版本、目录学等方面,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人谓能传王氏之学。”⑧冀叔(淑)英:《忆念赵万里先生》,《文献》1982年第2期。尽管年轻,其精于流略之学却已知名于世。王伯祥记云:“晤斐云,一恂恂少年也,初识者不知其为目录版本专家也。”⑨《王伯祥日记》(1931年8月10日)之语,参刘波:《赵万里先生年谱长编》,第94页。朱家濂也说:“那时赵先生还不到三十岁,可是他学问已成,特别是在目录、版本方面的研究,更是知名于世。”⑩朱家濂:《忆赵万里先生》一文曾记约1931年赵万里至其家访书事,《北图通讯》1982年第3期。我们从这一时期赵万里撰写的书评中可以感知他在版本、目录等考据学方面的底气。如其批评《四部丛刊》之不足,“所选诸书版本之可议”,“校勘记及佚文补辑之不可废”,“版本之谬误宜更正”等⑪《大公报·文学副刊》(天津版)第12期(1928年3月26日)。。批评邹安编周庆云所藏古器物拓本总集谓“此编所收伪器赝品占全书十之六七以上,不啻为伪器开一盛大之展览会”,且“编中考释每多穿凿附会之说”⑫《大公报·文学副刊》(天津版)第17期(1928年4月30日)。。批评朱师辙《清史稿·艺文志》云:“刻本之异同、稿本之存否,并当略加疏记。”⑬《大公报·文学副刊》(天津版)第42期(1928年10月22日)。指出其辑佚书搜罗未广,遗漏甚多,等等。这些批评存在年轻气盛、辞气不逊之处,但赵万里并非只是工于纠人,而是以深厚的版本、目录、校勘之学作为基础,此非旁人可比。由于他精于流略,其在版本、考订上的讲求,必然贯入其治学之中,词籍辑佚自不例外。前文所言其对于词籍版本源流的详细考察以及对词总集“不注撰人”体例的揭示,无不体现了这一点。

赵万里校辑词籍之时,学术界对清儒辑佚得失的反思已颇为成熟,如刘咸炘总结清人辑佚四种弊端:漏、滥(臆断附会、本非书文、臆定次序)、误(不臆时代、据误本)、陋(不审体例、不考源流)①刘咸炘:《辑佚书纠谬》,《刘咸炘论目录学》,第141—145页。按,此文作于1926年10月。。梁启超指出了鉴定辑佚书优劣的四条标准:一、佚书出自何书,必须注明;数书同引,则举其最先者。二、既辑一书,则必求备。三、既须求备,又须求真。四、原书篇第有可整理者,极力整理,求还其书本来面目②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新校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323页。。这些对清人辑佚的学理认知无疑为赵万里词校辑籍提供了理论参考。就赵万里而言,他在北京大学讲授“清代史学书录”,其中“辑佚”为重要部分。其讲义梳理评骘了如马国翰、王谟、章宗源、洪颐煊、姚之駰、汤球的辑佚史学著作,可见其对清人辑佚的深刻认识,如其批评姚之駰辑《东观汉记》“不加考证,随意标题。又沿明人陋习,不详所自,他辑本皆同,不足观也”③冀淑英、张志清、刘波主编:《赵万里文集》第一卷,第365页。;称赞汤球辑《十六国春秋》“所录要信而有征,且又多所订正,盖是书之最善本也”④冀淑英、张志清、刘波主编:《赵万里文集》第一卷,第380页。。其在清华大学讲授的“校勘学纲要”中即有“论辑逸书之新开展及前人辑逸书之优劣”一章,自然也包括对清人辑佚优劣的判断。如其评价王国维所辑《唐韵佚文》时云:“此辑于某书引作某必详注明以便覆按,方法精严,非马国翰、任大椿辈可及,实堪为后人效法也。”⑤《唐韵佚文(一卷)》(《王忠悫公遗书》本),《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冀淑英、张志清、刘波主编:《赵万里文集》第三卷,第144页。王国维辑佚之方法,在其《校辑宋金元人词》中即有着鲜明反映。

在词籍校辑中,由于主观校改产生的讹谬甚是常见,所以阙疑求真是词籍辑佚达到高品质的保证。赵万里提炼王国维治学精神云:“先生治学首重阙疑,而于肆私臆无忌惮如龚定庵、陈颂南辈,痛诋之不遗余力。”他对罗振玉总结的王国维“由疑而得信”的治学路径也甚为认可⑥赵万里:《王静安先生之考证学》,冀淑英、张志清、刘波主编:《赵万里文集》第一卷,第147页。。而他从事词籍校辑时阙疑求真的品格,无疑会受到王国维的影响⑦参冀叔(淑)英:《忆念赵万里先生》,《文献》1982 年第2 期;赵深:《著名版本目录学家赵万里小传》,《文献》1985年第4期。。赵万里校辑词籍,注重客观证据,主张阙疑,从阙疑到考证,再到得出坚实结论,这一思路贯穿于其校辑词籍过程之中。如其校辑万俟咏《雪明鳷鹊夜慢》一阕云:

吴县曹氏校辑《宋徽宗词》,据《花草粹编》载入《雪明鳷鹊夜》一阕。玩其词意,不似御制,似臣下应制之作。然遍考宋人说集,绝无引及者,苦不得《稡(粹)编》所本。嗣余校辑《杨文公谈苑》,偶繙陈元靓《岁时广记》,见卷十一引《复雅歌词》,载此词为万俟雅言所作,盖《大声集》之佚篇也。于是前疑始冰释。⑧赵万里:《陈元靓〈岁时广记〉跋》,冀淑英、张志清、刘波主编:《赵万里文集》第二卷,第338页。

《雪明鳷鹊夜慢》词,《花草粹编》卷9、《历代诗余》卷57均题宋徽宗词,曹元忠校辑《宋徽宗词》,据以辑入《彊村丛书》。赵万里玩其词意,怀疑不是御制;并且《花草粹编》刻行较晚,难以成为坚实的证据,此亦是阙疑之因。最终他在较早的《岁时广记》中获悉此词所自,得出此词为万俟咏所作这一不易之论。

精于流略、反思清儒辑佚得失以及阙疑求真的学术品格之外,得天独厚的观书条件也是赵万里校辑词籍获得成功不可忽略的因素。1928 年6 月,他经陈寅恪等人介绍,开始任职于北海图书馆,次年北海图书馆并入国立北平图书馆。之后,他一直从事善本古籍的搜集、整理、编目,曾任采访部中文采访组组长、善本部考订组组长等。校辑宋金元词时期,问学傅增湘为赵万里访书、读书提供了很大帮助①参丁瑜:《缅怀赵万里先生》一文所记,《文津学志》第八辑,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第41页。,而傅增湘向徐乃昌、张元济极力推荐赵万里,又为其饱览珍本秘笈打开了一片天地。张元济致傅增湘札曾说:“赵君于版本目录之学确有心得。承公绍介,弟已切托同人,在馆之书,恣其翻阅。”②张无济:《张元济全集》第三卷《书信》,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375—376页。张元济特准赵万里在商务印书馆东方图书馆享有观书特权,赵氏因之得以纵览珍储,饱饫眼福。赵万里因其特殊身份,勤于搜辑南北各地古旧图书,词曲一类所见所购甚多。如其记所购《草堂诗余》云:“词学书以元刻《草堂诗余》为最著,题建安何士信编选,为别本所未具,可称惊人秘笈。此外又星凤阁赵氏钞本宋人词六册,多足正俗本讹误。”③参刘波:《赵万里先生年谱长编》,第91页。另如元刻《中庵集》、旧钞《续轩渠集》等珍本秘笈,赵万里若无其特殊身份,自是极难获睹并用之于辑佚的。即以《永乐大典》而言,赵万里在当时所见也最多,他说:“生平所见《大典》残帙合南北公私藏家计之,约及百二十册,然所得仅此。”④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上),第497页。即便仅此百二十册,对于《永乐大典》所引词作的辑佚来说,其优势也是他人无法媲美的,如夏承焘即云:“赵君在国内,得见永乐大典百余册,搜得佚词甚多,此等勤劳,益人不少。”⑤《天风阁学词日记》1931年10月10日,夏承焘:《夏承焘集》第5册,第237页。

饱览珍籍,覆检群书,为明了辑佚线索与佚词来源提供了更多可能。具体到词作而言,明确佚词的多个出处,又为异文比勘,进而展开比较,力避主观判断创造了条件。如赵万里所见《事文类聚翰墨大全》一书,并非通行之元、明刻本,而是海宁吴氏拜经楼旧藏元刻初印本⑥赵万里辑:《校辑宋金元人词》(上),第34页。又参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第61、89页。。此本与通行本相比,丙集后附词较通行本多五百余首。所以赵万里据此本校辑李清照词时,将之前见于《花草粹编》《历代诗余》的《蝶恋花》(永夜厌厌欢意少)一阕,辑入可信的正文,而将《花草粹编》《历代诗余》中归属李清照的《青玉案》(征鞍不见邯郸路)一阕置于“附录”“存疑”之中。可见较早的辑佚底本文献的发现使用,对于保证辑佚质量至为关键。

唐圭璋《全宋词·缘起》记云:“草目写定后,复承赵斐云、周泳先、朱居易诸先生补遗。”⑦唐圭璋编:《全宋词》(初版)第1册,第1页。可知赵万里曾参与《全宋词》的编纂。作为词籍辑佚的集大成者,唐先生称赞赵万里对“词学之贡献尤巨”⑧唐圭璋:《读词三记·赵万里对词学之贡献》,《词学论丛》,第699页。,他说:“我着手编撰《全宋词》,就是依他的《校辑宋金元人词》为基础。”⑨孙洵:《“郑龙赵虎”的赵万里》,《东南文化》1986年第1期。从数量上看,《校辑宋金元人词》不过70 家词人1 500 余首词作,何以获得唐先生如此高的赞誉?唐先生之言不只是说《全宋词》某些词集利用了赵万里辑本,更在于其确立的甄别辑佚底本、明辨辑佚来源体例、考校辨伪以及对“客观”辑佚的追求等词籍辑佚范例对后来影响深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赞美《校辑宋金元人词》“显示科研工作之谨严”,“开一代之风气,为学术之典范”⑩唐圭璋:《读词三记·赵万里对词学之贡献》,《词学论丛》,第699页。。诚如唐先生所言,他本人及之后如王仲闻等学者的词籍辑佚无不受到赵万里的沾溉,而词籍辑佚也在他们的努力下彻底完成蜕变与转型,具备了现代学术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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