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玮 汪少明
阿尔兹海默症作为唤起悲情的催泪弹,在诸多影视作品中为观众们所熟知。尽管远有许鞍华导演的《女人,四十》(1995),近如《阿尔兹海默之家》(2021),但人们总以隔靴搔痒的旁观视角驻足审视他人的故事。佛罗莱恩·泽勒初执导筒,将自己原著的话剧《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搬上银幕,影片另辟蹊径,将观众赶出同类电影的禁锢看台,巧妙安置在父亲霍普金斯的脑海中:观众借用病态感官体察主角的芜杂记忆与内心恐惧,从而在对电影文本的解构中占据主导地位,进而生发出基于患者本位的个人体悟。换言之,“每个人都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
影片状写了一位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父亲因女儿搬家而面临的两难抉择和诡异经历,反传统的感官叙事手法营造出突破类型电影同质化的沉浸式体验,一举夺得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和最佳男主角两项大奖,还荣获第34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外语片等多项奖。
本文试以导演-主角-观众的逐级放权隐性策略,探讨其对中国病患题材电影叙事的借鉴意义。
德斯蒙德和霍克斯合著的《改编的艺术:从文学到电影》指出:故事从舞台转移到大银幕上的一系列手段被称作“开发”[1]。导演泽勒试图将自己创作的同名舞台剧《父亲》搬上银幕前,摆在他面前的难题便是如何将舞台剧电影化,而他正运用了其中的“开发”策略。
影片中,观众可以通过装潢以及场景布局的细微差异,发现父亲所处位置的变化:父亲的公寓、女儿的公寓、养老院。从古典赭红色跳跃至现代蓝粉调的相似厨房,摆放在公寓走廊里的养老院靠背椅,悬挂在客厅却又消失的小女儿的画……这些细微的变化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它们逐渐挪移,尽可能地模拟父亲眼中逐渐坍塌的世界。这些变化有的被父亲所觉察,有的则是刻意留给观众的线索。
通过巧妙的布景,房间便成为叙事工具之一,不仅用来呈现角色视角、展现精神世界,更直接面向观众营造出沉浸式的混乱感。这便是导演泽勒和布景师凯西·费瑟斯通共同打造的空间魔方。
本片运用了重复及碎片化的感官叙事手法,使客观真实的情境隐匿在父亲的回忆与再造中,而这无疑是泽勒在剪辑上的绝妙安排。通过剪辑,影片挣脱了戏剧舞台一贯的顺序表述,让观众自一开始便踏入精心设计的陷阱,并在最后才揭开最客观残忍的现实:父亲已身处养老院数周,此前种种令人难以厘清头绪的惊惶遭遇,都是其客观真实、错乱记忆、病态视觉与虚构臆想的杂糅。受到《穆赫兰道》中镜像结构的启发,导演泽勒与剪辑师欧格斯·兰姆普里诺斯一同构造出衔尾蛇式的片段:无论是医生比尔两次“你还打算在这里讨人嫌多久”的凌人质问,还是反复撞见女婿劝说女儿将自己送入养老院的密谋,亦或者是女儿对熟睡父亲的扼喉或哄睡,都隐隐透露出情节的重复出现与父亲情感强度的关联。这不仅外化出患者家属的潜在怨怼,也表露出患者本人的内心恐惧。基于患者本位的流畅表述也因此产生,激起了观众的主动参与和共情触动。
影片甫一开始,伴随着父亲耳机中响起的歌剧《亚瑟王》中的知名咏叹调《冷之歌》,演职人员表在前奏中逐一出现,大门开启前出现的电影标题似是预示着大幕即将拉开,好戏即将上演。歌词中严寒精灵颤栗着所唱的“看你逐渐僵硬,垂死挣扎,也无法抵御寒冷”正如父亲的艰难处境:当女儿打断音乐,他便又成为世俗意义上的弱者,跌落回人生的冬季。在父亲看病回家的途中、女儿决定将父亲送入养老院和女儿酸涩地从养老院离开这三个关键片段中,全部使用了歌剧《采珠人》中的《我仿佛在花丛中》这一抒情唱段。使观众们心潮起伏的不单单是旋律和歌声,更有这一歌剧段落中“爱不是占有而是成全”的典故,这对银幕上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父亲“被迫”成全女儿的爱情而住进养老院的现实产生了巨大的冲击。这些经过导演筛选的有源音乐带有自身一定的文化空间,且与剧情产生了富有美感的互文效果。
“不管你在电影里如何表现,对导演来说都是小事一桩。在电影中,导演才是艺术家,而演员只有在舞台上才有更多的创作机会”[2]。如果说它展现了舞台表演和电影表演的差别,似乎电影导演将后者的光芒完全遮掩,但泽勒对主演、主角的“放权”便是一记绝佳的回击。
影、视、剧三栖的安东尼·霍普金斯和初次执导电影的金牌戏剧导演能擦出怎样的火花?最佳剧本改编奖与最佳男主角奖便是答案。不论是英法合拍、同名同龄同生日的设计,亦或是吸纳于主演本人的古典音乐爱好,泽勒尽其所能地丰盈父亲这一角色的独特色彩。在地化改编更加凸显反思性价值,正是这些银幕内外对应的小细节造就了一个超越庸常的代表性角色,使演员与角色紧系、观众与演员相依,正视每个人都可能面临的现实困境。
“情节和主题是角色的一个功能”[3],银幕开启,观众们起初被导演泽勒的精妙创造吸引,继而被演员霍普金斯的演技牵引,最后愕然发现主角霍普金斯的特别:不知不觉中,观众们走进了父亲的记忆迷宫与颅内剧场,切身体会父亲的情感起伏与混乱思维,观看父亲所“导演”的一出出有关自身失忆、妄想、错认、再造的纷杂戏剧,这便是基于患者本位的适当分权。通过巧妙设置,使浓缩而成的代表性角色短暂接替“导演”的位置,更令影片对于病症的探讨契合了患者本身的体验,达成观者传统认知上的颠覆和冲击。
“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观众主动发掘,再将留白的理解路径与意象的接收程度相结合,便又“导演”出一部部基于个人理解的不同电影。
“我希望人们把《父亲》视为一个拼图”,泽勒在个人专访中这样说,“但它永远不会成功,因为总是会少这么一小块”[4]。他显然得其三昧,将段落剪辑和场面调度运用得自然流畅,把真实的时间线打乱顺序、抽出部分、混淆因果,再利用观众的线性审美习惯,使观众的理解连连受挫。观众们又在这种挫败感中逐渐占据主动地位,在观影途中不断发掘出导演埋下的矛盾台词、含有隐喻的举措、变换的布景和具有特征的衣着等提示,从一系列铺垫中探索出属于自己的时空与虚实理解。
留白是富有中国美学韵味的技巧,启发观众参与遐想。本片的留白则意味着对细节内容的暧昧处理,以此留存戏剧舞台上的假定性和想象空间,于是便产生了令人玩味的枝杈路径。
影片的第一段落绝对真实吗?父亲求证“这是我的公寓”、所受的三个掌掴是否真实存在?鉴于患者记忆障碍、视空间技能损害(医学术语)和被害妄想的病症特征,剧情的虚实分歧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在一次咆哮声明、两次至暗时刻与三次掌掴创伤的背后,埋藏着无数次对遗弃的恐惧。泽勒通过人物的缄默与背景的保留放大了含蓄的留白。
不过影片中的意象却真实安插其中,通过一定的门槛考察着观众接收内容的多少和清晰与否。找手表与开窗辨位,它们的频繁出现意味着父亲在时空中的一再迷失。碟片卡顿与衣着反复,它们象征着父亲回忆中的时间停滞。经典歌剧的嫁接,它们使戏剧情绪在电影中生发出更多况味。现代主义电影常见的门框构图,隐含着父亲囿于充满桎梏的困境之中。甚至还有父亲每每退回的卧室和贯穿走廊的横条装饰,这不仅是他停泊的港湾,更是胎盘以及克里特岛的迷宫,只有牵连着母亲的脐带或者手攥着线团的一端,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桑榆暮景,光阴几何。影片最后的父亲甚至不再清楚自己是谁,他的叶子萧瑟地挂在人生最后的枝头,而穿窗镜头后在阳光中婆娑摇曳的树影,令人想起黄梓导演的《小伟》(2019)对于绿意的无边猜想。泽勒导演通过“找妈妈”的情节设计,使年迈的老人又变为认知上的孩童;拥住他的护士脸带悲悯的笑意,散发着母性与神性交织的光辉,达成了对于生老病死、养老奉亲、关怀重症病患的普适性探讨。
勒内·韦勒克认为:现实主义意味着“当代社会现实的客观再现”[5]。影片中父亲的世界从体面的英伦宅邸萎缩至养老院里的小小单间,银幕外老龄化现状同样令人嗟叹。在主创特辑中,导演泽勒说作品创作的灵感来源于身患阿尔兹海默症的祖母。演员霍普金斯则说他更是在复现自己父亲临终前的颓然、恐惧与愤怒。影片的现实指涉不仅于此,它不止将毁灭性的疾病转化为一种脱节的诗歌,甚至还串联起霍普金斯在中年时曾朗诵的诗歌——那些脆弱的誓言正分崩离析的,奔向一盏亮着绿灯的港湾。“咆哮!咆哮那时光荏苒!年华将尽,暮时仍应,燃烧雀跃。怒斥呐喊,时光荏苒,岁月悠远!”这是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写给其病危中父亲的《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展现了人类共同的遭遇和情感。
在全球抗疫尚未取得最后胜利、第七次人口普查结束的背景下,国人比以往更乐于探讨有关重疾、老龄化与代际冲突的母题。《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于2021年父亲节前夕在中国大陆上映,作为一部鲜见的沉浸式病患题材电影,它以逐级放权的隐性策略让观众与电影叙事产生有效互动。影片还对“虚构”进行人工性干预,在经验与情感上满足了受众的期待,为中国病患题材电影的创作提供了一条可借鉴的思路。
注释:
[1][美]约翰·M·德斯蒙德, 彼得·霍克斯.改编的艺术:从文学到电影[M].李升升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5.228-240.
[2][美]路易斯·贾内梯.认识电影[M].焦雄屏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1:9.
[3][美]托马斯·沙茨.好莱坞类型电影[M].冯欣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99.
[4]亚历克斯·里特曼.《父亲》导演佛罗莱恩·泽勒专访:当现实的层次感消失的时候[EB/OL].https://cinephilia.net/82309/
[5][美].批评的诸种概念[M].罗钢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2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