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劭言
(辽宁师范大学 辽宁 大连 110399)
中国是最早成功烧制出瓷器的国家,在日本还在露天堆烧陶器时,中国就已经形成了龙窑与马蹄窑南北两大窑系统。1912年发掘埃及的福斯塔特遗址时,就曾有大量唐代越窑和长沙窑的瓷器碎片出土[1]。由此可见,中国瓷器外销产业由来已久。同为中国海外贸易输出的大宗产品,茶叶属于消耗品,而丝绸又脆弱易破损,只有瓷器因其自身特性被大量保存下来,成为研究中西方文化交流与贸易的重要媒介[2]。
中国的瓷器外销产业,经常因为国内政治局势的影响而停滞。15世纪,明政府实行海禁政策,限制私人海外贸易。17世纪中叶,清政府更是下令“片帆不得入海”。东南亚的越南、泰国在此期间迅速扩大生产,但往往只能作为中国瓷器替代品而存在,中国一旦复烧,他们的瓷器只能退回原来的市场。明清交替之际,伊万里瓷成功占据欧洲市场。虽然日本瓷器外销贸易之后落败于中国,但是伊万里瓷致使景德镇陶匠纷纷效仿,生产出了中国的伊万里。伊万里掀起的浪潮,并没有随着日本瓷器在世界陶瓷市场上的失败而退出,反而作为一种艺术品牌在欧洲流行,甚至在19世纪还能再兴风云。
伊万里原本是日本佐贺县下辖的一个港口的名字。安土桃山时代,随着大批朝鲜匠人的到来,将先进的瓷器生产技术带到日本。朝鲜匠人李参平最早在有田地区发现了优质瓷土,于是带动了当地瓷器产业的飞速发展。因为有田地区烧造的瓷器往往从伊万里港出发销往各地,所以被称为“伊万里(瓷器)”。这种以出运港口对商品进行命名的方式,多见于商品产生之初。笼统的命名经常给后续研究带来很多问题,类似的现象也出现于中国外销瓷中,比如“汕头器”。这一类的命名通常是由瓷器的销售者或者购买者提出的,缺少对瓷器产地的认知与产品特征的提炼。因观察角度的不同,使得后续对瓷器时代类型进行划分时,经常出现“同物异名”或者“同名异物”的现象。像阅读伊万里相关的文章时,“古伊万里”一词有时表示瓷器,有时又表示一种装饰风格,看的人云里雾里。所以对外销瓷中专有名词概念的厘定尤为重要[3]。
广义的伊万里瓷,指的就是从伊万里港口运出的瓷器,以有田为中心的古肥前国地区烧造的瓷器,包括内销与外销两种。其中,内销又分为一般市场销售的民用瓷器与专供地方大名使用的锅岛烧高档瓷器。外销包括日本销往东南亚的普通瓷器以及销往欧洲的高端瓷器。而外销瓷研究语境下狭义的“伊万里瓷”,通常仅表示日本销往欧洲的高端瓷器。为了便于之后的研究,在结合欧洲与日本两地视角的基础上,对狭义的“伊万里瓷”进行进一步的划分。首先从最直观的釉色出发,将伊万里瓷分为青花与彩绘两大类。其中青花分为以“芙蓉手”为代表的仿中国外销瓷的瓷器和日式染付两种。芙蓉手指的就是一直流行于欧洲的克拉克瓷。彩绘也同样分为仿中国的芙蓉手彩绘与日式色绘两种。“染付”与“色绘”分别是日语中对青花与彩绘,在这里用日语词汇直接指代,是为了表示他们是一种基于日式审美的产物。
日本国内通过对伊万里瓷的产地肥前地区窑业遗址的考古发掘,再结合消费地实物分析,将17世纪的伊万里瓷分为四个时期:宽永期(1624~1645年),瓷器为“初期伊万里”样式;正保至宽文期(1661~1673年),瓷器为“古九谷”样式;延宝期(1673~1681年),瓷器为“杮右卫门”样式;元禄期(1688~1704年),瓷器为“古伊万里”样式[4]。1988年,在有田町教育委员会主持的赤绘町旧北岛家发掘中,曾发现早期样式的瓷器与杮右卫门样式的瓷器共存[5]。所以这几种样式虽然流行时间有先后,但是在肥前地区瓷器生产中,是经常且同时存在的。
外销瓷由于其自身的特性,相关研究的开展通常是从销售地区开始的。无论是在中国还是日本,外销瓷都是专供外销的。虽然生产地大量窑址与窑具的发掘,可以进行更深层次的窑业技术探索,但是实物资料的缺乏,导致外销瓷器风格划分与类型的研究工作难以开展。而这正是欧洲国家的优势,以萨克森选帝候奥古斯都二世的茨温格尔宫为例,在他收藏的巅峰时期,宫中共有东方瓷器24 100件,其中中国瓷器有17 000件,日本和朝鲜瓷器有7 100件[6]。并且在18世纪20年代,奥古斯都二世便根据瓷器的外形与功能的不同进行分类,为他的瓷器收藏制定了清单。虽然这份清单的记录受制于当时欧洲人对东方瓷器的认识,且有很多错讹之处,但作为当时的一手文字资料,对外销瓷研究具有重大的意义。
1880年,大英博物馆馆长奥古斯都·法兰克发表了著作《日本瓷器》,这是欧州第一部研究日本瓷器的作品。书中对伊万里瓷杮右卫门样式的推崇,更是在欧洲掀起一股日本风潮。欧洲文献中的柿右卫门(Kakiemon)与伊万里(Imari)这两个名词是并列存在的,并经常用来进行比较。初次研读时,往往会使人产生混乱。因为在我们以往的认知里,杮右卫门应该是从属于伊万里瓷的存在。其实这里的Kakiemon 与Imari都指的是,伊万里瓷之下的装饰风格。参照日本伊万里瓷的分类方式,应该对应指的是“杮右卫门样式”与“古伊万里样式”。
日本与中国虽然有文化上的往来,但由于地理位置以及之后两国关系的疏远,使得更深层次的生产技术的传播很难到达日本。窖穴窑自从5世纪随着须惠土器从朝鲜传入之后,日本便一直使用这种地下式的窑进行陶器的烧制,直到16世纪才被先进的连房式窑代替[7]。并且瓷器在当时的日本不属于一般的生活用品,因为普通老百姓使用木器或者陶器。而对贵族与高级官员来说,从中国进口的瓷器更能彰显其地位与身份。先进的瓷器制造技术无法传入,再加上日本国内缺少刺激瓷器生产的社会环境,各方面因素加起来,导致日本陶瓷制造技术长期停滞。
16世纪初期,朝鲜因为优质瓷土原料枯竭等原因,窑业生产停滞,大量的制陶者来到日本,开启了日本本土瓷器烧造的时代。葡萄牙人与荷兰人先后入驻长崎平户等港口,运入大量中国瓷器,再加上后期福建地区先进的鸡笼窑和伞状支烧具的传入[7],给日本的瓷器制造提供了技术与样本的支持。17世纪中期正值明清交替之际,由于战乱破坏中国各地窑场生产停滞,海外贸易受到严重打击。长期从事东西方贸易并借此获利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失去了中国这一供应商,只能转而投向日本。江户时期的日本实行锁国政策,荷兰是惟一被允许与之进行通商的国家。无法进口中国瓷器,日本国内瓷器需求得不到满足,再加上荷兰大量定制,极大地刺激了日本的瓷器市场,使得伊万里瓷在1650年后迎来了大发展、大爆发的时期。
日本处于东亚的极东位置,因日本海与大陆阻隔,没有经过伊斯兰文化风潮的洗礼,缺少与西方文化直接碰撞的机会。虽然16世纪末,葡萄牙与荷兰就已经在平户等地开设商馆,但外国人的活动在日本是受限制的。并且日本与欧洲一样,追求的是中国的产品与文化[8]。这也就导致了日本对于欧洲文化的吸收意愿不强。荷兰在日本定制瓷器,使得日本出于商业原因被动消化欧洲文化,进而从日本的土壤里生长出一种日本人认为符合欧洲审美的产物,杮右卫门样式与古伊万里样式,就是这种日式文化想象下的产物。
初期的柿右卫门样式受到中国瓷器的影响较多,器身是有底纹分布的并没有明显的露白(见图1),直到中期才渐渐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大正时期,日本学者大河内正敏开始对杮右卫门相关概念进行研究,注意到了“浊手”这一特征。在之后的永竹威等学者的努力下,对柿右卫门样式的特点总结了4点:①略显浑浊的乳白底色;②纤细的轮廓线;③明亮的色彩;④左右不对称留出更多空白的画面设计(见图2)。
通过与同时期日本国内流行的绘画以及染色织物、镜子等不同工艺品之间的比较,发现杮石卫门样式中突出白色坯体和花纹集中于画面右侧的特征,是受到当时日本国内流行审美的影响[4]。萨克森选帝候奥古斯都二世极为推崇日本瓷器,他甚至在易北河畔建造了一座专门用来陈列瓷器的“日本宫”。在他的影响下,当时的迈森瓷厂极力仿制杮右卫门样式的瓷器。柿右卫门样式的瓷器被认为是艺术品,而古伊万里样式与中国瓷器则被认为是一般的生活用品,不具有艺术鉴赏性[9]。这很有可能跟奥古斯都二世与普鲁士的对抗有关。因为当时的普鲁士拥有大量优质的中国瓷器,于是奥古斯都二世需要寻找日本瓷器作为他的新的炫耀资本。同时据克尔杜拉博士猜测迈森瓷厂推崇柿右卫门样式瓷器,可能也与迈森瓷的瓷色本身不够洁白有关[10]。
古伊万里样式的瓷器通常是由多种颜色搭配组合而成,花纹细密而繁缛,再配上大量描金显得绚丽非常。17世纪晚期,这些“五彩”、“金襕手”、“青花红彩”装饰的瓷器被大量运往欧洲。古伊万里样式的流行是受到了法国宫廷“洛可可”艺术的影响。值得一提的是“青花红彩”装饰,该种装饰是在釉下青花的基础之上,用红色呈色剂在青花瓷表面进行绘画产生的。庄重沉稳的靛蓝与高贵神秘的“蔷薇红”,形成强烈的碰撞与对比后,达成了奇妙的统一。欧洲同时期的圣母子画像中,玛利亚往往也是以身穿红裙披蓝色斗篷的形象出现,利用色彩带来的强烈差异,在庄重之下露出一股勃勃的生机。因此,笔者认为“青花红彩”的流行应当也与欧洲这一时期“红与蓝”的审美意识相关。
伊万里瓷称霸国际市场的情况,没能维持多久。随着清政府统一全国,1684年景德镇窑厂重开,陆续恢复了瓷器生产。为了迎合欧洲消费者的需求,中国工匠仿照伊万里瓷,生产出了中国伊万里。中国伊万里模仿较多的是古伊万里样式。较之伊万里瓷,中国伊万里在五彩与描金技艺的运用上更为纯熟,发色也更加稳定。中国伊万里的青花红彩普遍颜色透亮,而伊万里瓷的青花红彩则显得较为暗沉。在装饰内容上,中国伊万里在后期则加入了更多中国元素(见图3)。比如“克拉克瓷盘”与“将军罐”的开光处,伊万里瓷往往装饰浮世绘风格的风景画或穿和服的美人像,而中国伊万里瓷则绘制的是高髻襦裙的仕女图[17]。外销瓷用于外销,但如何将瓷器卖出去,以获得经济效益,是外销瓷制造的主要目标。正是这种目标,中国工匠利用中国智慧博采众长,造就了当时异彩纷呈、灿如星斗的外销瓷世界。
伊万里瓷在与中国伊万里瓷进行国际市场角逐时,价格高、质量差是其落败的主要原因。当时日本的釉料依赖进口,并且烧造瓷器所用的泉山石与天草石中三氧化二硅的含量总体偏低[11]。景德镇的二元配方一直没能传到日本,使得日本的原料问题始终没有改善。有田地区耐火材料的缺少,使得匣钵使用的成本很高[12],无法像景德镇那样高效利用窑内空间一次装烧大量瓷器。这些因素综合起来,使得伊万里瓷的制造成本很高。另外,从18 世纪中期沉没的哥德堡号、格里苏号和哥德马尔森号三艘沉船打捞的遗物来看,运往欧洲的瓷器中青花瓷比例较大,中国伊万里的比例相当小[13]。生产伊万里瓷对于中国的技术水平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从这么小的出口量中可以推知,伊万里瓷在欧洲市场一直以来都是作为高端的奢侈品存在的。相比较中国追求高超的技术与稳定的发挥,日本人更看重的是作品本身的自然活力。所以日本的瓷器制造通常以家族产业为主,强调手工匠人的个性表达。日本这种追求艺术品的个性的思维,其实与奢侈品的求异市场是吻合的。在这类交易中,商品所标的价格其实并不是商品本身,而是买卖双方的艺术品位。当商品的文化宣传没有跟上时,买方自然不会为自己不认可的艺术形式买单。更重要的是,荷兰东印度公司作为东西方贸易的中间商,他的根本目的是赚取差价,所以当价廉物美的中国伊万里出现时,自然会抛弃伊万里瓷。
随着欧洲工业革命的开展,蒸汽时代的到来,玮致伍德率先将机器运用到瓷器制造中,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降低运营成本[14]。而这一切是景德镇的制陶者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企及的。随着19世纪80年代欧洲对日本陶瓷研究的逐步展开,日本国内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文化热点。通过对各地窑址的发掘,总结出杮右卫门样式与古伊万里样式的特点,并将其品牌化,在欧洲再次掀起了一股日本风潮,并一直延续到今天让大家印象深刻。
伊万里最初的成功,离不开日本劳动人民对外来文化的吸收与利用。没有任何一种文化是孤立发展的,在信息大爆炸的今天,文化交流变得极为频繁,但也对我们吸收和消化外来文化的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一般情况下文化的传播通常都会经历一个从简单复制,再到吸收利用的缓慢过程。在现今高速发展的时代下,如何从繁杂的文化信息中抓住重点,缩短文化吸收利用周期,开出立足于本民族文化的想象之花,是我们文化事业从事者的首要任务。同时,日本学者通过考古发掘与研究,及时总结伊万里瓷的文化特征将其品牌化,是伊万里在今天仍能如此活跃的重要原因。中国身为四大文明古国之一,具有丰富的传统文化资源。通过考古发掘以及对历史文物的研究,对过去的文化信息进行整合,推出文化IP。用新的技术与材料实现对古董世系的装饰性形式保留[14],从而让古老文化为我们所用,在新社会迸发出新的活力。最后我们还需要注意到的是,能否成功将文化品牌转变为经济效益,科学技术是核心是关键。伊万里瓷落败于中国伊万里瓷,根本原因还是生产技术的落后。在如今全球化的大环境下,技术封锁实质上封的是自己的脚步。国与国之间只有通过交流,不断提高本国的科学技术水平,才是健康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