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之字义探源

2022-12-06 13:21李培健
武陵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之德

李培健

(西安科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 西安 710054)

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核心观念之一,德对中国社会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学界围绕德治、德育、德文化等课题作了精深研究,但相对而言,对德观念自身的研究稍显薄弱,而其中关于其源头的探索尤不充分且歧见纷呈。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德”字的起始。文字与其所指示的观念未必同步产生,但文字无疑是判定该观念产生的直接证据。尽管有学者将德的出现时间上推至原始社会,但并无令人信服的铁证。学界的分歧主要集中于商周两个时期,出现这一分歧的症结是“德”字的问世时间问题。甲骨文中有一“”字,孙诒让、罗振玉释为“德”,思想史、哲学史等领域的研究者多未经详察即承其说,但更多的古文字学者则否认之①。“”与“德”的关系,亟待厘清。二是“德”字的初义。人们所熟知的某字之常用义,未必是其初义,但与之仍存在密切的联系。因此,弄清“德”字的初义,对我们准确地理解德观念的内涵至为关键。然而,这同样是一个聚讼不已的谜团。民国以来,学者们先后提出了数十种不同的见解[1],惜仍未达成共识。以上问题貌似琐碎微小,但却是“德”研究中不得不直面的“源问题”,乃基础之基础。尽管对“源问题”的研究,向为学界的难点,然而,在关于“德”字义的考察上,之所以会如此纠缠不明,或许与研究方法的偏失(孤立地运用文献或甲骨金文资料)及先入为主的成见(以“道德”义作为分析字形、解读文本的依据)有关。有鉴于此,笔者拟将传世文献与考古文献互相参证,重加考索,不足之处敬请方家教正。

一、“德”字始于商代辨

新中国成立后,陕西宝鸡出土过一件珍贵青铜器——《何尊》。多数学者认为其作于成王时期②。其铭文有云:“王龏德欲天。”(《殷周金文集成》,以下简称《集成》。6014)此处的“德”写作“”,其“心”部乃心脏的样貌,象形意味浓郁,该字是目前所见最早的“德”字。这表明早在周初,“德”字即已出现。“龏”字,段玉裁云:“此与心部恭音义同。”[3]187又《甲骨金文字典》曰:“龏恭原本一字。恭从心,共声,是龏的后起形声字。”这是说,龏乃恭之本字,则“龏德”又可写作“恭德”。《尚书·君奭》(以下所引是书,仅标篇名)载周公曰:“恭明德。”孙星衍寻其本字,曰“恭,同‘龏’”[4]448,甚是。此与《何尊》铭文正好吻合,惟所用“恭”乃后人以常用字改定,而“明”不过用以修饰“德”而已。“龏”,《说文》解为:“悫也。”“悫,谨也。”“谨,慎也。”即谨慎、慎重之意。故《何尊》“龏德”与《君奭》“恭明德”都表示谨慎奉行德。后世径直用“慎德”来表达,如《文侯之命》:“慎明德。”《逸周书·程典解》:“慎德德开。”“慎德必躬恕。”

而“慎德”实与周初屡次提到的“敬德”同义。《召诰》曰:“王其疾敬德。”“王敬作所,不可不敬德。”“肆惟王其疾敬德。”《无逸》曰:“皇自敬德。”《君奭》曰:“汝克敬德。”这几处的“敬”字,伪孔传、孔疏均未作解,有些现代学者增字释义,训为恭敬、敬重,然欠贴切。周初金文中,敬写作“苟”。“苟”,甲骨文已见,“象狗两耳上耸、蹲踞警惕之形”[5],有警戒之意,《诗经·大雅·常武》“既敬既戒”,郑玄即以“警”释“敬”。“敬”又有谨慎之意,《诗经·周颂·闵予小子》郑笺:“敬,慎也。”其实,“苟”的字形中已含此意,《说文》:“苟,自急敕也。……包口,犹慎言也。”警戒必然要求对自己言行的谨慎。周初统治者不厌其烦地反复陈述“敬”的观念,“这是直承忧患意识的警惕性而来的精神敛抑、集中,及对事的谨慎、认真的心理状态”[6]。所谓“敬德”,乃指谨慎于德[7]。

综上所言,《何尊》“龏德”意同于文献中的“恭德”“慎德”“敬德”。那么这个最早的“德”字,究竟是周人的独立发明还是渊源有自呢?幸运的是,周初金文中恰好提供了可供追索的信息。《大盂鼎》曰:“敬雍德()。”③(《集成》2837)陈梦家考该器制于康王时期[8]。雍,众家多解释为“和”。如《尧典》伪孔传:“雍,和也。”《诗经·周颂·清庙》毛传:“雍,和。”孔疏:“雍雍,和也。……雍为和也。”但于此语意不顺。雍,当通“擁(即‘拥’)”。《说文》:“擁,袌也。”段注:“各本作‘抱’也。”该句意为谨慎地抱持德。又《酒诰》有言:“经德秉哲。”“经德”,传统解释有二:一是常德,为名词,如伪孔传、孔疏;二是行德,为动词,如《孟子·尽心下》赵歧注。该词又见于《齐陈曼簠》等其他文献中,刘起釪因此认为其为周人常语,从语序分析,以释为“常德”较妥[9]1405。“秉哲”,伪孔传训为“持智”。释“秉”为“持”无疑义,《尔雅·释诂下》:“秉、拱,执也。”《诗经·周颂·执竞》毛传:“执,持也。”但释“哲”为“智”,误矣。“哲”本应为“悊”。“悊”,西周金文常见。如《师望鼎》:“悊厥德。”(《集成》2812)《番生簋盖》:“克悊厥德。”(《集成》4326)《大克鼎》:“淑悊厥德。”(《集成》2836)《说文》:“悊,敬也。”故“悊厥德”即敬其德。而“哲”,《说文》:“知也。”段注:“《释言》曰:‘哲,智也。’《方言》曰:‘哲,知也。’故智、知通用。”可见,悊、哲字义不同。但《说文》又说:“哲或从心。”则“哲”又可写作“悊”。对此,段玉裁给出了两种解释:一是“疑敬是本义,以为哲是假借”[3]99,二是“盖浅人妄增之,因古书圣哲字或从心而合之也”[3]879。总之,在段氏看来,悊、哲实为两字,本义不同。据此,“秉哲”原为“秉悊”,意为持敬。孙星衍云:“哲者,《说文》作‘悊’,云:‘敬也。’”[4]378即追寻到本字以释其义。“经德秉哲”为宾语前置句,正常语序为“秉哲(悊)经德”,指持敬常德。上文云,雍,通“擁(即‘拥’)”,抱也。《广韵》曰:“抱,持也。”则“敬雍德”即“敬持德”。由此可见,《大盂鼎》“敬雍德”同于《酒诰》“经德秉哲”。而《辛鼎》有言:“厥家雍德。”(《集成》2660)此处“雍德”恰同于《大盂鼎》之“雍德()”,但“德”却写作“”,这就意味着与是同一字,只是后者缺少了“心”部。又《麦方尊》:“终用造德。”(《集成》6015)“造德”,又见于《君奭》:“耇造德不降。”伪孔传释“造”为“成”,“造德”即成德也。该器“德”写作“”,同于《辛鼎》。关于《麦方尊》的制作年代,陈梦家、朱凤瀚、王冠英从纹饰、造型等角度推断其属于成王时期所制,袁俊杰则利用文献、考古及金文资料,亦考证制于成王时期[10]。辛鼎的制作年代被断为西周早期,若据其与《麦方尊》“德”字写法相同的特点推测,可能亦在成王之时。

二、“德”初义考

厘清了德字的起源问题,就为接下来对德之初义的考求提供了可靠的前提。由此,我们可以发现,传统训诂对“德”的解释并非其初义。《礼记·乐记》云:“礼乐皆得,谓之有德。德者,得也。”《广雅·释诂三下》云:“德,得也。”这种说法也为部分现代学者所接受。晁福林即认为殷代之“德”,即得到之“得”[14]。但在甲骨文中,“德”()与“得”()形义皆不同。有学者指出西周金文中尚未见德、得互通之例,两字的通假互训乃属较晚之事[15]。

《说文》中还提到另一个字——“惪”:“外得于人,内得于己也。”段注:“内得于己,谓身心所自得也。外得于人,谓惠泽使人得之也。俗字假‘德’为之……”又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曰:“外得于人者,恩惪之惪;内得于己者,道惪之惪。经传皆以德为之。”这是说,“德”本与作为道德、恩德之意的“惪”无关,惟因假借之故,“德”始有此意。这一观点也成为某些古文字学者用以解释德惪关系的依据。陈初生说:“(惪)孳乳为德,为道德之本字。”[16]日本学者高田忠周也指出:“《说文》:‘德,升也。从彳,声。’升即登也。《易·剥》虞本‘君子德车’,此本字本义之仅存者也。又惪训‘外得于人,内得于己也’。……《周礼·大司徒》‘六德’,左宣十二年传‘七德’,《书·皋陶谟》‘九德’,皆正惪字义也。今德专行而惪字废矣。”[17]986-987二人均奉《说文》为圭臬,认为惪才是本字。果此,则西周的“德治”,应写作“惪治”。但前文通过对周初金文的排查,已证其非。事实上,春秋以后,始见惪字[18]。

(一)释字形

《逸周书·商誓解》记有周武王对商贵族的训诫:“我闻古商先哲王成汤克辟上帝,保生商民,克用三德,疑商民弗怀,用辟厥辟。今纣弃成汤之典,肆上帝命我小国曰:革商国。”他先是叙述了成汤的理政措施及其效果,接着批评商纣因放弃“成汤之典”而引起上帝不满以致被革灭。从其所述可知,“三德”隶属于典。

何谓“三德”?《洪范》有专门的解释:“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强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沈潜刚克,高明柔克。”该篇所载乃周武王向商贵族箕子询问治国之策,箕子答以洪范九畴⑤。伪孔传曰“洪,大;范,法也”,故洪范九畴指的就是九种统治大法。既然“三德”位列洪范九畴中,则可见其在商末确已流行,所以武王所讲的“克用三德”并非向壁虚造。《尔雅·释诂》云:“典、法、范,常也。”则洪范又意同大典。既然洪范包括“三德”,以语义置换便是大典包括“三德”,这与前文从武王言中所揭示出的德与典的关系是相符的。

(二)释字义

1.名词之“德”。《洪范》写作的年代上文的注释中已作说明,而《盘庚》也被视为有价值的商代史料[9]958。两篇文章多次提到“德”字,以下试举数例以观其在不同语境中所指代的具体为政措施。

《洪范》“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强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沈潜刚克,高明柔克。”伪孔传:“能正人之曲直,刚能立事,和柔能治,三者皆德。世平安,用正直治之。世强御不顺,以刚能治之。世和顺,以柔能治之。”孔疏:“此三德是王者一人之德,视世而为之,故传三者各言‘世’。世平安,虽时无逆乱,而民俗未和,其下犹有曲者,须在上以正之,故世平安用正直之德治之。世有强御不顺,非刚无以制之,故以刚能治之。世既和顺,风俗又安,故以柔能治之。”这两种解释视“三德”为三种统治手段,世道不同,治理策略便不同。又如蔡沉《书集传》:“圣人抚世酬物,因时制宜,三德乂用……”“三德者,治之所以应变也。……三德曰乂,所以治民也。”他同样认为“三德”指不同情形下的治民方式。

《盘庚》中10个“德”字用例,也都与施政手段或政治行为有关。现举四例。其一,《盘庚上》云:“非予自荒兹德,惟汝含德,不惕予一人。”“兹德”,说明该处的“德”有确定的内容。联系原文可知,其所指为该句上文的“古我先王,亦惟图任旧人共政”,即任用旧人来共同治理。“含”,孙星衍释作“舍”:“言非我废前人之德,汝自舍其德而弗勉也。”[4]226联系“兹德”的内容,知“含德”指不助商王理政。总之,此二“德”,因言说对象不同,意思有别,但其实均表示的是商代君臣的“共政”式为政模式。其二,《盘庚上》云:“古我先王暨乃祖、乃父,胥及逸勤,予敢动用非罚?……作福、作灾,予亦不敢动用非德。”这里的“非德”,有些学者认为它与“非罚”呼应,两者意思相反。但最后一句提到了两类福灾情况:作善得福、作恶得灾,因此这里的“非德”显然有赏罚的两重意思。李民、王健释为“不合法度的赏赐或惩罚”[21],是也。所谓“不合法度”即指不依典而行。那么,何以“德”可涵盖赏罚两义,但“罚”却仅能表示其自身之义?如前所述,“德”字所传达的是依从典法而行的意涵而非具体的行为,因此,该句的“德”并非与“罚”相对,而仅是作为合乎典法规范的赏赐与惩罚行为的合称而已。其三,《盘庚上》云:“无有远迩,用罪伐厥死,用德彰厥善。”这里的“死”,恶也,与“善”为对文[22];“罪”,此指惩罚;“德”,孔疏:“行赏是德,故以‘德’言赏。”即指赏赐。显然,该处的“罪”与“德”才是对举的关系。其四,《盘庚下》云:“尔谓朕曷震动万民以迁,肆上帝将复我高祖之德,乱越我家。”迁都在商朝历史上早有先例,这关系到商的稳定与发展,是重要的政治行为。盘庚解释说迁殷是要恢复自己祖先的这一施政传统,以治理好国家。

2.动词之“德”。今文《商书》和周初诸诰所见之“德”,均为名词。但甲骨文中出现了“德”作为动词的用法,意为循行察视,如“贞王勿德土方”(《甲骨文合集》,以下简称《合集》。6389)、“贞王德土方”(《合集》6391)、“贞德土方”(《合集》6396)。

总之,尽管“省”与“德”均有视察之义,但两者差异明显。“省”取目光环视之象,其使用广泛而又随意灵活;但“德”则是依据典法而察视,具有相当的规范性。殷商时期,为了控制方伯诸侯,商王会对方国进行循行,对不服从者,予以武力攻伐。甲骨文中称之为“德方”,如“贞王勿德方”(《合集》847)、“王德方”(《合集》6734)、“贞王德方”(《合集》6738)。有学者认为,在早期国家发展阶段,这一方式是“扩展疆土与巩固共主地位,维持、控制与强化中央与地方统治关系,将商代国家联结成一个整体的最有力举措”,“不仅表现了商王朝与方国之间一种早期国家的政治秩序,而且是一种国家权力运作和制度模式的构建”[25]。这种用于处理与方国关系的统治方式在时间、地点、仪式等方面必有一定的章法,不会任意为之。

有研究者还认为,“德方”为后世巡狩制度的来源[26]。《孟子·梁惠王下》云:“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白虎通·巡狩》云:“王者所以巡狩者何?巡者,循也。狩者,牧也。为天下巡行守牧民也。”即天子循察诸侯所守之土。巡狩又通“巡守”。《左传·庄公二十三年》云:“王有巡守。”“守”,纂图本、毛本即作“狩”。不过,春秋以后的巡狩“突出了对行政功绩的视察”,“凸显了政教伦理色彩”,这与商代“寓武以狩、寓兵以猎”,“具有明显的武力威慑的军事性质”[27]的巡狩,无论在内容还是目的上都是不同的,因此不能简单地将二者等同起来。

通过本节的考察,我们发现,商代“德”义虽多变,但多是对“目视典而行”这一初义的具体化。这说明,“德”自创字之始即与政治相连而与道德无关。

三、余 论

以上,我们对“德”之字义进行了重新溯源,得出二点意见:其一,关于“德”之本字。“德”并非周人独创,乃源自甲骨文中的“”。对此,我们完全以事实为据,而金文与文献恰好彼此印证,所以这一结论当是可信的。其二,关于“德”之初义。有些学者从字形中已认识到“德”最初表示目视正前方而行,我们在深察文献后,更进一步指出,其所视实有特定的对象,即典,因此其初义为目视典而行。但到底是视何种典而行,则不得而知,需返回到文本语境中去追寻。故在具体使用时,德的意思就显得复杂多变而非一成不变,可见,德在造字之初即具特殊性。这二点意见,有助于我们更为客观地认识周人之德以及商周之变。

学界多关注周人之德,甚至认为德是周人的发明,德观念始于西周。早在民国之时,王国维便提到:“殷周之兴亡,乃有德与无德之兴亡,故克殷之后,尤兢兢以德治为务。”[28]244“周之制度、典礼,实皆为道德而设。”[28]242时至今日,这一观点仍被广泛接受,如刘起釪说:“作为道德意义的‘德’字,在甲骨文中也是没有的,到周代金文和文献中才出现。实际是西周统治者意识形态方面的一个范畴。殷代没有此德字,因为殷代尚没有形成而且也不具备德的观念,他们用杀戮的权威和上帝的权威来进行统治。”[9]1035他认为德即道德,为周人的创造,以此区别于商人沉迷神灵崇拜、暴虐杀伐的做派。但这种流行说法实不能成立。周人不仅从未否认过商人之德的存在,反而曾多次对其大加盛赞。周公说:“自成汤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恤祀。”(《多士》)“(自成汤)以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慎罚,亦克用劝。”(《多方》)帝乙乃纣王之父,为商代倒数第二位国王。显然,周公将商王作了区分:从成汤到帝乙是“明德”的,纣王则否。纣王不明德,故而失国,召公一语道破天机:“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召诰》)可见,周人认为政权得失的关键在于统治者对待德的态度而非有无德。

周代之德不仅其字形源自商,且其基本意涵亦袭于商⑥。商代之德隶属于典,周人仍从施政手段的意义上来理解德,但德已具有了典的语意,并最终取代了典的地位。武王灭纣后,命尹逸读策书祝文,其文曰:“殷末孙受,德迷先成汤之明,侮灭神祇不祀,昏暴商邑百姓,其彰显闻于昊天上帝。”[29]“德迷先成汤之明”的正常语序为“迷先成汤之明德”,司马迁将其译为“殄废先王明德”[30]。另前引《逸周书·商誓解》武王对商贵族的训诫:“今纣弃成汤之典,肆上帝命我小国曰:革商国。”殄废,废弃也,故而,“迷先成汤之明德”意同“弃成汤之典”,由此可知,德、典同义。但之所以一云“德”,一云“典”,或许是因言说对象及场合的不同。前句是武王宣告灭商功成时的祝文,其中蕴含着周人的新政治观,因此使用了“德”字;而后句中武王言说的对象是商贵族,故采用商人的话语——“典”。足见,至少在武王时期,德已上升到了典的地位。又如《诗经·周颂·我将》:“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孔疏引王肃言:“善用法文王之常道,日谋四方。”典指常道,此与商人之意同。陆侃如等认为该诗作于成王时[31],此时去商未远,商文化影响犹存,“刑文王之典”并非周人的标准用语。《左传·昭公六年》引是诗曰:“仪式刑文王之德,日靖四方。”“刑文王之德”才是周人常用之言,如《大盂鼎》曰:“今我唯即型禀于文王正德。”《诗经·周颂·清庙》云:“秉文(王)之德。”也就是说,周人以德取代了典,作为表达治道的总称之一⑦。商王要遵循祖先常法,周人同样如此,只不过在语言使用上,商人用“成汤之典”,周人则转用“文王之德”。

商周文字相承,为何周人会如此青睐“德”字,使其从众多的文字中脱颖而出?这应与德之初义的特点有关。德无具体的所指,是一意义性的表达,即只要符合遵从典法施政的行为,皆可称为德,这就使得“德”的外延具有相当的开放性。从这一角度而言,德本身即具有成为治道总名的潜质。而周人不愿全盘接受商人的政治思想遗产,不仅创造出“天命敬德”的新观念,还要使用新术语来表达,比如以“天”代“帝”,至于以“德”易“典”,亦是如此。既然我们认识到了商周之德的延续性,那么我们对周人政治观的探析,除了关注“德”意涵的新变化外,也要俯察“敬德”背后由来已久所蕴含着的政治传统。由此重审商周之变,有助于纠正以往过分拔高周人独创性的某些论断。

注 释:

②关于《何尊》的具体制造时间,学术界又有二说:一是武王死后,成王即位的第五年。参见马承源《何尊铭文初释》,载《文物》1976年第1期;何幼琦《关于〈何尊〉的年代问题》,载《中原文物》1983年第4期。二是周公致政,成王改元后的第五年。参见唐兰《何尊铭文解释》,载《文物》1976年第1期;朱凤瀚《〈召诰〉、〈洛诰〉、何尊与成周》,载《历史研究》2006年第 1期。

④有些研究者便直接将其释为“徝”,如徐中舒主编《甲骨文字典》:“甲骨文徝字又应为德之初文。”(第168-169页,四川辞书出版社1989年版)

⑤关于《洪范》的年代,民国时期刘节等学者认为它并非产生于西周而是在战国。但近几十年来有些研究者从多个角度,并辅以新史料重加考证,指出其原作于周初,所反映的是殷代的思想。参见刘起釪《〈洪范〉成书年代考》,载《中国社会科学》1980年第3期;丁四新《近九十年〈尚书·洪范〉作者及著作时代考证与新证》,载《中原文化研究》2013年第5期。

⑥作为循行察视之意的动词之“德”,西周时已不再使用。不过,周代仍存巡察制度,金文中用“遹省”“大省”“省”“违省”等字词来表达。

⑦德与罚相对。《康诰》谓:“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告汝德之说于罚之行。”孔疏:“是文王之道,明德慎罚,既用受命,武王无所复加,以为勉行,所以汝必法之。”这就将“德”与“罚”视为周人两大施政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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