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洋,程芊祎,郑晓宇,王旭
(中国农业大学烟台研究院,山东烟台 264670)
政治文化是政治的灵魂,当某一种政治文化形成后,就会贯穿于政治乃至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体现在每一种具体行为当中[1]。文人治国的政治理念是贯穿于宋代的“祖宗之法”,宏观至宋代社会文化的多个方面,微观至宋人的个体性格,长远至整个中华民族的发展,都无一不受到其塑造。
宋代统治者在贯彻文官政治的过程中注重提高文人的社会地位,为文人的生存与发展创造相对宽松的环境,而文人又是在思想文化领域最为活跃的阶层,承担着文化传承和创新的历史使命,因此诗词书画领域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能够涌现出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等彪炳史册的泰斗,他们在唐宋八大家中便雄踞六席,便是宋朝文教高度兴盛的缩影。
以“崇文”为宗旨的宋代统治者也格外重视对古书典籍的整理和收藏,相传宋太宗“锐意文史”,面对唐末以来“丧乱以来,经籍散失,周孔之教将坠于地”的局面,在上台以后组织官员整理前朝书籍,“多方收拾,抄写购募,今方及数万卷。”[2]花费六年有余,终于编撰成《太平御览》《太平广记》两部合集;另一个典型案例是成书于宋神宗时期的《资治通鉴》,它虽然是由司马光为首的众文臣所主持编撰而成,但是受到了宋神宗的大力支持,且此书书名原为《通鉴》,但宋神宗认为此书“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故赐名《资治通鉴》并重嘉奖之。本书对于历史事件的点评之精湛,使它不仅成为后世帝王将相的必读“教科书”和不断警示自己的一面镜子,而且也为中国文献学的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中华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这是陈寅恪根据宋代对中华文化发展的卓越贡献所做出的高度评价[3]。
除了文学艺术领域的创新和史料的整理之外,宋代的思想、学术和教育领域也呈现出新气象。“文官政治”塑造了两宋自由开放的学术氛围,在此背景下“疑经之风”逐渐盛行,宋儒在前朝韩愈“复兴儒学”运动和“儒释道”三教合流趋势的基础上,积极推动儒学内容和形式上的创新,尤其是将儒家所提倡的人生理想、纲常礼教、处世方式等上升到思辨化和哲理化的高度,着重强调文人的自我道德约束、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具有代表性的成果则是程朱理学和陆九渊的心学体系,这都是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而与宋朝思想繁荣局面相伴相生的,则是书院的兴起。书院发轫于唐玄宗时期下令设立的官办“丽正书院”,但到了宋代,书院发展达到极盛,除了官办以外,还有众多书院为私人兴办,而由社会各界筹拨经费资助之,扮演着宋代学术交流与研究、民间教育之载体的角色,朱熹、陆九渊、程颢等学者都曾在书院讲学,开展学术交流乃至辩论,一次次思想碰撞的火花被传为千古佳话。此外,书院还承担着教育职能,尤其是为寒门士子投师受业提供了渠道,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民间教育相对于官府教育的不足与缺陷。
“文官政治”之下的政治环境也相对宽松,统治者对于文人士大夫礼遇有加,为进士及第的文人设琼林宴,以“天子门生”之礼厚待之,并委以重任;解褐受职之后,朝廷亦对官员针砭时弊和发表不同政见的行为持宽容态度,以至于还设有台谏(台官和谏官的)对君主的行为进行约束和监督,正如《宋会要·职官》中的记载——“天子耳目,寄与台谏”,因此宋代政治相对清明,君臣关系相对和睦,被委以重任的文人自然“报之以琼瑶”,形成了不同于以往的强烈自尊和自信,对于宋政权和国家具有高度的认同感和忧患意识,亦涌现出诸如北宋时期的寇准、王安石、吕蒙正、包拯,再到南宋时期的张浚、文天祥等彪炳史册、忠君爱国的贤臣名相[4]。
宋代的“文官政治”生态产生于特殊的历史背景,然而在此过程中宋朝当局将“重文轻武”战略贯穿到了极致,异化成新的“文尊武卑”格局,这无疑是从一种极端转变为另一种极端,如此矫枉过正也必然会带来新的积弊。
宋代通过国内“文官政治”体系的精心设计,君主专制中央集权得到加强,并形成了相对融洽的君臣关系,塑造了一支较高素质的官僚队伍,唐末五代以来来自于国内的、对于皇权的威胁因子基本消除,但是却由于契丹、女真、党项等少数民族的崛起而面临着严峻的边患威胁。汉唐时期匈奴、鲜卑等部族零散的南下袭扰并不足以对国家安全构成致命威胁,而宋代的游牧民族积极吸收和借鉴汉人的封建文明形态,从过往组织性低、松散分布的部族形态发展到民族国家形态,形成了相对完整的政治、经济和军事体系,况且其彪悍、好战的民族性格尚未完全泯灭,两相结合所形成的强大力量,使得宋朝不得不面临与过往相比更加凶险的外部环境。时人亦以为:“汉唐多内难而无外患,本朝无内患而有外忧[5]。”
以上是宋代“外患”产生的客观原因,与紧张的边防压力相伴随的,是宋代军事和外交力量的孱弱,这是宋代“外患”迟迟得不到解决的主观原因。随着“文官政治”的高度成熟,文官占据了朝廷各大中枢机构的核心地位,甚至连枢密院、三衙等军事机构的人员配置亦是如此。然而文人虽占据文化与道德之高地,对于儒学经典、文辞创作等驾轻就熟,但是“素不习军旅”者大有人在,纸上谈兵者甚众,在真正面临边患威胁的燃眉之急时束手无策,可见文化上的高度繁荣,在科技落后的古代难以转化为军事上的强大。在北宋前期君王仍以“大一统”为己任多次北伐征辽,希望能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广袤土地,然而接二连三的失败遂导致后世君王逐步以“守内虚外”“崇文抑武”作为指导方针,使得此后宋朝的外交和军事政策不够主动和凌厉,纵使也会涌现出如寇准、岳飞等积极抵抗外族入侵的爱国将相,但无奈主和派势力过于强大,左右统治者意志,因此宋廷仍然往往以妥协求和为主旋律,其外交政策无法从根本上得到扭转。
宋辽“澶渊之盟”和宋夏“庆历和议”实质就是统治者“畏战”的产物,他们寄希望以布帛、金银等“招抚”之,故而“忘战去兵”,每遇战事,朝臣“多陈退避之计”,偶有宋哲宗征伐西夏成就卓著,可惜因皇位兄终弟及而中断,此后宋徽宗、钦宗两朝继续懈怠军政,直到靖康之祸、衣冠南渡;后有南宋对金朝隆兴北伐、开禧北伐,因屡屡决策失误而贻误战机——在此期间“好立虚论事情”的文人官僚集团难辞其咎。直到元朝兵逼临安,太后道“我朝三百年来待士大夫不薄”,哀求士大夫站出来挽回颓势,然而除了痛哭流涕,具表忠心,却也在敌军铁骑面前无计可施。
纵有崖山海战朝臣将士投海殉国,文天祥等名臣不屈从于强敌淫威,亦无法掩饰宋代军事外交的弱势地位。“孱宋”“弱宋”依旧是当今史学界对于宋朝军事外交的主流评价。
造成冗官的原因在于两方面,一方面是官僚人员队伍过于庞大——人浮于事,另一方面是官职结构和权力配置的不合理——政出多门,两者相辅相成。从引进官僚或者“开源”的角度来看,宋朝开科一次动辄录取数百人,然而朝廷内官职有限,只得另设新机构增添新职务,以至于宋朝官僚数量剧增,官民比达1∶1500,对此文人宋祁评价道:“州县之地不广与前,而官五倍于旧”。同时君主为了强化中央集权,防止“节镇太重,君弱臣强”现象,致力于通过广设机关、职务来将权力层层分割,各部门之间又相互制约。如剥夺了宰相的军权、财权,仅保留行政权,被称为同平章事,而又设立参知政事若干名(后来也包括门下侍郎、中书侍郎、尚书左丞、尚书右丞等)作为副宰相,和宰相于政事堂共议朝政。虽然副宰相名称多杂且会有所变动,但是都对同平章事起到辅助、制约和监督作用,这些副手与宰相统称为“宰执”。
此外,虽然宋承唐制,但是在旧制的基础上又设立了大量新机构,原本的三省六部九寺五监虽然依旧存在,都基本成为闲职而失去了中枢部门的地位。从宏观层面来看,各个机构的职能多有重叠。如吏部往往具有考课和官员任免之职责,而又设立差遣院(或审官院)来考察少卿、监以下的官员,诸如此类的权限重叠乃至相互越权、推诿或权责不明的现象时有发生,其后果就是行政效率和治理效能低下,文牍主义的官场不良风气弥漫于宋廷。
以上是冗官的原因介绍,而冗官也预示着财政吃紧,即导致“冗费”。而冗费问题不仅在于官僚数量过多,还有官员过于丰厚的待遇。宋代规定“官”“职”“差遣”分离,“官”是虚衔,朝廷仅是依据“官”的品级来给予相应的俸禄,包括正俸、加俸和职田三类;“职”亦为虚衔,是一种荣誉称号;差遣又被称为“职事官”,是每位官员临时性的、真正能够掌握实权的职务,同时能够领取报酬。这仅是官员在职的酬劳,而在其“致仕”之后,还有退休金、子弟荫补、超转官秩等丰厚的物质奖励和特权授予,其中退休金更是从宋初时期的半俸发展到了全俸。其中所谓的超转官秩,即在致仕之后官员品级提高,朝廷则会按照晋升后的品级支付退休金。
综上所述,人数庞大、效率低下和待遇丰厚三种因素相互叠加,使得政府的行政成本水涨船高,冗费问题也随之不断发酵,而高额的财政支出又要仰仗于庞大的赋税收入,因此朝廷不得不加剧对百姓的剥削。对此,清代史学家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在评价宋朝的冗官冗费问题时说道:“恩逮于百官,唯恐其不足;财取于万民,不留其有余[6]。”
历代王朝的建立,都离不开一定政治集团和阶层力量的支持和拥护,而在此后的治国实践当中,统治者又会自发或不自发地在政治上进行选择,培育和扶持特定的政治力量,来拱卫自身并保障自己政策和方针的通畅实行,于是有了西周的累世公卿,到秦朝和汉朝前期的军功贵族,再到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门阀士族、隋唐时期的关陇集团。而宋统治者则在历史的关口上选择了文人集团。
“文官政治”的创立源于宋太祖开过之初“守内虚外”,平衡多方势力以维护统治的需要,这是历代王朝开国之君的共性,其后在守成之君的延续下,文人集团步入权力中枢,政治地位愈发显赫,同时因其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和对于国家政权的认同感,又逐渐成为维护和加强皇权的可靠工具,而统治者亦对文人恩典甚厚,两者相互支持,以至于产生了“(君主)为与士大夫共天下”的说法,“选贤举能”“君臣共治”已然从儒家的理想追求演变为完善的制度体系和一个国家核心的意识形态,数百年来文人渴望踏入仕途、辅佐君王的宏大理想不再遥不可及。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宋代的“文官政治”高度发展的蔚然大观,虽然充分发挥了文人特有的优势,成就了两宋文化、艺术、思想等领域的繁荣璀璨,但同时也对文人自身的先天劣势起到了放大化的作用——一方面文人在宋代政治史上从未缺位,但却时常因被统治者期望过高而“越位”和“错位”,在其先天不擅长的领域担负起“不可承受之重”,例如他们本无法取代军事人才,却时常被统治者委以军务,导致战争屡屡失败;另一方面在文人擅长针砭时弊,从理论层面揭露问题所在,但是却难以提出解决问题的对策,在实践层面左右为难,于是在文人主导的政治格局之下,其自身的通病成为了整个国家的通病。宋人吕中在《宋大事记讲义》对此评价:“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此古今儒者之通病,而以文墨为法,以议论为政,又本朝规模之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