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予
从幼儿园到大学,自卑感浸透了我的整个校园时光。
我是个地道的农民子弟。5岁时,我被送进乡镇学校,开始了为期半年的幼儿园生活。学了什么,我已记不大清,唯一还有点印象的,是迈进教室后的紧张感。我望着那些同龄的孩子,他们身上穿着漂亮的衣服,桌上摆着我没见过的文具盒。他们, 跟我是不同的。我幼小稚嫩的心靈,第一次感受到差距。
四年级时,我的同桌是一个留着短发、眼睛大大的女孩,我们俩成了好朋友,每日形影不离。我从其他同学那儿听说,她家里是卖烟花爆竹的,有钱得很。我便开始留意她的衣着、用具,心中浅浅地漫着一股酸意。
家境拼不过,就只能拼成绩。我把心底的嫉妒和不忿都发泄在学习上,暗中跟她较劲儿,立志每次考试都要超过她。这期间我还跟许多中途出现的、如她一般家境比我宽裕的人较了无数次劲儿。而这一切,都结束于我初中毕业的那个夏天。
我终于从乡镇学校解脱,升入县里最好的高中。九月,夏末,背带裤加白T 恤,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我迈入了新的学校。办完入学登记后是为期半个月的军训,大家都穿着一样的军训服。我想,这下不用担心比别人穿得差了。
可当我坐在床上,听着女孩们聊穿军训服应该配什么鞋、穿哪种鞋子好看且不累脚时,我的胸腔好似敲起了鼓,咚咚咚震个不停,激起了一阵惊慌。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叫住隔壁床的女孩,问出了一句此后数年间自己一想起就感到啼笑皆非的话:“你这种鞋,哪里有卖的?”是的,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有一双和她们一样的鞋,似乎这样,就能稳住我那颗慌乱的心。
我仍然把成绩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牢牢抓住。三年中,我拒绝同学的游玩邀约,拒绝这个年纪春心萌动的暗示,拒绝每日不断上演又不断湮没的八卦新闻。我做不了生来优越的人,就拼命想要做一个靠努力变得优秀的人。
可命运仿佛在嘲笑我的起早贪黑。由于从高二起偏科严重,我怀揣着进入名校的梦想,最终却踏入一所普通得如我一般的大学。
又一个九月,拖着沉重的行李,怀着沉重的心情,我来到大学校园生活的起点。宿舍门被推开,一个女孩与我撞了个满怀,我抬眼望去,看见一张清丽的脸,犹如六月清晨含露待放的玫瑰,这是我未来四年的舍友。
作为北方女孩,她性格爽快,在宿舍向来不拘小节:她的桌上总是乱的,她的腿经常挡在过道上,她与男朋友每次都在宿舍煲电话粥……她在我眼中有挑不完的毛病,尤其是当她顶着那张漂亮的脸冲我嫣然一笑时,我恨不得掰着那双大眼睛好生检查一番,看看她是不是贴了假睫毛。可她好像毫无察觉,仍是每天等我一起上课、和我一起吃饭、周末约我一起出去玩,表现得没心没肺。
一天晚上,我肠胃炎发作,疼得坐卧难安,她被我弄出的动静吵醒了。得知我疼得睡不着,她觉得情况严重,硬要拉着我去医院。可宿舍楼门已经上锁,想要出去不太可能。而她呢,嘴角得意地一挑,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十分钟后拉着我下楼,宿管阿姨正面色忧虑地等在门口,唠叨着“你们这群孩子就爱乱吃东西”云云。她搀着我的手臂,我凑近仔细瞧了瞧她的睫毛,发现原来她是个实打实的素颜美人。
此后,她的桌上依旧一片凌乱,但我发现她从来不会乱扔垃圾;她的腿还是挡在过道上,但我每次经过时她都会立马挪开,随后致以歉意的一笑;她还是会在宿舍煲电话粥,但只要看到我的灯熄了,便会立马转成发信息……原来,毛病多的不是她,而是我。
大二时我拿了国家奖学金,开始尝试投稿,还参加了英语口语大赛,让自己过得更充实。不断获得的奖励充实了我的钱包,也鼓舞了我的信心,凭着这些,我眺望远方、静观人事,而后渐渐明白:我的自卑,少不了所谓原生家庭的影响,但更多的,是我画地为牢式的自困。我亲手建了一座围城,把自己的心囚在那窄窄的方寸间,既不让外面的人窥探分毫,也不愿主动放它自由。于是,它只能透过针眼儿大的小孔来看自我、看他人、看世界。
21 岁的这个夏天,我即将毕业,成为一名翻译。我是一个自卑的人,直到这一刻,我依然有此想法。不过我不再为诸如外貌、衣着、家境而感到自卑,而是为自己思想学识的浅薄,为自己对生活不够珍惜与热爱而自卑、羞愧。
21 岁, 何其有幸, 我走出了那座城,见到了如我一样千千万万个平凡的人。虽平凡,却问心无愧、不负生活。
(王传生摘自《读者·校园版》2022 年7 月A 刊,范李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