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作品《长日留痕》中史蒂文斯形象的后殖民解读

2022-12-05 11:57姜颖
海外文摘·艺术 2022年11期
关键词:后殖民殖民者黑一雄

□姜颖/文

本文从后殖民理论角度对史蒂文斯形象进行重新解读,史蒂文斯在小说中从未脱离“他者”地位,而其实现“自我”过程中的偏离又体现其对“自我”和“他者”的兼性和颠覆。而史蒂文斯又是殖民时代和殖民意识的牺牲品,因此他注定失去了“身份性”并必须寻求身份的重新建构。同时,史蒂文斯个人价值的实现与石黑一雄在书中塑造的“流动的”社群密切相关。

《长日留痕》是石黑一雄的第三部小说,延续了前两部小说的反战主题,并通过主人公管家史蒂文斯形象的塑造反映出英国人对英式尊严和帝国辉煌的怀念,暗含着作者石黑一雄对“英国性”的怀疑和反思。史蒂文斯这一人物形象体现了“自我”和“他者”的兼性和颠覆、身份性的丧失和新身份的建构,同时,霍米·巴巴在后殖民理论中提出的“社群”概念与史蒂文斯个人价值的实现之间存在密切联系,也间接体现出石黑一雄本人文学创作的坚持与创新。

1 “自我”和“他者”的兼性与颠覆

艾勒克·博埃默在其作品《殖民与后殖民文学》中对“他者”一词的概括是:“他者或者成为殖民地的他者,是主体权威的对立面,被自视优越的西方人认为没有力量、没有自我意识、没有思考和统治的能力。[1]”史蒂文斯是达林顿府永远的“他者”,他将“尊严”奉为圭臬,但却无意真正学习达林顿勋爵或者法拉戴先生身上关于尊严的根本,他只会以管家的身份不相称地模仿主人的作态。用史蒂文斯的话说:“我一直享受着了解英格兰最美妙之处的特权。[2]3”而他的“特权”实际是主人的特权,他将自己与主人的利益捆绑,也有意识地维护和美化主人之间的关系。这其中包含着史蒂文斯自身努力和终生追求,自然也是英殖民者身份教化规训的成功。“模拟”是霍米·巴巴后殖民理论中的重要概念,“模拟”不只是被殖民者构建自己身份的途径,更是宗主国殖民者所实行的最有效的殖民策略之一,其使命是帮助殖民者实现教化规训[3]85-92。史蒂文斯与达林顿府主人的关系实际是被殖民者与殖民者关系的缩影,这种“模拟”的成功是史蒂文斯“他者”身份的确立和固化,正如张春霞指出的:“主人公史蒂文森对等级制度宽松表现得恐慌,对处于上流社会的主人言语行为的模仿和盲目信任以及自我观点和私人情感的排斥表现了殖民意识内化的倾向。[4]”而史蒂文斯拜访肯顿小姐的旅程,也只是让他短暂离开他心中的荣耀之地,转而成为了个人情感中的“他者”。他对父亲去世的迟滞反应和对肯顿小姐一而再再而三的回避,都印证了他刻板保守、懦弱固执的性格。可以说,史蒂文斯的“他者”地位是传承下来的,就像他从父亲手中接过管家这一职位一样,但是他主动将这一地位引向极端——包含着对“他者”地位近乎奴性的坚持。

史蒂文斯的“自我”充斥着对“他者”的认可和颠覆。他的身上有白人管家的种族优越感和职业荣誉感,他支持精英统治,对殖民地也有类似殖民者的看法:“相对而言,在诸如非洲、美洲那样的地方所呈现的种种风情毫无疑问会让人非常激动,然而我却很肯定,由于那类风情过于不恰当地外露,反而会给事实求是的评论家留下稍逊一筹的印象。[2]26”因此,相对于其他英国白人,他们可以说面对着共同的“他者”,而史蒂文斯所做的就是以“他者”身份审视他者以寻求“自我”。他需要从自己的他者身份中获得知识武装自我,正如石云龙所说:“知识学习具有双重作用,一方面完成权力关系的加工,实现认识解冻;另一方面,完成知识的形成与积累,扩大权力效力。[5]”史蒂文斯武装自己的最终目的是获得认可,并在“自我”中成为新的“他者”。事实上,从一开始,认同的过程就是异化的过程[6]。史蒂文斯实现“自我”目标的偏离无疑是一种异化,一种对“自我”和“他者”的双重颠覆,也正是这种颠覆使史蒂文斯这一形象从建构伊始就注定分裂和双重。

2 架空的身份性与建构的身份

史蒂文斯作为殖民时代和殖民意识的牺牲品之一,就注定失去原有身份,甚至失去身份性。他一方面认为这些豪宅就是整个世界的中心、一切都要如此旋转;另一方面,他又有意识地美化勋爵身份,称:“在他的天性中是那么根深蒂固地埋藏着一种渴望,那就是要看到世间一切非正义和悲惨现象的根除。[2]68”显得他的眼界和心胸与他对自身地位的认知不符,但又在自己被殖民者的思想里保留了殖民者的骄傲和热忱。史蒂文斯是将“屈服转化为自我欺骗性的胜利”[7]的被殖民的他者。同时,石黑一雄选择将时间置于1956年7月,而同年同月,埃及总统纳赛尔宣布将苏伊士运河收为国有。正是这一事件标志着反殖民化进程达到高潮,英国已无力维持其宗主国地位。史蒂文斯的前雇主达林顿勋爵也因在二战中服务于纳粹而臭名昭著,达林顿庄园也被迫易主。石黑一雄没有直接点明英国社会思想的变迁和国际地位的变化,而是借助于小小的达林顿府和府中管家史蒂文斯。作者以个人的身份变化反映出时代发展与历史更迭。薄亮在谈及石黑一雄对于历史的书写时说:“个人与民族、历史、社会呈现出这样一种关系:将个人放置在民族、历史和社会之上,呈现出个人的历史。[8]”这既是石黑一雄创作的高明之处,也说明他以史蒂文斯的身份变化史隐喻整个英国的身份变化。

身份性的架空来自于对身份的话语权配置发生了变化。在法拉戴先生眼中,他迂腐呆板,不懂幽默,不懂享受,这时的英国已经成为美国人眼中的“他者”。但是,史蒂文斯在适应新主人的同时仍然时不时地回忆起曾经英国的美好,他所回忆的是过去的辉煌,也是民族、国家身份带来的荣光。史蒂文斯的变化代表着英国人正在进行着隐晦又无法避免的反思和进步,申富英称这种行为是:“英国人开始以异族的审视目光为镜,审视自己作为美国人眼中的他者形象,开始拷问自己原来引以为豪的‘英国性’的优劣之处。[9]”这也符合霍米·巴巴对身份的诉求定位在“居间”之外的临时性和协商性立场,也为身份建构提供了可能性。身份不仅不是固定的,还需要不断和反复的质询,这一质询的过程就是对自身问题、现状和未来的回应。石黑一雄对史蒂文斯身份的解构实际上是对大英帝国尊严和“英国性”的神话的解构,相应的,他需要通过自己的方式填补此处空白。但是,石黑一雄并没有给史蒂文斯一个圆满的结局,也没有点明英国的未来希冀于何,这是作者对历史的留白,标志着个人和民族身份建构的无限可能。罗如春认为:“民族叙事由于受到不同的地缘经验、话语手段、隐喻表征和时代背景的影响,导致民族认同话语充满矛盾与分裂,处于不断变化中”[10]这种矛盾、分裂与变化意味着现有的、显现的个体和集体身份只是一部分,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既不完整也不固定,身份这一概念也更像是巴巴主张的在众多文本中建构出来的异源集合体。

3 “流动的”社群与个人价值的光复

霍米·巴巴不主张用种族、民族、国家、宗教等带有本质性的属性来界定一个群体,而是用灵活多变的“社群”来代替这些概念,并以此作为群体身份的唯一归属点。而社群的身份是特定利害关系的再现,也是各种差异的再现,他也称“社群”是“特定语境中被翻译出来的意义在新场所中的铭写”[3]56,“社群”这一概念若是用于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关系中,就使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印象与过去完全不同:殖民者习惯性地认为被殖民者缺乏愚蠢、野蛮、情绪化、缺乏道德和理性、只懂得暴力、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需要接受基督教的洗礼和西方文明的开化;而白人殖民者则需要承担起“白种人的负担”,用理智给殖民地带来秩序和福音。甚至,在“社群”的定义下,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也可以达成某种统一,在讨论国家现状时,史蒂文斯与勋爵达成了一致:“我们总是滞后,史蒂文斯。总是滞后而墨守陈腐的体制。可迟早我们将必定面对事实。民主是某种过去时代东西。对普选制和类似的制度而言,当今的世界是太过复杂了。[2]185”尽管二人的论断有偏颇,但是在这种具有临时性和变动性的所谓“社群”中,异源又彼此分割的两方真正起到能动作用。同时,这种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短暂和谐反映了巴巴对西方霸权可从内部颠覆的可能性的肯定。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双方相互排斥又互相影响,在这种情况下构成的“社群”是“流动的”,也反映出界限不明等因素也许作为霸权话语生来就有的致命的弱点本身就包含了消解自身的因素。

史蒂文斯个人价值的光复与殖民统治的兴衰密切相关。小说题目隐喻殖民统治的兴衰:小说题目“the Remains of the Day”一方面指史蒂文斯余下的人生,另一方面指英国在繁华落尽之后的发展,隐喻着欧洲殖民者的辉煌已然逝去,新而兴的殖民统治会继续存在。史蒂文斯的固有思想记录了英国殖民统治的历史和个体的价值观变迁,也象征着殖民地其他有理想的人,他们个人理想扎根于欧洲,而人生经验的舞台却处于边缘的殖民地。他们发展过程中的妥协和成长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石黑一雄本人的文学态度。王烨在评价石黑一雄时说:“作为异域出生的英国作家,在他身上,公民身份在自然连续性上的缺失,被带着强烈修正主义色彩的观念所补充和调和,同时用国际写作将本土意识联结起来,由此形成了石黑一雄独树一帜的创作风格。[11]”而他在史蒂文斯身上赋予了英国公民身份的自然连续性,又从他身上投射出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心态,既保留了自己的一贯关注点,又作出了新尝试。■

引用

[1] 艾勒克·博埃默.殖民与后殖民文学[M].盛宁,韩敏中,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22.

[2] 石黑一雄.长日留痕[M].冒国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

[3] Bhabba,Homi.The Location of Culture[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4:85-92+56.

[4] 张春霞.论《长日留痕》中的殖民意识形态内化[J].科教文汇(上旬刊),2010(8):61+65.

[5] 石云龙.全球化语境下的他者书写与生态政治——英国移民作家小说研究[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248.

[6] 黄汉平.拉康与后现代文化批评[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31-49.

[7] Head,Dominic.The Cambridge Introduction to Modern British Fiction.1950-2000[C].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

[8] 薄亮.石黑一雄的身份悖论性[D].成都:四川师范大学,2016.

[9] 申富英.论英国小说中异族他者形象的嬗变:从《鲁滨逊漂流记》到《尤利西斯》再到《长日留痕》[J]. 外国文学,2015(6):117-123+160.

[10] 罗如春.后殖民身份认同话语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

[11] 王烨.“后帝国”时代英国乡村神话的祛魅——石黑一雄小说《长日留痕》的空间权力分析[J].当代外国文学,2018,39(3):137-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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