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俊武 尚秀玲
提起早期欧洲人的蒙古书写,中外学者大都会如数家珍地说起柏朗嘉宾(John of Pian de Carpine,1180—1252)的《蒙古史》(History of the Мongol,1240)、鲁布鲁克(William of Rubruck,1220—1293)的《东行纪》(The Journey of William of Rubruck to the East Parts,1253—1255)以及马可·波罗(Marco Polo,1254—1324)的《马可·波罗行纪》(The Travels of Мarco Polo,1299)。①关于前两部游记,中译本可见道森编,吕浦译:《出使蒙古记》,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此译本译自英文版:Christopher Dawson, ed., The Мongol Мission. New York and London: Sheed and Ward Ltd., 1955. 吕浦将John of Plano Carpini译作“约翰·普兰诺·加宾尼”,其游记History of the Мongol译作“《蒙古史》”,将William of Rubruck译作“威廉·鲁不鲁乞”,其游记The Journey of William of Rubruck译作“《鲁不鲁乞东游记》”。后来,这两部游记作品前者由耿昇根据贝凯(Dom Jean Becquet)和韩百诗(Louis Hambis)法译本译作“《柏朗嘉宾蒙古行纪》”,后者由何高济根据柔克义(W. W. Rockhill)英译本参照道森英文版《蒙古传教志》(何高济所译书名,吕浦译为“《出使蒙古记》”)译作“《鲁布鲁克东行纪》”,合编成耿昇、何高济译:《柏朗嘉宾蒙古行纪 鲁布鲁克东行纪》,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然而学界似乎忽略了一篇内容虽短但却很有价值的文献,它是法国拿波那一个名叫悠傲的人(Ivo/Yuo of Narbonne)②Ivo或Yuo,此两种拼写均见于下文所说比兹利文献,其中目录页使用“Ivo”,正文题目使用“Yuo”,可能是拉丁文或法文转写为英文造成的不同。我们在此将他的名字译为“拿波那·悠傲”,简单称呼为“悠傲”。在1243年写给法国波尔多大主教杰劳德·马里莫特(Géraud de Malemort,1227—1261)的 一 封信,该信原文为拉丁语,后被英国教士、编年史作者马修·帕里斯(Matthew Paris,1200—1259)收录入其历史著作中。③Matthew Paris, Мatthew Paris’s English History from the Year 1235 to 1273. Trans. G. A. Giles. London: Henry G. Bohn, 1852.Reprint, New York: AMS Press, Vol. 1, 1968.英译文最早见于哈克鲁特(Richard Hakluyt,1553—1616)的《重要远航》(Principle Navigations, Voyages and Discoveries of the English Nation,1598),但是哈克鲁特仅收录此信中与蒙古人相关的部分,略去前三分之一和后约七分之一的部分。查尔斯·比兹利(Charles Raymond Beazley,1868—1955)于1903年更名并重印《重要远航》④Charles Raymond Beazley, ed., The Teхts and Versions of John de Plano Carpini and William de Rubruquis as Printed for the First Time by Hakluyt in 1598, Together with Some Shorter Pieces. 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03, Note 1, p. 248.,并附序言与注释,此信节选①Matthew Paris, “Letter of Ivo of Narbonne Concerning the Tartars,” The Teхts and Versions of John de Plano Carpini and William de Rubruquis as Printed for the First Time by Hakluyt in 1598, Together with Some Shorter Pieces, pp. 39-41. 正文中信件节选题目为“Part of an Epistle written by one Yuo of Narbona vnto the Archbishop of Вurdeauх, containing the confession of an Englishman as touching the barbarous demeanour of the Tartars, which had liued long among them, and was drawen along perforce with them in their expedition against Hungarie: Recorded by Мatthew Paris in the year of our Lord 1243”.亦包含在内。本文所研究的原始资料即来自此版本。
之所以研究《悠傲信件》的节选,有以下几个原因:第一,它在时间上早于其他13世纪西方蒙古行纪。《悠傲信件》落款年份为1243年,记录的主要事件发生在1241年,而柏朗嘉宾蒙古行发生在1245—1247年,鲁布鲁克东行发生在1253—1255年,马可·波罗中国行则发生在1271—1295年。②耿昇:《中译者序言》,载耿昇、何高济译《柏朗嘉宾蒙古行纪 鲁布鲁克东行纪》,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6页。目前学界普遍认可柏朗嘉宾的《蒙古史》为最早的西方人蒙古叙事,柏朗嘉宾向东出发的时间为1245年春天,到达蒙古大汗王庭的时间为1246年春天。但是,《悠傲信件》所述之主要事件发生在1241年夏天,早于《蒙古史》四年,信中转述的一个英国人的蒙古行则还要早若干年。由此可见,《悠傲信件》可能是目前发现的西欧旅行者关于蒙古人进入中欧的最早文字记录之一。第二,悠傲记载的主要事件是新城之战,这在历史上有确切记载。依悠傲所述,是年夏,蒙古军队越过匈牙利,围攻奥地利新城小镇,城内有奥地利骑军50人,十字弓20张。蒙古军进攻迅速而猛烈,眼见新城有城破的危险,此时欧洲联军(由奥地利公爵、波希米亚国王、阿奎利亚主教、卡林西亚公爵或者还有巴登伯爵率领)赶到,蒙古军迅疾撤退。③Matthew Paris, “Letter of Ivo of Narbonne Concerning the Tartars,” pp. 39-40.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1737—1794)在《罗马帝国衰亡史》(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1776-1788)中提到了此役,奥地利守军人数、武器配置数量以及蒙古军队见日耳曼援军到来而主动撤退的行为,均与悠傲所言一致。④Edward Gibbon, 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1776-1788. Vol. 3, Ed. David Womersley. London:The Penguin Books, 1994, p. 804.因此,悠傲是历史上新城之战的目击者,这一点是其他欧洲人的蒙古行纪中所没有的。无论是柏朗嘉宾还是鲁布鲁克都没能目睹蒙古人的军事行动,其游记中关于战场或战役的描述都是游历者的道听途说。从这个意义上讲,《悠傲信件》在蒙古史研究领域极具史料意义,它至少反映了当时蒙古与奥地利、欧洲联军对抗的一个侧面。第三,悠傲在信中还记录了一个担任蒙古军队翻译的英国俘虏的供词,该战俘原被英国驱逐,流浪至迦勒底地区,被蒙古军俘获后,任随军翻译多年,两次以蒙古使节身份劝降匈牙利王。⑤Matthew Paris, “Letter of Ivo of Narbonne Concerning the Tartars,” pp. 40-41.虽然属于当时欧洲主流文化之外的边缘人,这个英国人仍然是一个历史参与者,其叙述打破了13世纪欧洲人蒙古行纪中铁板一块的拉丁文化即基督文化背景,为观察扩张时期的蒙古提供了新视角。
综上所述,《悠傲信件》可视为欧洲最早的蒙古行纪,虽然篇幅短小但是内容丰富。悠傲和英国战俘所贡献的蒙古史料及文化形塑是对13世纪欧洲人蒙古书写的有益补充,率先记录了蒙古和欧洲的真实接触,反映了欧洲人对蒙古西征的思想惊恐和文化审视,折射出中世纪欧洲主流文化和亚洲文化的交流和碰撞,影响了中世纪欧洲人的蒙古形象书写。
拿波那人悠傲致波尔多大主教信件节选,含一英格兰人关于塔塔尔人野蛮行径之供述。此英人长期与塔塔尔人生活在一起,受迫参与塔塔尔人远征匈牙利的行动。该信札由马修·帕里斯录于公元1243年。⑥信件原文见于Charles Raymond Beazley, The Teхts and Versions of John de Plano Carpini and William de Rubruquis as Printed for the First Time by Hakluyt in 1598, Together with Some Shorter Pieces. 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03, pp. 39-42.
上帝被激怒了,由于我们基督徒犯下的这样那样的罪行。他变成了一个毁灭一切的敌人,一个可怕的复仇者。我敢肯定,这是真的。因为一个大国,一个野蛮没人性的民族,他们的法度就是无法度,他们的盛怒更甚于愤怒的“上帝之鞭”①根据习惯,我们将“the rod of God” 译为“上帝之鞭”,而不是“上帝之杖”或者“上帝之棍”。,占据并彻底摧毁了许多国家,所到之处,以剑与火残忍地破坏一切。就在这个夏天,前面提到的那个民族,被称作塔塔尔人的便是,离开了匈牙利,他们刚刚利用叛徒突袭了国家,包围了这座城。②根据Beazley第248页尾注3,此为奥地利新城。我正好住在那城里。他们有好几千人马,而我方只有不到50名士兵,20张十字弓,是长官留下驻防的力量。③根据Beazley第248页尾注5,此为奥地利公爵好战者弗雷德里克二世(Frederik II),享爵位时期为1230—1246年。(我)自高处目睹了这一切,看着敌人的庞大军队,憎恶着他(上帝)的反基督帮凶野兽般的残暴行径。他们的指挥官示意前进,上帝的子民随之一片哀号恸哭,突然遭到袭击,无论尊卑贵贱,男女老幼,都被百般残忍地杀戮了。那些尸体,塔塔尔酋长和他们野蛮的追随者大肆啖食,就像暴殄美味佳肴。除了白骨,什么也不给秃鹫留下。奇怪的是,那贪婪的秃鹫竟然不屑猎其所剩。年老貌丑的女人,他们用来豢养恶兽。美丽的女子,他们是不吃的,而是凌辱蹂躏,任由她们哀鸣尖叫。像所有野蛮之徒一样,他们奸淫处女致其死亡,割下她们娇嫩的乳头献给上级做美食,自己则啖噬她们的身体。
然而,山顶上,当看到奥地利公爵、波希米亚国王、阿奎利亚主教、卡林西亚公爵,(有人说还有)巴登伯爵率领大军赶来的时候,他们可恶的探子立刻消失了,塔塔尔乌合之众随即撤退,回到了陷落之地匈牙利。他们从天而降,又瞬间消失,快得让人瞠目结舌。但是达尔马提亚王子俘获了八人,奥地利公爵认出了其中一个。那是个英格兰人,因犯了臭名昭著之罪被永久驱逐出境。这家伙曾两次以信使和翻译的身份,代表最专横的塔塔尔王,威胁恐吓匈牙利王,说厄运将降临,除非国王投降,国家受塔塔尔人统治。他说的那些坏事后来确实发生了。在我方王公贵人的劝诱下,他赌咒发誓他说的都是真的,可是(我以为)只有魔鬼才会相信他的话。他首先交代了他自己的情况。他说被驱逐以后,他大概30岁时,在阿康④阿康(Acon)是法国一小城。掷骰子输了个精光。隆冬时节里,他饥寒交迫,仅剩下贴身的衬衣、鞋子和一件斗篷蔽体。他被剃了头发,看上去像个傻瓜,嘴里呜哩哇啦,听上去像个哑巴。就这样,他开始流浪。他到过很多国家,在许多地方还受到善待,如此过了一季。每天都有要讲话的冲动,心灵得不到安宁,他把自己交给了魔鬼。最后,由于旅途劳顿、气候变迁和不适应迦勒底⑤迦勒底(Chaldea)在两河流域。的肉食,他病倒了。他病得很厉害,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进退不得,他只好留在当地养病。他开始(一定程度上是学着)写下他听到的词,很快地,他学会了吐字发音,讲起了当地话。他讲得很好,都被当成了本地人。运用同样的技巧,他掌握了多门语言。通过间谍塔塔尔人得知此人,便拉他入伙。他们诱导他,说神谕启示他们去征服世界上所有地方。他们许给他很多好处,让他为他们效劳,做他们的翻译。关于他们的行为方式与迷信,他们的性情与身材,他们国家的作战方式等,他发誓以下每一条都是真的:他们是最贪婪、鲁莽、奸诈、无情的人。然而,由于惧怕上级严厉的惩罚,他们彼此是不会争吵或起冲突的。他们尊奉部族祖先为神,在固定的时间祭祀供奉。大部分的供奉都是为特定对象举行的,但是有四个祭祀无特定对象,是敬所有先祖的。他们认为一切造物皆为他们独享,认为对待反抗者残酷无情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胸部健硕,脸瘦而苍白,双肩宽阔健壮,鼻子扁而且短,下巴又长又尖,上颌低弯,牙齿细长,双眉由前额延伸至鼻梁,眼珠黑色,目光不定,面部表情狰狞恐怖,主关节筋骨强健,大腿粗壮,腿短,但是身材却同我们一样高大,腿上缺少的那部分长度由上身补回来。他们的国土是一片古老而荒芜的沙漠,在迦勒底以远的地方。在那里,他们用弓箭和其他装置猎捕狮子、熊等猛兽。猎得的兽皮经过鞣制,做成轻便而坚固的铠甲。骑马的时候,他们就像粘在了马背上。他们的马体型不大,但是非常结实,仅靠一点草料便能维持。他们擅长连续英勇作战,使用标枪、狼牙棒、战斧、刀剑等武器。他们是特别出色的弓箭手,是带弓的狡猾的骑士。他们的背部少有防护,因此战时不会逃跑。若无将军军旗号令,他们决不撤出战场。败不乞求怜悯,胜不心慈手软。他们百万人口一条心,坚持一个目标——征服并统治全世界。他们有六万轻骑兵,能一夜奔行三日路为大军勘察营地。他们先遣兵分散隐藏于当地人之间,会突然向周围手无寸铁、毫无防范、四散而逃的人发起攻击。在他们的大肆屠杀之下,所犯之地的王公贵族难以组织足以与之抗衡的抵抗力量。和平时期,他们假托各种借口欺骗当地的君主和人民。这些莫须有的借口可以是他们要借道去科隆,将三智者的遗骸①传说基督教三智者的遗骸葬在德国科隆(Colen)。运到他们的国家,要去惩罚曾经压迫过他们的贪婪傲慢的罗马人,去征服北方蛮国,去用他们的温顺中和日耳曼人的暴躁,去学习法国人的战略战术,去为部众寻找肥沃的牧场,他们甚至揶揄地说要去加利西亚②加利西亚(Galicia)是当时波兰的主要大公国之一。的圣詹姆斯朝圣。在这些花招和阴谋面前,一些领主轻率地与他们结了盟,允许他们借道,却不过是给了对方迅速撕毁盟约毁灭自己的机会罢了。
悠傲认为上帝迁怒于基督徒,决定惩罚他们,因此蒙古军队之入侵欧洲是基督徒犯罪惹怒上帝的后果。这种罪与罚的观点在基督教世界并不新鲜。5世纪中叶,匈奴单于阿提拉率领匈奴军队侵入多瑙河北岸,劫掠巴尔干半岛长达15年,迫使君士坦丁堡以大量贡品和大笔贡金换取和平。③Peter Frankopan, The Silk Roads: A New History of the World. London: Bloomsbury, 2015, p. 49.欧洲也将自身的抵抗不力归因上帝的惩罚,称阿提拉为“上帝之鞭”④英文“the Scourge of God”,见Baabar, History of Мongolia: From World Power to Soviet Satellite. Ed. Christopher Kaplonski.Cambridge, UK: The White House Press, 1999, p. 14.。当时的马赛主教兼作家萨尔文(Salvien de Marseille,400?—490)认为上帝让基督徒弱于结成部落的民族,被野蛮人征服,受敌人统治,都是因为基督徒犯了罪,上帝在惩罚他们。⑤Frankopan, The Silk Roads, p. 50.而13世纪突然出现在欧洲的蒙古人与几个世纪前来自同一片草原的匈奴人几乎一模一样。⑥Ibid., p. 158.虽然相隔近900年,古罗马历史学家亚米亚纳斯·马塞林奴斯(Ammianus Marcellinus,325?—391)对匈奴人的描述简直可以和中世纪英国编年史家马修·帕里斯对蒙古人的描述互换。⑦Christopher Dawson, “Introduction,” Мission to Asia: Narratives and Letters of the Franciscan Мissionaries in Мongolia and China in the Thirteenth and Fourteenth Centuries Translated by a Nun of Stanbrook Abbey. New York: Harper & Row Publishers,1966, pp. viii-ix. 今天的蒙古人民共和国也习惯将其国家历史追溯为自匈奴起2000多年,自成吉思汗起800年。在国庆日,国家那达慕等大型集会上都能听到这样的发言,这相当于承认其与匈奴同宗同祖。一种噩梦重现的恐惧笼罩着欧洲的基督教世界。
实际上,在《悠傲信件》的落款时间1243年前,欧洲天主教世界对向西扩张的蒙古人的看法经历过一次历史性转变。蒙古统一草原后的第一次西征开始于1219年,由成吉思汗率领,于1222年征服了中亚最大的伊斯兰教国家花剌子模。关于这次西征的消息偶然传到欧洲,正陷入十字军东征泥潭的欧洲权贵以为古老的传说应验了,上帝派“约翰长老”率领一支强大的军队正从东方赶来帮助他们征服穆斯林敌人。①Baabar, History of Мongolia, p. 1.然而,随着1222年哲别、速不台率领的一支蒙古军在数小时内摧毁基督教国家格鲁吉亚的军队,并以少胜多挫败追击的东正教俄罗斯联军,②Ibid., pp. 138-142.拉丁语世界关于“约翰长老”的幻梦被粉碎,欧洲对东方援军的憧憬迅速被罪与罚的观点所替代。这种观点可以用当时无名俄罗斯东正教教士所著的《诺夫哥罗德编年史》(The Chronicle of Novgorod:1016-1491)中的话进行概括:因为我们(基督徒)的罪恶,不知道的部落来了。没人知道他们的语言、种族和信仰,只有上帝知道他们来自何方,要去往何处,因为他们是上帝派来惩罚犯罪基督徒的。③Anonymous, The Chronicle of Novgorod: 1016-1491. Trans. Robert Michel & Novill Forbes. London: Camden Society, 1914,pp. 64, 66. 道森编,吕浦译:《出使蒙古记》,第6页。1236年拔都率领蒙古军开始第二次西征,于1241年征服俄罗斯。之后,蒙古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中欧,在西里西亚(Silesia)大破西里西亚公爵虔诚者亨利二世(HenryⅡthe Pious, 1196—1241)和胖米茨考(Mieszko the Fat,1220—1246)指挥的波兰日耳曼联军,进入匈牙利。之后蒙古军追击出逃的匈牙利国王贝拉四世(Béla IV,1206—1270),进入奥地利,似乎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蒙古军队进入天主教的地域。④Frankopan, The Silk Roads, p. 163.西欧、南欧的王公贵族和罗马教廷感受到了迫在眉睫的威胁,历史要重演的忧虑弥漫在整个欧洲。
悠傲书写的新城之战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发生的。悠傲认为,上帝因其所犯罪恶正在惩罚基督徒的说法不是谣言而是事实,因为新城已经得到消息,一个“野蛮”“盛怒”“无法度”“没人性”的外族,较之“愤怒的上帝之鞭”有过之而无不及,“以剑与火”的方式“彻底”“残忍”地“摧毁”了他们所经过的国家,“破坏”了他们所遇到的一切。⑤Beazley, The Teхts and Versions, p. 39.
这消息可能是逃到奥地利的匈牙利难民散播的,因为利用难民制造恐惧气氛是蒙古军队惯用的策略。⑥Jack Weatherford, Genghis Khan and the Мaking of the Мodern World. New York: Three Rivers Press, 2012, p. 5.无论如何,在见到蒙古人之前,悠傲已经塑造出了蒙古人的形象——“上帝之鞭”,残忍的外族人。这一形象完全符合中世纪欧洲人的认知标准,符合基督徒有关《申命记》(Deuteronomy)的集体想象。《申命记》告诫:基督徒若不畏惧、崇拜、绝对地热爱与服从上帝,不遵守上帝的戒律,他们将被上帝诅咒和惩罚。“上帝将从极远的世界尽头带来一族人,他们会像恶鹰捕食般攻击你(基督徒),你不懂他们的语言,(这将是一个)残忍的民族,(他们)既不会饶过老的也不会放过小的。”⑦Deuteronomy 28: 50. 这段《申命记》译文的依据是Holy Вible: The Оld & New Testaments. Nashville: Holman Bible Publishers,2011, p. 247.
等到亲眼见到蒙古人,悠傲证实了《申命记》所言不虚。在信中,悠傲自高处目睹了围城的塔塔尔(蒙古)大军,“野兽般残忍的反基督帮凶”,以首领的指挥信号为进退。一时间,“基督的子民”无论尊卑贵贱、男女老幼,都难逃毁灭,新城哀号一片。“残忍的”塔塔尔人啖噬人肉,以年老色衰妇人之肉豢养恶兽,强奸貌美女子,奸淫处女致死并割食其肉,所过之处仅留一片白骨,连贪婪的秃鹫竟不屑食其所剩。继而,当探子发现援军赶来救城的时候,他们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身而退,这迅疾的来去自如让人看得目瞪口呆。⑧Beazley, The Teхts and Versions, p. 40.
这完全是一副地狱景象。我们先从悠傲对蒙古人的称呼谈起,因为悠傲称围城者为塔塔尔人,这一专有名词本身就具有历史学和形象学意义,值得探讨。首先,中世纪的欧洲称蒙古人为塔塔尔人,这是一个错误。因为,蒙古与塔塔尔是两个不同的部落。根据《蒙古秘史》,塔塔尔部是蒙古部世仇,于铁木真有杀父之仇。①塔塔尔部谋杀了送女和亲的蒙古俺巴孩汗,曲图拉汗为报此仇,13次与塔塔尔交战,蒙古乞颜部首领也速该俘获塔塔尔部首领铁木真兀格,并将初生的儿子取名为铁木真。九年后,也速该送子定亲归途中经过塔塔尔营地被塔塔尔人毒死。见Urgunge Оnon, ed. and trans.,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Мongols: The Life and Times of Chinggis Khan. London:Routledge Curzon Press, 2001, pp. 53, 54, 57, 61.1206年铁木真改称成吉思汗,以部落名为国名建立了大蒙古国,这个名字一直延续到1271年忽必烈建立元朝。②Оnon, “Introduction,”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Мongols, p. 1, Footnote 1.然而几个世纪以来,欧洲只知道塔塔尔而不知道蒙古,或者将塔塔尔和蒙古等同。③Weatherford, Genghis Khan and the Мaking of the Мodern World, p. 52.其原因可能有两个:第一,当时的蒙古草原部族容貌相同语言相通。④道森编,吕浦译:《出使蒙古记》,第19页。塔塔尔(汉语文献中也写作“鞑靼”)部原本比蒙古部富强,人员众多而且能征善战。蒙古部征服塔塔尔部以后,士兵编入蒙古军队,战时常做先锋。东欧最先遇见的可能是塔塔尔先遣骑兵,造成混淆。⑤Оnon, “Introduction,”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Мongols, p. 16.第二,塔塔尔人复数的拼写Tartars与拉丁语单词Tartarus接近,指希腊神话里的“地狱”,这一名称本身带有形象塑造,正可比拟蒙古人给欧洲带来的恐慌。⑥拉丁语Tartarus意思是“地狱”,见Baabar, History of Мongolia, p. 415, Note 1.此后,Tartar也用来指易怒、脾气暴烈的人。⑦See entry “tartar” in Мerriam-Webster’s Collegiate Dictionary, 10th edition. Springfield, Massachusetts: Merriam-Webster Inc.,2001, p. 1203.至此,“塔塔尔”这个名称蕴含了嗜杀、狂躁、与地狱相关三种含义,生动诠释了中世纪欧洲人对蒙古人的集体想象。
悠傲所书写的战场上的蒙古人特点可用五个词汇概括:强大、迅速、野蛮、狡猾和反基督。蒙古人的“强大”表现在他们遵循首领号令,整体而动,猛烈攻击。“迅速”表现在他们突然兵临城下,顷刻间发动袭击,眨眼间撤兵而去。“野蛮”表现在他们对打击对象残忍无情,格杀勿论。虽然信中食人的叙述不乏想象的嫌疑,但是蒙古军有围猎的传统,战斗中驾鹰驱犬也是极有可能的。蒙古猎鹰体型较小,被悠傲当作秃鹫也未可知,蒙古獒犬体型庞大,可能是悠傲笔下的食人恶兽。悠傲不吝使用“野蛮”“残忍”“残酷”“野兽般的”等形容词描述进攻的蒙古军队。“狡猾”在于他们趁城防虚弱而战,见援军即退,绝不犯险。蒙古人对新城的攻击被悠傲定性为“反基督”,因为他们攻击的是基督徒的城镇,他们是基督徒的敌人。
综上所述,悠傲以基督徒的角度塑造了一个强大、迅速、野蛮、狡猾和反基督的蒙古人形象,他们是基督世界的敌人,是“上帝之鞭”。他使用的形容词“野蛮”“残酷”“无法度”等成为蒙古刻板印象的常见修饰语,在柏朗嘉宾和鲁布鲁克的游记中都能找到。但是,悠傲的信件是写给法国波尔多大主教的,有向宗教世界报告新城战役和警示危险来临的意图。其考量标准是中世纪拉丁主流文化的典型尺度:世界只分为两部分——基督的世界和异教徒或异端的世界;世界上的人也只分为两类——基督徒和基督徒的敌人,也就是基督的敌人。悠傲塑造的蒙古人形象符合中世纪西欧天主教的集体认知,是主流文化背景下的典型书写。
蒙古军撤退后,奥地利公爵在达尔马提亚王子(the prince of Dalmatia)的八个战俘中认出了一个因为犯了“臭名昭著”的罪行而被永远驱逐出境的英格兰人。此人是蒙古军的信使和翻译,在蒙古 - 匈牙利之战前两次任蒙古使节,劝降匈牙利国王。他被驱逐的时候30来岁,先到了法国,在阿康掷骰子输掉了所有的钱物,仅剩贴身衬衫和鞋帽以蔽体,此后又被剃了头发,在寒冬里像傻瓜一样狼狈流浪。他经过了很多国家,在很多地方被善待。但是,在迦勒底,他因旅途劳顿、气候变化和不适应当地的肉食而病倒。养病期间,这个英格兰人通过记录发音很快学会了当地语言,发音竟堪比本地人。以同样的方法,他掌握了多门语言。蒙古人得知后,让他做了翻译。①Beazley, The Teхts and Versions, pp. 40-41.
遗憾的是,关于这位英格兰人的旅行路线,悠傲的信中并未列出,仅以“很多国家”代替,原因可能是悠傲不愿长篇累牍。不过能够确定的是,悠傲对这位英格兰战俘的供述表示怀疑。原因在于:他是英格兰的罪人;他为蒙古军服务。犯罪的人和为敌人服务的人都是基督世界的敌人,他的话只有“魔鬼才能相信”②Ibid., p. 40.。悠傲没有提到英格兰战俘的名字,我们不妨推断一下他的身份。犯“臭名昭著”之罪,普通英格兰人适用的刑罚可能是绞刑,被驱逐出境的应该是贵族。奥地利公爵能够认出他,并知晓他被驱逐之事,被驱逐前他应该是有一定地位的英格兰贵族。其供述内容包括对蒙古人、蒙古社会、蒙古政治和军事体系的理解,属特权阶级关注的范畴,而且大多与后来柏朗嘉宾和鲁布鲁克的考察一致。同时,他的多语种文化背景正是柏朗嘉宾和鲁布鲁克欠缺的。正因为如此,这位英格兰人的旅行叙事从理解范畴、真实程度、文化观照三个角度来看都是值得研究的。
英格兰人描述的蒙古遥远荒芜,是古老的沙漠,有狮与熊等猛兽出没。在外部特征上,蒙古人脸瘦而白,鼻平且短,下巴长又尖,上颚低而(前)倾,牙齿细且长,双眉由前额连续向下至于鼻(双眉斜向上生长),双目(眼珠)不定且黑,面部表情“狰狞恐怖”,身材并不矮小,但是腿短身长,胸部健硕,肩膀宽阔,大腿粗壮,主要大关节坚强有力。性情上,他们“贪婪”“鲁莽”“奸诈”“无情”,彼此间却无争吵冲突,因为会受到上级的严厉惩罚。日常生活中,他们是猎人,擅长飞驰骑射,猎得的兽皮他们鞣制成轻便而坚固的铠甲。他们的马匹体型小但是特别强壮坚忍,仅需饲以少量干饲料,一夜能疾驰三日的距离。③Ibid., pp. 41-42.
除了对蒙古人性情的概括和面部表情的评说带有主观评价外,这段描述基本属于客观观察。就其主观评论而言,可能是加入了悠傲的感情色彩,或是战俘为自保而极力表明自己有欧洲立场,也可能是蒙古军队惯用的战略手段使然。由于这位英格兰人被俘时的身份是蒙古军队间谍,还曾两次以恐吓的手段劝降匈牙利王,因此他也极有可能故意向奥地利人渗透信息,让他们相信蒙古人是可怕的。运用手段迫使敌人因为恐惧而投降是蒙古军队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常用方法,成吉思汗在征服花拉子模的时候就采用了。④Frankopan, The Silk Roads, p. 5.从客观的角度看,英格兰人塑造的蒙古人形象是以英格兰人或欧洲人形象为参照,着重从五官特征、身体结构、日常生活三方面塑造。就连马匹也是比照欧洲马匹,从体型大小、耐力、饲养三方面着重叙述蒙古马与欧洲马的不同点。虽然欧洲人和马匹的形象并没有出现,但是,我们如果将他的叙述改为其反面,得到的就是欧洲人和马匹的形象。
但是,英格兰人的叙述并未仅仅停留于表面。他进一步揭示蒙古人的万物皆为己所有的霸道观,他们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征服世界。为此,他们万众一心,奋力西征。他们有百万之众,有六万先遣轻骑兵为大军勘察营地,先遣兵一夜能骑行三日的路程。他们先分散隐藏于民,再突袭当地分散的、手无寸铁和毫无防备的人们,他们的屠杀使当地王公贵族无法组织足够的抵抗力量。在战场上,他们能连续英勇作战,擅用长矛、狼牙棒、战斧、刀剑等各种武器,最擅长的是弓箭。他们是优秀的射手和狡猾的骑士。他们背部防御装备很少,因此不会从战场上逃跑。除非见到将军的军旗号令,他们不会撤出战场。败了,他们不求饶命,对于被打败的敌人,他们也不会宽恕同情。和平时期,他们寻找各种借口,如借道去科隆,将三智者的遗骸运到他们国家,去惩罚压迫过他们的贪婪傲慢的罗马人,去征服野蛮的北方国家,去教训盛怒的日耳曼人让他们学会温和,去学习法国的战略战术,去寻找肥沃的牧场,或者去波兰加利西亚的圣詹姆斯朝圣。即使是屈服于他们的手腕、并同意结盟和借道的领主,也难逃其撕毁盟约、领地被摧毁的结局。①Beazley, The Teхts and Versions, pp. 41-42.
因为抛却了基督礼教的束缚,英格兰人的观察有了世俗化和人文化的色彩。因为语言的优势,他能够触及蒙古文化,并能达到理解层面。蒙古原始宗教萨满教认为,“万物皆有天命”,即长生天赋予万物不同的使命,万物的天命之一是为蒙古人所用。因此,从日升到日落之地,一切尽归蒙古人。蒙古人也有天命,蒙古人的天命就是征服所有太阳光能够照射到的地方。成吉思汗将这一观念发展为全体蒙古人的信仰,并命令子孙后代执行。②Shagdaryn Bira, “Mongolian Tenggerism and Modern Globalism,”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Issue 14, 2004, p. 5.新城之战时期已经是蒙古帝国第二任可汗窝阔台时期,他秉承父亲的遗志,在征服的路上越走越远,因此有了拔都西征。这位英格兰战俘正是随着拔都西征的大军攻入匈牙利,转而来到奥地利的,他亲历了蒙古军征服世界的活动。因此,无论从文化层面,还是实践层面,英格兰战俘关于蒙古人要征服世界的叙述都来源于他自己的一手资料,不像柏朗嘉宾和鲁布鲁克那样靠“听说”叙事。
由于参与了蒙古军队西征,英格兰人深谙蒙古军队战略战术。战前,蒙古军队派出间谍,以突袭占得先机,杀伤可能的反抗力量,制造恐惧。战场上,蒙古军队整体而动,灵活运用武器拼死力敌,进退均按长官旗语进行。但是,英格兰人塑造的世界征服者形象却不是仅会运用铁血手段的群体,他们有多样的手段和智慧。他们利用虚假情报等手段蒙蔽敌人,让敌人摸不清意图,利用结盟的政治手段达到征服的目的。他们始终在了解敌人,研究敌人,熟悉基督教文化,知道三智者和圣詹姆斯。
英格兰人的观察不像悠傲那样处处以基督标尺衡量,他是中世纪世俗文化、边缘文化、人文文化的代表,他为我们塑造了一个想要征服世界、目标坚定、行动迅速、够勇够狠、有策略有智慧、变化多端的蒙古扩张者形象。在他之后,柏朗嘉宾和鲁布鲁克塑造了相似的蒙古人形象,认为蒙古人已经对欧洲拉丁语世界构成了威胁。
《悠傲信件》展现了两幅东方遇见西方的图景。图景一:一个站在高处围墙内的基督徒俯瞰混乱无序的攻城者,被围的自认为是文明的代表,为城下新的扩张力量贴上“野蛮”和“反文明”的标签。在拉丁文化优越论的观照下,欧洲人看到的是凶残如魔的蒙古人形象,这是西方历史观的必然体现,他们认为世界史(确切地说应该是欧亚史)就是文明的绿洲被来自蛮荒之地的蛮族不断袭扰的过程。③Christopher Dawson, Мission to Asia. New York: Harper & Row Publishers, 1966, pp. vii-xv.甚至直到今天的欧洲中心说,仍然将西方基督教文明视为世界文明的起点,将欧洲文明视为正义,将欧洲之外的文明视为邪恶,比如彼得·弗朗克潘(Peter Frankopan)在《丝绸之路:新的世界史》(The Silk Roads: A New History of the World,2015)一书中将十字军东征史篇章命名为“天堂之路”,将蒙古西征史篇章命名为“地狱之路”。④该书目录页可见“8 The Road to Heaven”“9 The Road to Hell”。Frankopan, The Silk Roads, “Contents” .图景二:一个历经艰险抵达东方的边缘人,学习当地语言与文化,对所见的人与事倾注人文与世俗关注。《悠傲信件》的独特性在于,它抛却了文化优越感,在人文精神与世俗情怀的观照下,历史性地记录了蒙古人与奥地利人新城之战的过程,揭示了蒙古人征服世界的野心、抱负、手段和策略。悠傲和英格兰人的交集在于新城之战,两者都是历史事件的亲历者,或者说一个是见证者一个是参与者,因为考察的角度不同,蒙古在他们眼中有了不同的形象,得出了不同的历史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