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华捷报》涉彝新闻义理探诠

2022-12-04 02:35刘振宁
凯里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捷报彝人彝族

刘振宁,赵 娜

(1.贵州大学外国语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2.贵州民族大学民族学与历史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

一、引言

《北华捷报》(The North-China Herald,1850-1951,1864 年启用新名《字林西报》——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是中国近代史上由英人创办、刊载时间最长、发行量最大、影响力最深的英文报纸,素有“中国外文第一报”和“英国官报”之称,也被誉为中国的“泰晤士报”。长达百余年的累积,汇集了大量书写和展示近代中国社会文化变迁与风情物象的珍稀史料,为研究近代中国提供了弥足珍贵的材料。其中,涉及近代西南彝族的新闻报道计有48篇,涵括了彝民动态、彝区传言及彝境见闻三大类别,或报道西南各地发生的有价值的事件和动态,或反映了晚清民国时期西南特定时空中宏富的民族文化资源、别异的民族风情、鲜活灵动的生产生活样式,或表达书写者对现实事件的意见、观点与态度。考析上述三类材料,不仅能够窥见近代彝族形象的大致轮廓,而且能够洞解出形象背后的建构机理与文化意涵。

二、涉彝写本聚类分析

在20世纪50年代进行民族识别并统称“彝族”前,由于地区和方言不同,加之支系众多,彝族的民族称谓十分繁杂。除“西南夷”“夷人”“蛮子”等泛指外,自称就超过40 个,他称中的汉称族名93 个,另有为数较多的国外名称。主要的自称有“诺苏”“纳苏”“聂苏”等,主要的他称有“夷”“蛮子”“夷猓”“猓猓”“猓人”“猓猡”“猡猡”等。《北华捷报》上各类涉彝讯息共有83 条,所用族名或家支称谓有3个,分别是“罗罗(Lolo)”“诺苏(Nosu)”“黑骨头(Blackbone)”,其中“诺苏”和“黑骨头”名下的资讯各有1条,其余皆以“罗罗”指称。即便如此,为便于叙述和论证,同时避免语义分歧,本文在翻译史料时将采用文献写本中的相关名称,而在阐释其含义时将统一使用彝族之名。

梳理全部83篇各类文稿发现,“新闻”报道类独占鳌头,计48篇,几乎占去了全部文稿的2/3,“文化与生活”类25 篇,“时评”类7 篇,“官方公报”类2 篇,“信函”类文稿有且仅有1 篇。具体统计,如《北华捷报》涉彝文稿聚类总览表所示:

《北华捷报》涉彝文稿聚类总览表

《北华捷报》中的涉彝新闻,最早起于1888 年4 月20 日,最迟终于1950 年1 月31 日。首条消息登载的是云南总兵率兵剿灭彝匪的报道,题为《惩儆云南罗罗匪首》。

据云南总督奏折报,捕获并处决了当地猡猡匪首卢灿高(音译)。其老巢隐藏在金沙江岸与四川接壤的武定州,那是一片树木茂密的山区,属于汉族与部落民族杂居、盗匪猖獗的地带。盗匪中罪大恶极者非卢灿高莫属,他带领追随者四处烧杀抢掠,为祸一方。围剿行动前三天,打死了盗匪20名;到了第四天,端掉了盗匪的老巢。卢和他的儿子及家人被迫逃至密林深处,总兵遣一股兵勇前往追捕。卢自己被活捉,长子被杀。这名匪首被押解到云南府接受审判,并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为了不让他逃避处罚,待审判一结束,便直接将他押往法场斩首示众。[1]

而最后一篇涉彝新闻报道,以《解放军受到罗罗和苗族部落欢迎》为题,对解放军进军滇东途中受到彝苗民众热烈欢迎的情景,展开了纪实性书写。此时的彝众,早已不是原先那种盘踞凉山雄霸一方并肆意挥洒野性的原始部落人,开始有着较为强烈的国家认同意识和多民族共存观念。

人民解放军挺进滇东地区,沿途受到了苗、彝、瑶等少数民族的热忱帮助和热烈欢迎。苗族和彝族属于中国南方的山地民族,具有悠久的历史。他们于公元前800 年左右从北方被驱逐到南方,最后于清乾隆年间被征服。受到国民党的压迫,于崇山峻岭中过着凄惨的生活。当得知人民解放军即将到来,苗彝大众加入当地民众组建的支前队,为人民军筹粮修路。在部队途径沿线,搭起茶摊和修好驿站,老妇幼童甚至爬上山顶,为路过子弟兵烧好开水。住在山里的许多居民,背来玉米和谷物送给战士们,为逃避国民党统治,他们躲进了深山老林里。富宁一带的罗罗群众,组织起一支舞蹈团载歌载舞迎接人民子弟兵。[2]

三、新闻文本内涵梳理

“一个故事用什么样的语言,如何被叙述出来,往往比故事本身的内容更为重要。”[3]102见诸《北华捷报》与《字林西报》上的关涉西南彝区彝民事务,无论是信函或游记体写本,还是新闻类报道,内容都相当丰富。仅就占去了大半壁江山的“新闻”类文稿而言,全部48则消息所指向的,主要是彝众造反滋事与镇压平息(概括称为“彝民动态”)、美国坠机彝区飞行员“被掳为奴”传言(概括称为“彝区传言”)以及西人彝地体验心影录(概括称为“彝境见闻”)三个面相。现逐一分类论述。

(一)彝众造反滋事与镇压平息事件

事关彝民动态的新闻共计16 篇,占去了新闻类总量的1/3,居于新闻事件的首位。晚清民国时期,聚居于以川西南大小凉山为大本营的彝族各支系,处于相对独立和自治状态,同中原王权和聚居地周边主体民族汉人之间,处于一种对峙状态,关系较为紧张。杨成志《云南罗罗族的巫师及其经典》曾这样论述当时金沙江南北两岸的民族关系,“汉人视他们固如蠢豕狞犬,他们视汉人亦如洪水猛兽”[4]268。

查阅事关近现代西南的各种史料与论著,便可感知该时期化外彝区与国家政权之间、边缘民族与主体汉民族之间的关系问题,始终是一个绕不开的论题或章节。撇开汉人典籍不说,单就同时期官方历史文档与西人的著述而言,对彝区的指责和对彝民的批驳之词充盈其间。以《清代皇帝御批彝事珍档》为例,所辑233件有关彝族及彝区事务奏折中,“猓地”“猓患”“猓夷”等蔑称俯拾皆是。“自康熙到宣统,二百余年的时间里,硃批奏折中对彝族不同的称呼非常之多,有些带有很明显的歧视性,如有猓猡、番蛮、生番、夷匪、番夷、生苗、赤夷、苗夷蛮、猓彝、彝贼、蛮匪、猓猓、猓民、倮彝、夷人等。”[5]12

再如,晚清民国时期川滇黔边传教士群体,在涉足彝区前由于深受各种谣传影响,曾一度将金沙江北岸的凉山彝族大本营视为远离文明、阴森恐怖、凶险莫测、冤冤相报的罪恶渊薮之地,把腹地之民描绘成蒙昧未化、茹毛饮血、性悍多疑、烧杀掳掠的罪大恶极之徒。“由诺苏土目统治的土地,意味着一片充满阴谋、法律不行、道德败坏、劫掠、权奸、谋杀及大量其他类似行为的土地,它的恐怖气氛不由令人沉思,若是贴近它去体验一下,还将感知更大的恐怖气氛。”[6]278

因此,背负着各种误解甚至骂名的彝民,不时采取滋事造反、捣毁衙门、焚掠汉地等方式,表达自身立场和争取民族话语权。与之相因果的是,《北华捷报》对这些事件展开了密集型报道。譬如,1888年4月20日《北华捷报》刊载了首篇报道彝事的新闻《惩儆云南罗罗暴民》;1888年7月4 日刊载的成都岐元将军等奏《剿办四川彝人滋事》(Rising Amongst The Lolos Of Szechuan)事件;1900 年6 月2 日和6 日分两期登载了《回复近来滇境彝人造反折旨》(Imperial Decrees.The Recent Lolos Rebellion In Yunnan),是朝廷对云贵总督崧蕃呈报赏赐剿办云南彝乱有功官员奏疏的回复。据云贵总督崧蕃奏,云南境内多地彝民出巢滋扰,抢掠猖獗,焚毁村寨,残害乡邻。云南总兵蔡彪(音译)率领兵勇,在贵州解职军官黄成祥(音译)协助下,成功剿灭彝患。圣上欣闻奏报,命军机处嘉奖官兵,赏赐总兵蔡彪,恢复黄成祥原职。[7]1909 年2 月27 日《字林西报》转载《科隆报》的新闻《发生于彝区的命案》(The Lolo Murder),详细报道了西方人J.W.布鲁克在四川宁远府内被彝人杀害的经过。《四川总督赵尔巽奏报宁远彝民滋事两次剿办迭获胜利浅山一律肃清折》,“宁远猓夷,深山浅山互相勾结,支数杂繁,抢掠成风。历经剿办,均以地势险阻、山深箐密恐致兵连祸结,筹饷维艰。是以诸多牵就,而边民之受害遂日深。”[5]1593

1915年8月4日报道《剿灭藏东彝人骚乱》(Pacification Of Eastern Tibet.Trouble Among Lolos)消息,1917年2月27日和3月3日连续报道的《彝人暴动》(An Outbreak Of Lolos)。即便到了民国时期的1925年,《字林西报》和《北华捷报·最高法庭与领事公报》上《彝人或四川土匪不断侵扰该省东部地区》(Lolos Or Szechuan Brigands Have Been Ravaging The East Of The Province)之类的负面报道依然不断出现。由此可见,张力四起的紧张关系,不仅长期存在于彝人与国家政权之间,也表现在彝汉族群关系之间。

对照《清代皇帝御批彝事珍档》及地方通志等文献,发现上述英文报道或多或少地依据了现实的事件。但是,在对待事件的真伪性和对彝族民众的指称上,大都采用简单拿来、直接转用的方式,既免去了甄别查核的成本,又减轻了虚假捏造的责任,尤其是对官方公告与外报新闻消息源的刊载方面,大都采取直译和转用的形式。

正是基于这样的历史语境与心理认知,《北华捷报》在叙述近代西南彝地民众的各种事务时,大都沿袭了主体汉民族笔端下和西人瞳孔中表达和体认彝地与彝民的既有风格,写本字里行间充塞着化外蛮荒、掠掳烧杀、抗官滋事、设兵布防、剿灭镇压等语汇。当然,如此的叙事基调和文体风格,集中反映彝族地区社会动荡和清代统治者调派官兵剿办的情形,展现了清代彝族地区社会不稳定的状况,以及统治者所采取的措施,构成了研究近代彝族地区社会发展、历史变迁、清朝的统治政策以及民族关系等面相的标识词。

(二)美国坠机彝区飞行员被掠成“洋娃子”传言

“1944年6月8日,一架编号为42-6314的B-29超级空中堡垒在飞经川、滇、黔交界地带坠毁,机组11 名成员下落不明,当时即传出美国飞行员被彝族家支掳为奴隶,在凉山当‘羊司令’(放羊倌)的流言。”[8]83针对美军援华飞行员身陷彝区后是否被掠为“洋娃子”的传闻,《北华捷报》从1946 年9 月23 日《美国飞行员据说被倮倮掳为奴隶》(American Airmen Said Slaves Of Lolos)到1947 年11 月23 日刊发《彝人中并无美国飞行员》(No American Airmen In Lolo Hands)间,进行了密集型跟踪报道。上述报道或频繁转发美联社(AP)新闻,或借用合众国际社(UP)报道,或取用新闻发布会上的观点和结论。

众所周知,二战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为了尽快迫使重庆国民政府投降,日军先是对香港和仰光实行轰炸,接着又切断了滇缅公路,使得大量对日作战的军备物资无法运进中国。为了打破这一严峻局势,中美两国于1942年6月签署了《中美抵抗侵略互助协定》,决定联合开辟由印度阿萨姆邦至中国昆明的新国际运输线——“驼峰航线”,而凉山地区的西昌小庙机场则是“驼峰”空运的重要“中途站”。据载,在1943 至1944 年间,小庙机场最为繁忙,“其间每天最多时有六七十架飞机起降,此时机场的地、空勤人员多达五六百人。”[8]118

“驼峰航线”又被称为“死亡航线”。由于航线必须飞越平均海拔四五千米的喜马拉雅山脉,各种困境和危险使其成为一条近乎自杀式的航程,飞行其间的飞机受到了极大破坏。从1942年5月至1945年8月间,中美两国于该航线上损失飞机就达514架(“中航”46架),牺牲飞行员多至1 500人。[8]119以《北华捷报》报道的相关失事飞机为例,在1944年6月至11月间,共有4架美国陆军第二十航空队的B-29型轰炸机和2架陆军空运总队的运输机先后失事坠毁于凉山(包括宁属)地区。其中,B-29型42-6314号于1944年6月8日在雷波沙玛咪姑上空因引擎起火坠机,11名飞行员除1人牺牲外,其余跳伞生还,被彝区沙马土司安登俊属下头人悉数救助,休养后土司派人送至雷波;B-29型42-6326号由于发动机漏油并冒烟,于6月19日迫降于西昌小庙机场,机上7人获西昌行辕主任张笃伦救助,后返昆明;B-29型42-6425号于8月19日因机械故障坠机于盐源长坪子上空,13名飞行员除1人牺牲外,其余跳伞生还,被盐源彝区黑彝族头人派兵先护送至德昌,再由德昌县治局派兵护送到西昌;B-29型42-6356号于8月26日因机械故障坠机于越西县(现甘洛黑马乡)上空,7名飞行员全部跳伞生还,被彝区斯兹土司岭邦正属下头人派兵先护送至汉源后返乐山。

美军失事飞机飞行员被彝族掠为“洋娃子”的故事,实际上并不是在1944年至1945年抗战时期传出来的。相反是在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后才传出来的。1946年9月23日,在南京国民政府举行庆祝抗战胜利周年活动上,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 Stuart,1876-1962)宣布了一条由美联社发布的新闻,即两年前抗日战争期间在中国西部坠毁的美军机飞行员中,尚有数人落入当地彝族地区,在半野蛮之“猓猓部落被掳为奴”。消息一出,即刻震惊中美两国朝野,这一历经新闻报道发酵,外围族群不断蛊惑,搜救团队涉险取证,见证者反复辩驳,最终被证实系谣言。然而,就是这样一条传闻,却闹得满城风雨,各种流言蜚语甚嚣尘上,把彝族在内的中国西南少数民族卷入外交和政争的漩涡之中,对位处边陲山地中的彝族民众形象差一点造成毁灭性伤害,甚至差一点演变成断送中美盟国间既有友谊的一桩公案。《北华捷报》9 月23 日所刊《美国飞行员据说被倮倮掳为奴隶》消息的基本结构是,该则新闻开篇便道明了消息源、事发地及事件等主要讯息。既简明扼要又言之凿凿,让人不得不信。

美联社南京9 月21 日消息——据来自中国西部的可信而非官方的报告称,两年前迫降于靠近缅北中国境内的几位美国B-29 机组人员,在半野蛮的彝族部落中像奴隶娃子般生活着。报告宣传,最近看见在四川省西部的彝族部落里至少有三名美国人,他们被迫看管牲畜,搜集木材和从事别的劳役,待遇恶劣如农奴一般。

继而,又有“凭”有“据”地指出:

美国飞行员被掳为奴的地方,大致位于西昌西边,即缅甸、印度阿萨姆邦与中国西藏接壤的中国境内,那是一片海拔超过18 000英尺的世上蛮荒极地。

数百年来,四川西部那片熊猫出没的崇山峻岭,一直处于彝族统治下,其文化或习俗从没发生过改变。他们依靠人力劳动生活,通过把冒险闯入的汉人或从其他部族掳掠来的人变成奴隶,来完成他们大量的体力苦活。

更为险恶的是,当时的凉山彝族地区,还处在等级森严的奴隶制社会状态,而身处最底层者,就是那些被掳为奴的娃子。

彝人社会受到严格等级制支配,居于社会塔尖的是作为统治等级的土司,其职位是世袭的;位处土司之下的黑彝(黑骨头),是凉山彝族社会实际统治者,即拥有大片领地和大群奴隶的封建领主;第三阶层被称为白彝(白骨头),人身隶属于黑彝奴隶主,包括中产者的佃农、商贩和手工业者,受到土司的专制统治;第四阶层被称为Watze(娃子),类似于中世纪欧洲的农奴。在可能看见了美国人的那片彝区里,娃子被称为“锅庄娃子”,是被统治者中的最低等级,毫无人身自由,可以被主子任意买卖和虐杀。[9]

毫无疑问,透过源自美联社这般有“根”有“据”的表达,辅以催人泪下的描写,加之美国驻华最高权威司徒雷登的亲口宣布,该则新闻所具有的轰动效应或杀伤力,自然不容小觑。《北华捷报》在不断转用美联社和合众国际社报源的同时,还不惜派出记者团紧随搜救队进入彝区,以期借助全程跟踪报道形式坐实先前预判,从而把美国飞行员被“掳掠成洋娃子”的传闻推向风口浪尖。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疾风暴雨式转载与现场报道相互叠加所达到的,不是对假定的确证而是对预判的颠覆。从传闻乍现到真相解密这段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除了首尾2篇新闻外,《北华捷报》在不到一个月的时段内,推出了5 篇连续报道,即9 月26 日的《调查团赴彝区核实洋娃子事件》(Mission Leaves For Lolo Slaves),9 月28 日的《彝族人与美国飞行员》(Lolo Tribesmen And U.S.Flyers),9月29日的《否认彝人扣留有美国飞行员》(Denies Lolos Hold U.S.Airmen),9月30日的《据信五位美国飞行员身陷彝区》(5 U.S.Flyers Believed To Be In Lolo Country),以及10月21 日的《在彝人腹地》(In The Land Of The Lolos)。经过国民政府与美国方面组织两国搜救人员进入彝区实地勘察核实,最终认定“洋娃子”事件纯属子虚乌有。于是才于1947 年11 月23 日以《彝人中并无美国飞行员》为题,对一度被炒得沸沸扬扬的“洋娃子”事件真相进行了揭秘和澄清,终使这桩“国际公案”尘埃落定。与此同时,美国政府先后在华盛顿和南京召开记者招待会,宣称“经过长期艰险之调查,证明所有在二次大战中失踪之美国空军士兵,均无被中国西部倮倮部落奴役之可能,战时及战后,是项类似之报道皆属谣传”[10]。

需要廓清的是,从文本内容和相关数据看,上述系列报道并非自始至终指向的是同一起B-29飞机迫降或坠机事故,而是对前述多起事件的影响所给予的讯息关切。不难看出,其中不乏道听途说甚至捕风捉影的地方,而各方对美国飞行员风波的反应也可谓不一而同。何以至此?造成如此前后迥异结果的成因何在?《中外交涉与边疆政争:战后川康彝区搜救坠机美国飞行员风波》对此进行了精辟解析,指出:

战后美军飞行员于战时失落于川康彝区的传闻,在当时之所以轰动一时,与“奴隶”这一字眼带来的震撼效应密不可分。而对于这一概念,美国人、汉人与彝人,在当时有着并不一致的理解。美国人联想起南北战争之前在美国南方种植园中实行的奴隶制度,对本国飞行员被“奴役”自然反响强烈;地方汉人士绅多像刘芷汀一般,想象受过文明礼教的汉人遭到“蛮夷”的压迫;而岭光电、李仕安等新式彝族“精英”,已能清楚地看到彝区内部政治组织形式的多样性,明了所谓的“奴隶制”既非彝族社会的全部,亦无外人描述中的那般残酷。[8]91

当然,在这一看似平淡无奇的叙事外表下,有着较为丰富的思想内涵。《美国飞行员据说被倮倮掳为奴隶》等系列报道,尽管事件最终被认定为捕风捉影,但是数篇新闻文本尤其是首尾两篇作为深度报道的写本,大都隐匿着一双“上帝的眼睛”,有一种“视通万里”的视角和咄咄逼人的气势。恰如最后一篇新闻稿所作的述评那样,失事美机飞行员身陷于重峦叠嶂且闭塞的彝区后,相继传出了飞行员被彝族家支拘禁、被贩为彝人“洋娃子”、被迫当“羊司令”(放羊倌)和强迫劳役等流言、猜测和想象,随之不惜指鹿为马地把一名跛脚的“大鼻子”强行认定为“被掳为奴”的美国人进行大肆渲染。总之,7篇相关新闻文本大都“充盈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情态和气息,而被俯视、被书写、被猎奇、被异托邦化则是隐蔽其下的书写主推力,其中落后又往往是书写文本的主色调。”[11]

不可否认,“奴役”风波在将僻居西南的少数民族彝族卷入外交和政争的漩涡中的同时,反过来也助推了彝人形象的传播和部分消解了外界的误读。这一最终被证伪的传闻,激起了主体汉民族与边缘少数民族、西方他者叙事与国内自我表达间的互动机制,使“川康彝区经由抗战以来的坠机事件与外部世界发生了更多的联系,彝族的形象和地位亦在‘中央化’‘国际化’和地方冲突等多重因素的影响下得到形塑。”[8]80

(三)西人彝地体验心影录

通过实地考察和在场感知后的书写,既有别于国内政府官方表达中被边缘化和“污名化”“去话语化”(缺场失语者)的命运,又不同于“奴隶娃子”风波中陷入多重交集和碰撞中被“妖魔化”定位和形塑的漩涡,从而能够对前述两种叙事文体造成的些许偏差和误判加以修正和补充。

西人彝区体感而形成的“彝境见闻”近10篇,该类文稿涉及时间跨度长达近半个世纪。就篇幅及内容方面言,这些新闻总体上表现出了从浅表性的经验感知到深度性的心灵触动,从开初的只言片语到最后的长篇累牍等特点。譬如,1907 年9 月27 日所刊的《彝人风情录》(Life Among The Lolos)仅寥寥数语,描绘了法国人类学考察队在队长迪·奥伦(D’Ollone)带领下,迂回于中国西部过程中穿越了彝人聚居地。考察队运用自身专业知识,搜集到了许多事关彝人传说、行为和习俗的信息,并对该民族进行了人种学界定,认为“彝族极可能是中国西南的原住民”。

1908年11月5日的《云南彝民》(The Lolos Of Yunnan),转载自《环球公报》,简要叙述了滇境一股彝人出巢掳掠相邻平坝民众被官兵剿灭的事件。1947年11月25日《前上海美国学校毕业生率队赴彝区调查》(Ex-SAS Student's Mission To Lolo Land),记述了美国爱德华·麦克阿里斯托队长乔装成天主教神父,率领队员从西昌出发深入彝区,调查美国飞行员被掳为奴传闻的真伪。在实地调查过程中,不仅零距离接触了众多彝人,参与式体验了彝区生活,而且捕捉到了大量有关该民族文化的第一手信息。首先,彝区非常闭塞,人们“除了终日忙碌于生计外,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同时,彝人做事速度缓慢,时间观念极差,“商议一件事,总要花上四天时间。据说,在彝地,‘讨论一枚鸡蛋的事,会花去三天时间’”;其次,彝族是个家支社会,个人对家支的依赖很强,会竭力维护家支利益和荣誉,加之彝族尚武,因此武力解决家支间仇怨的“打冤家”办法往往成为首选,从而滋生了世代武力相争、冤冤相报的恶俗。爱德华认为,“彝区内的打冤家,与美国史上曾历经的部族间因盗头猪之类的琐碎事引发的长期交战相似”;再次,无论头饰还是装束,彝人都有别于其他族群。就家支头人的发髻和服饰言,“每个家支头人都带着保镖,保镖们身上配着从步枪到老式前装枪等武器。他们头着青蓝色或黑色长巾盘缠成的尖锥状英雄髻(用头巾挽一粗短海螺髻,盘于额上,支向前方,是头人的标志),身披昼为衣雨为蓑夜为毯的百褶披毡,以御寒、避雨、夜宿,下穿布料缝制的肥硕宽裆夹克长裤,以昭明各自部属关系”。此外,彝族旧时的等级制度是非常森严的。黑彝是贵族,白彝是平民,娃子则是奴隶。用爱德华的话说就是,“黑彝是彝族中的贵族或属于统治阶级,而白彝地位上低于黑彝。奴隶和苦役身着普通的羊毛衣裤,而女奴则着拖至脚踝的长裙。奴隶不分男女均不穿鞋,脚底如橡胶般光滑。到了晚上,纷纷剪掉白天磨起的老茧。”上述基本信息都较为可信,具有丰富的史料价值,参阅《中国西南民族分类》《四川大凉山》《早期传教士彝族考察报告》及《在未知的中国》等文献,上述内容的真实性,大体上可以得到印证。

除了大量实地采集的第一手材料外,该类报道还具有“去伪”与“袪魔”的价值,尤其是经过长达201 天行程愈3 000 公里的反复查证后,彻底否定了外界疯传的美国飞行员被掳为奴的谣言。正如爱德华最后总结的那样:“随着我们一路追查下去,结果发现每一条谣言实质上都是谬传——‘鹰钩鼻子外国人’实际上是个大鼻子中国人;‘另一位外国人’却是一个曾当过兵并受过一定教育的汉人,他诈称自己由飞机落下。”不仅如此,更大的收获在于,“在1947年10月22日我们一行离开彝区返回基地时,已完全确信彝人手里根本没有任何美国飞行员,也认识到彝人并非是外界所谣传的野蛮部落人群。”[12]

四、彝族叙事机制探诠

形象学研究,不是以形象同现实间的契合度为探究重心,而是通过“出乎文本之外”与“入乎文本之内”两个维度,重在考察异国形象描写文本如何与历史和社会铰接——写本制作的外在“知识场”与“历史场”问题,重在考察形象生成的内在机制——究诘文本套话(关键词)、叙事法则、文体特征、语词关系、故事情节等。循此推知,欲求洞解《北华捷报》近代西南彝族形象建构机制,必须将文本书写的外在历史和文化语境同写本内在的表征与内涵有机统一。《北华捷报》事关近代西南彝族的新闻报道,便藏掖着如下一些基本特征。

(一)被俯视下的书写时代

虽然广义上的《北华捷报》办刊时间延续了百年有余,但是真正关涉西南彝族事务的各种讯息,时间跨度只有70年,即始于1881年而止于1950年。因此数十篇新闻、时评、公报等文稿产生的时段,指向的是清末、民国与新中国初期。那是一个烽火连天的时代,一方面,西方人士凭借条款的“法理依据”和强权庇护,源源不断地涌入,西南地区成为他们奔走跋涉、建功立业、宣教逐梦、探险猎奇、勘察拷问的热土与重镇;另一方面,风起云涌的社会历史文化变迁,特别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和解放战争初期,位处僻远的西南变为了大后方,边缘西南被推向了决定现代中国命运的前台,而且成为改变世界格局走向,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瞩目的焦点。尤其是到了1938年,伴随“国民政府迁至重庆,其统治重心由长江中下游地区随之转移至西南,使得僻居边陲的川康彝区战略价值陡升。1939 年,国民政府设置西昌行辕,经营以西昌为中心的西康宁属地区,从而大大加速了这一区域的‘中央化’进程。与此同时,随着盟国军事人员来华参与对日作战,川康彝区的‘国际化’程度亦随着抗战的进行不断加深。”[8]81

就产生文本的外在语境而言,那时的中国所迈过的,是一个风起云涌与波澜壮阔交汇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时代——既历经了国破山河碎与同胞遭蹂躏“渐怵于外患”[13]97的窘境时期,又见证了终结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并建立起共和政体的时期;既走过了中国历史上大动荡大转变的中华民国阶段,也历经了近代以来中华民族第一次取得完全胜利的抗日卫国战争时期,更盼来了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华民族推翻三座大山而站起来的解放战争时期。

就文化心理的嬗递轨迹看,国人历经了一个从美国学者费正清指出的“传统中国的自我形象——即它以中国为中心看待世界的观念——的破灭”[14]4时代,到谋求救亡图存于奋起拯斯民于水火和扶大厦于将倾的抗争中形象重塑的时代,历经了从被俯视被描写信心几乎全失状态到逐步重拾的艰难过程。在这样的历史与文化语境下,作为看客的西方人,在审视东方以及东方一切时,往往抱持着一种俯视眼光和鄙夷心态。“东方成了怪异性活生生的戏剧舞台”,[15]135“就像在课堂上、法庭上、监狱中和带插图的教科书中那样被观看。”[15]50正因如此,《北华捷报》事关西南彝族事务的新闻报道类写本,叙事中被清晰地烙上了东方主义的印记。

(二)多重视角叙事方式

就逻辑次第关系而言,晚清民国时期中西实力我弱彼强的现实情状,不但确立了形象制作的“历史场”与“文化场”,锁定了文本如何与历史和社会间的铰接关系,而且设定了注视者与被注视、书写与被书写身份对象。一旦形象书写话语权得以确定,写本自身的叙事法则、叙事结构、叙事时间、叙事视角、叙事人称、语词关系乃至故事情节等,也就随之确定。正是基于这样的历史文化语境,所以在西人事关晚清中国的各种直接叙事或间接书写著述中,“俯视式书写”成为强势话语宰制下写本的底色。

前文所论,48则“新闻”文稿,内容主要指向了三个方面,即彝众造反滋事与镇压平息,美国坠机彝区飞行员“被掳为奴”传言以及西人彝地体验感悟。上述三方面内容的文本,在构成话语的叙事技巧上,分别运用了“外聚焦”“零聚焦”“内聚焦”三种表达视角。

视角指叙述者或人物与被叙述事件间相对应的位置或状态。换句话说,就是叙述者或人物从什么角度观察故事。视角的承担者,常常从认知性而非感知性视角审视、感觉和表达各种意识活动与知觉活动,“包括推测、回忆以及对人对事的态度和看法”[16]23。

外聚焦视角的根本属性在于,“叙述者严格地从外部呈现每一事件”[16]32。在这种视角下,叙述者常常置身故事之外,以旁观者身份讲述第一层次故事,因此叙述者对事件的实质和真相难以把握。《北华捷报》上关于近代西南彝众造反滋事与平息事件的报道,大都运用的外聚焦视角叙事方式。相关叙事文本,要么是对外媒已刊消息的全文转载,要么是叙述者根据同时期清廷文告、地方奏折或民国政府公文内容摘译组构而成的新文本,因此,叙述者所扮演的大都是传话筒或转述者的角色,并在转载或摘译中表达出自身所持的态度立场,或浓或淡地嵌入自身的情感,甚至不时地投射进自身文化的影子。以《发生于彝区的命案》为例,登载的是《字林西报》直接转用《科隆报》驻上海记者写就的报道,讲述的是前一年发生在四川彝区的探险家J.W.布鲁克遇害事件。客观上讲,该则新闻与其说是一篇事关命案的报道,还不如说更像是对事件调查后的特写或述评。全文自始至终采用第三人称自由间接引语表达语句,除了不断使用“大概”“或许”“可能”等推敲性词汇外,还不时地对事件的态度进行表达,对彝族的族性随意进行评价。“罗罗人是野蛮未化的民族,完全独立于朝廷的管控之外,聚居于打箭炉(康定)一带的高山峻岭之间。”

零聚焦视角也称“上帝的眼睛”或全景式鸟瞰视角,“这是一种传统的、无所不知的视角类型,叙述者或人物可以从所有的角度观察被叙述的故事,并且可以任意从一个位置移向另一个位置。”[16]25正如《北华捷报》转载的美国飞行员在彝区被掳为“洋娃子”的系列报道那样,叙述者常常抱持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以一种全知全觉的鸟瞰视角,采用第三人称和间接引语句式进行表达,并不是高举自身文化的价值标尺与道德金律进行评述。

“由于讲述者的立足点不同,同一事件将会变得大异其趣。在叙事文中,不但是观察角度会左右事件的性质,叙述者在材料的取舍、组构过程乃至语气的运用上都会不同程度地影响故事的面貌和色彩。”[16]19全部7篇新闻中,一篇转述的是新闻发布会信息,5篇转载的是美联社和合众国际社新闻,1 篇属于《北华捷报》记者实地查证后的原创性写稿。因此,受道听途说或直接转用信息源影响,读者大众难以明了讯息的真伪,更无法对所传涉及的4 架B-29 型失事飞机及人员进行信息确认。而依凭于拿来主义情状下形成的外界传闻,在对事件的审视、述说和书写中,明显带着叙述者自身的主观臆断和本位立场,或多或少地映射着自我民族身影、自我文化形象和集体想象物异见。正是由于受到了这种“上帝视角”的牵引与制约,坠机飞行员彝区成为“奴隶娃子”的传说,才被逐步构建成一则诡异而神秘的“天方夜谭”。

至于西人彝区实地勘察纪要类的新闻写本,主要采用的是一种基于“从人物的角度展示其所见所闻”[16]27的“内聚焦”视角叙事方式。通过这种自我约束性视角呈现出的彝地风情与物象特征,能够缩短叙述者与读者间的距离,消除彼此间的陌生感与张力,使读者在阅读中产生信服感。《前上海美国学校毕业生率队赴彝区调查》等新闻,就具有这样的特点和功效,在此不再赘述。

(三)叙事藏掖的文化义理

新闻是对客观事实进行报道和传播而形成的信息。新闻报道作为一种媒体记录与传播信息的文体,是记者或报道者采用叙述方式和简要文字,把新近发生的事实进行主观反映后传达出来的观念性信息。循此可见,任何新闻都是对相关故事的主观叙事和表达,都或多或少地传递了叙述者自身的声音,或明或暗地投射进了叙述者文化的影子。《北华捷报》“新闻报道”上的近代西南彝族书写,也自然渗透着描述者文化和情感的因素。这种结果,既受制于晚清民国时期彼强我弱的历史文化语境,更源于叙述者所持的外聚焦、零聚焦与内聚焦三种差异性叙事视角。此外,历史背景的差异、风土的殊异及语言的背驰三种元素,也形成了一定的影响。正如《中国西南民族中的罗罗族》所论,外国人对罗罗的书写与研究,“或因一时走马看花的考察,即大书特书其游记;或因种族偏见太深,终脱离不了其带茶色眼镜的观察;或自谓闻一知十,大建筑其海市蜃楼的梦想之谈,如此种种比比皆然。我们万不可以为一切舶来品便是上等货;我们还应该谨慎地审察其言论,分别弃取之。”[17]

总而言之,《北华捷报》上的近代西南彝族叙事,生成于一种权利与知识共谋模式之下。通过彝区戡乱、彝区传言和彝区查验三组新闻事件的系列报道,在彝区社会结构、生活情况、风俗习惯、宗教信仰、文化特征及民族特性等信息的掌握上,虽然存在着明显的偏差误解和主观立场,但是,也不可否认,该报构筑起的传播展示平台,向外界传递了大量有关彝地、彝人与彝情的各类信息,从而为外界感知和认识“彝人世界”创造了机缘。

五、结语

在世纪英文报纸《北华捷报》上,有关近代西南彝族的各种讯息多达80 余条,涉及时段逾70载。长期遭到冷落甚至被遮蔽的西南,之所以能够引起外界的频繁关注,繁衍生息于千山万壑中的西南少数民族大众,之所以能够迅速进入西人的视界,如此结局,一方面与近代西方列强利用不平等条约强力洞开西南门户不无关联;另一方面,更同西南在近代中国历史命运中的角色转换和责任担当息息相关。仅就《北华捷报》上近50条彝族新闻而论,尽管它们主要指向的是彝民滋事、彝区传言和彝境见闻三大新闻事件,但是叙述者在外聚焦、零聚焦与内聚焦三种差异性视角下,通过转述、评述或记述的事件传闻和调查记录,不仅传递出了大量关涉神秘的彝地讯息,而且在彝景与彝情叙述和彝人形象构建中,适度地注入了自身声音和文化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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