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胡亮 编辑 | 王芳丽
我的近视眼再次受教于落日。一列火车逆行,
驶离了暮年,停靠在中年。
这是中年新家:所有窗户都朝西。
这是中年涪江:在铝合金的方格里豁然开朗。
这里有白鹭,也有苍鹭。两只白鹭掠过水面,
敛翅于山林,就像一对巨星。两只苍鹭
同样无视观众席。
它们不要赞美诗,只要两尾
小虾或一尾小鲫鱼。是的,
它们不会把一次吃不了的小鲫鱼存进银行。
在前往独坐山的中途,你忽然叫停了
汽车。河滩上堆满了石头,
像是千万座幽州台。它们不是在等待
捡拾,而是在等待登临!
你驻足于每块石头,与它们交换沧桑;
又注目于不远处的瓦房和柚子树,
与它们交换肺腑。“如果我们还有
眼泪……”当你发出这样的长叹,
双眼就成为涪江的支流。
而涪江的上游,定然就是陈子昂,
或许还有阮籍还有屈原。你走后不过
数日,涪江就进入了枯水期。
那冻僵了的河床,那无处可藏的鱼腥味,
都没有下沉,
而像是被一群悲剧英雄抬升到我的鼻尖。
推土机嗑到花岗石的牙齿,顿时停了
下来,如同我们终于谈到痛苦。
那就扭过头去看看吧——
涪江一头撞上猫儿洲,就像燕子尾部
那样轻易地分成了两爿。
一爿无悲,
一爿无喜。
而在猫儿洲尾部,我们很快就会听到
两爿柔性剪刀的抵掌谈。野鸭子
随波上下,就像“有”和“无”之间的逗号。
秋来尚有何事未了?一颗妄念不是鹅卵,
而是带锯齿的小瓦片。那就去
涪江东岸,打一个高分值的水漂——
细浪如柳叶,
细腿如竹枝——这颗妄念靠近了
一只白鹭!所有白鹭突然脱下水波,
将竹枝种上了猫儿洲。
它们不会保留一小块关于我的记忆,
哪怕一毫米乘以一毫米。
恰在此时,
斑头雁心中无贼,飞越了喜马拉雅。
收网了。几十尾鲂鱼误闯了绵州刺史
杜济的餐桌。杜甫当场脱尽银鳞,
永失波涛。
时在公元七百六十二年八月。
有多少鲂鱼就有多少
途穷的汉语,有多少诗人就有多少
怒放出血丝的鲙片。
只有身外涪江不舍昼夜——
绵州的下游就是梓州,
梓州的下游就是遂州和合州。
你弹了几首名曲,半即兴。又弹了一首
心曲,即兴。在半即兴与即兴之间,
隔着一座昨天下午的鹧鸪山,
而在羊角花丛里面,又藏着一条直通
即兴的隧道。当你收起琵琶,
露珠就从皮制琴囊上滑落。露珠,
白河,黑河,收到了同一封密件
——加入黄河的喋喋!这个时候,
所有星星突然低于并略大于
核桃,北斗用银勺子从黄河舀起了
一大把没有听过瘾的耳朵。
最尖的一只耳朵乃是月亮的倒影,
这倒影加盖了波浪的暗花。岸边,
几棵沙棘在与寒气的谈判中
不断收缩,它们羞愧于既不能留下
黄河,又不能割赠草原。
也无妨,我们已经确信——
如果沙棘办不到,就寄望于音乐。
西湖早已耗尽了汉字的湿润,沿岸的水杉、
垂柳、香樟、桂树和榉树
也已耗尽了汉字的青翠。我的重访发干,
发黄,就像湿润和青翠耗尽了
游人内心里面的惊叹。汉字的半衰期!
杭州的不依不饶!“这个问题
最好交给语言学家。”你的句子
形若松针,给诗人注射了一剂借口。
而我,一个孤儿,
多么庆幸于在简体的中年看清了
自己的命运——
找回更多的汉字,发明更多的鸳鸯。
雨丝那么新,那么细,那么尖,身手
那么曼妙,穿过了针鼻子,
拉出了线状的凉意。芭蕉一边
减肥,一边撰写夏天回忆录。
某人一早办结了出院手续,下午
就急着换上了草绿色
长裙。小病的山顶就是哲学,
哲学的山脚就是秋天。当银杏逐渐
变黄,剪指甲就会成为一门艺术。
当涪江逐渐变瘦,水落石出,
我们就会挑出一只很小的勺子
而不是一只巨杯
来品饮身体之间的任何一束静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