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会祥(郑州)
洹上刘颜涛先生近作两巨帙将付梓。两帙之中,书画自是集中展示,然而皆以文为骨干。一为诗、文、论集;一为书法评论集。所谓评论集,师友同道评论颜涛之作也,杀青,颜涛命余有所记。
因循数月,三思难下笔,说实话,我很为难。为难的原因,一曰评论颜涛者,多为师长辈,多为巨擘名公,我后生小子惟恭敬拜读受益;一曰颜涛篆书创作成就,天下有口皆碑,无需我不识古文字者赞一词;一曰我曾扣盘扪烛,作《刘颜涛书法侧记》,而且也幸被收录,想说的话,也已经说过了;一曰颜涛编辑之时,分为嘉勉、题跋(《彰德文化街》题跋)、品评、小传四辑,每辑系之以扶风先生诗,寥寥二十言,提纲携领,又感慨万千,所以,我感觉已无需再絮叨什么了。
披读全编,“刘颜涛”的形象,从书页中渐渐矗立。从时间的意义上,甲骨文书法百年史,从罗振玉、董作宾,到沙曼翁、刘顺,再到刘颜涛这里,如何实现了当代性;大小篆汉篆,他如何兼收并蓄;隶楷行草,他如何融会贯通,从而成长为不可或缺的一环,成为“这一个”。从空间意义上,从毫不起眼的曲沟,产生了怎样的夙愿;文字圣地的安阳,模铸了怎样的性格;安阳如何会产生“安阳现象”;“颜涛体”如何广受青睐,成为流派,影响整个书坛。这些问题,在众多名家不同视角、不同侧面、或深或浅的品评中,最终会成为定格,成为特写。书史如河,古人今人,川流不息,其实每个人,每天读书临帖,写字作文,讲学游历,参展评审,柴米油盐般的日常中,都在有意无意中为自己定位。人物浪淘,电光石火,大部分人,将如浮沤尘埃,人走茶凉,或人未走而茶已凉,归于湮没。我不敢说刘颜涛已经获得了书史价值、书史地位,至少,能从广泛的品评中,感觉到他的不一样。
刘颜涛有什么不一样?我认为首先是苦难。
苦难,特别是少年时的苦难,是人生的最大财富。当然,谁愿意受苦呢?刘颜涛少年时的苦难,首先是他的不幸。五岁失恃,颜涛在同胞中行五,其时弟弟还不足两岁。其父亲拉扯他们兄弟姊妹,可想艰难。所幸颜涛得祖母照拂,更幸运的是祖母上过私塾,通晓古诗词文赋,在家里藏书碑帖被收缴一空后,尚能背临欧、颜、柳帖。她老人家,肯定不是贫苦家庭出身,经历过那些年代的人,都知道这又意味着什么。在特殊的时代,遭遇特殊的苦难,竟是刘颜涛的起点。刘颜涛上初中时,已初露书画才华,祖母悯其弱,惜其才,关爱有加,然而上高中时,祖母弃世,颜涛靠亲友接济,才能一边打工,一边上学。上美术培训班时,他只能吃馒头喝白开水,一杯水两分钱,那位漂母般的卖水老太太见其清苦,不收他的钱,还常常分给他饭菜。凡此等等,不可尽述,非亲历者,恐怕难以体会其中的滋味。
苦难而生勤勉。人的天性,好逸恶劳,而劳作不辍,是一种倔强、一种自律。穷则思变,想过得好一点也罢;自尊自爱,想出人头地也罢;或者宏大叙事,为往圣继绝学也罢,不甘,不服,不懈,才不枉走这一遭,不负这一生。在苦难的岁月,祖母为颜涛种了一颗种子,开了一扇窗户,指明了一个方向。当他守着石磨,读借来的书,因为弄脏了书而被人数落的时候,委屈的泪往心里流,打落的牙往肚里吞,种种不公平不如意,郁结成巨大的力量,够他一生暴发。在曲沟中学半工半读时,他骑自行车赶了三十里路只为参加朱长和先生的培训班。有次下大雪,只有他一个人到达,归途时雪更大,回到宿舍,同学们笑他是“风雪夜归人”。做临时工时,他曾将家里给他买的运动鞋卖掉,购买美术用品。天天啃馒头就咸菜,曾两天没有进食而晕倒,被送进医务室抢救。恰逢好友来看他,送他三十元钱说:“这三十元是让你买饭票的,不要再买书了,你不能这样不要命啊。”蝼蚁尚且偷生,刘颜涛何尝不惜命,他只是想让他的命有点价值,有点出息,命既天定,运却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既而,他拜刘顺先生为师,学习书法文史;从党相魁先生学古文字;从朱现魁先生学古诗词。外功画圈,内功读书,满头华发,赢得四海书名,其中苦楚甘甜,恐非文字所能尽。颜涛既成名,按说,也可以稍懈,得志于当时,比之衣锦之荣,今昔之所同也。然而也许他经历的苦楚深,所以倔强也久。“颜涛体”风行之时,他仍几乎每展必投,自设障碍,以防怠惰。认定了“三日不读书出言便俗”“一日不临帖下笔无由”。
苦难而生深情。因为苦难,相扶持才能生存过活,所以情真情深。刘颜涛在生活、学习中,受人一饭之恩、一语之助,都铭记不忘,在他的文章中反复提及。他怀念祖母、父亲的文章,情溢乎辞,催人泪下。朱长和先生对他有知遇栽培之恩,朱先生逝世时,颜涛披麻戴孝为他送终。感恩图报便能爱,爱自己,爱亲人,爱恩人,进而泛爱众。爱众人,就能悲悯。
苦难而生悲悯心。一般人经历过多少苦难,就想要多少补偿;不失赤子之心者,经历过多少苦难,却以加倍的爱回报世界。前者人一阔脸就变,后者却生悲悯心。悲悯者,同情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经历过苦难,不想让别人也经历,即是悲悯。在精致的利己主义盛行背景下,在阿谀奉迎、曲学阿世的背景下,在固执偏激、党同伐异的背景下,在割韭菜与韭菜狂热的背景下,有平等观、平常心,独立不迁,悲天悯人,谈何容易?朋友圈的数数撕裂,令人扼腕。悲悯之义,在乎感同身受的共情,也在乎疾恶如仇的敢怒敢言。刘颜涛的诗,或许更接近真实的刘颜涛,不读其诗,不足以知其书,只知道他是“获奖专业户”“书坛常青树”,只能算了解他的一个侧面甚至末稍。以诗文书法为敬事者,不妄作,不滥作,必有感而发,有为而作,其情真而深,便出离求好之心,耿耿然是生命的灿烂。侧身天地更怀古,独立苍茫自咏诗,书亦如之。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人有悲悯,苦难便无穷已,忧患便无穷已,一己之私,化而为天下之任,也即先忧后乐之志。心中有河山,有苍生,有泪有笑,有歌有哭,始可言有灵魂,始可言诗人,始可言书家。不尔,麻木笔砚,稻粱而已。刘颜涛不同于普通名家者在此!至于其诗文书画,乃有灵魂的诗文书画,传与不传何足计,首先要不负初心,其次将一往无前。
当世盛名不足论,名公交誉亦不足论,后人自有公论耳。
二〇二二年四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