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轩
辽宁科技大学 辽宁 鞍山 114051
引言:根据拉丁文词根anima和动词animate可知,动画的原意是“赋予生命”,从而可以定义动画为通过绘画的手法,从而创造使生命运动的艺术。在远古时期,先民们对生命的解读和对自然元素的探索,可以看作是一种最早的创造活动,尤其以壁画、纹样制品作为最直接的表达手段,其中被人的再创造活动所自然赋予的精神内涵,不难看出早期人类精神文明活动对后世文学、艺术创作上仍旧保有痕迹。首先,我们将从旧石器时代的壁画、纹样以及对色彩的解读出发,逐步分析各时代案例带来的思考与启发。
据美国社会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可知,生理需求(如温饱、生育、健康等)和安全需求(生命、财产、职业等)为身处人类社会最基本的需求,原始先民们从最基本需求到更高层需求的转变,与氏族部落制的瓦解,社会结构的形成脱不开干系,以艺术的角度来说,可从原始先民们对壁画、陶器的研制和改进瞥见一斑。
1962年,法国考古学家普度欧马在其研究报告中表示,两万五千年前石器时代的洞穴画上系列的野牛奔跑分析图,是人类试图通过木炭、石灰石等原始颜料绘制连贯定格动作的发端。再者如埃及墓画、希腊古瓶上的连续动作之分解图画,都展现了人们对动作的同时性、连贯性的描绘欲望。
不仅在原始洞穴画远古先民对客观事物赋予“生命”的再创造行为上有美学的表现,旧石器时期的器具也同样有着更为丰富的体征,在这一阶段,人们对颜色、生命、自然现象产生了思考,并将其绘制在器具上,不难看出,艺术的创造性行为与人类对世界的思考一直是相伴而生的。
经过考古发现,早在两万年前,山地洞穴甚至因海平面变动而产生的海底洞穴(科斯克洞穴)中便出现大量以黑色、红色为颜料创作的动物壁画。洞穴作为先民们的天然住所,其岩壁上富含的赤铁矿石等矿物质使人们对这种如同动物血液一般的颜色产生了初步的认识。已知人类最早的绘画作品就是以手指蘸红色颜料所画的洞窟壁画(旧石器晚期)。
由于以上原始美学和感性表达引出思考,色彩的要素同样在古人的精神文化生活中有着重要的意义,不同颜色的使用在后世相对成熟的美学创造活动中有着与神话、美学、哲学主题相辅相成的作用。以敦煌壁画佛教故事《鹿王本生图》为例,壁画的进一步发展也不难看出古人对“赋予生命和意义”以及“颜色与生命感受”之间的思考。在《鹿王本生图》中,不难看出鹿王最为特别的点在于,一:通体白色,二:身配璎珞、绸带,三:无面部特征,四:头部有圆形佛光,五:在众生前永远保持低头的谦逊形象。其中,白色代表了圣洁和清净,世上原本没有纯白色的鹿,画师们为了将佛经上的这一形象具象化,选用了与土红色、青蓝色背景对比度最大的白色,凸显出了鹿王形象的主角位置。其次,除去了璎珞、绸带、佛光这样的标志性元素外,鹿王在壁画中从未表现出“王”的独特气质,更多突显出了“鹿”的温和谦卑,在六道众生前,永远都是身形挺立,微微低头的倾听姿态,在环环相扣的视觉效果下,令观者与鹿王的慈悲、画师的智慧感应交道,心生敬佩。
《鹿王本生图》作为1981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出品的动画《九色鹿》灵感来源,其在动画中的表现手法很大程度上保留了敦煌壁画的整体特点,同时在造型风格上延续了中国早期动画的绘画手法。如北魏时期壁画《三佛说法图》中,其对于人物造型的特点多为细线勾勒、修长柔美,同样在动画《九色鹿》中着重表现为森林中九色鹿跳跃穿行时的流畅动态,和背景中同样用细曲线勾勒的纹饰样式的植物形成和谐的基调,以深蓝、深棕、深红色作为基础线使用,在火焰、水波纹、衣袂的表现上使用反差强烈的白色线条作为“提神”,具有强烈的审美意象和装饰表达。不仅在线条上保留了原壁画的使用规律,《九色鹿》中大量使用了石青、石绿、普蓝、白色等颜色,这与北魏时期壁画色彩语言基本一致,观感上和谐统一,如壁画般古朴庄严。作为北魏游牧民族血腥崇拜的产物,以及荒漠戈壁的原生环境,土红色一直作为篇幅最大的大地色,动画《九色鹿》中表现为冰雪消融后,茫茫沙漠逐渐露出大面积土红色作为背景色,与背景中深色肌肤的人物不同,通体洁白的九色鹿形象成为画面永远对比度最强的焦点,衬托得光彩夺目。此外,动画中最具创新的点是,将壁画中原本没有五官、以石绿、普蓝、赭石点彩的”鹿王”设计成温柔洁白的偏女性化形象,并且以有阴性意味的五色月牙装点在身体两侧,凸显了其女性特质,增加了亲切感。
总之,不论是古时先民们对生命、自然、色彩、甚至是形而上的思考,还是由于人类社会发展而对色彩、神话意义的赋予,都对动画艺术发展有着丰富的研究价值。
图1 《九色鹿》
如果说欧洲动画的探索是对技术、艺术技巧的实验性探索,那么美国动画先驱们更愿意在研究动画角色的生命上、形态上下功夫。1909年,动画电影史上首位大师级人物温瑟·麦凯用一万张图片表现了一段动画故事《恐龙葛蒂》,这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公认的第一部像样的动画短片。他与埃米尔·科尔、布莱克顿同被视为动画界的先驱人物,被称作是“主流动画的奠基者”,同时也是最早提倡要用动画讲故事表达思想情感的人。他开创了一种重视角色塑造、故事结构和通俗趣味的新型动画创作模式。在麦凯之后,美国的动画家们开始重新考虑动画生命力和经济效益的关系,即打造现代所说的IP,这也为后来的菲力猫、米老鼠等经典荧幕形象经久不衰、久葆生机打下基础。
关于通过绘画的方式塑造生命感受,中国的艺术家一直有对将静态绘画赋予生命力进行探索。例如北宋“谢赫六法”中的气韵生动、骨法用笔,以及聊斋“画中仙”中许若莲走出卷轴与人交流等等,但大抵上是写意而非实际意义上的“动态”,真正通过科学研究出的实际操作使画作动起来,还是由西方开始的。
对于人类、生命力的深层思考,尤瓦尔赫拉利曾在《未来简史》指出,几千年来,人类一直面临三大重要生存课题—饥荒、瘟疫和战争,而这些课题在新世纪都呈现消失的趋势。随着这些危机的消失,人类为解决这些危机提出的很多概念其实已经或者正在消亡,比如宗教和国家观念。在这些阻碍被破除后,赫拉利认为,人类将在新世纪去追求那些过去千百年中被反复提及的目标—长生不死、幸福快乐和化身为神。在现代的艺术创作中,尤其以动画艺术和装置艺术为主,其对生命、生活、精神追求的挖掘和创造,正如赫拉利所说。
谈及动画,日本黄金时期的动画作品是所有动画人避不开的经典话题。在分析日本动画之前,其时代背景下的环境同样成为了孕育其基调的基础,在日本的90年代,迷茫、焦虑、期待、热血、狂喜、麻木、悲伤,这样的情绪充斥着日本的每个城市。90年代的日本受泡沫经济余波影响,物质的发展和欲望的宣泄,精神的迷茫和生活的压力,衍生出了许多令人深思的社会事件。例如“寻找前世的转生战士”德岛小学生自杀未遂事件,就是当时都市人所热衷的“转生战士”热潮的影响。作为登上了著名神秘学杂志《MU》的热门话题,从小学生到中年上班族,都乐于在报纸和杂志上刊登自己的幻想或深信不疑的“前世身份”,以此来社交、宣泄压力抑或是逃避生活,除了沉溺在“前世”中,而前者《MU》杂志甚至一度出现在新海诚《你的名字》动画电影中作为彩蛋。在那个年代,日本的自杀率仍然堪忧,甚至一本名为《完全自杀手册》的书也成了热销书籍,这本书后来也一度传播到了香港、台湾地区,并导致自杀事件发生,引发亚洲地区的强烈讨论。书中表示,“关键词是‘持续’和‘反复’。同一件事漫长地持续、周而复始。这正是促使人憧憬死亡的第一因素。”日复一日看不见希望的机械生活,成为了都市人的“病根”,就连三岛由纪夫的《假面告白》中也写到:“比战争更可怕的是‘日常生活’”。
阪神·淡路地震志愿者热也成为了值得深度探讨的话题,在地震频发的日本,地震与废墟并不是少见的元素,但发生在京都这样大城市的大地震仍然将都市人内心中对末日、废墟、死亡、未来的探索欲逼近峰值。与大友克洋《阿基拉》极为相似的废墟末日元素,迷茫破败的都市,阪神·淡路地震给予了都市人一个宣泄的出口,也更像是一个关于“寻找意义”和“自我定义”的机会。在当时,青少年们对于地震救灾并不感兴趣,但阪神·淡路地震的志愿者报名数量却空前增加,其大部分志愿者都是从未参与过志愿服务的高中生,他们在废墟和都市之间穿行、寻找、思考,试图想找寻到自己内心失去的宝贵碎片,同时显示出自己的社会价值,渴望被社会承认。来自末日、灾难、宗教、神秘主义、自我价值、社会价值、亚文化的多重冲击诞生了那个年代独有的动画作品。
庵野秀明凭借其独特动画哲学和其人文素养孕育出了《新世纪福音战士》(即EVA),EVA在当时播出后取得了广泛支持,赢得了400亿日元的商业成功,成为继《宇宙战舰大和号》和《机动战士高达》系列之后的又一部人气作。在经历过阪神淡路大地震、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后,EVA如一面镜子映射了这个时代的压抑、悲痛、焦虑,以及对下一个时代精神方向的迷茫。EVA中主角的成长历程是典型的“成长小说”体裁,成长小说、即教育小说或教养小说,指启蒙运动时期德国产生的一种内容为主人公从青少年到成年,心理和道德发展的形成性小说,此模式一直是日本战后机甲动画的主题。关于EVA的基调,大体是和《阿基拉》相似的末日废墟气息,强烈的宗教隐喻元素、超现实主义场景和哲学思想,青少年为主角,以及主人公的心理创伤、心理疾病或特殊性的刻画,很难不让人联想到90年代的日本。关于EVA的结局,除了主人公自问“我是谁”、“我为什么要驾驶EVA”等具有思辨意义的哲学要素外,还有所有登场人物出现,并将其围在中间,纷纷鼓掌并对着镜头致以“祝贺你”的祝福。这最后“合理”又诡异的一幕,与当时日本社会热门的自我开发训练营如出一辙,但正如大塚英志《“御宅族”的精神史》中所说,等这个乌托邦式的小社会解散了,虚幻的自我价值又将不复存在,正如西方社会的戒酒会、互助会等,需要一个虚拟的社群才能让成员感受到“真实”的认同感,可能恰恰就是这种认同感,也是“宗教”所产生的一个必然要素,使得庵野秀明的作品总有一种宗教意味。
不过,图2《EVA》剧场版公映三周前,1997年5月27日,神户发生的”酒鬼蔷薇圣斗”事件,以触目惊心的方式将90年代青少年自我实现的困难摆在世人面前。14岁的少年在给媒体的犯罪声明中自称“酒鬼蔷薇圣斗”,在自己崇拜的“(Ⅲ)(ⅴⅲ)イドオfft神”赐予的圣名下,通过杀人进行“神圣的实验”,这场骇人听闻的事件即是背后脱离社会的自我价值和自导自演的成人仪式之间的拉扯,精神的匮乏只能通过臆想出来一个具体的“神”并实行“神”所要求的行为从而达到满足,这类人群渴求通过符合想象和心理冲击的方式打破“无意义的重复”,从而通过这样的“仪式”获得一个臆想的、脱离现实的新身份,实现自定的自我价值。
图2 《新世纪福音战士》(EVA)
同时期的另一位动画导演—押井守的作品具有基调阴郁、话题严肃、取材广泛的特点,对于押井守的作品,与其说像动画,不如说更像视觉化的文学作品。其专业的人文素养和美学视角扩大了动画对于探讨严肃主题的深度和广度,实现了用动画的手段来表达通常只有文学作品、电影才能表达的内容的可能。[1]这也是需要我们动画从业者需要着重学习的,目前中国的动画正缺少较为深刻的精神内容,而哲学、宗教元素及文学艺术典故作为天然的素材来源,是达到这种深度和广度的重要途径之一。著名美学家克莱夫贝尔曾经说过:“艺术和宗教是人们摆脱现实环境达到迷狂境界的两个途径。”押井守1985年动画作品《天使之卵》中,便运用了众多西方神话、以及《圣经》里的元素,不仅停留在宗教层面,更将宗教元素符号化,使其赋予了更多的哲学启示,如动画师和日本动漫翻译家Jan Scott Frazier所说:“他比大多数基督徒更了解基督教,他很清楚基督教的象征意义,他不仅熟读经文,更对其有深入的理解。”在其代表作《攻壳机动队》上,押井守不仅想表现的是虚无主义,更探讨了什么是真实。例如片中引用了大量禅宗、儒家的名言,既有儒家关于生活的“寝不尸,居不容”,也有佛家关于生死的“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也许就是这样虚幻与真实界限的消解,才是押井守想表达的世界本质。
同源东方文化的日本,对于自然、超自然与人类关系的表达上有着巧妙的融合。比如宫崎骏的动画作品中不可避免地谈到了日本的本土宗教,即神道教。神道教,是日本本土的民族传统宗教,崇敬自然,有着浓厚萨满文化的色彩,信奉万物有灵论。在动画中,宗教元素并不是主要内容,宫崎骏更多地是将宗教元素具象化,将宗教思想赋予在了人性上。例如《幽灵公主》中便利用了神道教以及萨满信仰的元素,将人与自然的关系及矛盾具象出来,动画中,人类与森林守护神之间的冲突和矛盾注定了两败俱伤的结局,神灵的死亡使得森林失去了往日的繁茂,人类的工厂也付之东流。以动画的形式和宗教的符号将社会现实问题反映出来,这也是宫崎骏动画的巧妙之处[2]。
中国传统民俗传说及神话中对超自然现象的人格化和描述,虽然不可思议,但却蕴含着中国式哲学的体征,即打破二元。这样打破二元和无所执着的境界,和儒学中的“未知生,焉知死”、佛教中的“无常、苦、空、无我”、以及道教中的“大同乎涬溟”,甚至是中国老百姓“安身立命”的普世价值观有着巧妙的联系。同样地,和动画表现中的夸张变形、跳脱逻辑有着创新性的关系,这种“无理而妙”的艺术表现形式,看似有着与原始壁画一样的拙劲,实其内涵却有着禅宗中“雪中芭蕉”一般的韵味。
将宗教、神话的元素符号在动画中赋予新的内涵和意义,将哲学的思考和对社会现状的反映带入到动画中进行新角度的思考,这样的手法在中国较早期的动画创作中也有所体现。在1999年中央电视台的动画影片《西游记》(图3)中,创作者对唐僧与不小心爬到自己身上的蚂蚁之间的互动进行了连贯细致地刻画:蚂蚁从地面由唐僧身体右侧爬到合十的右手上,再由唐僧左手掌心朝上,右手翻转掌心朝下的姿势引导蚂蚁到左手手心,最后右手恢复单掌礼,左手舒展朝下触地,掌心朝上,无意间施展了“施愿印”,帮助蚂蚁回到地面上。镜头此处不断给到左右手特写,实则是表示唐僧无意之间施展出了佛教手印,且具有“接引”和“度化”之深意。如《西游记》中对佛教手印的提炼、总结和再创造,丰富并赋予了更深的内涵,体现了一定程度上对于宗教题材的严谨性,同时启发了对宗教元素再创造的灵活性。在角色动作设计中,让观众在角色的肢体语言的引导下领悟佛教教义。在1980年的动画电影《三个和尚》中,三个和尚简练的造型特征与背景写意的留白,以“似与不似之间”为造型准则。[3]同时,创作者通过剧情也体现了佛教中的四圣谛,即苦、集、灭、道。三个和尚虽然体态性格各有不同,为了果而历经磨练(苦),而后忏然悔过,总结经验(集),协作挑水,解决问题(灭),最后重新认识了自己的错误,皆大欢喜(道)。诸如此类透过宗教、神话、社会现实问题的符号展现出来的哲学道理是丰富动画内涵,继承优秀文化的实际办法,同时也是避免动画艺术落入低龄化标签、商业化陷阱的首要途经。
图3 《西游记》
文化是一个国家综合国力以及国际地位的反映,是一个国家综合国力中“软实力”的主要表现,再加上信息全球化迅速发展的大格局下,互联网、新媒体的各种传播形式如雨后春笋般生长,人们接受信息的渠道更加综合、方便,但在物质充裕、竞争激烈的社会背景下,人们对于精神文化的需求更加迫切。正如押井守所想着重表现的,虚拟感和真实社会、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之间的关系和矛盾随着社会的发展不曾停止,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亟待打破,对于文化内涵的讨论也层出不穷。动画作为科技高速发展下的优秀载体,需要引起每一个创作者的重视,而如何使得具有中国特色的动画作品能够迎来更大的发展和突破,需要创作者和从业者们从神话元素、哲学以及文学体裁上思考动画剧情本体,使得灿烂的优秀文化在新时代背景下通过愈发先进、竞争愈发激烈的动画产业中迸发出新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