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诚
《蕉阴午睡图》是“扬州八怪”之一的罗聘为老师金冬心作的画,画上几株巨大的芭蕉,绿荫如盖,金农裸着上身在椅子上睡着了。这幅画很有意思,我读此画,神游千里,就想起了千岛湖建勇兄的山野之居,那里有无数的芭蕉。
建勇兄的山居叫“漫曲”,这名字是他自己起的。作为一名专业设计师,他曾为很多家民宿酒店做过设计,终于有机会为自己营造一处栖息之处,自然更是用心。“漫曲”这个名字,仿佛是顺手拈来,长路漫漫,终成一曲。
我开车去访建勇兄,骄阳正盛,小山村叫桃源自然村,这就令人恍惚了,仿佛是去找一个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地方。四野青青,时有碧水萦绕在侧,直到进入一座山谷,村民扛着锄头出现在田埂之上,这情景才又让人觉得踏实起来。
不知道建勇兄第一次到这里来是什么感受,三幢房子,东倒西歪,在半个世纪以前是乡村的供销社和邮电局。半个世纪以前,邮电局门口应该有等着拍电报和打长途电话的人,供销社前有排着队买大红花国民搪瓷脸盆的人。供销社和邮电局就在一条尘土飞扬的马路边,这是一条砂石路的国道,国道边也总有眼巴巴等车的人。中巴车开过的时候,腾起的灰尘将路人笼罩。总之,这里曾经是很热闹的地方,既是一个小集镇,又是一个通往远方的站口。乡下来的人们,走了很远的路,在供销社和邮电局门口会合,在这里聊起去城里打工的乡邻,聊起远方求学的孩子;或在这里歇下扁担做生意,把乡下的土豆辣椒卖给路过的居民;或者在路边摇手拦下一辆中巴车,然后随着摇摇晃晃的日头,车辆开往杭州或上海那样的大地方。
后来,这里就沉寂了,人都离开了,房子破败。很久很久以后,建勇这样的年轻人却从杭州或上海那样的大地方返回了。他们回到千岛湖的小村庄,站在这三幢东倒西歪、院子里长满比人还高的野草的地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应该没有人能猜得到这里会变成这样,即便是供销社边上住着的年迈村民——沉寂落寞的村庄又活过来,东倒西歪的砖墙换成了简洁的现代建筑;只有黄鼠狼出没的野草地,被全部清理一空,变成了鲜花包围的院子,还挖了一座游泳池。房子里重新被年轻人和欢笑声装满。那里有啤酒、壁炉、笑话和偶遇,甚至还有青春与理想。乡村的夜晚又重新活过来了。有人从岸上扑通一声钻入游泳池的碧水之中。
这是一个值得人们留意的话题,即乡村的生活方式,到底是什么在吸引城市人。是山水田野的疏朗与粗放吗?还是乡下日常生活节奏的缓慢与慵懒?是世外桃源一般的暂时逃离解脱?还是理想主义的执着追寻?
总之,现在这些去往乡野生活,或是凭借自己的技能与双手,重建一种生活可能性的年轻人,正在增多。乡村为他们的情怀与理想的落地,提供了一次实践的机会。很多时候,在城市里上班,开着设计公司的建勇兄开着车回到这个小院,也许夜已深了,月上中天,但他很愿意在这样的乡野的夜晚静静坐一会儿。头上是星空,是清风明月,是蕉叶蝉鸣。这样的地方,每一个夜晚的睡眠质量都很高。
乡村原本是美的,但容易被时光和尘土遮蔽。建勇这样的设计师们去到乡间,就把乡村的美给擦亮了。有一些事物是美的,但需要有人提醒。蛙鸣是美的,月光也是美的;蕉阴是美的,露珠是美的,甚至无所事事也是美的。美需要提炼,需要注视。如果美不被注视,它的美将会隐退。
好在有更多的人回到乡村了,他们是擦亮美的人。然后他们带领更多的人来到乡村,把乡间之美指给人家看。我们深陷在皮沙发里,听建勇兄聊起这些年的故事,如今有更多的村庄在等待着他,似乎他是一个持有魔术技能的人。如果要说魔术,这魔术可能是艺术。建勇说,艺术介入乡村,艺术助力乡村的振兴,是这个魔术的核心。
“漫曲”有十二间房,名字皆取自古琴样式:伏羲、连珠、落霞、神农、师旷、仲尼……而在我看来,古琴与蕉阴最为相宜,蕉下弹琴是很多古人都干过的事。当然了,这个地方种植了几十株芭蕉,一直从马路边到院子,再到回廊和泳池边。这感觉有点奇妙,似乎有了芭蕉,就有了山水的空灵,有了古琴的幽远,有了“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境。
芭蕉这个事物,就如乡野里的其他寻常事物一样,美还是不美,颇考验人的心意。譬如清人蒋坦在《秋灯琐忆》里记道,某段时间心绪不佳,听到雨打芭蕉之声,颇觉烦闷,遂在蕉叶上题写:“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没想到次日,其妻在蕉叶上又续题两行字:“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画《蕉阴午睡图》的罗聘,真是个有趣的人。他最有趣的一点,是跟别的画家都不同,他擅画鬼,且以此著称。这样一个人,跟蒲松龄应该很有共同语言。罗聘的师父金冬心是杭州人,生性淡泊,喜欢学生这幅图,遂在画上题曰:“先生瞌睡,睡著何妨。长安卿相,不来此乡。绿天如幕,举体清凉。世间同梦,惟有蒙庄。”因此,关于美这件事,宜静静地感受,或者睡着了去感受,然后再把露珠与芭蕉的美着重指出。也希望有更多的人,跟建勇兄一样,能回到乡野之间,且跟从前的冬心先生一样,在蕉阴下睡一个长长的美好的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