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盛 果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 四川 成都 610021)
北宋中后期,《景德传灯录》因被编入大藏,其影响力和传播范围远非其他灯史可比,在文人士大夫之中颇为流行。虽说禅宗主张“不立文字”“以心印心”,但讲求理性精神的北宋士大夫仍然走上了“以文字为禅”的道路。《景德传灯录》则成为他们参解禅宗“文字”所主要依据的文本,“读《灯史》”在当时几乎是修习禅宗之同义语。黄庭坚的诗歌援引了大量佛禅典故,其中近半数出自《景德传灯录》。学界大多从诗歌意象的选择和观照物象的方式两个层面来探讨黄庭坚诗歌与禅宗之间的关系,对佛禅典故的运用关注较少,对《景德传灯录》典故的运用更缺乏系统专门的论述。探究黄庭坚诗歌中《景德传灯录》典故的运用,对于了解其禅学思想和诗歌风格具有重要意义。
黄庭坚生长于佛禅氛围浓厚的洪州分宁县,《洪州分宁县云岩禅院经藏记》记载:“江西多古尊宿道场,居洪州境内者以百数,而洪州境内禅席居分宁县者以十数。”[1]444在这样的环境下,黄庭坚自幼受禅学思想的耳濡目染,也接触到了《景德传灯录》等禅学典籍。
早在二十二岁乡居之时,黄庭坚首次在诗中用到了《景德传灯录》典故:
闻道台源境,锄荒三径通。人曾梦蚁穴,鹤亦怕鸡笼。万壑秋声别,千江月体同。须知有一路,不在白云中。①(《次韵十九叔父台源》)
“万壑秋声别,千江月体同”典出青林师虔语:“千江同一月,万户尽逢春。”②表达了取消一切差别、万法平等,随处皆可悟道,不需别处求之的思想,看似无关紧要的写景,实则是使“须知有一路,不在白云中”的劝诫更加委婉。虽然不能确定这里“不在白云中”的悟道路径是否指向心性,但至少证明黄庭坚在此之前就已开始阅读《景德传灯录》,并关注其中的修行方式和平等观思想,显现出超然物外的出世倾向。可见,黄庭坚与王安石、苏轼的学禅路径不同,他并不是在仕途受挫之后才开始服膺及体认佛理,而是在入世之前便开始接受并认同佛禅思想。
熙宁三年(1070),二十四岁的黄庭坚为规劝友人何造诚勿过度沉迷“度世飞升”之说,作诗二首以赠之,其二云:
万物沉浮共我家,清明心水遍河沙。无钩狂象听人语,露地白牛看月斜。小雨呼儿艺桃李,疏帘帏客转琵琶。尘尘三昧开门户,不用丹田养素霞。(《何造诚作浩然堂陈义甚高然颇喜度世飞升之说》其二)
诗歌的首联和颔联都用到了《景德传灯录》典故,明确主张清明自守,护持心性,着意“三昧”的禅宗修行方式。首联化用张拙《悟道偈》中的“光明寂照遍河沙,凡圣含灵共我家。”③[2]316言众生平等,凡圣一体,无有差别,与此前“千江一月”的典故共同指向平等观思想。颔联化用大安禅师语:“只看一头水牯牛,若落路入草便牵出,若犯人苗稼即鞭挞,调伏既久,可怜生受人言语,如今变作个露地白牛,常在面前,终日露迥迥地,趁亦不去也。”这里的“露地白牛”譬喻修得“平常心”者。“无钩狂象”典出《遗教经》,譬喻放逸“妄心”者。这两处用典说明,此时的黄庭坚已意识到了调治心性的重要性。
自此,“平常心是道”和调治心性成为黄庭坚诗歌中反复吟咏的主题,而这些主题也常常通过运用《景德传灯录》典故来表达。例如,他的《次韵答尧民》:“聪明自回照,胜己果非懦。”化用灵居义能语“回光返照,看身心是何物”,强调反观自省,拂拭身心的修养功夫。《奉答茂衡惠纸长句》:“春草肥牛脱鼻绳,菰蒲野鸭还飞去。”反用大安禅师“露地白牛”语和百丈与马祖之问答③[2]131,既表现了黄庭坚对自己治心道行的自谦,也体现出黄庭坚脱不能脱之缰绳,观不曾飞之野鸭,不拘形式、直心任运的治心特点。《杂言赠罗茂衡》云:“欲与天地为友,欲与日月并行。万物峥嵘,本由心生。去子之取舍与爱憎,惟人自缚非天黥。”最后两句用僧璨《信心铭》④[2]49及其与沙弥之问答⑤,劝诫对方去除“取舍”“爱憎”等差别心,以“无缚”的无心之道开解自己。《平阴张澄居士隐处三诗》中的《仁亭》云:“牧牛多坦途,亡羊自多端。”《复庵》云:“归来一丘中,万事不改旧。禾黍锄其骄,牛羊鞭在后。”这两首诗同样用大安“露地白牛”意,说明“牧牛”功夫之重要。“牛”因象征佛家所说的“心”,“牛”意象在黄庭坚诗歌中多次出现,而其他言说心性的诗歌更是不一而足。
元丰七年(1084),黄庭坚在泗州僧伽塔作《发愿文》,正式皈依佛教,立誓“不复淫欲”“不复饮酒”“不复食肉”[1]782,对于悟道的诉求更加强烈,反观自省、调治心性的修行方式已经全面地影响他的生活。在运用禅典方面,皈依之后的黄庭坚不再满足于为了引用而引用的复现,而是注重从日常生活到禅理禅趣,再从禅理禅趣到禅宗典故的表现。例如,《有惠江南中帐中香戏答六言二首》其一:“百炼香螺沉水,宝熏近出江南。一穟黄云绕几,深禅想对同参。”“一穟”用第二十二祖摩拏罗事⑥,言于香烟缭绕中感受神通与禅悦。“同参”意为相与参禅之人,用玄沙宗一大师语:“尽道承他释迦,我道释迦与我同参。”一缕“帐中香”便激起黄庭坚禅思之激荡,参习之热情,虽是“戏答”之作,带有夸张意味,但仍可窥其习禅的日常化倾向。他的《六舅以诗来觅铜犀用长句持送舅氏学古之余复味禅悦故篇末及之》由镇纸之铜犀再次引申至象“心”之牛,再次阐发治心主题:“海牛压纸写银钩,……不着鼻绳袖两手,古犀牛儿好看取。”借此赞美六舅(李公择)治心有术,不假“鼻绳”而“牛”不去。又如《题默轩和遵老》云:“佛事一盂饭,横眠不学禅。”用大安禅师“在沩山三十年,吃沩山饭,屙沩山屎,不学沩山禅”之事,形容自己随缘任运的学禅和生活态度,将“佛事”寓于“一盂饭”中。再如“勤子来访道,枵然我何有?寝兴与时俱,由我屈伸肘。饭羹自知味,如此是道不”(《柳闳展如苏子瞻也其才德甚美有意于学故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八字作诗赠之》)。用大寂“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和道明“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语意,更加直观地反映了黄庭坚抱道而居,于日常琐事中寻道,随心所欲而合乎道的禅意生活状态。
历时性地看黄庭坚诗歌对《景德传灯录》典故的运用,可以发现他学禅的主题始终不离心性的修养,力图达到的境界则是随心所欲而合乎道的自在真如境界,其修养路径呈现出由反观自省到于日常生活中悟道的转变。从某种意义上说,“平常心”就是“心”的本然状态,就是“无心”,就是解脱之道,正如《再用前韵赠子勉四首》其一云:“事上无心活身。”反观自省仍是在持心用功,而只有于衣食住行、兴寝坐卧中体认“平常心”,才能放下执念,任运自然,明心见性。
典故之于文学创作的意义,本质上是一种语言材料,在西方“互文性”学说看来,对前代语言材料檃括的过程其实就是文学创作的过程。因此,从诗歌对典故的参考、借用和处理中,我们能够窥见诗人创作诗歌的运思轨迹和艺术技巧,进而考察其诗歌整体风格和诗学主张。根据用典方式的不同,典故可划分为语典和事典。语典是指诗歌中所引用的有来历出处的词语,一般带有某种情感色彩或象征意义,其在诗歌中表达的含义仅限于词语本身的意义。事典是指诗歌中所依据的有来历出处的故事,通常具有相对完整的情节意味和明显的价值判断,与诗歌的表情达意联系紧密。
在编纂体例上,僧传以记行为主,灯录则以记言为主,而这些“言”又是以当时的白话写成,贴近于底层百姓日常生活中的口语。《景德传灯录》保留了大量的唐宋白话,其中包括许多俗语、俚语和方言,是一个有别于士大夫文人语言系统的语料库,也成为黄庭坚熔铸“雅健”风格、洗刷前代陈言和拓宽新鲜典源的理想语言材料。
黄庭坚诗歌中大量援引《景德传灯录》中的俗语白话,以打破陈熟因循的古典诗歌语言系统,体现了黄庭坚“以俗为雅”的诗学主张。例如,《寄杜家父二首》其一云:“闲情欲被春将去,鸟唤花惊只么回。”“只么”一词意为“这么”,常见于《景德传灯录》,如《永嘉证道歌》曰:“不可得中只么得。”“闲情”“春”“花”“鸟”均为古典诗歌中常见之意象,在这中间嵌入一俗语“只么”,顿觉质朴诙谐。《罢姑熟寄元明用殇字韵》中有“本与江鸥成保社,聊随海燕度炎凉”之句,用克宾语:“不入汝保社。”“保社”是“保伍同社”的简称,本是人类社会的组织制度,这里用于形容黄庭坚与江鸥如影随形的亲密关系,更显亲切自然。《有闻帐中香以为熬蝎者戏用前韵二首》其一云:
海上有人逐臭,天生鼻孔司南。但印香严本寂,不必丛林遍参。
“天生鼻孔”由南泉语“父母已生了,鼻孔在什么处”而来。“香严本寂”用《楞严经》香严童子闻香悟道事。“遍参”出自雪峰与玄沙之问答:“雪峰召曰:‘备头陀何不遍参去?’师曰:‘达磨不来东土,二祖不往西天。’”诗歌意在戏言只需闻香便可悟道,不需遍习禅理,而“鼻孔”一词的嵌入无疑增强了语言的滑稽性。《戏咏高节亭边山矾花二首》其二中写道:“二三名士开颜笑,把断花光水不通。”“把断”一词语出乐普:“末后一句始到牢关,把断要津,不通凡圣。”意为占有、占尽,不论是语言风格还是行为本身都与上句的“名士”形成了强烈反差,体现出“戏答”之游戏意味。又如《省中烹茶怀子瞻用前韵》云:“閤门井不落第二,竟陵谷帘定误书。”其中“不落第二”用沩山语:“思而知之,落在第二头。”所透露出的直白、笃定的语气更加彰显了对陆羽《茶经》大胆质疑的犀利和机锋。《再次韵兼简履中南玉三首》其三:“李侯短褐有长处,不与俗物同条生。”其中“同条生”用岩头和尚“雪峰虽与我同条生,不与我同条死”③[2]383之语,同样是俗语,指共处一处。这句诗的表层语言用的是俗语,可底层语言却表达的是要“脱俗”,起到的依旧是诙谐幽默的效果,可见此类俗语的插入多为“插科打诨”之用。
黄庭坚诗歌中也常常能看见与禅家相关的术语,因其在诗歌中的意义延展性有限,这些术语的出现不构成使用事典。例如以下诗句中的“蒲团(团蒲)”和“禅板”:
团蒲日静鸟吟诗,炉薰一炷试观之。(《赠送张叔和》)
暝倚团蒲挂钵囊,半窗疏箔度微凉。(《题净因壁二首》其一)
病来孤负鸬鹚杓,禅板蒲团入眼中。(《戏答王子予送凌风菊二首》其一)
公退蒲团坐后亭,短日松风吟万籁。(《奉送时中摄东曹狱掾》)
蒲团禅板无人付,茶鼎薰炉与客同。(《题息轩》)
“蒲团(团蒲)”和“禅板”出自翠微和临济开悟居遁的一则公案:“(居遁)问:‘如何是祖师意?’翠微曰:‘与我将禅板来。’师遂过禅板,翠微接得便打。师曰:‘打即任打要,且无祖师意。’又问临济:‘如何是祖师意?’临济曰:‘与我将蒲团来。’师乃过蒲团,临济接得便打。”然而,以上所举诗句中的“蒲团(团蒲)”和“禅板”与公案的核心要素——“棒喝”的开悟方式并无关联,而是仅仅表示字面意义的意象,象征着参禅和禅机,营造了清净自在、道在日用的禅意生活境界。再如“人亡经禅尽,屋破龙象泣”(《鄂州节推陈荣绪惠示沿檄崇阳道中六诗老懒不能追韵辄自取韵奉和·头陀寺》)和“法筵森龙象,天乐下管弦”(《阻风入长芦寺》)中的“龙象”用维那白槌语:“法筵龙象众,当观第一义”,是对出家人的尊称,譬喻诸罗汉中,修行勇猛,有最大力者。两首诗均是黄庭坚途经寺庙时写下的怀古之作,援引的两句也都是对寺庙过去场景的细节还原,抒发物是人非、盛衰兴亡的慨叹,之所以用“龙象”而不用“僧众”或“衲子”,正是为表现崇高情感而做的深度布景。
这类术语不仅包括名词,还包括动词,因其带有禅学色彩并在一句之中占据核心地位,这些动词常常成为“句中之眼”,盘活整个句子乃至全诗。例如,“追随城西园,残暑欲退席”(《和刘景文》)的“退席”用慧能语“若不肯信者,从他退席”,将“残暑”的消退拟人化、具象化。“黄芦麋鹿场,此地广千肘”(《大雷口阻风》)的“广千肘”用优波毱多度传中语:“(优波毱多)每度一人,以一筹置于石室。其室纵十八肘,广十二肘。”这既是押韵的需要,又是出于语词创新的考虑。又如取自毗婆尸佛偈“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象”中的“幻出”一词:
能和晚烟色,幻出岁寒身。(《次韵子瞻题无咎所得与可竹二首粥字韵戏嘲无咎人字韵咏竹》)
枝掀叶举是精神,因知幻物出无象。(《题子瞻墨竹》)
晚学长沙小三昧,幻出万物真成狂。(《戏答赵伯充劝莫学书及为席子泽解嘲》)
值得注意的是,这三句诗描写的都是书画的创作过程,前两句是写文同与苏轼以竹为题材的画作,第三句是写黄庭坚自己临习怀素的草书。从一张白纸再到有着无数种可能和形态的翰墨丹青,正如佛家所说的无象再到万千幻象。
相比于语典,事典具有更强的文化包容性和意义延展性。运用事典能够帮助诗人用尽量少的文字传递出尽量多的信息,在限定字数内增大信息的密度和体量,而增加的这部分信息正是来源于事典所蕴含的故事情节(事情)和价值评判(事理)。
从史学的角度看,《景德传灯录》极具史料价值,其中的一则则僧传和公案亦可以看作是一条条关于历史人物及事件的记录。偏好在诗中援引故实古事、借鉴历史经验的黄庭坚,自然不会将目光仅仅局限于《景德传灯录》中的语词,而放过其中广博富赡的故事情节。《景德传灯录》所著录的都是隐居方外的禅师,其言多放诞不羁、晦涩难明,其行常放浪形骸、奇特绝俗,堪称当时教科书式的隐士典范。
因此,如果在黄庭坚诗歌中出现了禅师行迹,一般透露出作者出世归隐、郁愤苦闷或是皈依佛门的思想倾向。试看《赠王环中》:
丹霞不踏长安道,生涯萧条破席帽。囊中收得劫初铃,夜静月明狮子吼。那伽定后一炉香,牛没马回观六道。耆域归来日未西,一锄识尽婆娑草。
此诗广征佛经禅籍,包括《景德传灯录》《宝积经》《译梵》《高僧传》。其中,首联用丹霞出家前赴长安应举,途中经一禅客开悟而弃举学禅的典故⑦,颔联用释迦牟尼诞生后作狮子吼的典故⑧,意在勉励对方既然选择了隐居学禅,就应该安贫乐道,修成佛果,以物质生活之匮乏换取精神世界之富足。又如《次韵戏答彦和》:
本不因循老镜春,江湖归去作闲人。天于万物定贫我,智效一官全为亲。布袋形骸增碨磊,锦囊诗句媿清新。杜门绝俗无行迹,相忆犹当遣化身。
颈联用布袋和尚相貌丑陋事⑨,以布袋和尚自比,承接前半部分“老”“贫”“闲人”的同时,以碨磊丑陋的相貌映衬瑰丽清新的诗句,形成强烈对比,寓扬于抑,突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修身主题。又如《赠陈师道》“贫无置锥人所怜,穷到无锥不属天”,用香严形容自己近况时说的偈语:“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去年无卓锥之地,今年锥也无。”黄庭坚以此类比陈师道的贫困处境,而“不属天”所蕴含的激烈语气,似在为好友打抱不平的同时,也在宣泄自己对于命运不公的激愤。再如《谢晓纯送衲袜》:
划草曾升马祖堂,暖窗接膝话还乡。赠行百衲兜罗袜,处处相随入道场。
首句用丹霞领会石头“划草”即指为自己剃度受戒的典故⑩,流露出遁入空门的想法。后一句宣称要随身穿着衲袜,进入修行道场,同样也印证了这种想法。由此可知,在与前辈宗师行迹的两相对照中,黄庭坚获得了某种命运的共鸣,因为不论在家还是出家,做官还是为僧,都是在修行,都会遇到相似的生命困境,这也与黄庭坚所秉持的“差别无二”的平等观有关。
由于北宋初期之前的禅宗主张“不立文字”,因此《景德传灯录》里多有轻视语言文字、反对读经悟道为主旨的典故。例如,《景德传灯录》卷九载古灵事:“其师又一日在窗下看经,蜂子投窗纸求出,师睹之曰:‘世界如许广阔不肯出,钻他故纸驴年去。’”以蜜蜂钻不出窗纸譬喻僧人读佛经不能悟道。又如《景德传灯录》卷十四载药山事:“师看经,有僧问:‘和尚寻常不许人看经,为什么却自看?’师曰:‘我只图遮眼。’”把佛经的用途贬低为作遮眼之用。再如其卷三十载永嘉证道歌:“大象不游于兔径,大悟不拘于小节。”将读经喻为兔径,言幽折难进,为大智慧者所不取。
如前所述,黄庭坚在长期的禅修生活中逐渐形成了道在日用的思想,同时认同“不立文字”的主张。因此,对于以上典故,黄庭坚往往承袭其意而用之,但又在语言形式和具体所指上进行了再加工。例如,《次韵元实病目》云:“要须玄览照镜空,莫作白鱼钻蠹简。阅人朦胧似有味,看字昏涩尤宜懒。”《春游》云:“归来翻故纸,书尾见麟获。文字非我名,聊取二三策。”这两首诗都用到了古灵“钻故纸”的典故,透露出对文字的轻视态度。然而,第一首诗将原典的“故纸”换成了“蠹简”,第二首诗将原典的“钻”换成了“翻”;“故纸(蠹简)”也不再是专指佛经,而是指其他古籍;“不钻故纸”或是“钻故纸”的目的也不再是悟道,而是为了保养病目和作诗记游。
在不易其意的条件下,黄庭坚诗中还有用一个典故点化另一个典故的情况,即一诗多典。如《次韵答斌老病起独游东园二首》其一:“排闷有新诗,忘蹄出兔径”将《庄子》的“得兔而忘蹄”和《景德传灯录》的“大象不游于兔径”融摄于一语。且两个典故以“兔”为勾连,意脉贯通,表达的都是不要执着于文字。但又说明要获得真意和解脱,那就不得不借助于文字,这层意思也反过来印证上句“排闷”有赖于“新诗”,其用典之巧妙令人叹服。
黄庭坚诗歌用《景德传灯录》事典亦有不易其语,翻其意而用之的情况,比如药山“只图遮眼”的典故常常被黄庭坚用来表示自谦,而非自矜。《社日奉寄君庸主簿》云:“遮眼便书册,挑聋欺酒杯。”《和刘景文》云:“颇类邺侯家,连墙架书册。……身有小丑女,已自喜翰墨。要传未见书,遮眼差有益。”《从张仲谋乞蜡梅》云:“闻君寺后野梅发,香蜜染成宫样黄。不拟折来遮老眼,欲知春色到池塘。”这三首诗都用到了药山“只图遮眼”的典故,但表达并的不是对“遮眼”客体(“书册”“传书”和“野梅”)的贬低和轻蔑,而是对“遮眼”行为本身和“遮眼”行为主体的自谦:第一首的“遮眼”是说自己看书粗疏,只为怡情,意在表现社日的节日气氛下的惬意和自适;第二首“遮眼”的意思是自己的女儿喜欢看书但不求甚解,需要借阅刘景文家的藏书;第三首的“遮老眼”是说自己老眼昏花,不配折花来看,只能到池塘边欣赏春色,表达的是惜花怜花之情。
基于以上对文本的细读、分析,可知黄庭坚诗歌对《景德传灯录》典故的运用反映了他禅学思想的流变和诗歌艺术的特质。黄庭坚的参禅悟道与他的日常生活逐渐深度融合,这给他的诗歌创作,特别是对禅典的融摄带来了更广阔的空间和更多重的维度,促使他在用典技巧上也更加圆通和纯熟。在使用《景德传灯录》语典方面,他主要借用了其中的俗语和禅家术语,为的是更好地摹景状物和叙事抒情。在援引《景德传灯录》事典方面,黄庭坚对事情和事理进行了创造性的点化,其目的则是服务于各种场景下的表情达意。不论采撷《景德传灯录》中的语典,还是点化其中的事典,都能见出黄庭坚在用典上的创新意识,在平白如话的语言和丰富多样的语境中驱遣典故,如盐入水,又随物赋形,构思精巧,意涵丰富。
注释:
① 本文所引黄庭坚诗均出自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出版,黄宝华校点的《山谷诗集注》,下同,不另作注。
② 本文所引《景德传灯录》典故均出自中州古籍出版社2019年出版,冯国栋校点的《景德传灯录》,下同,不另作注。
③ 按,据史容注,“百丈与马祖之问答”与“岩头和尚语”均出自《传灯录》,然不见于今本,而见之于《五灯会元》,疑为版本流变之故。对“春草肥牛脱鼻绳,菰蒲野鸭还飞去”一句,史注云:“《传灯录》:百丈与马祖游山,见野鸭子,祖问曰:‘是甚么?’丈曰:‘野鸭子。’又曰:‘甚么处去?’丈曰:‘飞过去’祖遂引手掐百丈鼻,丈作痛声,祖曰:‘何曾飞过去!’丈于是大悟。”
④ 僧璨《信心铭》:“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
⑤ 《景德传灯录》:“有沙弥道信,年始十四。来礼师曰:‘愿和尚慈悲,乞与解脱法门。’师曰:‘谁缚汝。’曰:‘无人缚。’师曰:‘何更求解脱乎?’信于言下大悟。”
⑥ 《景德传灯录》:“时鹤勒那为彼国王宝印说修多罗偈,忽睹异香成穗。王曰:‘是何祥也?’曰:‘此是西印度传佛心印祖师摩拏罗将至,先降信香耳。’曰:‘此师神力何如?’答曰:‘此师远承佛记,当于此土广宣玄化。’”
⑦ 《景德传灯录》:“邓州丹霞天然禅师,不知何许人也。初习儒学,将入长安应举。方宿于逆旅,忽梦白光满室,占者曰:‘解空之祥也。’偶一禅客,问曰:‘仁者何往?’曰:‘选官去。’禅客曰:‘选官何如选佛?’曰:‘选佛当往何所?’禅客曰:‘今江西马大师出世,是选佛之场,仁者可往。’遂直造江西。”
⑧ 《景德传灯录》:“(释迦牟尼)位登补处,生兜率天上……分手指天地,作师子吼声。”
⑨ 《景德传灯录》:“明州奉化县布袋和尚者,未详氏族,自称名‘契此’。形裁腲脮,蹙额皤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