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蜜蜂可怜怜”
——传统童谣中的女性

2022-11-30 02:56
师道(人文) 2022年11期
关键词:童谣

方 棠

提起童谣,脑海中总会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儿时的夏夜,一家人在屋顶上纳凉。月光下,妈妈张开五指,又轻轻收拢,指尖缓缓划过我们的膝盖,像一只水母悠然收拢它的触须。这时,几句童谣总会随之响起: “一抓金,二抓银,三抓不笑是好人!”接着,我们每个人都跃跃欲试,互相触摸彼此的膝盖、手臂、脸颊、后背,争着当那个不笑的 “好人”,却总是败下阵来,大家笑作一团……

后来,当我有了女儿,妈妈又带着她的童谣跨越千山万水而来。当她拉着女儿的小手,前后摇动着身体,口中念着 《拉大锯,扯大锯》 《拉拉扯扯》 《卖菜歌》等几乎被我遗忘的童谣时,童年似乎以另一种形式重返我的生命中。童谣如脐带般联结了我们母女三代,也联结着我和遥远的故乡。

近日,翻阅金波主编的 《中国传统童谣书系》 (接力出版社,2012年),发现儿时熟悉的童谣皆被一一收录,顿感亲切。当我读了成百上千首童谣,当我以女性的视角审视它们,发现其中蕴含了无数旧时女性的生活图景、喜乐悲欢。那些欢快或凄楚的童谣如同一张张旧照片,生动地展示出她们日常生活的某个横截面。

其中当然不乏对童年快乐时光的描绘,如 《二人放风筝》,讲述了清明节姐妹二人出门放风筝的乐趣。风筝花样繁多,从蜓戏水、荷花红到唐三藏、孙悟空等各种造型……她们一直玩到 “日头偏西天色晚”,才 “收管挽线回家中”, 谁知 “大姐刚想歇歇腿,二姐又嚷着看花灯”。一个精力充沛、怎么也玩不够的女孩跃然纸上。纵览全书可知,对于女孩而言,这种肆意和畅快极为难得。且看另一首 《长烟袋短荷包》——

长烟袋,短荷包,

我是妈妈惯娇娇。

爹爹宠宝贝,哥哥亲姊妹。

嫂嫂说我不下田,

我能在家里过几年?

清水生了浮萍草,

漂漂荡荡又去了。

闺中岁月短暂易逝,就算深受父母和兄长宠爱,也很快就要面临“嫁人”这一宿命。当下的幸福背后是不可知的命运,隐藏着挥之不去的阴影,因而女孩才会感慨 “身如浮萍”。短短几句,从 “惯娇娇”到 “浮萍草”,快乐戛然而止,语意急转直下,仿佛生命的繁花瞬间飘零陨落。

不过,被父母宠爱的女孩毕竟还是少数,更多女孩则无法逃避重男轻女的陋习,因性别承受着诸多不公。如这首 《喝完了汤都来玩儿》——

东家的孩儿,

西家的孩儿,

喝完了汤都来玩儿!

东家的妮儿,

西家的妮儿,

喝完了汤都来纳鞋底!

看似天真欢快,却透露出性别的不平等。男孩可以无忧无虑地玩儿,女孩却被要求 “纳鞋底”,基于性别的双重标准有目共睹,而此类情形在传统童谣中并不少见。其中, 《小白菜,地里黄》是流传甚广的一首。它开头采用了起兴手法,将一个失去母亲的女孩比作无人照料、枯黄在地的小白菜,用朴实无华、一唱三叹的辞句表达了女孩的孤苦无依、悲伤无助以及对亲娘的思念。 “跟着爹爹还好过呀,就怕爹爹娶后娘啊”,可是,最担心的事还是不可阻挡地发生了。当后娘生下了弟弟,女孩在家中的境遇越发可怜: “弟弟吃面我喝汤呀,端起碗来泪汪汪啊。”爹爹问女孩为什么哭,她谎称 “碗底烫得慌”,将痛苦和眼泪都默默吞咽。与一般童谣不同,它还是一首河北民歌小调,是有曲调、可吟唱的。当如泣如诉的音乐响起,配上歌词,真是催人泪下。

旧时儿童是被当作成人的 “预备役”来看待的,早早就被赋予劳动的重任,女孩尤甚。她们被期待、被要求心灵手巧,得熟练掌握某些生产技能 (如缝纫、织布、纺棉花等)。有时,这技能可 “造福”全家,如 《一家吃哩饱腾腾》中,不会扎花的三姐 “纺的线,白生生,换的米,黄莹莹,一家吃哩饱腾腾”。但更多时候,却只是用来“找个好婆家”,作为嫁人的一种资本而已。如 《一棵树 三个杈》中,三女儿 “一天能纺二两半”,于是“爹也夸,妈也夸,长大找个好婆家。公公听了过财礼,婆婆听了就要娶。”

为了服从于社会对女性的期待和规训,修炼得心灵手巧、持家有道,女孩往往很小便要开始习得各项劳动技能: “一岁娇,二岁娇,三岁拣柴爹娘烧,四岁学织绩,五岁学耕布,六岁学绣花……”(《一岁娇》)这一长串铺陈排比让人不由得想起 《孔雀东南飞》中类似的表述,刘兰芝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最终却难免 “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的遭际。无论是灵巧能干的娇娇女,还是多才多艺的刘兰芝,都可能因为不幸的婚姻,感受人生的 “骤然坠落”,似乎多年经营毁于一旦,令人痛惜。

传统童谣中叙述婚姻生活的为数不少,大多是以女性为第一人称直抒胸臆,很有感染力。

有的控诉丈夫的不务正业,如《初一十五庙门开》: “得了个女婿不成才,又掷骰子又斗牌。千不怨,万不怨,怨那媒人两头瞒,怨俺爹娘接了他家的财。”她将不幸的婚姻归因于媒人,却不知,在当时 “盲婚哑嫁”的情形下,这种偶然的命运中蕴藏着极大的必然性。又如 《小槐树》: “俺请三姐来听戏,三姐起南边哭着来。俺问三姐哭什么。三姐说: ‘嫁个女婿好打牌,从来没买个烧饼哄小孩。’”对孩子如此,对妻子又会如何呢?三姐的生活可想而知。

有的哀叹凄惨的境遇和艰辛的劳作,口吻毕肖,如在目前。如《酸枣棵》: “夜里叫我做豆腐,白天叫我打柴火。” 《我的苦情哪知道》: “人家吃饭我站开,洗碗刷锅我就来。” 《井里开花十八朵》:“饥又饥,渴又渴,找个水桶打水喝,井又深,绳又细,捋得小手水淋淋。” 《半山坡里一片云》: “小小蜜蜂可怜怜,抱住辘轳去浇园。浇得快了胳膊酸,浇得慢了莱心干。”她们囿于痛苦的婚姻,却无路可逃。看见放羊的大哥,也忍不住求助: “回去对俺爹娘说,去宅子卖地快赎我。” (《井里开花十八朵》)可当初正是狠心的爹娘卖了女儿,又怎么可能来赎呢?不过是绝望中的幻想罢了。

此外,还有的童谣谈及育儿的辛劳,如 《胖娃娃》: “妈妈解开扣,露出胸脯肉,冷风钻进怀,冷得直难受。……正吸奶水咬一口,痛得为娘心一揪。孩子是娘心头肉,咋忍弹孩儿一指头。盼着孩子快长大,离开娘怀学会走。”这种幽微的细节相信每一位过来人都感同身受,让人不得不感叹,做母亲的心情真是 “古今一也”。

如果不是童谣,我想,这些浅白俚俗、文学价值不高的语句很可能无法流传下来。我相信,其中一定有大量作品出自女性之口。那些摇篮边的轻声絮语,浣衣时的哀伤感叹,与好友共同劳作时的抱怨,以及无人时的低泣与控诉,都是不加修饰的浑金璞玉,是无数普通劳动妇女的心声。不是 “男子作闺音”式的假借和隐喻,不是文人式的无病呻吟、伤春悲秋、顾影自怜,而是充满了生活细节和真情实感的自我表达。周作人曾说: “他(歌谣)可以说是原始文学的遗迹,也是现代民众文学的一部分;我们可以从那里去考察余留着的蛮风古俗,一面也可看出民间儿女的心情,家庭社会中种种情状,作风俗调查的资料……”是的,也许这些童谣早已不再适合当下的儿童,但透过它们,我们看得见一幅幅生动鲜活的画面,也看得见真实的欢笑和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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