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琦红,刘 炜,刘海玲
(河北经贸大学 外语教学部, 河北 石家庄 050061)
出版了《理智与情感》(1810年)后,奥斯丁打算改变一下写作主题,写一部关于圣职授任的小说,这便是后来的《曼斯菲尔德庄园》。随着英国工业革命的深入及其对各个领域的影响,特别是宗教领域的影响,新教卫理宗创始人约翰•卫斯理就英国宗教衰微的状况表达了自己的忧虑和困惑:“我担心,凡是财富增加的地方,宗教信仰的精粹就会相同比例减少。所以我不知道事理上怎样才能使真正的宗教复兴长久持续下去。”[1](P134)在这部被爱德华·W.萨义德称为“简•奥斯丁小说中意识形态与道德最明显”的《曼斯菲尔德庄园》中,奥斯丁对卫斯理之问作出了回应与超越。
在《曼斯菲尔德庄园》中,奥斯丁将托马斯爵士塑造成了一位有着新教入世苦行主义伦理思想的典范。作为这一伦理思想的坚守者,托马斯爵士的伦理思想很好地体现了新教入世苦行主义的财富观和家庭观。
马克斯•韦伯在其著名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指出,新教入世苦行主义“有把营利欲望从传统主义伦理抑制中解放出来的心理效果。它打破了捆绑在人们营利冲动上的重重枷锁,不仅使这种欲望合法化,而且……将其视为上帝的直接愿望”[1](P139)。曼斯菲尔德庄园主托马斯爵士正是实践这一伦理思想的典范。他靠着入世苦行为自己积累了大笔财富,进而为自己赢得了崇高的社会地位。他在北安普顿郡的庄园方圆五公里,是“一幢宽敞的现代修建的房子,位置相宜,林木深掩,完全可以入选王国乡绅宅邸的画集”[2](P41)。他每年有大笔的进项,在伦敦有处宅邸,在海外安提瓜拥有种植园;进了英国议会,新近还被封为爵士。难能可贵的是发家致富后的托马斯爵士仍然保持着勤勉的作风,他虽有管家,长子汤姆也已成年,但一切烦人劳累之事还是亲力亲为。当汤姆的挥霍无度和赌博造成家庭开支紧张,适逢海外种植园又出了问题时,托马斯爵士毅然抛家别小,携汤姆亲赴安提瓜,义无反顾。托马斯爵士亲赴海外种植园,“只是从钱财角度看来必须这样做”[2](P27),这体现了他追求财富的强烈欲望。他的这一追求正契合了新教入世苦行主义伦理思想的财富观。
韦伯还指出,新教入世苦行主义“强烈反对那种占有财产后的本能享乐;它限制消费,特别是奢侈品的消费……这场反对肉欲诱惑﹑反对依赖身外之物的运动,是一场反对不合理使用财富的斗争,而不是反对合理获取物质财富的斗争”[1](P139)。托马斯爵士以新教入世苦行主义伦理思想为指导约束自己和子女的言行举止,把曼斯菲尔德庄园管理得井然有序,家风淳厚,从而树立了家长权威。曼斯菲尔德教区牧师妻子格兰特太太对此高度评价道:“你要是看见他和家人在一起,就会意识到他的威望完全是正当的、合理的。他举止优雅庄重,适合做这种人家的户主,让家人个个规规矩矩。”[2](P141)他之所以携长子汤姆前往安提瓜,就是为了强制他摆脱他那些伦敦享乐主义朋友们的不良影响。他主张家庭生活的宁静和秩序,反对奢侈享乐。他的这一主张最集中地体现在他对家庭戏剧排演风波的处理上。托马斯爵士从海外归来,发现自己的房间被占用,家具被弄得杂乱无章,弹子房门前的书橱被人搬走,紧挨他房间的弹子房被改造成了临时家庭剧场。汤姆请来的伦敦贵族纨绔子弟耶茨在舞台上大喊大叫、张牙舞爪。总之,曼斯菲尔德的宁静和秩序被打破,戏剧排演象征着托马斯爵士家长权威的旁落,伦敦的腐蚀者便乘虚而入。
二百多年前,约翰•卫斯理发现了宗教精神衰微的迹象:“各处卫斯理宗的信徒,都朝着勤奋节俭的方向发展,而他们的财富也随之日益增长,因此他们的傲慢﹑情欲﹑肉欲﹑色欲,与生活的傲慢也在成比例地增长。这样一来,尽管卫理宗的宗教形式还保留着,但它们的精神却正在迅速消失。”并由此发问:“纯粹宗教的这种衰微,是不是就没有办法阻止?”[1](P134)作为这一教派的创始人,他关心的是如何使这一“心灵的宗教”如“一株青翠的月桂树”[1](P134)继续繁茂下去的问题。作为一位基督教小说家,奥斯丁敏锐地捕捉住这一重大社会问题,并在《曼斯菲尔德庄园》中,再现了托马斯爵士的一些子女如何受到物质主义和享乐主义的侵蚀,背弃了新教入世苦行主义信仰,成为卫斯理“由苦行而致富,因致富而抛弃理想”的翻版。
曼斯菲尔德庄园的继承人托马斯爵士的长子汤姆•伯特伦奉行享乐主义:“认为自己生来就是为了花钱和享受的。”[2](P15)为了给他还债,弟弟埃德蒙被迫放弃了本应得到的曼斯菲尔德教区牧师职位,被剥夺了本应属于他的一半收入。父亲替汤姆感到害臊,而他则对父亲的批评不服气,觉得自己欠的债还不及某些朋友欠的一半多,这表明他不知廉耻,毫无责任感。在他伦敦贵族朋友公子哥耶茨的怂恿下,为了寻欢作乐,强行在家排演有伤风化的《山盟海誓》。埃德蒙由反对到出于策略同意演出,并主动扮演剧中角色,令汤姆和玛丽亚喜出望外,两人彼此祝贺,仿佛是享乐主义的一场胜利大狂欢。这大段贺词是奥斯丁使用自由间接话语表达的不可靠叙述,具有双重声音。一方面,两人误以为战胜了埃德蒙的审慎,清除了他们寻欢作乐的障碍,把他参加演出的动机归为嫉妒和自私,认为他从原先坚守的崇高道德观上跌落下来。另一方面,从更大的叙述语境来看,埃德蒙之所以同意,是为了把演出限定在家人和朋友的小范围内,将陌生人挡在门外,为玛丽亚的名誉着想,也替克劳福德小姐的身份考虑,避免不利的社会影响,把风险减小到最低限度的权宜之计。而演出带来的私奔丑闻又是对这一胜利的反讽。
父亲的严肃严厉和大姨妈诺里斯太太的纵容谄媚造成玛丽亚人格的扭曲分裂。在婚姻问题上,玛丽亚对物质的考虑高于情感追求。这本已为她和拉什沃思先生的婚姻埋下了隐患,而她对激情的滥用则给她带来更大的恶果。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指出:“情欲是造物主赋予人类,使得两性得以结合,人类得以繁衍的激情,是天生最炽烈的激情,但是即使在世俗和宗教法律都认可的相爱的人之间,在任何场合中强烈表现出情欲来都是不适当的。”[3]伦敦来的“最可怕的调情高手”亨利•克劳福德在曼斯菲尔德一出现,玛丽亚的心便被他俘获。在戏剧排演中,扮演阿加莎的玛丽亚与扮演阿加莎私生子的亨利碰撞出了激情。遭亨利冷淡后的玛丽亚心灰意懒,试图从傲慢和自我报复中寻求安慰,决定立即嫁给她不爱的拉什沃思。叙述者这样透视她的结婚动机:“她厌恶她的家,厌恶在家里受约束,厌恶家里死气沉沉,加上情场失意带来的痛苦,以及对她想嫁的人的蔑视,由于这一切,她准备出嫁。”[2](P175)姐妹俩的私奔丑闻表明她们为摆脱新教伦理道德束缚所追求的绝对自由令她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堕落和毁灭。
面对卫斯理之问,简•奥斯丁在《曼斯菲尔德庄园》这部关于“圣职授任”的小说中,不仅对其进行了积极回应,而且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具体而言就是,用“理性”和“非凡的才智”,对上述各种欲望,特别是为“文雅和才艺掩盖的道德缺陷”[4]进行敏锐的观察和价值判断,从而作出正确的伦理选择,在宗教和道德实践中实现了对卫斯理之问的超越。
范妮是《曼斯菲尔德庄园》的女主人公,是故事世界里入世苦行主义伦理思想的道德楷模。“理性”“非凡的才智”是她坚守这一伦理思想的锐利武器。
范妮凭借“理性”和“非凡的才智”,坚守住了入世苦行主义伦理思想,高超地处理了自己和埃德蒙及玛丽的情感纠葛。范妮对埃德蒙感情深厚:“她认为表哥是世界上最善良、最伟大的典范,他的高尚品质只有她最能感受,她对他的感激之情是世界上任何感情都无法比拟的。她对他的感情集万般尊敬、不胜感激、无限信任、满腔柔情于一体。”[2](P32)埃德蒙迷恋上伦敦来的玛丽,范妮独自忍受痛苦的煎熬。她发现玛丽虚荣、势利、庸俗、自私,根本配不上埃德蒙,为他担忧。当她明白埃德蒙决心娶玛丽时,为他看错了人而痛苦,决心克制自己对他的情感,负起对他的保护责任。叙述者对范妮所作的内心透视,展示了她自我反省的勇气、克制的美德和履行责任的决心。散发着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庄严而圣洁的光芒,体现了一位坚定的入世苦行主义者的高尚精神和高贵气质。小说中,范妮认为她对表哥的感情有些“过头了”,“近乎自私”。虚拟语气传递出她为自己没能抵挡住俗世情感的诱惑而自责,要用“责任”和“理性”克制自己的情感,将它限制在友谊的范围内。同时承担起保护的责任,替他继续监督玛丽,用她“非凡的才智和一颗诚实之心”给他以真诚关怀。范妮的这种“节制的美德”正如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高度赞扬的那样:对这些肉体欲望的控制,体现了被人们恰如其分地称为节制的美德。
在拒婚事件中,范妮表现得既果敢无畏又谨慎明断。亨利起初只想挑逗一下范妮的情感,却为她的美德所吸引,断定范妮“高尚的道德准则,虔诚的宗教信仰”能给他带来幸福。为了得到范妮的爱,他向她大献殷勤,为她哥哥威廉跑成了海军职位的晋升,向她邀功,令她对他感恩戴德进而得到她的爱。范妮把这看作他对她的两位表姐和众多别的女人经常施展的花招,断然拒绝了亨利的正式求婚,并从他不顾自己的拒绝、仍紧追不放中敏锐地察觉出了他自私狭隘、傲慢冷酷的本质。无论是拒婚引起姨父托马斯爵士对自己人格的严重误解,还是姨父打发她回朴茨茅斯自己家中反省的善意安排,还有埃德蒙的规劝,乃至亨利前来她朴茨茅斯的家中造访时态度的变化,都没能使她改变自己的主见。而她和埃德蒙的婚姻就是对她美德最大的奖赏。
作为曼斯菲尔德教区牧师的继承人,埃德蒙坚守新教入世苦行主义伦理思想,成为教区的精神领袖。但在处理跟玛丽的感情纠葛问题上,没有参透她为“文雅和才艺遮蔽的道德缺陷”,作出了错误的价值判断和伦理选择。受伦敦不良风习影响,玛丽将婚姻视为交易:“照我看来,在各种交易中,唯有这种交易,要求于对方的最多,而自己却最不诚实。”[2](P39)而埃德蒙要寻找的是一位“分担他的职责,给他的职责带来欢乐和奖赏的妻子”[2](P219)。玛丽最初选中的是风度翩翩、活泼风流的长子托马斯爵士的继承人伯特伦先生。后来感受到次子埃德蒙的“真挚、坚定和诚实中有一种魅力”,转而喜欢上他,[2](P57)随后两人发生的冲突主要围绕埃德蒙即将接受的牧师职位。她极力反对埃德蒙接受圣职,认为“牧师是无足轻重的”[2](P81)。埃德蒙则针锋相对:“但是,我不能把这种职位称作无足轻重,因为这种职位所担负的责任,对人类来说,不管是从个人角度来考虑还是从整体来考虑,不管是从眼前来看还是从长远来看,都有极其重要的意义——这一职位负责维护宗教和道德,并因此也维护受宗教和道德影响而产生的言行规范。”[2](P81)玛丽信奉“有钱没有办不成的事”[2](P51)这条人人信奉的伦敦格言,认为“大笔的收入是确保幸福的万应良药”[2](P184)。她之所以认为牧师无足轻重,是因为这一职业不能使他出人头地,劝埃德蒙改变自己的观点,去搞法律,参加海军或进议会,从事些可以提高地位的职业。埃德蒙即将接受圣职的消息令她恼羞成怒,气愤至极,断定埃德蒙违背她的意愿执意那样做是冷酷无情、虚情假意、漠视自己,决心冷淡他,跟他逢场作戏。
曼斯菲尔德家庭舞会准备期间,埃德蒙一方面为接受圣职做准备,一方面决定娶玛丽为妻。但他不愿昧着良心放弃他的职位和职业来换取她的接受,希望玛丽作出牺牲,放弃她看重的那些条件。玛丽表示曼斯菲尔德会是她跟牧师跳的最后一场舞,埃德蒙把这视为她的拒绝。当他得知玛丽也送给范妮一条金项链来系她的十字架时,“心弦为之一振”,又对玛丽燃起了希望,“沉浸在充满柔情的幻想之中”[2](P225)。回到伦敦的玛丽又恢复了她在伦敦上流圈子时髦的生活习惯,对来到伦敦的埃德蒙态度冷淡。而当汤姆病重,她似乎看到了埃德蒙获得继承权的希望,对他又热了起来。最后她对待亨利和玛丽亚性犯罪的姑息态度才使痴迷的埃德蒙睁开了眼睛,为玛丽的堕落而痛惜:“她的过错是原则上的过错,不知道体谅人,是思想上的腐蚀。”[2](P391)范妮此时才无所顾虑地帮助埃德蒙更多地了解了玛丽虚伪冷酷的真面目:汤姆的病情左右了她态度的转变。埃德蒙之所以为玛丽所蒙蔽,是因为她的文雅和才艺遮蔽了她的道德缺陷,影响了埃德蒙对她的认知。
作为曼斯菲尔德庄园的主人,托马斯爵士以清教入世苦行主义精神对曼斯菲尔德庄园进行整顿,清除了腐蚀者,逐出了腐败分子,在曼斯菲尔德庄园入世苦行主义的伦理思想滋养之中成长,并成为这一精神和道德的忠实践行者。以埃德蒙为宗教领袖,以范妮为道德指南,维护了庄园的传统和地位。汤姆的康复象征着他精神上的重生,标志着新教入世苦行主义精神之光终于照进了当年这位享乐主义者的心灵,曼斯菲尔德庄园后继有人。格兰特牧师之死和埃德蒙夫妇入住曼斯菲尔德牧师住宅,则使真正具有清教入世苦行主义伦理思想的牧师开始履行维护教区宗教和道德的神圣职责。这样,曼斯菲尔德庄园就成了一个“对抗纷繁复杂,千变万化的生活侵袭的稳固堡垒”[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