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森垚
(河西学院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甘肃 张掖 734000)
笔者在编写《国家标准地名志》甘肃省民乐县相关部分时发现,近来诸书都把民乐县最早的建置沿革追溯到汉代的氐池县。然而诸书中大多陈陈相因、未能给出详细的论证,让人难以信服。再加上这一地区汉魏时期古城遗址被清楚确定下来的较少,唐宋之后“民乐”县的建置存在断层,长期以来相关的地理文献也模糊不清,因此实有必要再对“古民乐”的沿革进行考订。
自唐代以后,山(删)丹以南的广大地区长期没有县的建置,这也是古民乐沿革难以说清的一个重要原因;直到民国十八年(1929)甘肃省民政厅“遵照中山学说及撷取古语‘乐与观成’之意,拟定‘民治’、‘乐成’两名”,省政府各取一字,寓人民安居乐业之意,定县名为“民乐”[1]188,并迁县治于洪水城,民乐县置正式确定下来,故编纂县志时有所谓“创修”之称。《创修民乐县志》虽自称对前著旧志《东乐县志》“误者正之”且“力求详审”[1]187-188,但在追溯民乐最早建置时,直接记为“按:氐池即今民乐县城。四乡之地皆属焉”[1]192,未有详细说明考证。出现这种情况,很可能是由于时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民国十八年(1929)甘肃省政府在给民乐县的政令中就已指出:“复查洪水古地名,在汉为氐池,在魏晋为兰池,在刘宋为金山。”[1]188当然,这种说法渊源有自。乾隆《甘州府志》载:“氐池古城:城西南一百六十里,今洪水城。汉氐池,魏晋兰池,宋金山。”[2]152然而时代稍向前推移,则这种清中期以后的普遍的明确认识却又不存在了——《大清一统志》卷二〇五《甘州府》云:“氐池故城,在山丹县西南。汉置,属张掖郡,后汉因之,晋省,后复置。”(康熙《大清一统志》卷一六三《甘州府》亦同)只说是在山丹西南,更早的《读史方舆纪要》愈加模糊,只记:“氐池城在(甘肃)镇东。汉县,属张掖郡。后汉因之。晋省。”[3]似乎与《一统志》有相同的知识渊源。也就是说大约在乾隆前中期,关于氐池的古代地望认识有了一次具化转变。这种转变对近世影响颇深,直接导致了近几十年来相关著述、甚至学术研究都常把古民乐县的沿革建置直追汉代之氐池,比如2018出版的《民乐县志》[4],2017年出版的《中国行政区划通史·三国两晋南北朝卷》[5],2016年出版的《河西简牍综论》[6]、刘满《河陇历史地理研究》[7]161、钱林书《续汉书郡国志汇释》[8]、王元第《张掖历史文化叙论》[9]、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等等。但是,以讹传讹越来越严重,一方面是陈陈相因、未加辨别:不仅是清初的学者不能肯定氐池的具体位置,就是宋元时期的胡三省也只言大概:“氐池县,汉属张掖郡,晋省,其地属唐甘州张掖县界。”[10]3522相较于“氐池城在镇东”“在山丹县西南”的说法,又有不同。另一方面则是未能利用、重视最新的出土文献及相关学术研究成果。
汉代氐池,应当并非在清代洪水城、今之民乐县政府所在地。首先,根据李并成等人的研究,约在西汉中期,以今民乐县永固镇八卦营遗址为中心设置有张掖属国[11]63。属国比郡,虽不统县乡,但所辖范围应当不小,高荣等学者认为其领域当在河西走廊中部黑河上游、祁连山北麓并北临焉支山[12]96-97。清代洪水城、今之民乐县大部也在这个范围之内,因此,氐池县不会在此区域内设立。新的出土文献则更能清晰说明这一问题。1995年,李并成利用居延汉简所记“屋兰至氐池五十里”与实地考察所见,判断汉之氐池位于民乐县新天镇李寨菊花地[13]70。2001年,吴礽骧据悬泉汉简所记“氐池去觻得五十四里,觻得去昭武六十二里”而认为“当在羌谷水(今张掖河)河网带以东、弱水以南、今张掖市一带。氐池与觻得当以羌谷水为界。氐池县辖境包括今张掖市东南部和民乐县境”[14]。2009年,郝树声等据上述材料、观点,并据肩水金关汉简所记“氐池宜药里,家去官六百五十里”而判定汉代氐池县治张掖市甘州区东南郊梁家墩一带[15],这就与胡三省的说法颇为接近。另外,梁家墩以南5公里附近有甘州区的三大墓群之一的党寨汉墓群,当与古城聚居有密切关联。至此,汉之氐池县的具体地望应当可以确定下来了。
既然汉代氐池在甘州城区附近,与今天民乐县的核心地区相去甚远,则相关地图、志书不应把古民乐的沿革上溯到氐池。又,吴礽骧所言“氐池县辖境包括今张掖市东南部和民乐县境”,其实并未考虑氐池东南尚有张掖属国的情况。那么,古民乐县建置的源头又在哪里?
既然两汉时期古民乐县境大部辖于张掖属国,那么其“县置”源头应当要在属国制度停废之后寻找①。根据相关史料,“张掖属国”在东汉晚期尚见于记载——中平二年(185)《曹全碑》:“君讳全,字景完……祖父凤,孝廉,张掖属国都尉丞。”[16]《后汉书·段颎传》:“明年春,余羌复与烧何大豪寇张掖,攻没钜鹿坞,杀属国吏民,又招同种千余落,并兵晨奔颎军。”[17]2146此事当在延熹三年(160),所谓“属国”当指张掖属国。根据《宋书·百官志》所记“光武省都尉,后又往往置东部、西部都尉。有蛮夷者,又有属国都尉。汉末及三国,多以诸部都尉为郡”[18],以及孙言诚、安梅梅等人的研究,类似于张掖属国的“比郡属国”在汉末已经郡县化了[19]。汉末以后,文献不见有“张掖属国”的记载。
属国废止,必然伴随着郡县建置的调整。恰在此时,这一地区一个新郡得以设立——西郡。《后汉书·郡国志》:“张掖郡:故匈奴昆邪王地,武帝置。雒阳西四千二百里。献帝分置西郡。”[17]3520《太平寰宇记》所记时间更明确:“后汉兴平二年分置西郡,以删丹县属焉。”[20]2943而据黄学超《西郡沿革考》一文的详细考订,兴平二年(194)始建西郡的说法可以信赖[21]89。与之类似的是,张掖居延属国同在兴平二年改为西海郡,并设辖县[22]。关于西郡初置时所领之县,文献阙如,只能从只言片语中得知有删丹、日勒二县;李晓杰、黄学超又以情理揆之,日勒以东的番和、骊靬也应当属于西郡[23]。实际情况可能不止如此。黄学超据《旧唐书·地理志》所记“删丹:汉县,属张掖郡。后汉分张掖置西海郡。晋分删丹置兰池、万岁、仙提三县,炀帝废,并入删丹”[24],认为兰池、万岁、仙提三县是西晋初期新设。然而,一方面“后汉分张掖置西海郡”一句中,“西海郡”本当指“西郡”,盖因《旧唐书》成书已与晋代相隔久远。因此,后半句所谓新设三县,也未必肯确。另一方面,与同年(194)张掖居延属国直接“立为西海郡”[17]3521一样,这一地区“比郡属国”的郡县化是国家统一措施。郡县化当然是要更为直接地进行统治管理,但如果西郡初置时只辖删丹、日勒,甚至番和、骊靬,则远离上文所论的张掖属国的核心地带,于理不合。更合理的解释是,兰池、万岁、仙提三县在新置西郡时一并增设,“晋因之”而成《晋书·地理志》所记“统县五,户一千九百:日勒、删丹、仙提、万岁、兰池”的情况(黄学超《西郡沿革考》认为曹魏时西郡整体并入张掖郡,从之)。
而之所以说西郡能管理张掖属国的核心区域,主要是万岁县的设置。黄学超《西郡沿革考》对万岁的地望有所考证,大体可信,笔者则稍有异见。一如西郡新设时的万岁县不曾出现在史料中,山丹以南长期缺乏县的建置,确实是这一地区沿革模糊的一大原因;有关万岁的沿革记载迟至宋代才出现,《太平寰宇记》:“千秋城、万岁城,皆光武将窦融所筑,以扼边夷。”[20]2943以及《资治通鉴》胡注:“晋书地理志,酒泉郡有延寿县,当是后改为万岁。张天锡置临松郡。五代志曰:临松县有临松山,后周省入张掖县。宋白曰:隋炀帝并万岁入删丹县,属张掖郡。”②一直以来,文献中对于万岁之地望并无直接描述。唯一可以作为地望推断的是《资治通鉴》,其云:“利鹿孤怒,遣张松侯俱延、兴城侯文支将骑一万袭蒙逊,至万岁临松,执蒙逊从弟鄯善苟子,虏其民六千余户。”[10]3529黄学超认为,南凉北击蒙逊当自今民乐县东南的扁都口出而西进,而此处文字系“万岁”于“临松”之前,当指南凉军先到万岁,再至临松[21]91。此论甚恰,可以否定前文所引胡注所谓“酒泉郡有延寿县,当是后改为万岁”之说,把万岁一地圈定在了今天民乐县南部。但是黄氏认为前文论及的张掖属国治所(八卦营古城遗址)为万岁城所在,可能不太准确③。据何雨濛《八卦营墓地研究》,八卦营古城遗址附近墓地的历史年代就是在两汉时期,而且最后一期墓地也已经显示出衰落状态[25]。因此,这正好印证了汉末张掖属国建置变化的情况,同时也说明两晋十六国时期此城已被废弃,不会是万岁县之地望。然而从扁都口到南古城,其间留存有不少的古城遗址[11]63-64,仅凭几条材料很难判定万岁的准确位置。不过,若从“扼边”、镇守扁都口的角度,以及城址规模(边长约200米)来看,八卦古城以南的马营墩古城似乎更有可能是万岁城(县)所在,而这里正处于今天民乐县的东南区域。
至此,古民乐之沿革应以汉代张掖属国的建立为源头,设置于汉末时期、统辖今民乐中南部的万岁县应当可以作为古民乐“县置”的开端。据《建康长公主墓志》所载之“西安郡万岁县”[26]76,可知北魏时仍有万岁县,且属于西安郡。又据《太平寰宇记》,万岁与兰池、仙提在隋炀帝时并入删丹[20]2943。
古民乐县域南部的情况大体清楚了,还需把视角移向西部。如前文所引《资治通鉴》所记“利鹿孤……袭蒙逊,至万岁临松”,临松一地当在今天民乐县西部,现在一般认为在民乐县南古城。较早记载临松的是《晋书·地理志》,其云:“永兴中,置汉阳县以守牧地,张玄靓改为祁连郡。张天锡又别置临松郡。”[22]434并不明确。又《隋书·地理志》载:“又有临松县,后周废。有甘峻山、临松山、合黎山、有玉石涧、大柳谷。”[27]也是语焉不详。而到了清代《甘州府志》中,则明言“城南一百里……今俗名南古城也”[28]。或与前文氐池的情况相似,宋代到明代,有关这一地区的地名、政区信息认知存在断层。但究竟怎么确定下来的,这可能和《太平寰宇记》的记载有关,其曰:“临松山,一名青松山、一名马蹄山、又云丹岭山,在县南一百二十八里。……后魏太和中置临松郡,故城在此山下。”④其一,“后魏太和中置”显然有误,盖因采《十六国春秋》所谓“太和三年天锡别置临松郡”[29],而不辨此太和非北魏太和。其二,这里把临松山与马蹄山相关联,后世则可借助马蹄寺之位置从而确定临松山之地望,再加上所谓“在此山下”,故明确马蹄山下之南古城是旧临松城。
《十六国春秋》所记临松郡有确切的设置时间(368),当有所本,或可采信。郡下当有县,王仲荦《北周地理志》云:“魏书地理志:临松郡领安平、和平二县。”[30]核之中华版《魏书》,有所谓“临杜郡,领县二:安平、和平”[31];杨守敬《北魏地形志札记》引用上文提及的《寰宇记》《隋志》《晋志》而指出“临杜”当为“临松”,中华校记从之。实际上,还有更为直接和重要的证据:其一,中华《魏书》以百衲本为底本,百衲本又以蜀大字本为底本、殿本作参校,今所见蜀大字本、百衲本、殿本均作“临杜”。然而,成书于乾隆初年的《甘肃通志》,似乎采用了不同的版本,其云:“临松故城,在府南。魏收《志》:‘临松郡领安平、和平二县。’”[32]其二,据《晋书·沮渠蒙逊载记》,沮渠蒙逊立国不久,即封从兄伏奴为和平侯、其弟挐为安平侯[22]3192。蒙逊在位时,亲属见封者,只此二人;其意很可能是用自己根据地临松郡下辖的县名分封,把它当做是一种荣耀和亲近的展示。那么,安平、和平二县应当是统属于临松郡的⑤。
除此二县以外,同据《晋书·沮渠蒙逊载记》,蒙逊起事时“斩临松令井祥”,可知确有临松县,且与临松郡并存⑥。据《隋书·地理志》所记“张掖……又有临松县,后周废”⑦与《通典·边防六》所载“秃发利鹿孤有子樊尼,其主傉檀为乞伏炽盘所灭,樊尼率余种依沮渠蒙逊,其后子孙西魏时为临松郡丞与主簿”[33],可知北凉之临松郡延续到西魏,西魏北周之际降为县,北周时并入张掖郡。因此,黎大祥《甘肃武威发现北凉“临松令印”》一文中将“临松令印”确定为北凉时期文物[34],则有不妥,因为自北凉到北周,临松县理应一直存在。
金山,史籍中多见,有所谓塞北金山、柔然金山、吐谷浑金山、武威金山、川西金山、张掖金山,等等;以金山为政区名称的有二:一为蜀中金山郡,一为河西金山郡。河西金山郡之得名,当源于本地之金山——《晋书·沮渠蒙逊载记》记蒙逊起事后“屯据金山”,蒙逊居武威时“西祀金山”,蒙逊谈理想时说期待“散马金山”,蒙逊封从弟成都为“金山太守”[22]3194。金山郡之设,当始自北凉[35]83,且地理概念与政权名称并存,其关系应当与这一时期临松山和临松郡类似。金山郡的具体位置,向来标为“不详”。魏俊杰《十六国疆域与政区研究》指出,金山郡当在北凉控制西郡的神玺二年(398)后析置,约在删丹县附近[36]。
然再细考文献,情况可能有所不同。河西之金山较早见于所谓“魏晋玄石图”之事[37]。《三国志》裴注引《魏氏春秋》:“是岁(青龙三年235)张掖郡删丹县金山玄川溢涌,宝石负图,状象灵龟。”《三国志》裴注又引《搜神记》:“及魏之初兴也,张掖之柳谷,有开石焉,始见于建安,形成于黄初,文备于太和……此一事者,魏、晋代兴之符也。至晋泰始三年,张掖太守焦胜上言,以留郡本图校今石文,文字多少不同,谨具图上。”[38]又据《晋书·武帝纪》:“(泰始三年267)夏四月戊午,张掖太守焦胜上言,氐池县大柳谷口有玄石一所,白画成文,实大晋之休祥,图之以献。”可知,焦胜之所以能“以留郡本图校今石文”,则说明两次玄石出现在张掖郡的同一地方,且三十年间当地人知道其确切位置。那么曹魏删丹金山与西晋氐池柳谷,也当指同一地点。基于此,则至少可以明确金山当在魏晋之际删丹与氐池的交界处。
两县交界处有大山与山谷者,南北皆有,如何确定?其一,据前文,曹魏时、西晋初,西郡废入张掖郡,恢复到汉末的情形,故西郡西南方之县治于此时可能省罢。而据《后汉书·郡国志》《晋书·地理志》,删丹以北、氐池以东当一直设置有张掖郡屋兰、日勒两县[39]。因此,金山应该不在走廊北山一带。其二,前引《晋书·沮渠蒙逊载记》所云蒙逊与金山的紧密联系,似乎可以看出金山在蒙逊心目中的重要性,大略可推知金山在卢水胡生活中的显著位置,也就是说金山当在卢水胡聚居区(上文所论的张掖属国的核心地带)。因此,金山应在走廊南山一带。当然,金山并非与临松山重叠:一方面,以山命郡的临松与金山两郡在北凉时并存;另一方面,《蒙逊载记》云其起兵时“遂斩光中田护军马邃、临松令井祥以盟,一旬之间,众至万余。屯据金山……”[22]3189-3190,而据朱艳桐《北凉史新探》,卢水胡中有马氏一支,与沮渠氏长期龃龉,故蒙逊斩杀马邃以叛[35]18。但北凉初建后,卢水胡马氏仍有马权这样的重要人物,因此蒙逊争夺临松地区的尝试可能没有成功,转而“屯据金山”,起兵后另据他地。其三,上文提及蒙逊居武威时“西祀金山”,蒙逊与其兄男成又有同祭兰门山的计划[22]3191,可推知卢水胡人有对山岭的崇祀传统,所祭之山亦当邻近。而据《史记正义》引《括地志》:“兰门山,一名合黎,一名穷石山,在甘州删丹县西南七十里。”[40]又据刘满《河陇历史地理研究》中对此条材料的辩误:“一名合黎”有误。然刘氏认为兰门山就是穷石山,亦即山丹河的发源地[7]150,也是有问题的。上文所谓“删丹县西南七十里”,而山丹河的上游大马营河远在汉唐删丹县的东南面,而且以唐代删丹“西南七十里”计算,无论如何也到不了走廊南山。这里的“删丹县西南”很可能是仍是《括地志》沿用旧说而指的是汉晋时期的删丹。在此西南七十里处,也就是今天民乐县所在的西边,确有海潮坝河谷口,而且此谷口东面的高山,至少清代时仍称“金山”[2]152。据此可推知,金山地望当在今海潮坝河谷口以北,在今天民乐中部。那么,应与临松山与临松郡的情况类似,金山郡也当在金山之下。这一地区并未发现有重要、较大城址,故笔者推测金山郡当在今民乐县城附近。如此,则北凉金山郡之设,确属分析西郡而置,但非分西郡之西,而是析西郡南部。也就是说,此时西郡、金山郡并列于张掖以东的走廊,为其门户。因此,沮渠蒙逊在占有西郡后,任命成都与鄯为金山太守、西郡太守,防守武威姑臧方向的后凉军队,而这二人正是被吕光所杀的蒙逊两位叔父的儿子。
金山郡既在金山之下,亦即在祁连山北麓广袤的草原周边。这就让人联想到了《晋书·地理志》所记:“永兴中,置汉阳县以守牧地,张玄靓改为祁连郡。”[22]434汉阳县、祁连郡,前凉以后均不见于史载⑧,笔者怀疑其“守牧地”之职能在北凉时也由金山郡承担。又据《隋书·地理志》:“后魏曰山丹,又有西郡、永宁县。西魏郡废,县改为弱水。后周省入山丹。大业改为删丹。又后周置金山县,寻废入焉。有祀山。有盐池。有弱水。”[27]815所谓“又后周置金山县,寻废入焉”似不当理解为金山县在北周时方才设立,而应该是与临松县(郡)的情况类似:西魏北周之际由郡降县,北周时省入删丹县、张掖郡。
现今民乐县境内之中、南、西部大致确定了古代的郡县设置沿革,视角则需转至北部。五凉时期曾设置有西安一郡,似乎与此地域相关。
《晋书·沮渠蒙逊载记》:“业筑西安城,以其将臧莫孩为太守。”[22]3190这是北凉时期,张掖一带“西安”的首次出现⑨,《资治通鉴》系此事于398年4月。又据《晋书·沮渠蒙逊载记》,因受段业猜忌,蒙逊自请外放为西安太守。后其又于西安任上起兵,向国都张掖进发,途经氐池[22]3191。可知西安郡(城)当在氐池以东或以南。之后,423年冬,“蒙逊遣人诱其故太子虎台,许以番禾、西安二郡处之”[10]3760,西安郡仍在。据《建康长公主墓志》所载之“西安郡万岁县”[26]76,可知北魏依然设有西安郡,下辖前文提到的万岁县。
冯培红据贞观五年《曹庆珍墓志》所记“周天和二年,除甘州西安县令”而指出北周时有西安县之设,又云可据《周书·寇儁传》而证西安县早在西魏时就已设置,甚至是在大统十七年(551)前[41]。此论甚恰,更有寇儁之侄寇峤妻薛氏墓志可为佐证:“邵州叔父,府开西安……(薛氏)大统十三年卒于长安。”[42]由此,也可推知,与前述金山、临松类似,西安郡降为县是在西魏北周之际⑩;县置裁撤约在北周隋朝之际。进入唐代后,西安之地无县置,而是返回到最初的名称“城”——《元和郡县图志》:“都护权移理删丹县西南九十九里西安城。”[43]那么,由此就可以计算出北凉西安城的位置。当然,这里关键点就在于唐代删丹县治所在。2003年,山丹县城发现一唐墓,中有《韩杨墓志》一方,其云:“以唐咸亨元年九月病终于重业,春秋五十有一,夫人□□文□□之女也,亦以其同相次而终。呜呼哀哉……壬申年之于删丹县城西甘峻乡地也。”[44]由此可知,唐之删丹亦即今天山丹县城稍东。以唐里计算,则西安城当在今天民乐县六坝与李寨一带;据李并成《河西走廊历史地理》,这一带也就是菊花地,有被当地人称为“古城子”的遗址[13]70。另外,菊花地村北3 500米处的戈壁滩上有规模较大的砖包墩墓群,当与古城聚居有密切关联。笔者认为其应当就是北凉西安城之遗存,而非《河西走廊历史地理》所推定的汉晋氐池故城。
至此,有关“古民乐”在唐代以前的建置沿革情况基本清楚。元鼎六年(前111),张掖郡初置,其郡域中心当在武威一带[45]。按照“分郡离远县置之,如郡差小,置本郡名”的原则[17]3619,今民乐一带属于张掖之“远县”,又胡羌交错,可置属国。张掖属国的建立只能在元鼎六年后,而当在元封四年(前107)[12]98。至汉末献帝时,张掖属国废止,自然有郡县调整,理应设县以统原来属国的核心地带。西郡之下有万岁县,应当是由万岁城升置,其县域大致在今民乐中、南部。至北凉,当为比附王国体制而增置郡县,今民乐之西部设有临松郡,统县有三。今民乐之中部设有金山郡,或与前凉时期的祁连郡有一定的联系。今民乐北部曾设有西安郡,曾一度统领万岁县,以上三郡约在西魏北周之际、独孤信平定凉州后降为县,又在北周时并入删丹县。而万岁县省入删丹则迟至隋代。自唐代到清代,今民乐县境内再无县置之设,直到民国十八年(1929),今之民乐县才逐渐显现成型。
从历代关于古民乐沿革的记载准确度来看,以乾隆《甘州府志》为例,“氐池”之地望全误,“临松”正确,“西安”“金山”有大致方位,“万岁”失载。以唐宋文献考察,“氐池”有大致方位,“临松”“西安”正确,“金山”“万岁”有大致方位。换言之,随着时间的推移,文献中有关早期城市遗存地望的记载变得更加模糊了。当然,这种现象可能在古民乐范围内更加明显:唐宋以后,这一地区长期缺乏县的建置,使得文献中缺乏对其沿革的精细、反复记载。尤其是唐元之间,河西长期与中原隔绝,丝绸之路衰落不畅,且宋代相关地理文献大致只能沿袭旧说,而无新的或是采访性的地理知识出现,再加上,宋元以后河西地区自然环境的持续恶化,经济、政治、文化重心的东南迁移,不仅全国性的地理文献对河西关注不够,而且本地文脉不绝如缕,鲜有学者士人专门著书立说以记河西史地、以续前代知识。因此,许多地理信息的愈发模糊,应当也是在情理之中的。而《国家标准地名志》重大工程的开工,“一带一路”倡议的持续深入进行,则为这个西北腹地、丝路要道上的偏远小县提供了重新审视历史、深度挖掘文化的新时代背景。
注释:
①《后汉书·郡国志》:“武帝置属国都尉,以主蛮夷降者。安帝时,别领五城,侯官、左骑千人、司马官、千人官。”根据李并成等人的研究,东汉之张掖属国核心地区继承西汉,此五官治五城,而非县级建置。(李并成:《汉张掖属国考》,《西北民族研究》1995年第2期)
②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一九三《居处部》二十一《城下》引《郡国志》云:“张掖郡,窦融筑千秋城、万岁城。”(中华书局,1960年,第932页)此处引用《郡国志》,应指《后汉书·郡国志》,然今本《郡国志》无此句,《御览》同引《郡国志》文中又有“后魏”字样,不知是否为唐人所注《郡国志》之内容。
③又据新近出版的《晋书地理志汇释》,其采信史为乐《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的说法,认为万岁故城当在今山丹东南(孟刚、邹逸麟《晋书地理志汇释》,安徽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309页),可能也不太准确。
④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五二《陇右道三》“甘州”,中华书局,2007年,第2942页。《太平御览》卷五〇:“后魏太和中置临松郡,故城在此山下。临松山,一名马蹄山、又云丹松岭。”(《太平御览》卷五〇《地部》一五“临松山”,中华书局,1960年,第244页)
⑤《晋书·沮渠蒙逊载记》:“蒙逊伯父中田护军亲信、临松太守孔笃并骄奢侵害,百姓苦之。”(房玄龄等《晋书》卷一二九《沮渠蒙逊载记》,中华书局,1974年,第3193页)
⑥《周书·史宁传》:“曾祖豫,仕沮渠氏为临松令。”(令狐德棻《周书》卷二八《史宁传》,中华书局,1971年,第465页)
⑦欧阳忞《舆地广记》称临松郡于后周省入张掖(《舆地广记》卷一七《陕西路化外州》,四川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490页)。
⑧《魏书·李宝传》:“父翻,字士举,小字武强,私署骁骑将军,祁连、酒泉、晋昌三郡太守。”(魏收《魏书》卷三九《李宝传》(修订本),中华书局,2017年,第979页)李翻为西凉重臣,自然和张掖一带的祁连郡无关。
⑨后凉有所谓“西安太后石元良”,仅一见,《资治通鉴》系此于397年八月,具体情况不详。
⑩独孤信于大统十二年(546)平定凉州并分设西凉州,对张掖郡县的整顿,或许正在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