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喜霞
(西安文理学院 历史文化旅游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
灾异是历史时期人类面对自然灾害以及天之异象时所表现出的一种认知,其核心内容彰显的是灾异与人事之因果关系,尤其强调国君政事。西汉董仲舒言“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1],这里的“国家”意指“圣主贤君”。唐初,君臣虽有“轻天命,重人事”的倾向,但常有“人君”重视政事之警醒,根据天之异动而观其政事善恶,并有自省、宽刑狱、鼓励大臣上书言事等举措。宋代朱熹在其《论灾异札子》《乞修德政以弭天灾变状》等奏札中,更是系统地提出“人君”感召和气以致禳丰之理论,包括祭祀鬼神、祈祷救荒、正君心等方面。[2]至明朝,皇帝遇灾异而自觉“省躬修德”的活动更加普遍,“成化以后表现尤其明显,已经发展成为一种常规化的政策反思手段”[3]。
清代,灾异之“义”有了变化。历史时期,灾异理论虽也有“祥瑞未臻,阴阳不和,是大臣任政”[4]3273的观点,但重点关注的还是皇帝的所作所为。清代皇帝在灾异理论中越来越强调臣子对天意的感召。从顺治到宣统的谕旨指示或奏折批复中,皇帝借用灾异督促大臣戒惧修省、迁善改过的举动引人注目。清世宗(雍正)更是从灾异角度关注吏治建设,他自言感于“灾异”之理,常说“惟是天地之灾祥,皆由于人心之感召”[5]308,强调“君与臣上下交修,均殚其职,然后可以上格天心”[5]875之论,利用灾异判断官员得失、整饬官吏治纪,督促官吏养成爱民之风,构建了灾异理念之下的吏治途径。
清世宗认为,在“感格”天地的影响因素中,官吏的所作所为不容忽视。他说,皇帝统治天下,必须借助于诸王、臣子“克代天工”[5]764,虽然皇帝“受天眷命,日鉴在兹,其感通为尤捷”[6]470,但作为“天工人其代之”的各级官吏必然也有“感格天地,锡福降殃之理”[5]764。他指出了官吏“上干天和而致灾祲”的“三端”:“或朝廷政事有所阙失,若督抚大吏不修其职;或郡县守令不得其人;又或一乡一邑之中人心诈伪,风俗浇漓。”[6]901这“三端”是端端涉及官吏,因为即便是乡邑中的人心、风俗,世宗指针的仍是官员教化职能的体现。
雍正五年(1727),世宗正式提出以灾异作为评判官吏贤良与否的参照,这源于裴彳率度、张楷之事。早在雍正初年,世宗就谕令各地贮存仓谷以备歉年赈济之用,其时裴彳率度为江西巡抚,张楷任江西布政使。以当时常用的“博采舆论”之法评判官员,裴彳率度、张楷皆被称为“秉公持正、谨慎和平”之人,而恰在此二人任内,江西谷仓出现较大亏空。由此事,世宗指出“博采舆论”之法“弊端种种”,“舆论”为用人之原则“不足尽凭”,他进一步言明判断官吏是否贤能的标准,应“试用之以观其后”。所谓“试用之”,就是观察官吏“人事”之责实,而“观其后”强调的是官员任职后地方的灾祲状况,若督抚及地方有司“试之”称其职,能够尽“父母”之职、“斯民之道”,旱涝就“不为忧矣”,相反如若政治不修,必定灾祲见告。[6]786-787在世宗看来,灾异的发生是官员不修其事所招致,那以灾异作为评判官员“修其职”“得其人”的标准就是应有之义。当年,世宗颁布圣旨将“地方水旱定为有司考成”,倘有政治不修灾祲见告者,“严加处分”,并指出如果督抚不得其人是“朕之过也”,地方有司不得其人则是“督抚之过也”。此谕旨后来虽因直隶等地数日阴雨连绵,皇帝担心以地方水旱定有司考成“有所不可”,规定“不必定例”,但仍“令大小官员各录一道,存贮官署”,让官员各自儆省,尽“父母斯民之道”。[6]901
既然灾异的发生与官吏作为密切相关,那么以灾异作为官吏奖惩的重要依据也是可行之事,这首先体现在对督抚的省察上。雍正五年,直隶地方有数处少雨,世宗认为,这数处天旱的原因是,直隶总督宜兆熊等人为人处事“存心怠忽”,不能感召天和,对其“降旨切责”。[6]902雍正六年(1728)庚申,山西巡抚觉罗石麟奏报荣河县沿河地方黄河水涨,被淹村庄十有八处。世宗评论“地方年谷之丰歉,水旱之有无,全系乎督抚政事之得失,天人相感之理确乎不爽”,批评巡抚“精神不能周到,才力甚觉勉强”,招致“上干天和”,对其屡次“训斥”。[6]1064
除了各省督抚,世宗还将灾异作为官吏人事不足之试金石扩大至各部官僚。雍正十一年(1733)二月甲戌,京师上年无雪,世宗忧心惶遽,省查各部院中是否有用人行政错误失当,发现“惟刑部声名不好”,民愤难平,“司员作弊,胥吏逞奸,道路之间人言啧啧”,言及刑部尚书海寿“怀挟私心”。当时世宗对从浙江巡抚调任回京在刑部当差的王国栋本就不满,批评其“在湖南、浙江等任,非水即旱,或遇虫灾,历历可数”。等他回到京师,京师的天时又有亢旱之象,“何其前后一辙如此?伊心尚不知儆畏,视为泛常,是汉军污下习气全然未改也”。世宗认为海寿、王国栋不能实心任事,“一任司官胥吏作奸犯科,舞文弄法,岂有不上干天和之理”,严令海寿等人“愧悔悛改”,痛改前非,力图后效。[5]674-675
在世宗看来,灾异是警示官员要竭诚秉公的重要方法,对那些实心任事招致天庥之官吏也要大肆宣扬并加以厚赏。雍正五年,河南地方早春曾出现少雨情形,但很快河南即得大雨,自后三年之内,“豫省皆获丰收,连岁谷秀十三穗,麦秀三岐”。世宗赞扬此皆田文镜“忠诚体国、公正廉明,豫省境内吏畏民怀”,以此上感天和“无有不应”。他对田文镜加赏殊恩,“加兵部尚书衔,授为河南总督,总兵以下听其节制”[6]903。雍正七年(1729)十月,云贵广西总督鄂尔泰奏云南赵州白崖地方平地忽涌甘泉二股的祥瑞之景,世宗谓其为总督鄂尔泰之功,因其能“以公忠之心行抚绥之政,至诚所感”,“此盖上天恩赐以表著贤臣之善绩也”。[5]167
清世宗以各地灾异认定官员人事处理是否得当,以灾异之象作为惩戒或激励官员的参照标准。世宗言明,如果官吏能全力为“国”、真心爱民,所履之地必有“泽事”奏报。反之,若灾异频现,必定是“用人不得其当”而报应到身。[5]38不过,从数量看,相较于灾异警戒官吏,宣扬官吏的相对较少,但以此作为一种管理和考核官员的办法,还是给各级官吏带来了警醒。
《汉书》中有迄今为止中国最早的风俗与灾异关系的记载。当时谏官上言,陈述风俗与灾异之观,言及“百姓贫,盗贼多,吏不良,风俗薄,灾异数见,不可不忧”[4]3081。爬梳史料,我们注意到在从汉到清这一千多年辑录皇帝言论的资料中,世宗是关注官员教化职能与灾异发生之间关系最多的皇帝。
首先,世宗认为灾异发生与风俗凉薄有着紧密联系。他屡次强调,“一郡一邑之中人心诈伪,风俗浇漓”,皆足以“干天和而召灾异”。雍正二年(1724),浙江奏报海宁、海盐、平湖、会稽等处海水冲决堤防,致伤田禾,世宗思虑必是江浙沿海民众,“平日享安澜之福,绝不念神明庇护之力,傲慢亵渎者有之”,从而致使天灾降临。[6]367雍正五年(1727),世宗听闻有些地方风俗不厚,尤其是百姓不知爱惜米谷,江西、广西等地更有“以米榖(谷)饲养豚豕者”,这种恣情纵欲、暴殄天物的民间风俗,必然上干天怒,“水旱灾祲之事皆所不免”。但是世宗也知民众喜舍本逐末,多“废饔飧之恒产,以幸图赢余之利”,只有到天降灾异才会警醒,其时灾难已然不可避免,想要杜绝这种情况发生的根本做法就在于“有司之化导”。[6]814
其次,世宗深感于地方风俗之重要性,强化地方有司行“化民导俗,和气致祥”之政,强调督抚的表率作用。雍正二年,面对江浙灾异,世宗要求江浙督抚教化沿海居民“内尽其心,外尽其礼,敬神如在,以至诚昭事”,毕竟“夫善人多而不善人少,则天降之福,即稍有不善者亦蒙其庇,不善人多而善人少,则天降之罚虽善者亦被其殃”。[6]367雍正七年(1729)九月,世宗再次重申督抚教养民众、劝导化俗的重要。当年直隶宣化府遭遇天灾,他指出想要“雨旸时若之应”,只有督抚劝导民众,承流宣化,“令所属百姓消亢戾浇漓之风,敦和睦忠厚之行”,才能“以迓天庥”。[5]153雍正八年(1730),湖广总督镇筸总兵奏报白沙及明溪等处,“庆云丽天,霞光万道”,以庆云为祥瑞上报皇帝。世宗却不以为然,他批示湖南民俗不够淳朴,督抚必须对地方之民实心化导,让其遵守法度,“化鸷悍为循良,易浇漓为醇厚”,这样才是真正的祥瑞。[5]277
再次,借用灾异,世宗重申,对于“亲民之官”的州县官吏来说,教化民众更是其重要职能。世宗言“朕惟国家首重吏治,尔州牧、县令乃亲民之官,吏治之始基也”[6]78。“亲民之官”意味着州牧、县令是教化民众的直接官员,其教化职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世宗认知到州县官吏与民风养成之重要性,他说亲民之官“关系百姓之休戚,故得其人,则民生被泽,而风俗日淳;不得其人,则民生受累,而风俗日薄”[6]831。虑及灾异发生与民风民俗之关系,世宗指出作为“亲民”之地方官员,要发挥“劝诫”和“除弊”的教化功能化解灾异之发生。一方面,世宗提出官员在教化风俗时要劝诫,如民间浪费粮食等问题,全在于“良有司谆切劝谕,俾小民醒悟”[7]。另一方面,世宗强调要除去弊俗,即教化民众专赖官员时刻留心体察,“破积习以厚民风”[6]1053,使人人知“敬天勤民”之道。此时,世宗仍不忘提醒各州县官吏,如若化导未尽其方,“黎庶嚣陵成习”,致召灾异频现,则必是各级地方官吏“用人不得其当”[5]38。
最后,以灾异与风俗之关系为基础,世宗通过表彰、奖励化导民俗有力之总督,使官吏人人皆知奋励,形成吏治的鼓励途径。雍正六年(1728),河南八府各州“二麦复登大有”,暑雨盛行之际,豫省黄河工程全无泛溢。世宗赞誉田文镜“吏治民风之善,实为直省第一”,而山东民俗则“亟宜”由官方加以整理。世宗将田文镜擢授为河东总督,办理河南与山东两省之事。田文镜能获两省总督之职,离不开其教化民俗之善。雍正七年,世宗夸赞河南数年之中“年谷悉登丰稔”是总督田文镜公忠历练之功,称其“自莅任豫省以来,抚绥化导”,地方民众受其教化,风俗淳朴,“地方舒畅之气感召天和”。世宗特将本应在灾荒之年蠲免钱粮之举施行于河南,“著(着)将豫省雍正七年额征钱粮蠲免四十万两”作为河南风俗淳朴招致祥和的奖励,为“以资吏治”,让田文镜在河南所属府州县“选其才猷可供任使者,不拘人数资格,秉公举出”,由该督抚遴选后,具题奏闻,“送部引见”。世宗又念中州之民务本力田,勤于耕作,“著(着)该督于常例岁举老农外,再令所属每处各举一人,给以八品顶带,以示优奖”[5]30-31。
世宗强调人心风俗与灾异之象有着紧密联系。一方面,他指出各级官吏想要加惠一方,“感格天心,赐以祥瑞”,必须善于对其民“即思速为化导之”[6]713;另一方面,在世宗吏治思想中,因灾异之关系官吏化民导俗,是彰显官吏是否“得其人”的重要方面。他训饬地方有司要切实履行“教养斯民之责”[5]413,重申“移风易俗,吏治之最也”[5]685。
董仲舒等言灾异之显现是上天对“国家之失”的谴告,有谴告是上天给予了改正的机会。灾异是天意惩罚的彰显,也是天意仁义的表现,祈祷、修省是两种主要的改正方式,“虔诚祈祷”的动因是“因灾而惧”,为的是“以凛天戒”[5]413。在世宗看来,灾异发生之前,官吏要注重地方风俗的教化,而在面对灾异之时,祈祷修省、思改阙失、以弭灾祸是官员可做之事。
世宗深信“灾异无常”“天意使然”,“灾”或“异”均彰显“天理”,“上天垂象原以儆戒”,因此每遇水旱微愆,他往往“祈祷深宫”[6]1。在其引领之下,大臣们也虔诚祈祷以“敬天达诚”。雍正元年(1723),世宗为各地旱灾“时刻焦思”。山东巡抚黄炳“亦为民祈福”,“拟带从役四五人,于五月十六日前赴泰顶亲自祷祈,庶仗神庥,俾雨旸时,若年岁丰登,籍以仰慰圣怀,而臣心亦得少释”[8]451-452。漕运总督张大有,见天旱水浅心甚着急,“一面虔诚祈雨,一面同印河各官,亲督人夫在八闸就浅蓄水”[8]461-462。世宗鉴于人事影响灾异,下诏言明“祈祷”为官吏实心任职之事。雍正二年(1724),河南蝗蝻肆虐,河南巡抚石文焯听闻驱蝗之神曰刘猛将军,在其所属有蝗州县设位,虔诚祈祷、为民祈求得邀神力,“蝗随(遂)扑灭”,世宗朱批“如此方是为地方实力任事也,朕甚嘉之”[9]。雍正十年(1732)二月,京师遇到自冬春以来未得雨雪的旱灾,世宗又谆谆告诫大臣们“虔诚祈祷,以冀仰格天心”[5]529。
祈祷是向上天祈求免灾祈福,但灾异已然降临,官员仅仅虔诚祈祷远远不够。世宗认为还需静心思过、竭诚改进,才能挽回天心。他指出,虔诚祈祷有其重要作用,但官员仅仅依赖于祈祷而忽视修省,未免“濬流而舍其源,执末而遗其本矣”。世宗相信“鬼神之道,体物不遗,第宜敬而远之,固不可轻忽,亦不可溺信而涉于谄渎”。雍正三年(1725),直隶总督李维钧上折奏报各属晴雨,欲“遵董仲舒《春秋繁露》祈雨之法,虔诚祈祷”。世宗览奏之后,谕旨曰“消弭之道当应之以实,不应之以文”,“惟返躬修省,克己改过”,才能天人交感“潜孚默契”,犹如响之应声。[6]483世宗深悉上天“锡福降殃”都是由于人事之得失,只有官员善于修省才能图谋将来,“若上天嘉佑而示以休征,盖欲人之知所黾勉,永保令善于勿替也;若上天谴责而示以咎征,盖欲人之知所恐惧,痛加修省于将来也”[5]280。他要求官员及时修省,关照的是对天的“诚敬”,体察的是政治之得失,毕竟“地方雨晹之时,若水旱之为灾,全系乎督抚大臣之感召”[6]1062。
世宗曰,水旱之事是天降惩戒,官员修省思德是挽回天意的途径,也是澄清吏治的正确方法。在他看来,官本系“斯土者”,各宜悚惕“敬谨修省”,而当地方遭受水旱饥馑等灾异时更应当恐惧修省。天降灾祥于地方,本就是各地官员政令之不同所造就,若被降灾之地官员“视为气数之适然”,不知恐惧战栗思过省愆,“是不知敬天畏天而为无忌惮之小人矣,其何以感召天和,享百室盈宁之庆乎”[5]820。地方旱涝成灾,官员必须“尽人事以仰邀天鉴”,兢兢业业时存戒惧,并且“亦宜省咎思过”[6]470。世宗屡次重申,天降灾异是“臣工职业之不修”的结果,修省和反思也围绕“职业之不修”而进行,或有没有“过愆”的行为,或有没有“怠惰前修”之事,或有没有“骄矜纵肆”之处,“以凛上天示儆之深恩”。[5]280他强调,“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5]413,各级官吏只有“抚躬自思”,倍加乾惕何处不能称职,何事应当获谴,并一一省察而悛改之,才能“修省进德”,从而警醒悔悟,做到“戒慎悚惕,省改前愆”[5]280,悛改于将来化灾为福,并终身有儆惕抱愧之意,“洗心涤虑,殚职奉公”[5]518,从而兢兢业业、以尽人事。
灾异发生之时,祈祷修省能够起到澄清吏治的作用,但只有勤求民隐,才能真正养成官员及时救济、体恤民情的作风。
世宗指出“地方官吏乖其职守”,可能“上干天和,致成灾祲”,但是为官者体察民隐、畅悦民情,则又可“以和顺之气感召天和”。“民隐”即民间百姓的疾苦,“勤求民隐”就是要求各级官员能有恻隐之心,多关心民情,做到与百姓同好恶。世宗屡次颁布谕旨,阐明官员“勤求民隐”对于感格天地之重要性。他常言,地方年谷之丰歉,“在于督抚居官之感召,十余年来留心体察,历历不爽”[5]952。这种感召在灾荒年份更是一目了然。雍正九年(1731),直隶、山东、河南雨泽愆期,亢旱日久,世宗督促大臣需先期筹划,多方储备救灾物资。他劝导灾荒之时地方官员要心存民隐,积极筹备物资竭力补救,“务期人力能周,救荒有策,米谷可以转运,膏泽不致稽迟,俾此被灾民人咸庆生全,无一人转乎沟壑”。这样的补救措施,或可以挽回天意,或减缓上天之谴责,或化灾为平,甚至“邀上天慈鉴,宽之谴责”,“化灾沴而成太和”。[6]713雍正十年(1732)八月,山东省春月雨泽愆期,而兖、东二地旱灾尤其严重。世宗遣官发粟、粜赈兼施,灾民有所倚恃,“心志安贴”,豫顺之气感召天和,“遂得连沛甘霖,转荒歉而为丰稔”。他由此感悟,天人感应确实不爽,各地方官员要想感召天和,恻隐之心不可缺,“必以畅悦民情为本”。而要“畅悦民情”,必须努力维持地方“和顺之气”,做到“与百姓同其好恶,不使闾阎有抑郁之情”,则“比户享盈宁之福矣”。[5]609
世宗认为“勤求民隐”不仅能弭灾,更能养成官员体恤民情之作风。虑及民情与灾异消减之因果关系,世宗倡导官员施政要有“恤民之心”,这首先体现在对法司衙门的谆谆告诫上。世宗思虑刑部“为国家之要务”,也是“上关天和,下系民命”的重要部门,需“慎重周详,小心敬谨,以凛天戒”[5]674-675,尤其是“天时亢旱之由”,刑部的相关决断需再三“详慎”。他指出,灾异之年,官员在刑狱之事方面“勤求民隐”自能感格上天,同时在灾荒发生之时,官员更要以赤子之心留心体察民众疾苦,时时儆戒,刻刻提撕,“信天道之昭垂,凛鉴观之不远”[5]952。
世宗深信“灾异”之理,认为水旱灾祲发生的原因是地方官尤其督抚不能各尽其责。例如,各省督抚在奏报秋成时“或有溢美之词”,遇到灾荒之时又往往“自彰其善,自护其短”,而在奏报歉收时则“有讳灾之意”。世宗告诫此种作为“则事天为不诚,事君为不忠,临民待下为不仁不信”,不可能得到上天嘉佑从而“锡福凝禧”[5]63,只有官吏以恻怛之心,尽亲其民,各地才能得到上天的庇佑。他强调,督抚有“察吏之责”,守令为“亲民”之吏,“亲民”必“视民如子,休戚相关”。他在谕旨中屡次提及,有恻怛之心的官员,平时能与民众“恫瘝一体”,假设偶遇雨旸愆期,又复为民请命,这样的官员即使遇到灾害自可挽回天意,也是真正“得其人”。相反,地方有司在遇到水旱灾害时,漠不关心勉强塞责,或“恐报灾蠲赋己身不得火耗羡余,而隐匿不报者有之”;又或“本身原有亏空,转冀水旱得邀赈济以便开销,而百姓并不沾颗粒之惠者有之”。世宗警醒这类不肖之员,如果将民生疾苦视同陌路,则不可能“弭天灾而召丰穰”[6]902。在他看来,官吏心存仁意、勤求民隐是感天和最直接的应对,也是官吏勤政的重要体现。
灾异理论自西汉董仲舒提出,绵延至清逐渐演化为皇帝统治权术的重要组成部分。灾异理论的历史记载,大都倾向于记录灾异的发生机理和应对途径,尤其强调皇帝的所作所为对天意的影响,尽管也有大臣所为之因素,但更强调的是“君治以道,臣辅克忠”[10]。进入有清一朝,笃信“和气致祥,乖气致异”之理的清世宗,将影响灾异的因素拓展及督抚、州牧、县令,在吏治过程中凸显了灾异的特殊地位。
清世宗的灾异理论主要有两部分组成。一是在吏治建设中融入灾异观念,强调灾异发生与吏治得失之间的应对关系。世宗自继位以来,将雨泽愆期、边陲忧虑、叠产嘉谷等灾异现象,均归于“上帝降鉴,以昭休应”[6]713,并将灾异发生与各级官吏一一对应,使灾害现象上升为吏治理论。二是将灾异之象与吏治整顿结合起来,强调官员要“心存灾异”,各尽其道,“是以不惮反覆申明诰诫”[6]763。世宗的灾异理论,其核心内容离不开天人感应之理,但其灾异观具有更直接的问题导向和注重实际的务实精神。
清世宗积极倡导灾异理论,并将之实践至吏治建设中,目的不仅仅是感召天和,更是将灾异理论作为官员“得其人”“殚其职”的推动力,将灾异理论化作吏治建设的重要工具。在世宗看来,灾异的发生是人事行政的缺失,这是其“感天和”的核心内涵。反观世宗为迎合灾异之象所阐释的感格之本,时而强调官员的“恤民之心”,时而注重“深省进德”。如此多的格天之本也就无所谓“本”了,真正的“本”其实就是借灾异之象解决吏治之问题。“吏治惟在得人”[6]714,所谓“得人”便是臣子能“各尽其道,各殚其诚”。世宗屡次强调“感天和”的目的就是要群臣“公而已矣”,也正是这一点使得“灾异”理论成为其省察吏治、训导和管理官吏的思想来源。世宗期望各级官吏能“得其人”“尽其才”,要求各级官吏用人行政均能诚心于天下,为国家之公,而不计及一身一家之私,“以公忠之心行抚绥之政”。但这仅仅依靠皇帝训诫或外在法制远远不够。据冯尔康的研究,世宗“舍‘宽仁’从‘严猛’”[11]。世宗的严猛很讲求方法,他在统治期间大肆立神、建庙,宣扬灾异理念,明确指出这样做的实质就是“动人敬畏祗肃之心”[5]141。这种“敬畏祗肃之心”的灾异观念,在思想层面就是为吏治建设搭建合适而又有震慑力的理论基础。皇帝欲求官吏们内心警醒且持之以恒,在当时科学知识的限定之下,渲染“灾异”的观感效应,发挥有些官员如田文镜的垂范作用,激发官员的所谓“天良”,从而营造灾异氛围形成吏治建设的理论,这是非常有效的途径。
“灾异政治论”在清时已然成为一种意识形态[12],成为清朝政治文化形成的影响因素。有学者指出,世宗的吏治思想在清前期“治理功用最显、影响最大”[13],虽“为时短暂,但治绩颇值得注意”[14]。学界关注到清世宗吏治建设的作用和治绩,却未探讨其吏治背后深刻的灾异理论。近年来,有学者关注到雍正“偏好祥瑞”,“强化灾异与官吏治绩感应”[15],但对世宗借用灾异观来加强吏治的举措与层面未做细致探讨。清世宗是历史上对灾异观进行系统理论阐释的皇帝之一,也是将灾异应用于统治权术较突出的皇帝。虽然在清顺治时,“灾异”之说便所在多有,并与官吏作为相联系,但是将灾异观念如此深刻地融入吏治,不得不提世宗。他参照灾异省察官吏,指出人心风俗对于灾异发生与否有着重要影响,要防患于未然则官员必须教导民众以“化俗求和”,这是官员尽其职能的重要方面。如果灾异发生不可避免,祈祷修省、澄清吏治就成为官员的可作为之事。但最根本的消弭之法,还是官员要以“朝乾夕惕之心”勤求民隐,关心民众疾苦。世宗的吏治论以灾异观为理论基础,阐释了灾异与吏治之间的紧密关系,设计了灾异理论之下吏治的具体层面。这种灾异与吏治之间的理论与实践,丰富了清中后期政治文化的内容,也为中国政治文化史的变迁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