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外交文化的智慧:变局观之下王道理论的灵活化用

2022-11-28 20:41辛芷芜
海外文摘·学术 2022年12期
关键词:变局王道外交

伴随中国崛起,其对外行为广受关注,合理引导国际社会对中国的外交举措进行正确解读成为中国国际话语权建构的核心之一。当代中国“人类命运共同体”“一带一路”倡议等并非传统朝贡体制的变异,而是对传统文化精华的历时性萃取。事实上,中国外交中的“天下”“共同体”等理论,内涵中华民族对于王道文化的调试和“变局”的适应,即中国在具体对外实践上借由改变“王道”概念的具体内涵而变动外交秩序适应当前形势。总结而言,西式国际关系的理论对当前中国外交的解读失之偏颇,除却对物质等硬实力的研究,中国战略文化对中国的外交行为产生了重要影响。股本文以儒家“王道”思想的解读和国际形势的变化为对象,探究“王道”理念的内在影响和延续性,以为中国当前对外关系的合理性之参照,并由此探讨中国外交中传统文化的智慧所在。

“王道”相对“霸道”而生。作为儒家传统政治概念之一,最早见于《孟子·梁惠王上》[1]:孟子坚持为王之道应以民为本、以礼服人、以德化民。其最终目的和最高境界都指向仁政。实践上,王道政治则综合了社会、文化等诸领域关系网络,形成天地君亲师的伦理关系。具体落实到外交层面,则最早出现于《孟子·王何必曰利》:孟子以为,在诸侯国的邦交关系中应以王道仁政为基础,以仁义说之而非以利劝之,其思想虽未被统治阶级采纳,但总体为汉儒王道思想的政治化打下基础。在汉代,王道思想得到法家扩充,讲求仁政、刑法、等级的多维统合,“明仁、爱、德、让,王道之本也……故制礼以崇敬,作刑以明威也”[3],由此天下秩序中的天下觀与等级因素逐步成型:“夫仁也天,覆育万物”,“贵不让贱……长不让幼……亲不让疏……此三者行然后王道[2]”,“先王立礼,‘则天之明,因地之性[3]”。王道逐渐成为统治阶级“天命”合法性的绩效标准:“王道失则灾害生,得则四海轮之祥瑞。[3]”虽然此时王道的实践场所“天下”仍缺乏具体解读且整体模糊,但并不妨碍其思想成为天下中心的理论基础,并为后期的天下秩序与朝贡关系实践提供指导。

时至唐宋,天下秩序及封贡体系的发展进入高潮,并大体对魏晋以来“王道”式微进行修复与重新解读,贞观政要中有言:“自王道休明……威加海外万国”,而通篇更是对君主本人的德性修养与道德教化大加赞颂;此时,虽王道与天下秩序之间的关系仍密不可分,但天下已然可见实际依托。也正因此,在此思想下的朝贡体系得以将仁义具体化执行,重新强调自三国后被忽略的“怀柔远人”:唐太宗时期的“天可汗”之称,即以文化政制等吸引东亚诸国效仿。至于宋明,理学反向推进了王道内化——即“内圣”,心学观念的“致良知”促使儒士“心外无物”;王道由外王回缩至内圣;内圣之盛导致社会风气日渐衰颓;在政治层面,对外经济活动回缩,政治事务和巩固封建君主专制致使整体策略以防为主,同时也体现在朝贡体系的衰落与海洋政策的回缩。

综观之,传统王道概念包含不变与变的两个方面:前者一以贯之地强调仁义、天下、秩序,而后者则集中于法刑的具体应用与神学色彩的不断淡化。其总体追求则是天下一统,由此整合整体王道的外交实践。

1 变乱中诞生的变局观:“王道”外交的现代转向

1.1 变局观初诞

“变局观”是近代中国一股影响久远的社会思潮,据我国台湾历史学家王尔敏统计,1840-1902年间,提出变局观言论的士大夫不下81人。彼时,富有变局观的士大夫追求跳出天下观念,以国家身份看待世界;关注对外交往时的灵活变通和中庸之道,以使清王朝在面对西方外交制度观念时审慎行事。就字面意而言,变局观是面对西方文化技术和制度冲击时落后国家的被动反应;而具体实践中,变局观更多关注主动结合中西方学说而成的文明创作和实践进步。

“变局观”之兴盛主要分为三个阶段,最早实践源于林则徐、魏源开眼看世界,到曾纪泽时期初步完善,后期则在民国至新中国的外交实践中不断深化。其产生一方面在于西方思想与武力入侵,另一方面在于主权日减,王政衰颓的社会现实激发了开明官员富国救民之志。因此,变局观包含了被动层面的反殖民斗争和主动层面的政治改进,以及逐渐向西方外交体制靠近的对外实践及中西结合的文化体系建构。虽然民国至新中国成立初期,“变局观”仍未能脱离对西方理论学说的模仿跟从,对现代化的过分追求蒙蔽了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色彩。但新中国后的外交实践,促使变局观更加强调国家战略文化在综合了西方普世价值与中国传统文化基础上的灵活变通。

1.2 变局观与王道的碰撞:外交初步现代化

晚清时期,西学东渐改变了清人世界观,也摧毁了传统儒学中以地缘关系为基础建立的天下观念和民族自信;与此同时,殖民扩张之势致使清王朝的藩属国在“羁縻属国之策[4]”下接连丧失,以至“越南亡于法,朝鲜并于日,浩罕之属蚕食于俄,而属国所仅存者,坎巨提一隅而已。[4]”国际规范随伴随西方入侵的脚步进入清廷疆域,然实则假借规则之名,行不轨之事:所谓国际规范的传入,大部分局限于主动方之于外交礼仪和规则的生硬要求中,对于真正可使清王朝政制文化演进的规则——如“国际主义”与“民族主义”——并无意告知中国。也正因此,晚清时期的传统对外关系更多着眼于浅表化的面子工程,而少有思考深刻至观念层面。西方强行将现代外交模式输入中国并趁清王朝反应之时侵吞主权领土的外力固然迫使天下观念和朝贡体制让位,而在内部,晚清外交仍试图在西方化同时维护中国的传统体面,以致其在儒学框架下畸形成长:湖湘名臣的外交中明显体现的外王思想,核心仍未脱离传统儒家思维。在主战派和主和派的争论中,主战派主张“霸道”以降,主和派总体态度则是“怀柔远人”,可见即使是开明洋务派,其思想也少有真正现代化的转变。

系统而言,有限变革在两方面的体现尤甚:其一,在外交行动中,天下共主的膨胀幻想致使朝贡体系的着力点在于“一切对外关系都是内政”的大一统格局,缺乏与中国平行、多元的国家的观念[5],导致中国缺失明确的现代民族认同,“甚至连国名也含混不清”[6],亦更无国家间外交的观念。虽然洋务派及时察觉基础缺陷并尝试在体制层面走向现代化——如为迎合与西方外交时的体制要求,产生一系列主权国家的象征物如国旗国歌,并建立西式学堂培养近现代人才,甚至促动理藩部更名为总理衙门;然不难得见,传统“王道”政治依然无法维系其实际代指的天下秩序,所谓王道中心早已名存实亡:事实上,西方化同中华传统在彼时相悖而行,产生了难以弥合之困:洋务派大臣不再以夷称远人,甚至学习外语以贴近外部世界的行为,固然是开明之举,但同时也是对王道政制的打击;郭嵩焘使英期间开展的如夫人外交虽打破中国传统男女大防,但亦破坏了传统社会格局;而派遣学生留洋这等藩国之举更是直白地冲击了王道之“王”,致使天下观念弱化。

其二,对变局观的不彻底理解及践行则是导致外交行动出现悖论的根本原因,多数所谓开明官员的对外思想无非是温和化、近代化的儒家观念:尤其在逐步全球化的国际环境下实行未变革完全的天下“王道”,导致同一位历史人物的国内外评价不一——晚清重臣曾国藩内残外忍的政策使其在国内声誉大减而国外称誉甚多,即从侧面表明其一生奉行的“王道”概念也仍未能逃脱儒家“怀柔远人”理念;而类似事件不止“天津教案”,亦有林则徐与徐继畬在“神光寺事件”中之交锋[6],其根本表现在于面对内政外交采取截然相反的行为,甚至因“远人势大”,出现了亲远疏近之举。由此可见,唐宋以降的“怀柔远人”中的“夷夏之辨”缺失乃至变异后,再行所谓天下一统、王道昌明无疑空中楼阁。

当然,鉴于中国民族心理对儒家、君主等文化传统之看重,部分跳脱传统王道框架已然是“变局观”之胜,徐继畬对外语的赞誉证实了其对先进事物的理性承认,无疑是其自身的现代化转型。而曾国藩面对外交矛盾时抛弃了原来力争保全的帝国虚仪,专注于对民生事项的寸步不让,亦是顺应潮流之变动。而偏向主战的左宗棠也讲求“诎以成神”,放弃传统的对外霸权思想,以其务实区别于其他顽固主战派留名青史,理解外国对中国外交符合国际规范的追求。故言,晚清开明官员虽对王道的核心态度没有太大的变动,试图以此维护中华帝国仅存的体面;但是在具体外交观念上则能屈能伸,救国救民,具有一定的现代性。但需要承认,即使是具体外交层面的变革,也使得王道理念的根基逐渐损毁而不再稳固。

2 当代“变局观”与“王道”的深化发展

在晚清动荡中接受变局观洗礼的王道思想日新月异,在新政权诞生后的外交中波折发展,并逐渐得到全新阐释。其中,强调“开眼”与“西学”的变局观使新中国初期过度引进外部思想,进而无法正确审视中国的文化价值。但在不断挖掘中国软实力的过程中,尽管被怀疑试图复辟封贡体系,但中国始终未放弃在再利用中华文化的过程中,促动王道观念探索当代变局下真正恰当的地位及相应配套设施;也正是这些质疑,促动了中国对传统文化当代价值的重新发掘,并逐步建构中国特色的伙伴关系网络。

2.1 变局中的外交政策:王道之扬弃

新中国的外交经历了四个主要阶段:一边倒、两个拳头同时出击、一条线及“独立自主的外交”。在国际形势变动局势下,新中国从自身出发采取的处理同美苏关系的对外战略不断调整、变化与发展。新中国成立后,引进马克思主义的新中国具有近代无产阶级普遍的一种特殊“宗教立场”,其特色即为对宗教保持一种漠不关心或者拒斥的态度。推及中国,缺乏宗教信仰的民众将矛头对准儒家文化,革命话术的激进缺乏中国传统的中庸变通,实践上却正好相反:具有“道义观”的“一边倒”外交政策,无论在其对内或对外的宣传上都鲜见传统文化,造成民众思想上的混乱。基于利益考量的政策被渲染成如同思想纲领的宗旨与原则一般的存在,缺乏对国际形势变动的适应。而在提出“独立自主的外交”后,中国对外行动逐步走向成熟,在寻求国际公认的平等和独立原则上追求“和合中庸,兼容共存”的中国特色。“求同存异”与“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成功实践拓展了伙伴关系网络。冷战中后期的中国逐步减少与外界的冲突,以图积极发展自身实力,并在美苏之间变换伙伴关系以达成力量平衡。在多极体系下独善其身的实践中,中国逐步明确和合观念:邓小平多次强调“把自己的事情办好”,不过分干预国际事务。但也并未完全封闭,在恰当的场景中对外开放;积极参与联合国事务,在南海问题和钓鱼岛争端等事件中保持理性,以交流解决问题;以此开创了中国当代化用“和合”思想的伙伴关系体制。

2.2 和合主义的外交应用:王道之复兴

新中国成立后,“王道”概念伴随近代君权神授观念的终结及新中国建立逐渐隐没,但实践层面却与之息息相关。对外交软实力之看重正是体现之一。历史中,自鸦片战争直至新中国成立初期,占据主导地位的儒家文化不断遭受严重打击。新中国成立初期在外交范式上强调革命话语,拒绝所谓腐朽糟粕;明显的意识形态立场与对国际局势的判断导致外交策略也以发展硬实力为主,忽略了软实力建构之重。1953年,在吸取最初的文化分离试错后,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性得以逐步明确,更加注重在外交中运用中国传统文化哲理,或通过文化输出中国利益以达成伙伴国家的共赢和国家软实力的提升。“求同存异”等外交哲理也部分对中国传统政治文化“君子和而不同”进行了当代化用,以仁义行事的温和倾向正是千年前王道观念之本意,国家主席习近平在联合国大会上提出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更是在价值层面体现了儒家文化的王道政治理论,而和合共存之态则是中国正视夷夏无别后的当代创举:中国当代的伙伴关系网络在关系内部坚持和平共处、求同存异,推进协调和合作,构建总体稳定、均衡发展的关系框架。由此,王道外交的和合取向使其不再具有传统政治实践的等级色彩,而更明确王道外交在对话层面的文化价值和实践层面的和合倾向。

当今国家更加看重王道理念中符合全球化特色的和合与仁义,以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为基础的追求伙伴间互助合作、互利互惠、互促互补、共同发展的伙伴关系战略以及“建立更加平等均衡的新型全球发展伙伴关系”与伙伴关系网络下建立的一系列对话磋商机制,甚至于公共外交的实践发展等行为也明确表示了中国当前外交的平等性与和平性,与晚清及之前的王道观念相比,既有相似,也有不同,但是可見其内在连续性。

3 结论

中国长期以来的大一统式文化惯性及文化自尊,促使中国外交无法完全斩断其文化自尊心理,“王道”观念至今仍有沿用便是证明。但是相较明清前屈居一隅,不知变通的东亚体系,全球化中的中国更加注重国内外形势的变动与和平手段的运用,通过外交策略中文化输出的不同排列组合使得自身利益最大化。在变局观中对王道的改进,在于不过分学习,也不过度封闭。“变局”在于世界局势,“观”则在于中国视角。两者结合使得中国在外交姿态上更强调现代化中“以德服人,以义统利”的交往观念同“和平发展,共同进步”的合作观念。安德鲁·斯科贝尔将中国传统战略文化分为两类:即现实主义文化范式与“孔孟文化”范式,而当前中国的外交战略无疑是后者。

变局观与王道结合后,王道成为以“和合”为中心,以“平等”为表现形式,以国家利益和形象为出发点的,追求伙伴关系与邻里互进的共同发展的理念。新中国践行的王道外交,既维护民族独立,又拒斥向外扩张。与传统王道相比,西方主导的国际规则的加入与国际形势的变化消磨了中国传统王道概念中的等级、中心观念,将仁义观念转为参与了民族国家利益的“和合平等”。“王道”之王也不再是君主之代称,而是同厚重文化与国家实力捆绑的使命感。在新型王道观念影响下,中国对外关系是伙伴关系网络而不再是封贡关系网络,虽然与朝贡关系相比,伙伴关系也具有层次性、和平性以及合作的综合性;但是对层次的划分不再秉持中原中心论,和平也不再是“怀柔远人”的夷夏观念,基于文化、经济、政治等方面的合作也相应更加具有“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特点。

总结而言,王道观念的实践变革历史悠久,然于近代影响深远则在于晚清以后。王道观的和合取代等关系及文化优势等特点;而变局观在“王道”观念的塑造过程中逐渐形成体系,构建了以文化统辖行动,以和平推行利益的中国特色适应性视角。所谓中国外交的全盘西方化和现代化或者中国文化霸权复兴化言论,背后隐含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片面见解和对中西、古今外交策略的肤浅类比。中国外交并不完全等同于西式外交和古代外交,尤其在国家不断推出文化复兴式外交政策时,更加应该注重三者的区别。在全球化视角下,“王道”觀念的应用不再是天下一统,家国同构,而更多关注王道在和合、平等层面的价值选择。中国当前所要做的,是在变局观下进一步推行“王道”概念改革,在对外输出尤其是民间渠道时,更加明确地引导和平、平等观念和包容态度,防止文化自大心复辟,也防止文化和平被民众误读为姿态低下。在思想层面保有文化自尊心的同时重视国际社会事务,实践层面更多利用国际规则。折两用中,才能实现中国外交的飞跃。

引用

[1] [汉]赵岐撰.孟子卷一(四部丛刊靖宋大字本)[M].北京:爱如生中国基本古籍库.

[2] [汉]班固撰.白虎通德论10卷·卷二(四部丛刊景元大德附宋监本)[M].北京:爱如生中国基本古籍库.

[3] [汉]汉书一百卷(清乾隆四年武英殿刻本)[M].北京:中华书局,1962.

[4] [清]赵尔巽等.清史稿五百三十六卷(民国初红格纸稿本)[M].北京:联合书店,1914.

[5] 何新华.最后的天朝:清代朝贡制度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6] 李扬帆.走出晚清[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作者简介:辛芷芜(2000—),女,甘肃兰州人,本科,就读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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