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成
更多的治疗并不总是意味着更健康,为人做的越多反而令人更不自由,这是当代医学的悖谬,也是社会医学化的危机。考虑到当代预防性医疗实践在日常生活中的大量增加,医学化问题也变得越来越尖锐。医学化(medicalization)是一个复杂概念,可追溯至20世纪50年代Szasz[1]对精神疾病的概念用于法律等非医学领域的担忧和反思,当前较为普遍认可和使用的医学化概念由Conrad[2]所提出,他将医学化视为将生活中的异常行为定义为医学问题或疾病,并要求或授权医学为其提供某种治疗的现象,并进一步指出:“医学化包括用医学术语定义一个问题,用医学语言描述一个问题,采用医学框架来理解一个问题,或者用医学干预来治疗它。”[3]因此,医学化通常涉及医学对身体和行为的知识性界定,但它不仅是一个社会的知识化过程,如伊里奇和福柯所揭示,它同样是一种权力规范和经济活动,“医学不是一门纯粹的科学,而是经济体系和权力体系的一部分”[4]。一方面,医学作为一种权力规范的观念,至少从福柯的《临床医学的诞生》开始就逐渐深入人心。人们认识到医学不仅能够使人的身体恢复健康,也能够让人趋于正常化和纪律化。医学不仅是维持、改善或加强健康的知识和技术体系,而且也是一种提供价值判断的规范体系,当健康被视为正常(善)而疾病被视为异常(恶)时,医学知识、公共卫生部门、医疗人员与机构等就已经共同组成了一种可以审视和矫正人类生活的权力机构。另一方面,医学也意味着带来经济能力和经济效益。健康使人在生产层面上成为一个能够产生经济效益的、有用的个体,此外,更重要的是,医学本身就是一种生产健康服务或产品的经济活动。当人的生命被视为经济效益的对象,就超出了生物学或医学所一贯秉持的客观性原则,因为此时医学并不是价值无涉的,而是取决于特定形式的规范和利益驱动。因此,医学不仅为社会的安全秩序和经济效益提供知识合法性,而且本身就是一种权力与经济的实践,相应的,医学危机也不局限于医学领域,而是整个社会危机的一个部分。伊里奇和福柯的分析与批判,能够为理解当代医学化问题的复杂性提供一种整体视角。
按照伊里奇在《医学的复仇:对健康的征用》中对“生活的医学化”的描述,医学化是指卫生系统在现代社会各个领域的扩张(他称之为医学的殖民),并导致以医生为基础的专业化医疗体系超出了其临界范围的现象,其结果是当代社会日益的依赖于卫生专业人员和制药行业提供的服务[5]9-10。在该书第一句话中,伊里奇就对医学化提出了一个强有力的指控:“医疗机构已经成为健康的主要威胁”[5]3,而这一威胁可以归因为医学的权力化与工业化。
首先是医学不恰当地扩大了自身的权力边界。伊里奇认为现代医学的目标并不是真正的人类福祉和减轻痛苦,而是出自政治和经济的功能性要求。因此,“医学不可避免地造成超过其潜在利益的临床损害;它必须掩盖并增强了损害健康的政治条件;它倾向于迷惑和剥夺个人治愈自己和塑造环境的权力”[5]9。伊里奇还将医学化与一种隐藏生产和统治制度所产生的明显社会不安和痛苦联系起来。“对技术的依赖与沉迷造成了苦难意义的消解,使人们无法应对自身的痛苦,亦无法对处于痛苦的他人怀有同情。”[6]因此,他认为当代医疗系统已经超越了可容忍的界限。
医学化的结果是扩大了健康的涵盖范围,并制造出越来越多的新病人。如杜治政[7]所言:“当代医学一个令人费解的难题是,医学制服了许多疾病,同时又制造出许多疾病。”这一方面确实是技术进步的成果,越来越先进的技术使得以前无法观察和检测的疾病得到确认。但是,另一方面,新病人的发现也取决于现代医学以健康为名,将越来越多的、非传统医学对象的行为和特征归类为疾病。医学检查被允许发现隐藏的治疗需求,对健康和身体的持续医学监测渗透了一种隐含和普遍的疾病假设,所有人都可以在不生病的情况下被视为病人,成为一个“合法的不正常人”[5]44。医学间接剥夺了个人在健康方面的自主权,人们不得不通过接受和依赖于由卫生专业人员规定的药物和医疗方案来解决“异常”问题。通过强大的医疗官僚机构和“诊断帝国主义”[5]76,医生决定谁可以因病缺勤、入伍、就业、入学,以及判定一个人是否有罪或真的死亡。现代医学确实使卫生保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大和成功,但潜在的伤害也更大。
其次,从经济方面来说,伊里奇指出医学化加强了工业发展而非个人发展[5]9。当代社会的医疗服务确实体现了一种具体的资本特性,它并不是一种单纯的知识活动,而是一种知识的资本化,蕴含着昂贵的人力与技术资本和固定资本投入,而医疗产品和服务不断扩大再生产的动力往往是为了获取更多的财富而非健康。健康问题被描述为一个经济学上的价值问题,医疗行为的目的在于促进交换价值(货币)的实现,而不是使用价值(治愈)的实现。根据经济的合理性,好的医疗活动遵循寻求有利于最大化效益的资源管理模式,而不是健康目标。也就是说,医学化并不是为了人类的自主幸福服务,而是遵循着一种以“生产/消费”为核心的工业增长逻辑。医学商品化的表现是健康不再是个体本身的能力,而是由医学制造的理性产品。这不仅是知识所造成,也是资本推动的结果,“新病人”或“合法的不正常人”的产生过程中,医生是否无辜难以断定,但资本家难逃其咎,因为正是资本家着力将医学打造成“明星”。
总的来说,伊里奇的观点因过于强调医学化的负面效果而有失偏颇,但他关于医学化的双重分析仍然揭示了当代医学的危机以及个人的异化境遇。权力与资本的操纵导致了医学化的形成,并制造和鼓励了人们对健康的异化理解和消费。医学超出了它自身的界限,渗透到了人们生活的每一个方面,人们也因此反受其害。在这个过程中,权力和资本不仅制造了医学化,还摧毁了人们的自主性。因为,个人的自主性并不是一种完全状态,因为他/她为什么选择、如何选择,往往依赖于医疗系统以及医学商品和服务的提供者的引导。其后果是更多医疗手段未必带来更多的健康(如伊里奇所说的医源性伤害),而对现代医学的依赖破坏了人们以个人和自主的方式处理人类的弱点、脆弱性和独特性的潜力[5]33。
伊里奇将这一观点描述为复仇女神的惩罚。复仇女神是对一个人试图成为英雄而不是人类的惩罚,她代表了自然对人类傲慢的回应:对人试图获得神的属性的回应[5]35。与多数人不同,伊里奇认为普罗米修斯之所以受到惩罚,不仅是他为人类偷来了天火,还因为他具有英雄主义的狂妄自大[5]262。现代医学也产生了一种伊里奇所说的普罗米修斯式的傲慢,为人们带来希望,但又令人们无法作为自主的个体去体验生命的本质,如出生、成长、痛苦和死亡。从而导致了人在医疗过程中自主性的丧失和依赖性的产生。当代医学的傲慢与狂妄,正是这种复仇的对象。伊里奇展示了医学的扩张如何塑造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社会权力和控制。这种观点类似于后来福柯的生命政治批判,事实上,伊里奇的观点正是福柯社会医学化分析的直接思想来源。
福柯对医学化的批评也可以分为权力和经济两个方面。福柯对伊里奇所谴责的医学化现象进行了谱系学解释,并作为其主体化分析的一部分。福柯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几乎散落于他所有有关医学的论述中,但主要呈现在巴西进行的三场关于社会医学的讲座,这三场不太为人所知的讲座依次是《医学危机或反医学危机》《社会医学的诞生》以及《现代技术融入医院》,这也是继《临床医学的诞生》之后对医学问题相对集中的探讨。
在巴西的讲座中,福柯第一次正式提出医学化问题,同时第一次正式使用生命政治的概念。在《医学危机或反医学危机》讲座中,福柯对医学化的分析采用了他一贯的历史方法。福柯以1942年的贝弗里奇计划为例,并将这一计划视为西方的公共卫生典范。因为这标志着国家层面在战时对健康权(而不仅仅是生命权)的强调:“在战争造成大规模破坏的时候,社会承担了明确的任务,不仅要保证其成员的生命,还要保证他们的健康生活”[4]。贝弗里奇计划的重要性在于:(1)标志着国家开始掌管健康(如健康权);(2)健康问题成为身体道德问题(如清洁);(3)健康成为宏观经济学问题(如公共分配);(4)健康成了政治斗争的目标(如选举)。因此,福柯认为贝弗里奇计划对政治和经济模式的转变,具有重要的象征性作用,标志着现代西方社会新的权利体系、新的道德、新的政治和新的身体经济的诞生[4]。
首先,福柯将贝弗里奇计划作为象征着政治统治模式转变的参照点。贝弗里奇计划的实施使得个人的身体成为国家干预和必须负责的主要目标之一,这意味着过去以拯救灵魂为主要目标的神权政治,转变为以照顾人的身体为主要目标的生命政治。医学危机在这种生命政治中变得更加明显,人们虽然做了很多,但并没有带来人们所希望的健康状况的改善。这种危机一方面是技术性的,技术进步让人们在防治疾病方面取得了重要进展,但技术本身具有不可知的危险性。另一方面,这种危机是社会性的,因为医学已经被纳入到政治和经济的秩序领域并成为一种工具。福柯没有对医学化做出具体定义,但指出了医学化的两个主要特征,一是医学被赋予权力特征,被作为一种权威行为强加给个人;二是医学扩大了自身的审查范围,医学的对象不仅仅局限于疾病。医学成为一个对个人或集体生存领域加以专制干预的“绝对典型的事实”:“医学被赋予了一种权威的力量,其规范化的功能超越了疾病的存在和病人的意愿”[4]。
所以,正如17世纪的法学家发明了一个必须由成文法管理的社会体系一样,20世纪的医生发明了一个由医学而非法律所管理的社会体系。就如与没有犯罪记录是对法律秩序的遵循一样,没有身体疾病和精神疾病是对社会经济秩序的服从。“统治社会的不是法律法规,而是一项恢复正常制度的永久事业:对正常和不正常的永久区分。”[4]当医学开始考虑病人以外的领域,开始对疾病以外的对象开具处方,就意味着它从知识领域转向社会领域,构成了一种非法律意义的规范力量。病理学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规范,医学化呈现出一种开放性或者说是无限制性,一切与生命有关的对象都可以被纳入到医学的范围之内。“医学不仅仅是知识,而且是权力,即它直接关系到人口的存亡大问题,于是,医学事务实际上成为一种生命政治,医学本身成为一门生命政治科学。”[8]所以,福柯认为现代的“开放的医疗国家”和费希特所描述的“封闭的商业国家”(指1810年的普鲁士)一样[4],让人们处于一种被普遍支配的状态,现代社会对于医学化的抵制,正是对这种持续支配的警惕。
其次,福柯用医学的政治经济学来补充其权力分析,认为当代的医学化不仅显示了政治模式的转变,也显示了医学与经济联系方式的转变。因为,医学危机不光是源自于对健康的权力支配,也源于医学和健康被视为经济问题,即医学危机除了控制动机之外,医学化还由经济利益所推动。
这种转变在于医学从间接的工具提供者转变为直接的商品生产者。医学与经济的传统联系方式,在于医学保持工人的健康和强壮,从而间接地维持经济生产。“医学被期望为社会提供能够工作的强壮的个体,确保劳动力的稳定、提高和再生产。医学被认为是维持和繁殖对现代社会运转至关重要的劳动力的工具。”[4]同时,医学本身就是一种社会性经济生产,它不仅是劳动力健康的保证工具,还能够直接创造财富,因为健康是人的需要,因此是一种被消费的对象,并可以由医生、医院和制药实验室直接生产,所以,健康获得了经济和市场价值。
这样,人的身体以两种方式进入市场[4]。一是作为生产者,人通过出售他/她的工作能力进入生产领域。健康本身就被视为一种人力资本,人们对健康的投资可以带来经济回报,因此,人们管理健康是他们在劳动力市场上保持竞争力的一个关键条件和能力;二是作为医学的消费者,当人们受到疾病或不适的影响,就再次进入市场。但是,在第二次进入市场时,“与人们可能预期的相反,将人体和健康引入消费体系和市场,并没有相应地、成比例地提高健康标准”[4]。
基于此,福柯提出了两个悖论现象。第一个悖论是医疗消费的支出没有带来相应的健康水平。消费的增长可以导致生活水平的提高,但是,医疗消费的增长却并不能成比例地提高健康水平。福柯认为将医疗消费作为死亡率的影响因素与其他变量(如食品、教育消费以及家庭收入等)比较,结果发现医疗消费是最弱的影响因素,“为了活得更久,较高的教育水平比药物消费更可取”[4]。在这里,福柯指的是医疗消费水平而非技术水平,所以,他事实上指证的是过度的医疗消费而非基础医疗消费,也就是说,人们在健康方面消费的多,并不代表就更健康。
第二个悖论在于社会医疗保障制度所期待的健康平等没有如愿发生。一方面,富人继续比穷人更多地利用医疗服务,“结果是最弱的消费者,也是最穷的消费者,资助了富人的过度消费”[4]。作为商品的健康是由卫生系统生产的,其价值主要由市场决定。消费者的购买力决定了他/她可以购买的健康商品和服务。另一方面,健康经济进一步加剧了社会的贫富差距。人们为健康的付出,使得医学的工业化和商业化创造了巨大的利益,从中获取最多经济利益的看起来是医生,但是事实上并非如此。医生获得的(正当)报酬,无论有多高,其实都只占健康带来的经济利益的一小部分。从健康经济中获得最大利润的主要是提供医学技术、服务、药品的医学资本家,医生只是医学资本家和消费者之间的市场中介[4]。因此,社会医疗保障制度中所期望的人人享有的平等健康权,在事实上不但不平等,反而加剧了更大的不平等。
所以,医学危机是个有问题的概念,因为它本身并不独立,而只是社会危机的一种补充现象。如前所述,医学并不是一门纯粹的科学,其本身就是经济体系和权力体系的一部分,当医疗作为制度支配的产物并成为消费品时,医疗保障制度中的不平等事实上就是权力和经济的不平等。基于此,福柯对所谓医学危机的考察,并不是一个医学问题的考察,而是考察医学化的历史,即试图确定医学与经济和权力之间的联系,从而能够“知道医学使用了哪种模型,以及如何改变它”[4]。而对这一问题的讨论,正是福柯巴西讲座的第二场《社会医学的诞生》。
福柯在《社会医学的诞生》中对医学化做了进一步描述:“医学化是指自18世纪以来,人类的存在、行为和身体被纳入一个日益密集和广泛的医学网络中(的现象),而这个网络越有效,失控的东西就越少。”[9]135为了解医学化的模型并改变它,福柯将目光聚焦于现代西方社会医学的诞生时刻。福柯对医学的权力的分析,关键在于医学权力如何与其他形式的社会控制和监督相联系,并依靠这些联系来巩固自身的影响。为了揭示医学对社会的干预,福柯以18世纪的德国、法国和英国为例,分别对应了医学化的三个对象:国家、城市和劳动力。这也对应着医学化的三个阶段:国家医学、城市医学和劳动力(个人)医学。
首先,社会医学化的第一个阶段是国家医学,其标志是“医学警察”(medical police)制度的设立。福柯以18世纪的德国为例,讨论医学在国家中的角色转变。德国在1764年设立了“医学警察”制度(此处警察一词意为监管),福柯认为这是国家医学发展的代表性事件,其特点是:(1)在国家层面实施和完善人口健康统计制度;(2)从行政层面制定医疗知识和技能的规范与标准;(3)设立监督医生活动的行政组织,发展国家层面的社会医疗管理制度;(4)设立专门的医务行政官员[9]140-141。在总的来说,国家医学最重要的特点是医学知识的国有化和集体化,“健康被国有化,健康变成了国家的事情”[10]。医学知识、医学实践的组织、医疗人员被以行政主导的方式加以标准化,从而使得医学顺从于行政部门,同时令健康问题能够在国家层面得到控制。
其次,福柯认为城市化产生了医学化的第二个形式,即城市医学,其标志是公共卫生的概念与机构的产生。福柯指出法国在十八世纪下半叶经历了快速的城市化进程,但是却没有足够的卫生结构来限制疾病的传播。法国在城市中延续了中世纪的做法,即隔离和排除有传染风险的患者,如家庭监禁、地区人口分割、检查员和监督员的分配、病人的登记和全面审查等[9]145,这构成了城市医学的雏形,而城市医学的标志是卫生及公共卫生概念的诞生,现实表现是法国制宪会议所设立的各级健康委员会。以卫生为目标的城市医学并不是直接关于人的身体的医学,而是关于人的环境与事物的医学[9]150。卫生(salubrité)一词在一开始并不用于描述人,而是更多指物,如环境,但卫生与人相关,因为卫生影响健康。通过各级公共卫生委员会,使得公共卫生成为城市的政治目标,它以环境为对象,同时也是关于人身体的政治规范。医学逐渐建立在行政和权力的机器和系统上,并为指导市民的生存和行为提供了一个框架。
最后,医学化发展的第三阶段被福柯称为劳动力医学,即针对劳动力(穷人或工人)的医学。劳动力医学化的一个典型事件是英国在1834年制定的新《济贫法》(又称《济贫法修正案》)。“正是新《贫困法》使英国医学成为一种社会医学,因为这项法律意味着对穷人的医疗控制。由于穷人受益于福利制度,所以,他们有义务接受各种医疗控制。”[9]153劳动力医学不是社会医学的首要目标,但却成为继国家医学和城市医学之后的最终目标。因为,这种形式的医学确立了三个递进的目标,即对穷人施以医学援助、让劳动力数量更加充足且更适合工作、通过普遍登记和公共卫生监测避免穷人对富人产生危害。劳动力医学是保证穷人能够提供健康的劳动力,同时保证富人的安全和利益。因此,福柯[9]155认为劳动力医学是“一种本质上控制贫困阶层健康和身体的医学,使他们更容易工作,并对富裕阶层的产生更小的危害”。展开医疗过程仿佛只是一个修理机器的过程,修好机器以便使其再次投入生产,使人如一个功能完好的零件嵌套在社会机器之中。新《济贫法》的制定并不是因为关怀穷人,而是出于富人的恐惧才支持公众关注弱势群体。首先,是在政治上消除被边缘化的无产阶级作为资产阶级秩序的革命威胁。其次,是在经济上克服因健康问题导致的劳动力短缺问题。最后,才是消除流行病(指1832 年的欧洲霍乱)的传播及其带来的恐慌[9]152。
总的来说,福柯与科学主义具有不同的医学理解,他认为现代医学本身就是一种社会现象。医学建立在特定的身体政治技术之上,这种技术令身体在社会中出现、维护和生产,本身就是社会权力系统的运动。福柯认为医学的社会化与资本主义工业发展有关,在资本主义工业社会中,社会对个人的控制不仅是通过意识或意识形态进行的,也是在身体里和用身体进行的。“身体是一种生命政治现实,医学是一种生命政治策略”[9]137,医学控制和保持身体作为生产力或纪律的对象,而医学化是这种生命技术的一个环节。在巴西讲座的第三场《现代技术融入医院》中,福柯以医院的变革为例,进一步对这种控制技术做出了阐释。福柯[11]认为现代技术融入医院,导致其发生三种转变:医院的内部空间分布变化、核心权力体系的转变、完整记录系统的形成。现代医院由此建立起一种针对个体身体的健康卫生检查、分层观察询问、病历记录系统等机制,然后形成了以医学知识为基础并遍布社会的医院网络,最终使得个人和人口同时成为知识和医疗干预的对象。福柯在巴西的医学讲座可以视为是《临床医学的诞生》的姊妹篇,都旨在揭示现代主体的塑造机制。但是与《临床医学的诞生》不同,这些医学讲座所分析的对象主要是人口,即作为整体身体的人口如何被纳入到权力的管控之下。
伊里奇和福柯在各自的作品中都借鉴了对方的思想,两者关于医学化的权力与经济分析具有共通之处,但在如何应对医学化方面,两者的策略仍有一些区别。
伊里奇表现出的是一种传统的消除或克服思维,即一种去权力化和去工业化的宏观变革策略。伊里奇认为人们自主性的丧失及个人对权力的依赖在于两点,一是权力机构对医学的干预和操纵,二是工业生产在医疗消费领域的影响。这两点又源自于官僚主义和工业消费主义文化,两者的联合操纵了健康的定义并垄断医疗产品和服务的生产,从而打破了传统的社会价值和文化观念,如健康观、死亡观、疾病观和痛苦观,而这些被其视为个人自我实现的根本价值观念。
所以,伊里奇相应的解决方案也大致可以归为两条:一是,取消行政对医学的干预,从而打破医学化的权力控制。伊里奇[5]242强调自由和权利是健康的两个基本方面,如果有组织的政治控制超过一定强度,无论如何公平分配医疗资源,都将扼杀作为自由的健康。因为,行政化的医学倾向于促进科学而不是人类的需求,医学执业人员共同构成了一种官僚主义,他们的主要责任对象是抽象的科学或者他们的职业,他们以一种权力模式参与任务或面对他人。伊里奇[5]35认为:“只有通过恢复普通人自我保健的意愿,通过在法律、政治和制度上承认保健的权利,限制专业人员对身体健康的垄断,才能扭转这种局面”,他引用并秉持了希波克拉底的劝勉:“对病人来说,越少越好”[5]80。个体的自主性是伊里奇对保持健康的最基本指导原则,也就是说,让人们有权定义自己的健康并对其负责,这样就应该减少集体照料责任,最大限度地增加个体在医疗过程中的自主性。
二是,打破医学的集中化工业生产。伊里奇[5]269认为工业逻辑与医学的精神气质格格不入,并将医学化的弊端归因于资本驱动的垄断性的工业化生产,“如果工业生产模式发展超过一定阶段,并继续冲击自主模式,个人痛苦和社会解体就会加剧”。因此,伊里奇认为纠正医学化就应该去除现代医学不断扩大的工业化生产,鉴于他并不是要取消医学生产,所以,这一经济策略在实质上是一种反托拉斯的方法。然而,他虽然着重强调了工业生产垄断化的影响,但并没有进一步讨论资本主义与医学的关系,也没有讨论在自由竞争模式下的医学弊端,也因此被批评忽视了医疗化背后的资本主义驱动力[12]。
伊里奇的对策具有很强的文化主义特点,医学化被其归结为文化问题,即医学化源自于特定文化,如官僚文化和工业社会的消费文化。相应的,他既没有将医学化问题放在阶级视野和政治视野中,也没有将对策置于宏观的政治经济学模式中(如马克思主义和凯恩斯主义),其出发点没有超出强调个人自由与权利的抽象自由主义,如其所说,“我相信对复仇女神的逆转只能来自人类内部,而不是来自新的管理性(他律的)来源,因为这只会导致再次依赖于假定的专业知识及其神圣化”[5]35。因此,其方案也大致上停留在人道主义的文化对策上,强调改变医学化应加以文化变革而非政治变革。这也导致其变革理想难以实现,因为无论是取消国家对医生资格的专业许可和公共管理,还是打破医学的垄断性工业生产,都不可能只由文化变革来完成。
与伊里奇不同,对于福柯来说,医学化并不是一个克服或消除问题,而是一个默认其存在并加以个体反抗的微观生活问题。医学化并不是一种文化上的异化问题,医学本身就是一种权力和经济的知识机制,即“知识就是权力”。福柯的社会医学分析从属于他的生命政治批判,医学是将生命政治与主体塑造联系起来的纽带,医学在生命权力控制身体和人口中发挥直接性的规范作用。此外,福柯与伊里奇最大的不同,在于伊里奇旨在解决人在医学领域中的不幸遭遇,而福柯则只是以医学为例,旨在来揭示整个社会的权力运行机制。因此,福柯考察的不是如何去除医学的权力化和资本化,而是通过谱系学的方式展示其起源,从而反抗而不是消除这一既定事实。福柯的分析并不仅限于断定权力对生命的影响是消极的或积极的,而是突出了一个复杂的主体形成的历史过程(即主体化),揭示塑造主体的外在权力技术,从而形成个体对这些外在塑造机制的反抗。
因此,福柯的反抗策略并不是一种宏观政治策略,而是一种微观政治层面的个体生活反抗,即通过自我技术对抗支配技术,用个体的自我塑造来对抗外在的权力塑造。福柯对权力的理解是唯名论的,即权力并不是某个人或某个机构的所有物,而是一整套运行机制和社会关系,推翻某个权力机构并不能解决问题,因为一个类似的机构会成为新的权力代理,具体的权力机构并不能消解一般的权力关系。这一点与伊里奇是相似的,因此,他的反抗策略也不涉及阶级革命等解放问题,而是在生活中的每个方面保持一种自我的风格,即自己塑造自己。至于究竟该如何,福柯并没有提出并且拒绝提出一种可以作为整体对策的确定答案。
总的来说,伊里奇和福柯都没有将医学问题视为一个孤立的知识问题,然后,两者都强调个体的自主性,最后是两者的作品虽然风格激进,但在现实革命问题上都十分保守。两者的解决方案都强调的是一种生活方式的改变而不是政治变革,从而都无法成为一种解决医学化问题的现实指南,伊里奇的策略缺乏发动变革行动的现实动力,而福柯的策略则缺少从个体到整体的上升路径。
尽管伊里奇与福柯都没有给出理想答案,但两者对当代社会依然具有重要启示。一是,伊里奇和福柯为反思当代医学危机提供了思想资源。现代社会以现代医学知识为基础,以人体为中心,通过公共卫生政策、社会保障政策、医学预防制度、医疗保险制度、社区管理规定、医院的医疗程序等现实机制,构成了一个关于身体与人口健康的社会规范网络。“医学在取代了法律和宗教相当一部分社会控制的功能后,在很大程度上把自身推向了社会的对立面。”[13]医学和教育一样已经成为一个关于规范的教化项目,病人成为消费者并受制于工业化的医疗保健系统,由专业人员和医药行业的控制或操纵,医学越来越多地剥夺了人们的自主性。伊里奇和福柯的批判,无疑对当代社会的医学化反思提供了重要工具。复仇女神的警告不仅是历史性的,也与当下的医学实践直接相关。
二是,伊里奇和福柯为医学化批判,为反思社会危机提供了整体视野。医学危机并不是一个孤立的问题,它是一个社会整体问题的局部显现。医学化促使现代社会和个人对健康的崇拜和对疾病的恐惧,最终的结果不仅是人们获得了健康,而且也增长了人们对医疗服务的依赖。但是,对物、技术、权威的依赖及自主性的丧失,并不是医学领域的独有现象,类似的问题事实上也发生在包括教育、科研、司法、公共行政、城市管理、文化娱乐等在内的各个领域,“资本驱动技术,技术回报资本,同时也促进技术权力的生长和扩大”[14]。在权力和资本的控制下,人在各个领域的自主性不但没有被消解,事实上反而被增强。就好比在医学领域中,如果不足以让人们重视健康或威胁健康,就无法通过健康形成权力控制,也无法通过健康获取经济利益,如过度医疗。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上述所列的其他领域。所以,人们在各个领域中看似自主的选择,事实上都处在被权力和资本操控的危机之中。
现代社会能否避免伊里奇所说的复仇女神?或者说,人们是否能够在获取健康的同时还可以摆脱医学的控制?这事实上不是一个医学问题,医学危机只是整个社会问题的缩影。复仇女神的对象并不限于医学,现代社会的傲慢情绪不像过去一样在于渎神,而在于一种无限的物质进步目标或欲望,这是一个从工业梦想中诞生的物质怪兽,并被资本家扩散到包括医学在内的各个生活领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医学危机即社会的危机,它无法在整体社会问题尚未解决的情况下得到单独的化解,医学并不是权力和经济之外的一方净土。反过来说,对医学危机的局部批判能够有益于对整个社会的反思。因此,医学化批判作为一个哲学问题,其对象远远不是医学本身,而是整个社会乃至整个人类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