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三十)

2022-11-27 08:48列夫·托尔斯泰
语数外学习·高中版下旬 2022年9期
关键词:政治犯基尼朵夫

《复活》是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作者通过讲述玛丝洛娃的苦难遭遇和聂赫留朵夫的上诉经过,无情而深刻地抨击了法庭、监狱、官僚机关的腐败与黑暗,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的骄奢淫逸和反动官吏的残暴昏庸,撕下了官办教会的伪善面纱,描绘出已经走到崩溃边缘的农奴制俄国的社会图景。

包括玛丝洛娃在内的那批犯人,走了将近五千俄里路。在到彼尔姆以前,玛丝洛娃一直同刑事犯一起坐火车,乘轮船。到了彼尔姆,聂赫留朵夫才算向有关方面疏通好,把玛丝洛娃调到政治犯的队伍中。这个主意是同行的薇拉给他出的。

在到达彼尔姆以前,玛丝洛娃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都感到十分痛苦。肉体上痛苦,是由于拥挤、肮脏以及虱子等小虫的骚扰。精神上痛苦,是由于跟虫子一样讨厌的男人——虽然每到一站都换一批,但都同样死乞白赖,纠缠不清,使人不得安宁。一个女犯人,尤其是年轻的,要是不愿牺牲自己做女人的贞洁,就得时刻小心戒备。经常处于这种恐惧和挣扎中,那是很痛苦的。玛丝洛娃由于相貌迷人和被人尽皆知的身世,特别容易受到这一类袭击。现在她对纠缠她的男人一律严加抗拒,这样使他们觉得受了侮辱,他们就会恼羞成怒。这种状况在她同费多霞和塔拉斯接近后有所改善。塔拉斯知道妻子受到男人的攻击后,就自愿加入犯人队伍来保护她,因此从下城起他就以犯人的身份同他们一起赶路。

玛丝洛娃被调到政治犯的队伍后,她的处境各方面都有所改善。且不说政治犯的膳宿比较好,受到的待遇不那么粗暴,玛丝洛娃自从加入政治犯的队伍后,不再受男人的迫害,日子过得比较太平,没有人再提起她现在极想忘却的往事。不过,这次调动的最大好处是她认识了几个人,这几个人对她起了极好的影响,决定了她的前途。

玛丝洛娃获准在旅途中跟政治犯同住,但她身体健康,赶路还得跟刑事犯一起。她从托木斯克起就一直这样步行。跟她一起步行的还有两名政治犯:一名是谢基尼娜,也就是聂赫留朵夫到狱里探望薇拉时,惊奇地看到的那个生有羔羊般眼睛的美丽姑娘;另一名是流放到雅库茨克省的名叫西蒙松的男犯,他肤色浅黑,头发蓬松,眼睛在前额下凹得很深,聂赫留朵夫那次探监也见到过他。谢基尼娜所以步行,因为把座位让给一个怀孕的女刑事犯坐了。至于西蒙松步行,那是因为他觉得享受阶级特权是不合理的。这三人同其他政治犯不同,大清早就跟刑事犯一起上路。其他政治犯坐大车,要晚一点出发。在到达大城市前,这种方式一直维持到最后一个旅店。到了大城市,就会有新的押解官来接班。

这是一个阴雨连绵的九月早晨。天忽而落雪,忽而下雨,寒风阵阵。这批犯人总共有四百名男性和近五十名女性,都集合在旅店的院子里,其中一部分围着把两天伙食费发给犯人们的押解官,一部分在向放进院子里的女贩购买食物。犯人纷纷数钱买食物,女贩们尖声说话,一片喧闹。

玛丝洛娃和谢基尼娜都穿着高筒皮靴和羊皮袄,扎着头巾,从旅店的房间出来,向女贩们走去。女贩们都坐在北面墙脚背风的地方,嘈杂地叫卖各种东西:新鲜面包、馅饼、鱼、面条、麦粥、牛肝、牛肉、鸡蛋、牛奶等。有个女贩甚至带了一头烤乳猪来卖。

西蒙松穿一件橡胶短上衣,脚穿羊毛袜,外套胶鞋,用带子扎紧(他是个素食者,不穿戴皮革制品)。他也来到院子里,等待出发。他站在台阶旁,在笔记本里记着刚想到的话:“要是细菌能觀察和研究人的指甲,它准会认为指甲是无机物。同样,我们观察地球的外壳,也会认为地球是无机物。这是不正确的。”

玛丝洛娃同女贩讲好价钱,买了几个鸡蛋、一串面包圈、几条鱼和几个新鲜小麦面包,放进袋子里;谢基尼娜在同女贩算账、付钱。这时犯人们不再说话,纷纷站好队。押解官走出来,在出发前对犯人作最后一次训话。

一切都照规定办理:清点人数,检查镣铐,把犯人排成双行,一对对用手铐锁在一起。但突然响起军官的怒斥声、打人的响声和孩子的哭声。人群里顿时静了下来,接着发出低低的埋怨声。玛丝洛娃和谢基尼娜向喧闹的地方走去。

谢基尼娜和玛丝洛娃走到喧闹的地方,看到这样的景象:一个留很长淡黄小胡子的强壮军官,皱着眉,左手揉着打犯人耳光打痛的右手掌心,嘴里不停地骂着不堪入耳的粗话。他面前站着一个剃阴阳头的瘦长男犯人。这犯人身穿一件短囚袍,下身穿一条更短的裤子,一只手擦着被打得出血的脸,另一只手抱着一个尖声啼哭的包围巾的小女孩。

“我要教训教训你这个……”那军官骂了一句粗话,“叫你懂得顶嘴的滋味……”“把孩子交给婆娘们。快戴上手铐。”

原来那犯人是个被村社判处流放的农民,他的妻子在托木斯克得伤寒病死了,给他留下了小女儿,他一路上就得抱着她走。押解官下令给他戴上手铐,他说要抱孩子,不能戴手铐。押解官本来就不高兴,一听这话更加火冒三丈,便动手毒打这个违抗命令的犯人。

对面站着一个押解兵和一个留黑色大胡子的男犯。这个男犯一只手戴着手铐,阴郁地皱着眉头,一会儿看看押解官,一会儿看看那个挨打的抱孩子的犯人。押解官再次命令押解兵把小女孩抱走。犯人们的埋怨声越来越大。

“从托木斯克起从没叫他戴过手铐,”后排里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

“又不是狗崽子,是个娃娃呀。”

“叫他拿这小妞儿怎么办?”

“这样是违反法律的,”另一个人说。

“这话是谁说的?”那押解官仿佛被蛇咬了一口,向人群扑去,嘴里嚷道,“我要让你懂得什么叫法律。是谁说的?是你?是你?”

“大家都在说。因为……”一个矮个儿、阔脸膛的男犯说。

他还没有把话说完,押解官就左右开弓朝他的脸打去。

“你们要造反啦!我要让你们尝尝造反的滋味。我要把你们像狗那样统统毙掉。上级知道还会感谢我呢。把小妞儿带走!”

人群不再作声。一个押解兵夺下拼命啼哭的小女孩,另一个给顺从地伸出手的犯人戴上手铐。

“把她抱给娘们去。”押解官对押解兵嚷道,整了整挂军刀的皮带。

小女孩挣扎着从围巾里伸出小手,不停地尖声啼哭,脸涨得通红。谢基尼娜从人群里出来,走到押解兵跟前。

“军官先生,这娃娃让我来抱吧。”

押解兵抱着小女孩站住了。

“你是什么人?”押解官问。

“我是个政治犯。”

谢基尼娜美丽的脸蛋和她那双好看的金鱼眼睛,显然对押解官起了作用(他在接收犯人时已见过她)。他默默地对她瞧了瞧,仿佛在权衡什么似的。

“我都无所谓,你要,就抱去好了。你可怜他们不要紧,可是万一跑掉一个人,叫谁负责呢?”

“他抱着娃娃怎么跑得掉?”谢基尼娜说。

“我可没工夫跟你们磨嘴皮子。你要,就抱去吧。”

“您说给她吗?”押解兵问。

“给她。”

“你来,到我这儿来!”谢基尼娜召唤着,竭力把小女孩叫到自己身边。

小女孩却从押解兵怀抱里向父亲探过身去,仍旧尖声啼哭,不肯到谢基尼娜那边去。

“您等一下,谢基尼娜,瞧她会到我这儿来的,”玛丝洛娃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面包圈,说。

小女孩认得玛丝洛娃,看见她和面包圈,就向她走去。

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这时大门已打开,犯人们走到门外排好队。押解兵重新清点人数。大家把口袋放到大车上,捆在一起,又让体弱的人上车。玛丝洛娃抱着小女孩,走到女犯的队伍里,站在费多霞旁边。西蒙松一直注视着刚刚发生的事,这时大踏步向军官走去。军官刚把事情安排好,准备跳上他的四轮马车。

“您这样做不对,军官先生。”西蒙松说。

“回队伍里去,不关您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你们这种做法不对,我就是要说,而且我也说了。”西蒙松紧锁住两道浓眉,盯住押解官的脸说。

“都好了吗?全体注意,起步走。”押解官不理西蒙松,大声喊道,接着按住赶车士兵的肩膀,钻进马车。

队伍动了起来,拉成长长的一串,穿过茂密的树林,沿着坎坷不平的泥泞道路前进。

玛丝洛娃在城里过了六年奢侈放荡的生活,又在监狱里同刑事犯一起度过两个月,如今同政治犯待在一起,尽管处境艰苦,她却觉得心情舒畅。每天步行二三十俄里,伙食很好,走两天休息一天。這样,她的身体便逐渐强壮起来。再有,结交一批新朋友,使她发现了以前一无所知的生活乐趣。她认为目前同她一起赶路的人都好得出奇,不仅以前从没见过,简直无法想象。

“是啊,判刑的时候,我哭了,”玛丝洛娃说,“但我要永远感谢上帝。如今我懂了好多事,那在以前是一辈子都不会懂得的。”

玛丝洛娃毫不费力就懂得了这些人从事革命活动的动机。她出身平民,对他们自然很同情。她明白,这些人站在老百姓一边,反对老爷太太们;这些人原来也是老爷、太太,但他们为了老百姓的利益,不惜牺牲特权、自由和生命。这就使她格外敬重他们,钦佩他们。

她钦佩所有的新朋友,但最钦佩谢基尼娜。她不仅钦佩她,而且怀着特殊的敬意热爱她。她感到惊讶的是,这个富裕将军家庭出身的美丽姑娘,能讲三种外语,却过着最普通的工人生活,把有钱的哥哥寄给她的东西全都分赠给人家,自己穿戴得不仅很朴素,甚至可以说很粗陋,而且对自己的外表毫不在意。谢基尼娜从不卖弄风情,这使玛丝洛娃感到特别惊奇,因此对她格外钦佩。玛丝洛娃看到谢基尼娜知道自己长得美,并因此感到高兴,但她不仅不因男人欣赏她的美貌而快乐,并且有点恐惧,她对谈情说爱甚至觉得嫌恶和害怕。凡是知道她脾气的男人,即使爱慕她,也不敢有所表示,而总是像对待男同志那样对待她。那些不熟悉她的男人,往往对她纠缠不清,但据她自己说,全靠她力气大才把他们摆脱掉,而她也就以力气大自豪。她笑着讲道:“有一次,有个老爷在街上缠住我不放,我就抓住他使劲摇晃了几下,把他吓得拔脚就跑。”

她之所以成为革命家,据她自己说,是因为从小就厌恶贵族生活,而喜欢平民生活。那时她常常挨骂,因为喜欢待在女仆室、厨房和马房里,却不愿待在客厅里。

“我跟厨娘和车夫在一起,总是很快活,可是跟我们那些老爷太太在一起却觉得无聊,”谢基尼娜讲道,“后来我懂事了,看出我们的生活真是糟透了。我没有母亲,我不喜欢父亲。十九岁那年我就离开家,跟一个女朋友一起到厂里做工。”

谢基尼娜离开工厂就住到乡下去。后来又回到城里,住在一处设有秘密印刷所的房子里,终于被捕,判处苦役。这些事她自己从没讲过,但玛丝洛娃从别人嘴里知道,她被判苦役,是因为那所房子被搜查时,有个革命者在黑暗中开了一枪,她却把开枪的罪名揽到了自己的头上。

玛丝洛娃自从认识她以来就看出,不论在什么地方,不论在什么情况下,谢基尼娜从来不顾自己,遇到大小事情,总是只考虑怎样帮助别人,为别人出力。她现在的同志中有个叫诺伏德伏罗夫的,讲到她时总是戏称她为慈善迷。这话确实不错。她生活的全部乐趣就在于找寻机会为别人出力,像猎人找寻猎物一样。这种爱好已成为习惯,成为她的终身事业。她做起来十分自然,以致凡是知道她的人都不客气地要她帮助,并且认为不值得一提。

玛丝洛娃刚加入政治犯的队伍时,谢基尼娜有点嫌恶她。玛丝洛娃注意到这一点,但后来又发现谢基尼娜竭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待她特别和蔼可亲。这样一位不平凡的人物竟如此和蔼可亲,这使玛丝洛娃深为感动,她就把整颗心都交给她,并且不知不觉接受她的观点,情不自禁地处处模仿她。玛丝洛娃的一片赤忱感动了谢基尼娜,她也就真心喜欢玛丝洛娃了。

这两个女人特别投机,还因为她们对性爱都十分嫌恶。一个憎恨这种感情,因为在这方面尝够了痛苦;另一个虽没有这方面的体验,但认为这是一种辱没人格而难以理解的可憎的事。

谢基尼娜的影响是玛丝洛娃甘心情愿接受的。玛丝洛娃所以愿意接受,是因为她喜欢谢基尼娜。另一种影响来自西蒙松。这种影响的产生是由于西蒙松爱上了玛丝洛娃。

任何人过日子,做事情,总是部分按照自己的思想,部分顺从别人的想法。人过生活在多大程度上按照自己的思想,在多大程度上顺从别人的想法,这是人与人之间的重大区别之一。有些人运用自己的思想往往像做智力游戏那样,把理智当作卸去传动皮带的飞轮,让它任意转动;可是在行动上往往顺从别人的想法,也就是顺从风俗、传统和法律。另一些人却把自己的思想看作一切行动的指针,几乎总是倾听自己理智的要求,顺应这种要求,只偶尔服从别人的决定,而且服从以前先要经过分析批判,看它是否正确。西蒙松就是属于这一类人。不论遇到什么事,他总是理智地反复思考,然后作出决定,一旦作出决定,就坚决实行。

还在中学念书的时候,他就断定父亲做军需官挣来的钱是不义之财。他要父亲把财产还给老百姓,可是父亲不仅不听他的,反而把他痛骂一顿,他就离家出走,从此不用父亲的钱。他断定今天的一切罪恶都是由于老百姓没有受过教育,因此他就离开大学,参加民粹派,到乡下去当教师,大胆的向学生和农民宣传他所认为的正确的东西。

他被捕了,受到审讯。

在法庭上,他公然声明法官无权审问他。法官不理他的话,继续对他进行审讯,他就打定主意不再回答,对他们的问题一概置之不理。他被流放到阿尔汉格尔斯克省。他在那里自己制定了一套教义,来指导自己的一切行动。这种教义认为世间万物都是活的,根本没有死的东西,我们认为死的和无机的一切东西,只不过是我们所无法理解的巨大有机体的组成部分。因此人既是这个巨大有机体的组成部分,就有责任维护这个有机体和所有组成部分的生命。因此他认为杀生是一种犯罪行为:他反对战争,反对死刑,反对屠杀。不仅反对杀害人类,而且反对杀害一切动物。在婚姻问题上,他也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认为生儿育女只是人类的低级职能,人类的高级职能在于为活着的人服务。他用血液里存在吞噬细胞这个事实来证实他的理论。他认为,单身汉相当于吞噬细胞,它们的责任就在于帮助有机体中衰弱有病的部分。自从他确立了这样的理论以后,就一直按照它的生活,尽管年轻的时候也曾沉湎于酒色但他现在认为自己同谢基尼娜一样,是人间的吞噬细胞。

他对玛丝洛娃的爱,并不违背这个理论,因为他的爱情是柏拉图式的,他认为这种爱情不仅不会妨碍他像吞噬细胞那样帮助弱者,而且会更加激励他去这样做。

在解决精神问题上,他有一套自己的辦法,在处理实际问题时,他也大多有自己的方式。他处理各种实际问题都有自己的理论,并定出一套规则:每天应当工作几小时,休息几小时,吃什么东西,穿什么衣服,怎样生炉子,怎样点灯,等等。

虽然如此,西蒙松见到人却非常胆怯和谦逊。但他一旦下了决定,什么也不能拦阻他。

就是这样一个人的爱情对玛丝洛娃的影响特别大。玛丝洛娃凭着女人的敏感很快察觉他在爱她。她想到她居然能在这样一个不平凡的人心里唤起爱情,她的自信心也就提高了。聂赫留朵夫向她求婚是出于宽宏大量和过去的那件事;西蒙松爱的却是今天的她,而且纯粹是因为喜欢她。此外,她觉得西蒙松把她看作一个不平凡的女性,品德特别高尚,跟一般的人不一样。她不太清楚究竟他认为她具有哪些品德,但不管怎样,为了不使他失望,她就竭力把她认为自己具有的最好的品德表现出来。这样也就促使她努力做一个她所能做到的最好的好人。

这种情况早在监狱里就开始了。有一天,政治犯会见探监人,她发觉他那双纯朴善良的深蓝色眼睛,从突出的前额和眉毛下特别执拗地盯住她。早在那时,她就发觉他有点特别,瞅她的神气也有点特别,她还发现他那直立的头发和皱起的眉头显得很严肃,而眼神却像孩子一般纯洁善良,这两种表情竟能同时表现在一张脸上,不能不使人感到惊奇。到了托木斯克后,她被调到政治犯中间来,她又看到了他。尽管他们没有谈过一句话,但是两人对视的目光却表明他们都还认得,而且相互都很尊重。此后他们也没有进行过意义深长的谈话,但玛丝洛娃觉得,有她在场,他说话总是说给她听的,是为她而说的,并且竭力把话说得明白易懂。他们之间的关系特别接近,是从西蒙松跟刑事犯一起步行开始的。

从下城到彼尔姆的这段路上,聂赫留朵夫同玛丝洛娃只见过两次面:一次在下城,在犯人们坐上装有铁丝网的驳船以前;另一次是在彼尔姆的监狱办公室。这两次见面,他发现玛丝洛娃沉默寡言,态度冷淡。聂赫留朵夫问她身体怎样,需要不需要什么东西,她回答时支支吾吾,神色慌张,而且他觉得还带有一种责备的意思,那是以前也有过的。这种阴郁的情绪是由于她遭到了男人的纠缠才出现的,它使聂赫留朵夫感到很烦恼。他担心一路上处在艰苦的条件和淫猥的气氛下,她又会自暴自弃,对生活感到绝望,借烟酒麻醉自己,并对他产生恼恨。但他又无法帮助她,因为在旅途的最初阶段,他一直没有机会同她见面。直到玛丝洛娃被调到政治犯的队伍后,他才相信自己的忧虑毫无根据。不仅如此,聂赫留朵夫每次看见她,都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她内心的变化,而那正好是他所渴望的。在托木斯克第一次见面时,她又变得同出发前一样。她看见他,不皱眉头,也不窘迫,相反,还高高兴兴、神态自若地迎接他,感谢他为她出的力,特别是把她调到她目前所处的人们中间来。

经过两个月的长途跋涉,她内心的变化在外表上也反映出来。她变得又瘦又黑,似乎老了;两鬓和嘴角出现了皱纹,她包了一块头巾,不再让一绺头发飘落到额上。装束也罢,发型也罢,待人接物的态度也罢,再也没有原先那种卖弄风情的味道了。她这种已经发生和还在继续发生的变化使聂赫留朵夫感到特别高兴。

现在他对她产生了另一种感情。这种感情不同于最初诗意洋溢的迷恋,更不同于后来肉体的魅惑,甚至也不同于法庭判决后他决心同她结婚,来履行责任和满足虚荣心的那种心情。他现在纯粹是怜悯和同情她,就像第一次在监狱里同她见面时那样。他去过医院以后,竭力克制对她的嫌恶,原谅她同医士的所谓的暧昧关系(后来知道她是被冤枉的),这种感情曾变得更加强烈。其实这是同一种感情,唯一的区别只在于那时是暂时的,现在却是经常的。现在,他不论想什么事,做什么事,总是满怀怜悯和同情,不仅对她一人,而且对一切人。

这种感情打开了聂赫留朵夫心灵的闸门,使原先找不到出路的爱的洪流滚滚向前,奔向他所遇见的一切人。

聂赫留朵夫觉得自己在这次旅行中一直情绪昂扬,他不由自主地关心和体贴一切人,从马车夫和押解兵起,直到他与之打过交道的典狱长和省长。

在这段时间里,由于玛丝洛娃被调到政治犯的队伍,聂赫留朵夫就有机会接触许多政治犯,先是在政治犯自由地同住一个大牢房的叶卡捷琳堡,后来是在路上又认识了同玛丝洛娃一起走的五个男犯和四个女犯。聂赫留朵夫同被流放的政治犯接近后,对他们的看法完全变了。

自从俄国革命运动开始以来,特别是在三月一日事件以后,聂赫留朵夫对革命者一直没有好感,总是抱着蔑视的态度。他对他们没有好感,首先因为他们采用残酷和秘密的手段反对政府,尤其是采用惨无人道的暗杀,其次因为他们都有一种自命不凡的优越感。通过同他们的接触,他才知道他们常常遭到政府莫须有的迫害,他们这样做是迫不得已的。

不管一般所谓刑事犯遭到多么残酷的折磨,在判刑之前和判刑之后,对待他们多少还讲一点法律。可是对待政治犯,往往连法律的影子都见不到,就像聂赫留朵夫所看到的舒斯托娃一案和后来认识的许多新朋友的案件那样。当局对付他们就像用大网捕鱼:凡是落网的统统拖到岸上,然后拣出他们所需要的大鱼。至于那些小鱼,就无人过问,被弃在岸上活活干死。当局就是这样逮捕了几百名显然没有犯罪而且不可能危害政府的人,把他们送进监狱,一关几年,使他们在狱中得了痨病,发了疯,或者自杀而死。他们所以一直被关在牢里,仅仅是因为缺乏释放的理由,再说,把他们关在就近监狱里也便于提审,可以随时要他们就某个问题作证。这些人即使用政府的观点来看也是无罪的,但他们的命运却取决于宪兵队长、警官、密探、检察官、法官、省长和大臣等人的脾气、他们的忙闲和情绪。这些官僚往往由于闲得无聊或者存心表功,大肆逮捕,然后根据他们的心情或者上司的情绪,把逮捕的人投入监狱或者释放。至于更高的上级长官,那也要看他有没有立功的要求,或者同大臣的关系如何,才能决定把被捕的人员流放到天涯海角,还是关进单身牢房,或者判处流放、苦役、死刑。但只要有个贵夫人来求情,他们就可以获得释放。

人家用暴力对付他们,他们自然也只能用同样的手段还击。军人通常总是受社会舆论的影响,把他们的血腥罪行掩盖起来,还说是立了不朽的功勋。同样,政治犯总是受到他们团体舆论的影响,他们冒着丧失自由、生命和人世一切宝贵东西的危险,开展残酷的活动。在他们看来,这不仅不是罪恶,而且还是英勇的行为。这就向聂赫留朵夫说明一种奇怪的现象,为什么一些天性温良的人,原来非但不忍心伤害随便什么生物,而且不忍心看到它们受苦,现在却能若无其事地动手杀人。他们几乎个个都认为,在一定情况下,以杀人作为手段,来自卫和达到全民幸福这一崇高目标是合法的,正当的。他们认为他们的事业十分崇高,因此自视也很高,其实那是政府很重视他们,对他们实行残酷惩罚的结果。是的,为了能承受他们所承受的苦難,他们非自视很高不可。

聂赫留朵夫同他们接近,对他们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深信他们并不像有些人所想的那样是十足的坏蛋,也不像另一些人所想的那样是十足的英雄,而是些普普通通的人,其中有好人,有坏人,也有不好不坏的人,同任何地方的人一样。有些人成为革命者,因为真心认为自己有责任同现存的恶势力进行斗争。但有些人选择革命活动只是出于虚荣心。不过多数人倾向革命,却是出于聂赫留朵夫在战争中熟悉的那种冒险和玩命的愿望,那是一般精力充沛的青年都具有的。他们比一般人优越的地方,在于他们的道德标准高于公认的道德标准。他们不仅要求清心寡欲、艰苦朴素、真诚老实、大公无私,而且能为共同事业随时牺牲一切,直至献出生命。就因为这个缘故,在这些人中间,凡是水平高的,往往成为德行高超的典范;凡是水平低的,往往弄虚作假,装腔作势,同时又刚愎自用,高傲自大。因此聂赫留朵夫对有些新朋友不仅满怀敬意,而且衷心热爱,可是对有些新朋友则敬而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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