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八大山人写意花鸟画风格的成因

刘意轩（贵州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八大山人，姓朱名耷，是明代皇室后裔。明清朝代更替之际他才十九岁，又遇父亲去世，沉重的打击使得本该年轻有为的八大山人无可奈何，随后开始一生漫长的创作生涯。

一、绘画风格

（一）构图极简

八大山人画面中有很多极简式构图，但画面蕴含内容丰富。他的许多画作，都是在一张巨大的宣纸上画着一条双眼泛白的鱼或孤单的禽鸟。《孤禽图》构图布局凸显了鸟儿的孤独，在这幅图的正下方，有一只鸟儿正直立着，中间是一片空白，只有右上方有一个印章。他常常使用细小的形象来衬托出大块空白。这样既能给人以形式的美感，又能给人以无限的想象力，而达到意象和具象的结合。

（二）笔墨精炼

八大山人喜爱运用笔墨以达到写字的舒缓之感。《山水花鸟图》册页之一（见图1）画面简洁，图中只有一只小鸡，用浓墨画出物体的形状然后以淡色的墨汁将其结合起来，形成一幅若有若无的、缥缈的意蕴。笔墨看似随意，实则精炼地把主观情绪都灌注进去。

图1 《山水花鸟图》册页之一《小鸡》（图片来源：360个人图书馆）

（三）造型怪异

八大山人的画作中的造型大多怪异冷峻但非常逼真。这些图像是他通过精炼归纳而成的艺术意象。虽然神态夸张，但寥寥数笔间便可勾勒禽鸟最真实的姿态。如1693年，八大山人 68 岁所作的《八哥》。八哥的眼睛、嘴、爪都用细密的线条画勾勒，头部和躯干浓墨渲染形状。“青天白眼”看似怪异丑陋，实则寄托着难以诉说的情怀。除“白眼向天”，八大山人所画的小鸟形象还有些如同睡着了一般，紧闭眼睛，圆形框中一条细线宛如闭目沉思，挺着肚子的鸟却垂头闭眼，似乎在表达着自己心中积压的种种苦闷，一副无视外界世俗纷扰的孤傲神态，流露出一种隐忍无奈的情绪（如图2）。这不仅是八大山人独特的刻画方式也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

图2 《鸟石图》（图片来源：凤凰网）

二、绘画风格的转变

八大山人的艺术创作大体可分成三个阶段，即萌芽期、突破期、成熟期。

八大山人早期的画法是从明代名家中学习来的，在花鸟绘画中对传统的文人绘画观念进行延续。他常常用简单的几何造型，引起观者注意。《藤月图》中，月亮只露出了小角，画面被放大，描绘不完整的形象反而让观者的思绪随着画面浮想联翩，憧憬画面外的景色。藤条枝干的末端未作表现，却感受到藤条向外延伸的动势。在这一时期处于临摹、塑形期，构图上虽有了基本雏形，但功夫未到。“八大山人”这个称呼在他晚年后一直沿用，绘画内容的题材更为广泛，绘画的形象特征更为奇怪。《古梅图》是八大山人花鸟画突破时期的代表作，整个画面渗透出苍劲有力、孤绝冷冽之感。虽已经历了数十年的更迭，他还是舍不得故国，只能在纸笔间流露孤寂的心情。

17 世纪末，八大山人将积郁已久的情绪完全释放，全身心投入艺术创作。成熟期最值得品味的是对于画中空白部分的精妙布置，《孤禽图》中，空白的纸面上只用了寥寥数笔染成的一只禽鸟。这时，所表现的已不只是原来的鸟儿，零星几笔落于纸上却暗示着他内心长久积压的愤怒之情，以及对生活不满的孤寂之意。

三、风格成因

（一）孤独精神

宗白华曾说：“艺术家以心灵映射万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现的是主观的生命情调和客观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这灵境就是构成艺术的意境。”八大山人的孤独精神也是一种强大的生活压力，在寂寞中蕴涵着创作的力量。八大山人最爱营造寂寞而又充满危险的景象，给人无畏的感觉。八大山人的作品经常采用的是枯树、孤鸟、孤峰、孤雁、孤鹤等。这些形象不仅是文人画家常用的题材，还是八大山人对生命的感悟与人生思考。

《孤禽图》（如图3）中画面简易至极别无他物，只有一只鸟站在细长的树枝上，处境危险但并未让人感到畏惧，沉稳苍劲的笔墨反而给人无形的力量。摇摇欲坠单脚站立的孤鸟仿佛在暗示着他小心翼翼却又坚忍不拔的一生。

图3 《孤禽图》（图片来源：搜狐网）

《竹石图》（见图4）为八大山人晚年的作品，画面一峰独立。峰底部几片竹叶散落，山峰的主体用墨笔砸出来的，给人巍峨之感。在八大山人的创作中，呈现出一座独立的山峰，反映出八大山人的超然寂寞。那种浓浓的生机和不容亵渎的气质震撼着观画者的灵魂，具有一种无法抵挡的活力。

图4 《竹石图》（图片来源：百度百家号）

八大山人刻有一方龟形方印，由“三月十九日”几字变形重组，他在落款时常把“八大”串联为“哭”，把“山人”串联成“笑”（如图5），以此表明他的心情如画押一样“哭之笑之”啼笑皆非，既是哭泣也是微笑。

图5 “八大山人”画押（图片来源：花瓣网）

（二）哲学思想

八大山人独特的自身条件和社会背景，迫使其不能轻易地表露真情，他采取了婉转、隐晦地表达方式宣泄情隐忍的情感和语言。

饶宇朴，八大山人的好友，在《个人小像》中写道：“个山綮公，豫章王孙贞吉先生四世孙也，少为进士业，试辄冠其侪偶。里中耆硕，莫不燥然称之。”正是在这种思维与大环境的熏陶下，八大山人的美学情操与价值取向深受其影响。八大山人不是单从表面上来师法，而是从其内心本质师法自然。《墨梅图》（如图6）用笔虚实相间，浓重的墨色勾勒枝头盛开的梅花。枝干从右下方向上延伸，中间曲折向左上方生长，在末端又向右落笔，形成S 状。独特的构图体现了八大山人不只是简单的外师造化，而是身心与自然的合一。中国画的空灵并非像西方油画以洞察为基础，而以“计白当黑” “虚实相生”为基础。在八大的《游鱼图轴》中，用极简线条勾勒的鱼是画面中唯一“有”的形，大片的留白则代表着“无”。画面中的空白体现着一种虚空的美，这不仅是八大山人情绪的展示，也是能使后人于此满足对于画面背后秘密的思考与想象。八大山人的艺术作品中的空灵并不是简单依靠视觉上寥寥几笔的冲击，更多是画面中迸发着情感的“空”。八大山人将“空”与笔尖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鸟相结合，注入隐晦的情感与奋发鲜活的生命力。

图6 《墨梅图》（图片来源：360个人图书馆）

（三）习古人之风

从风格上看，八大山人借鉴了沈周、青藤白阳，从笔触上看他早年模仿沈周和陈淳的高雅画风，加之对徐渭的狂野之道的领悟，从而创造了一种新的艺术。其将性情中的“野”与绘画融合，并将其玩世不恭的一面贯彻和传承下去。徐渭的《墨葡萄》中，一串又一串的葡萄从枝条和藤条里钻了出来，在画的右侧摇曳生姿，用笔奔放，用色丰富，不屈的生机在画面上迸发。再品《葡萄图轴》，同样拥有一种直逼人内心的气势和广袤兴荣的生机，但缺少了几丝欢快多了几分笨重，在摇曳的树叶中，能看到一种紧张的舒展，展现了经历磨难后仍不屈不挠的个性。八大山人在研究古代书画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特别是以青藤白阳两位大师的优雅和大写意为学习摹本，更是将自己的思绪和生活情绪融合在一起，以形抒发，以形传神。

（四）游走于民间

关于八大山人花鸟画的师承问题，有人认为来源于宋元两代，有人认为承袭明代各家，也有研究者将目光投向了民间艺术。《青花鱼藻纹盘》与八大山人《安晚册》之三《鳜鱼图》中的鱼都是侧面独眼的形象，白眼朝天，重墨点睛，但眼神幽怨绝，鱼眼睛都怒目圆睁似乎找不到目标物体无法对焦。民间瓷器的纹样图案大部分是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花鸟鱼虫等，有的将锦鸡、野鸭、游鱼等动物形象精雕细琢，甚至毛发和鳞片都精心刻画，有的将牡丹、芭蕉、鱼虫等两笔涂抹作出，留下大量空白或填充于整个画面。八大山人花鸟画作品中的造型、纹样、创作手法都与瓷器上的花鸟画存在着惊人的相似性。

四、对后世花鸟画的影响

（一）对近代花鸟画——吴昌硕的影响

吴昌硕临摹《八大山人石涛合册》，其中两幅图可以看到吴昌硕在八大的画中寻找灵感。吴昌硕在禽鸟的造型上学习八大山人。他运用墨水浓淡干湿的变化处理物体的形态，细线勾勒的单足立于地，使主体的造型更加立体。孤鸟青天白眼和闭目思考的冷峻形象更体现出他对于八大山人绘画风格的喜爱。

（二）对现代花鸟画——潘天寿的影响

潘天寿初学写意花鸟画师从于吴昌硕，后来学习八大山人，他的很多作品中都可以渗透着八大山人极简又怪异的风格。潘天寿所临摹《杂画册》之五《鱼》就可以体味出八大山人风格中的简。描绘的鱼眼睛被简化为两点，鱼的身体甚至未着墨色，而是用简单几笔挥洒纸间，让水中的鱼游走的极具动感。潘天寿对八大山人的学习不是停留在简单的模仿阶段，而是深入其中把八大山人式构图发展到了极致，将中国写意花鸟画发展到一个新的层面。

（三）对当代花鸟画的启示

一批个性鲜明的花鸟画家正随着时代的更替发展逐步走进中国绘画界的新视野，通过不同的表现形式拓展花鸟画的新内涵。但是也存在着一些画家只片面追求视觉的效果，无法将中国传统写意花鸟那种以情感人、以书代画的氛围展示。传统的写意花鸟画应如何在当今达到传承与创新的合一？

书与画的完美结合将笔墨情趣加以升华。“笔墨当随时代”，绘画如镜子般反射着时代的精神风貌。社会对艺术的追求不断发生改变，多元多样的观念和技法共同推动着艺术的各个方面走向成熟。但花鸟画艺术无论在如何发展创新，都不能脱离民族文化的大背景。“艺术的现代化是建立在民族的思想文化和审美观念的基础之上的，无视艺术民族性的存在谈发展，背离民族思想文化讲现代化，都没有意义。”当人们苦苦寻觅花鸟画现代化创新的方式时不妨反躬自问，发散思维的同时也在前人的巨作中寻找不同的视角，在民族传统文化的基础上推动中国艺术的发展。

五、结语

八大山人能在艺术领域获得巨大成就，探其艺术成就主要归因有四个方面。一是心境感受的变化。内心境遇的变化时刻影响着他的创作心理。二是哲学思想的影响。经历与修行不仅改变了八大山人面对人生的态度，他也在绘画中暗示着自己对于生命的哲学思考。三是前人的模仿，通过对董源、徐渭、陈淳等作品的临摹和启迪领会。四是游于民间的生活积累，使他“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最终形独特的艺术风格，在明末清初乃至中国画坛上独领风骚。

八大山人的作品是中国水墨写意开创性之作，并与自己的生命体悟交融。如今人们已经生活在一个更加文明化的时代，面对需要认真分析才能加以解决的问题时，已不必再用八大山人“怪诞”的方式去表现。但八大山人对于美术的执着和追求，却是留给后人最有价值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