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姣(汉江师范学院)
忻东旺是中国现当代写实油画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画家,他的作品以人物的肖像写生为主,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些特征带入油画创作中,进行民族性探索。把西方油画与中国文化相结合,以线造型、随类赋彩、弱化体积,呈现出一种特有的东方意蕴。“东方”是指具有东方特点的事物(如民族、文艺或风俗),“意蕴”主要是指作品里面渗透出来的理性内涵,具有含蓄性、多义性等特点。本文中的“东方意蕴”立意于中国艺术家在艺术作品中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艺术表现。通过朴实的本土生活、东方美学的笔意精神、传承与融合三个方面研究忻东旺的静物画和人物画,寻找忻东旺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与融合。
忻东旺(1963—2014 年)出生在20 世纪60 年代,歌颂劳动人民的宣传画、红光亮的美术作品、家家门上的年画等,对农村的美术氛围影响很大,对忻东旺也产生了审美性的熏陶,使他在童年时期就对绘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父亲给他买了人生第一本绘画“宝典”《农村美术实用手册》,他开始初步接触美术的基础知识和绘画手法。1980 年,他到内蒙古化德县文化馆进行了几个月的绘画学习后回乡自学绘画并兼做民间画匠,靠画“炕围子”(陕北窑洞、房屋住室里炕墙周边的一种绘画装饰图案)维持生计。
1986 年,忻东旺被山西晋中师专艺术系录取,开始了正规的美术训练。但是两年对油画的学习并不充足,于是他又学习安德鲁·怀斯的水彩画径。1989年第六届全国新人新作展展出了他的《四月》等六幅水彩画,成为他一个重要的转折点。1990 年破格调入山西师范大学艺术系任教,自此他的艺术生涯才刚刚开始。任教期间他在央美进修,使他对绘画的认识和理解有了一个飞跃,也让他重新思考创作的方向,并以作品《诚城》开启了对于农民的关注,也让忻东旺开始小有名气。2004 年,忻东旺回到家乡创作了一批人物写生作品,促成了忻东旺的第一次个展— —村民列传,经过在中国美术馆和上海美术馆的展览,赢得了很好的社会反响。
忻东旺的作品大体可以分为三个方向,人物、静物和风景。人物是忻东旺一生中画得最多的题材,也是主要的创作方向,其主要分为三个阶段:初探阶段(1963—1994 年),在题材和媒介上进行探索,以水彩画为主;成熟阶段(1995—2008 年),找到了绘画的方向——关注农民,由几何块的照片创作延伸到追求色彩的写生创作,以农民的形象表达人物的精神面貌;民族化探索阶段(2009—2014 年),适当地夸张变形,以中国传统文化融入画面,追求中国式的艺术本真精神。
忻东旺的静物画也是他作品中比较重要的一部分,以白菜、桃子、石榴为题材的作品较多,白菜是忻东旺反复画得最多的,售价最高的作品也是一幅《白菜》,拍卖到517500 元。桃子是忻东旺静物画数量次之的选材,吸收中国花鸟画的构图方法,进行留白、勾线、弱化体积。风景作品数量相对较少,主要集中在初期阶段运用几何块状形式创作的一批作品和后期追求中国式艺术本真精神创作的一批作品。
随着西方绘画的传入和美术浪潮推动,东西方文化进行了交流与碰撞,造就了一批带有民族性特色的艺术家,像林风眠水墨画中的光感运用,吴冠中把水墨的点线面带入油画中,常玉融合了中国笔墨的概括力和西方现代绘画的表现力等。他们把中国传统绘画中气韵、线条等与西方绘画的光影、体积、透视等的理性的追求融合在一起,产生了具有“东方意蕴”的民族性绘画。忻东旺作品明显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融合了传统水墨的以线造型进行轮廓线的处理方法,以及东方美学的色彩方式,强化固有色,弱化体积,适当留白,抓住人物情感的表现,追求中国式的艺术本真精神,体现出写实油画的东方意蕴。
1.平凡而有意味的果蔬
静物画是忻东旺绘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常以生活中平凡的果蔬作为描绘对象,如白菜、桃子、石榴等。通过反复的写生,进行系列性的表现,去体现朴素的生命力量。
大白菜是农村生活最常见的一种蔬菜,俗称“百姓之菜”,是中国特有的蔬菜品种,价格低廉,四时常见,与百姓的生活紧不可分,是画家诗人常表现的素材之一。除此之外,中国一直有谐音的传统,像白菜谐音“百财”“摆财”等,又通过工艺品玉雕来呈现。忻东旺关于《白菜》系列的绘画非常多,比如2012 年的《白菜》系列,很多作品都是以双白菜出现在画面里,每一张构图都很饱满,让白菜占据了整个画面,通过固有色的干净体现,让白菜的朴素发挥到极致。从白菜的根部到叶脉,忻东旺运用连续性的线条贯穿到底,一气呵成的结构性用笔,把白菜的水分都流露在颜料之下,浓密的绿色叶子把白菜的精神散发得淋漓尽致。
桃子是中国的原生水果,在中国文化中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独特的象征意义,早在几千年前,中国文化就已经出现了与桃子有关的意象。文学方面,有《诗经》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在生活中,用“人面桃花相映红”比喻女子的面容美丽动人。桃子是从上到下进入人民生活的水果之一,是中国传统文化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忻东旺的作品显然受到了传统文化的影响,作品《石仙贺寿》《寿桃》等从作品的名称就可看出桃子的文化体现。在2012 年《桃子》系列的绘画中,不过多地描绘体积、空间等,而是强调桃子的固有色,色彩明亮鲜艳,突出本身的美感,体现出取之于自然、敬畏自然的精神。
石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吉祥之物,因其形态饱满,颗粒繁多且晶莹剔透,在唐宋时期就有象征着多子多福的吉祥寓意。它的红彤彤的颜色,与中华文化的象征色“中国红”相对应,素有“九州神果”之称。忻东旺笔下的《石榴》系列,画面构图饱满,色彩明艳,且有半个石榴的形态,把石榴饱满的果实颗粒显现出来,搭配原生态的枝叶,使画中的石榴看起来生命力更加旺盛。
除此之外,忻东旺还创作了《柿子》《椰子》《梨》《莲藕》等作品,取材当中都融入了传统文化的影响,选择平凡却具有文化意味的果蔬,表现朴实的本土生活和平凡的生命,体现出一种中国特有的东方意蕴。
2.人物的精神表达
忻东旺从民间画匠起步,历尽艰辛,使他更能观察和感受到平凡人的情感体现,所以他选择民工来表现人物的精神。
早期用水彩表现农村的生活,有描绘小男孩独自放羊的《根儿》、表现童年玩石子纯真面貌的《对弈》、收获时节躺在麦秸垛上午睡的《晌》,分别从不同侧面去表现平凡的生活情节,给观众创造了一种细腻的情感表现。
1995 年忻东旺的作品《诚城》以一种集体出走的方式描绘城市的人物,表现“城市化”的时代文化,传达当下人们对都市生活的迷茫。对经济改善的希望与本真。《明天,多云转晴》描绘了车站中几个民工不同的状态,有的静静地张望着,有的安静地睡觉,有的困顿地抽着烟,有的低头思考着,忻东旺用写实的手法,刻画了朴素的衣着下一张张淳朴憨厚的脸庞,并创造性地用刮刀塑造大大小小的方块肌理,像是民工抹的水泥墙。在后期写生创作中,除了民工,忻东旺还画了家乡的村民、少数民族、学生、门卫等各色平凡人物,把几何块的用笔调整为以线造型、弱化体积的表现方式,主要代表作品有《倾斜的地平线》《汉地行》等。由此可见,忻东旺真正做到了对以民工为代表的人物有比较深刻的认知,并且把手法运用与作品表达进行了完美的适配,更好地折射人物的精神面貌。
1.以线造型
以线造型是中国传统的一种绘画手法,也是中国传统绘画长期以来沿用的一个重要的标准,即通过线条的极致运用去体现物象的形体结构。中国对于“线”的研究和书法是密不可分的,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叙画之源流》中说“书画同体而未分,象制肇始而犹略”。是以书画同源。而书法则在苏轼《论书》中讲“神,气,骨,血,肉,五者阕一”。骨、血、肉都是构成生物体生命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神、气则是生命体现的精神状态。同样运用在绘画中,南齐谢赫用“骨法用笔”来说明线的“骨法”。西方绘画也讲以线造型,但是用线来界定形体的轮廓结构,服务于光影、体积、空间等造型,这是由西方的文化和习惯决定的。西方用线是服务于空间和体积的,也就是说即便最后没有线的存在,其造型也不会受到重大影响,绘画形状的构架依然能够成立,这与中国画的线在画面中起的作用有着本质的区别。
忻东旺从小就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很感兴趣,在山西任教期间,曾多次前往永乐宫研究和临摹壁画,永乐宫壁画是以高超的线条勾画而举世闻名的,画中线条浑圆有力、笔底坚实、行笔一气呵成。忻东旺对永乐宫壁画的圆润形态很感兴趣,把这种用线方式加入到创作中,他用黑色的线打底,以粗细均匀的线条一气呵成地勾勒出人物的形态,线条圆润光滑、体积饱满、结构明确、形态准确,并且在后期上色保留了黑线。这区别于西方油画的作画方式,西方油画在起行阶段主要是以熟褐色打底,便于后期作画的修改与融合,线条以细线为主,表现人物的形状、体积和结构,服务于光影、体积和空间。
在忻东旺的作品《父子兵》中,父亲的衣服与背景同色,使衣服只剩下线的构成,一气呵成的中国式线描圆润生动,在粗细结构的变化中表现出人物的体积和空间。另外在五官的后期塑造中保留了对于线的运用,更像是中国画的工笔方式,在线描的基础上进行染色。忻东旺笔下的人物面部造型丰满,轮廓清晰圆润,肌肉表情明确夸张、形象生动,尤其是鼻子的用线,带动着整个面部的形态和体积。由此可见,忻东旺的“线”继承并发扬了中国白描技法,并与油画结合创作后,形成一种东方美学的笔意精神。
2.随类赋彩
随类赋彩是谢赫在《古画品录》中提出的设色方法,意为画家根据所描绘的不同对象而赋以不同的色彩。在《中国画论史》中说:“既要按照不同的对象塑造它们的形象,又要按照不同的对象表现它们的色彩。”忻东旺的画中对于色彩的处理与西画不同,减弱了环境色的作用,增强固有色的表现,并且不是按照同一种用色习惯进行绘画,而是根据不同的物象需要进行调整。比如在静物画中对于《白菜》的画法与《桃子》不同,《白菜》采用的是纯粹的白和绿,让整个物体干净舒爽,对应传统文化中对于白菜的“清白”,并且用暖色的衬布进行衬托,更能体现白色的特征。而在《桃子》中甚至略去一部分的衬布和背景,用明亮的色彩和细致入微的颜色变化突出桃子的娇艳,用点状的肌理感表现桃子的质感,使桃子的生命感更加淋漓尽致,对应“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在忻东旺的人物画中,以2012 年的两幅作品《古玩》和《戒》来看,不同的人物形象,忻东旺会赋予不同的表现手法。《古玩》中用色光滑纯粹,线条圆润,尤其是右边人物的脸部几乎是用一个红色铺满,通过勾线展现五官,以简单的色块和笔法突出古玩商人的圆滑气质。《戒》则用色丰富,面部增加肌理感和冷暖色的对比,以干笔表现人物的粗糙。
3.弱化体积
中国绘画在很长的阶段不刻意强调体积,这是由中国的文化决定的,忻东旺的绘画抓住了中国人与西方人特征的不同,并没有以传统学院派的油画手法表现中国人,而是取传统文化的精华,在画面中舍去对于体积空间的加强,有意地弱化体积,适当留白,表现神韵,强调人物纯粹的情感表现。作品《少年》中,人物的五官都是用勾线的方式呈现,没有太多暗部的表现,使肤色更加纯粹。眼睛通过硬线把中国人“丹凤眼”的神态表现得淋漓尽致,手的刻画基本上是固有色与勾线结合,使黄种人的肤色特征更加明显,手部语言更加明确。衣服也弱化了体积,用以线代面的方式表现,并且把左边人物的白色衣领用纯白色填充,使整个画面疏密有佳。
在作品《石榴》中,背景是一整块灰色,没有任何空间体积,三个石榴也没有影子,刻意不追求明暗关系,把石榴明亮鲜艳的外表直接表现在画面中,更能直观地感受到石榴的魅力。清脆的枝叶在画面中立起来,像是刚从树上掉下来一样,让人充满想象。忻东旺在作品中弱化体积,减少明暗的空间关系,甚至进行平涂,对画面进行有选择性的省略,帮助丰富想象,使观者有更好的理解,有缺憾的完整,有瑕疵的真实,体现“笔不周而意周”。
1.对民间美术的借鉴和运用
传统的民间美术主要是指由民间艺人创作并广为流行的美术,如年画、炕围画等,这些艺术类型都有各自的特征,比如年画色调鲜明,人物体态饱满,以矮胖为主,较为喜庆。忻东旺的人物画中明显有年画的特点,红色的脸蛋和脸上肆意的笑容,散发着一种喜庆的气氛,适当的夸张变形,使人物有种矮胖的状态,更加突出小人物精神。如作品《灿烂》中的人物,明显头大身短,且肤色采用了年画的常用色——紫红色,与人物衣服的绿色形成强烈的对比,形成一种喜庆的脸庞。
炕围画色彩明亮艳丽,主体突出,写实性强,以勾线上色作为主要手法,且常用补色,形成一种强烈的装饰感。忻东旺早期以绘炕围画为生,在他的作品中经常使用补色关系,用明亮艳丽的色彩增加画面的视觉表达。作品《走神儿》中模特的重色衣服后面有一块颜色鲜艳的绿色衬布,旁边是一个红色的洗脸盆,形成鲜亮的补色关系;脸部的紫红色与衣领的绿色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使整个画面色彩鲜亮,打破了沉闷。
忻东旺 《白菜》
我们还可以看到他经常他把中国传统文化的元素(石像、木雕、雕花窗等)运用在静物画和人物画中。像作品《石仙贺寿》中在“仙桃”旁边安排了三个陶俑石仙,用一种静物写生的方式把传统文化中的故事性通过重组呈现,表现了桃文化在中国特有的韵味和意义,同时增加了画面的趣味性和可读性。在作品《古玩》中加入了木雕,营造了一种中国古玩文化的浓厚氛围。《穿纱裙的女孩》把太师椅这种中国传统家具并入画面,表现了中国人对于实木家具的独特情节,增强了东方的韵味,表现了文化所特有的魅力。
2.变革中的时代精神
忻东旺一生都围绕着生活中的人物作画,通过写实的方式记录着人物的外在穿着和精神面貌的变化,体现着变革中的时代精神。早期的水彩画《回声》、《晌》等表现农村的至真至纯,记录了20 世纪80 年代农村平静的田园生活。随着人口的增长和工业用地的增多,农村人口纷纷前往城市打工,于是“民工潮”引起了忻东旺的注意,作品《诚城》《明天晴转多云》真实地描绘了农民进城打工时的情形,真实地记录了生活的变迁。随着生活水平的日益提升,底层人民的生活基本上要被忘却了,于是忻东旺进行了两次回乡写生,通过对家乡人民的了解和呈现,记录着土地上所散发的阵阵气息以及新时代农村生活的新面貌。随后通过《装修》《早点》《消夏》等作品对市井生活的描绘,记录着城市边缘人群日常的生活状态。从1995 年的《诚城》到2012 年的《气质》,忻东旺笔下的人物一直在发生着变化,他用写实的方式展现着生活本有的味道,表达着最朴实的情感和脸庞,并且把人物内心的情感变化都流露在画面中,把时代精神的变革真实地记录下来。
综上所述,忻东旺的绘画源自对生活的感悟和文化的感悟,并没有对学院派的手法进行照搬式的学习,而是主动思考,把血液中的文化之根与生活的情感触动融合在一起,折中东西方的绘画方法,寻找到属于自己的艺术表达方式,呈现出一种东方人所特有的意蕴表达。生活的感悟是艺术的魂,它基于情感;文化感悟是作品的根,它增加内涵,二者缺一不可,都是艺术创作者需要的综合素养。油画在中国的土地上发展了几百年,对于文化的传承与融合还远远不够,中国油画的民族性探索还需要当代新的艺术家立足于现实,基于生活,发扬优秀传统文化,继续探索出一条真正的中国油画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