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少妮
(陕西师范大学中国西部边疆研究院 陕西西安 710062)
灾疫研究①的广度不止于气象、地质原因带来的自然灾害,还包括对人类生存环境造成破坏的社会事件等,灾害史在起步之初就将瘟疫、战争等灾难列入研讨范围。中国灾害史研究由自然学科引领,起步于20世纪初,针对世纪末全球高发的自然灾害,“国际减轻自然灾害十年”逐渐加入了诸如历史学、社会学等人文社科领域的新视角,灾害研究引领学科逐渐由自然科学转向史学。中国灾害史研究于世纪之交出现高潮,涌现出大批高质量的研究著述和理论方法,形成了一批专业的研究基地。西藏地处我国西南高地,亦属灾疫高发频发地带,而通观各类灾害研究大典,西藏总处于缺位状态,这是地区灾疫研究迟滞带来的影响。
从已有研究成果看,西藏现存灾疫统计数据主要集中于各类长时段或全域性灾害通史中。综合统计自然和人文两大学科研究成果,亦有100余篇期刊论文,10余篇学位论文,但多数为地震地质类研究成果。自然学科主要以气象学、地质学等为基础,以防灾减灾为目标,依靠灾害数据模型分析近几十年内西藏地区灾害成因、规律和防灾方法等;而以历史学为主导的人文学科西藏灾疫史研究著述,则以剖析历史上灾疫发生的环境、宗教政治等影响因素为主。理论上讲,两者间虽可相互弥补,却并未真正融合。
20 世纪80 至90 年代之间西藏多部门联合汇编了大量灾害档案,这些档案的出版为后期西藏灾疫史研究奠定了基础,同时也涌现出一批以此档案为基础的研究著述。较早出版的《西藏地震史料汇编》[1]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国务院批示各地整理地震历史资料的成果,这套档案收录从唐代642年至1980年之间的624次地震概况,填补了西藏地震历史档案的空缺。此后西藏自治区历史档案馆等分批以藏、汉文出版了“西藏地方历史档案丛书”,这套丛书包括:《灾异志·雪灾篇》[2](藏文本《རང་བྱུང་གནནོད་འཚཚེ་གངས་སྐྱོནོན་སྐོནོར》于 1987 年出版);《灾异志·水灾篇》[3](藏文本《རང་བྱུང་གནནོད་འཚཚེ་ཆུ་སྐྱོནོན་སྐོནོར》于 1987 年出版);《灾异志·雹霜虫灾篇》[4](藏文本分为《རང་བྱུང་གནནོད་འཚཚེ་སསེར་སྐྱོནོན་སྐོནོར(灾异志·雹灾)》;《རང་བྱུང་གནནོད་འཚཚེ་སྣ་ཚཚོགས་སྐོནོར(灾异志·各种灾)》均 于 1987 年出版)和《བོནོད་ས ་ག ན ས་ཀྱིཡི་ལོནོ་ རྒྱུས་ཡིཡིག ་ ཚ ག ས་དཔེསེ་ ཚཚོག ས་ལོས་རང་བྱུང་གནནོད་འཚཚེ་ས་ཡིནོམ་སྐོནོར(灾异志·地震篇)》[5]。这套丛书根据灾害类型汇编整理了清中期至20世纪60年代之前噶厦政府档案中的灾害记录。在此档案基础上西藏自治区档案馆又于2015年重新出版藏文本《西藏地震史料档案选编》[6]和《西藏自然灾害档案史料选编(上下册)》[7],在原灾害档案上校正增添了部分史料。
以上档案汇编已经基本囊括了西藏灾害的不同类型,是迄今比较全面的西藏分类灾害档案文献,这在整个中国灾疫区域性研究中尚属起步早的汇编。然而,比较遗憾的是噶厦灾害档案关于疫病记载几乎缺失,这也是西藏疫病研究著述寥寥的主要原因。此外,一方面,因西藏地处边疆而缺乏“正史视角”的系统关注和详细数据记载,致使档案汇编除地震外主要集中于清代以降;另一方面,西藏灾害记载分别散落于不同语言类型的档案史料、地方志和传教士游记等资料中,要完整收录西藏灾害大数据则需要大量翻阅各类型档案和资料,这也为西藏灾疫相关问题系统拓展与深入研究增添了难度。
西藏灾疫研究专著数量明显单薄,已出版的专著多为气象通志类,且缺乏灾害理论总结和社会结构剖析。从灾疫研究参与学者和已发表的论文数量上来看也远不及其他地域那样乐观。自20世纪80 年代“西藏地方档案丛书”出版伊始,就已经有学者发现了灾害这个史学研究新视角,围绕灾害展开探讨,应该说,西藏灾疫史研究起点颇高。
综述西藏灾疫研究成果,起步之初运用学科优势探索且成果较丰硕的有:中国科学院地理学研究所、四川省地震局、西藏气象台等单位的自然科学研究领域学者;以及使用档案资料以史学视角开展研究的专家,包括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华南农业大学、四川大学等机构的学者。起点高却未充分发展,参与学者多却依旧滞后,形成这种研究现状的原因需要梳理其研究成果和发展脉络,探索西藏灾疫研究滞后的影响因素。
1、西藏气象志书类
西藏自治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西藏自治区志·气象志》[8]是一部专业性较强的气象志书,收录了部分历史上西藏受灾条目和气象谚语等;张玉初主编的《西藏江河志·洪灾录》[9]概述西藏地区水文水利发展,并引用噶厦档案中部分洪灾史料支撑西藏地区水利变迁历史;林芝气象局主编《西藏林芝地区气象志》[10]为献礼西藏林芝地区气象事业发展六十年而编纂,部分记载了林芝地区的气象灾害;刘光轩主编《中国气象灾害大典·西藏卷》[11]是一套按行政区域划分的灾害通史类著作,共包括32卷,也是唯一一部以“灾害”命名的专著,按灾种比较全面记载了发生在西藏地区历史上和近现代的灾害;尼玛次仁编著《西藏民间气象谚语》(藏文本)[12]收集了古代西藏人民对抗自然灾害的智慧凝结。
西藏地区气象志书侧重“志”,分条目梳理和记载历史上发生在西藏地区的部分灾害,气象志书仍将灾害看作是不可互动的社会背景板,仍重视因“气象”原因形成的灾害自然属性,而忽略了因短时天灾产生的人文社会属性的“荒”和“祸”,因而气象志书与真正意义的“灾疫”研究专著仍保持着距离。
2、灾疫史研究硕博论文
如果说西藏灾疫研究专著依然缺位,那么数量不多的硕博论文还值得一提。李钢的博士论文《历史时期中国蝗灾记录特征及其环境意义集成研究》[13]将西藏地区作为论文主要章节,探讨历史上各地蝗灾与环境发展变化的关系。周晶的博士论文《20 世纪前半叶西藏社会生活状态研究(1900-1959)》[14],分析西藏社会各阶层在激烈变革时代从物质生活到精神状态的转变,虽然没有以灾害为关键词展开研究,但她将灾害视为导致西藏社会转变的因素之一;且于博士期间撰写了多篇灾害史研究论文②。曲珍的硕士论文《西藏地区自然灾害系统脆弱性分析》[15]是比较典型分析自然灾害的论文,探析了西藏灾害形成原因和致灾因子等,并提出了防灾对策性建议。孙巍的硕士论文《西藏自治区自然灾害事件应急管理法律制度研究》[16]从法律角度研究西藏地区灾害的应对管理。米婷的硕士论文《清代西藏蠲恤政策研究》[17]和罗睿的硕士论文《元明中央政府对藏区赈济述论》[18]则是相对比较典型的西藏荒政研究成果。之所以将西藏灾疫研究硕博论文单独罗列,是为了与21 世纪蓬勃发展的中国灾害史研究形成对照;在各高校或研究机构已成立灾害史研究基地之时,西藏十余年来的灾疫研究依然后继乏人。
3、灾疫史研究论文成果
灾疫论文研究成果主要包括以下几大部分:从自然等多学科视角出发,运用史料探讨灾害地理和规律等;从史学和农业灾害视角出发的农业灾害史和荒政研究;分析历史上跨学科、多视野灾疫学术成果。
(1)灾害地理与规律探讨
早期结合史料对灾害地理和规律等展开探讨的文章多集中于自然科学领域。中国科学院地理研究所林振耀于20世纪末开始发表多篇与西藏灾害相关的论文,如林振耀与陈晓林合著《近200年西藏的气候变动》[19],探索了西藏气候变动与灾害的关系,林振耀还与其他学者合作发表英文成果“Spetial Characteristics of changes in temperature and precipitation of the Qinghai-Xizang Plateau(《青藏高原温度和降水变化的特征》)[20]”,梳理过去四十年西藏温度与降水气候变化的关系特征。林振耀、吴祥定的《清末拉萨有泰天气日志及其科学意义》[21]阐述新发现史料《有泰驻藏日记》中驻藏大臣有泰所记载的天气情况对科学分析西藏历史气候的特殊意义。林振耀、吴祥定《历史时期(1765-1980)西藏水旱雪灾规律的探讨》[22],张雪芹、葛全胜和林振耀的《历史时期(1803-1958)年西藏水灾分析》[23]等文,均以噶厦灾害档案为基础,结合驻藏大臣日记、奏稿等史料,以及近代西藏地方水文记录等,以历时性方法总结西藏近现代水旱、雪灾的规律。这几篇成果更重视将地方史志运用到灾害研究中,在早期自然学科引领的灾害史研究中尤为宝贵。
自《西藏地震史料汇编》整理出版后,中国地震地质等机构使用档案资料研究西藏地震史达到了一个小高潮。中国地质科学院地质研究所韩同林,国家地震局地质研究所吴章明和四川地震局江在雄等均对西藏历史上发生的地震展开研究;其中尤以对1411年当雄大地震进行探讨的文章最多。最早采用史学资料研究当雄地震的是韩同林《西藏1411 年 9 月 29 日 8 级地震震中位置的讨论》[24],结合地震历史资料和地震科学技术分析震中位置。吴章明也与多人合著发表多篇论文,如《1411年西藏当雄南8级地震地表破裂》[25],《1411年西藏当雄南8级地震的宏观震中》[26]和《1411年西藏当雄南8级地震发震构造》[27]等,这几篇文章旨在从地震档案史料中论述1411年当雄大地震造成的地裂缝与当代地裂缝的因果关系。四川省地震局龙德雄和江在雄共同发表《1411年西藏当雄8级地震及地震构造综述》[28],江在雄独发《1411年西藏当雄南8级地震强度的判定》[29]两篇文章,从地震学视角结合史料分析判断当雄地震的强度,以及导致当雄地震的地质构造的原因等。此后几篇地震研究成果也主要集中于地质地震等研究机构中,如:张升林和江在雄的《1915 年西藏桑日7.0 级地震》[30],江在雄《1833年西藏聂拉木8级地震强度判定》[31],四川省地震局黄圣睦的《拉萨附近地区的强震活动》[32]和谢乐今《西藏地震概况》[33]等。这些论著成果多以地震史料着手,明晰我国西藏地区地震带,期冀为当代防震避灾提供基础数据。
江在雄还于1991 年发表了《西藏的历史地震及其研究——评〈西藏地震史料汇编〉》[34]评述,强调自然学科要注重多视角运用地震史料研究灾害的人文特征,可以看出自然学科已经开始逐渐萌发使用学科交叉研究灾害的想法。但地震地质研究多以灾害史料为引线,史料运用仍服务于本学科,如探讨当代地震技术,对比研究地震震级、震中和发震构造等,并没有突破自然科学的学科范围,也缺乏更深入的人文社会视角关照,仍具有很强的地震学研究特征。
自20世纪末期,各学科如地理学、生态学和城市学等逐渐加入灾害研究领域,运用史料档案分析历史上发生的灾害地理和规律,以达到借古鉴今的作用,此时期的学术成果仍主要以防灾减灾的策略建议为主要目的,又因多学科加入呈现出多元分支的特点。刘小林《自然灾害地理及其在西藏的研讨》[35]从灾害地理学视角提出灾害研究的必要性,认为西藏灾害研究迫切需要运用先进科技手段,这篇文章认识到在灾害史发展阶段,地理学是灾害研究主要依赖的学科之一。阿里穆斯等著《我国西南民族地区地震灾害特点及其影响评估》[36]将西藏作为重点区域之一,探讨我国西南民族地区历史上发生的地震灾害特点及影响,将灾害研究视域延伸到边疆民族地区。西藏高原生态研究所任德智、郭其强和潘刚的《西藏拉萨市灾害发生类型与规律分析》[37]不仅通过史料和文献分析拉萨地区灾害发生类型和规律,还统计了历史上拉萨环境污染和生物灾害发生频次等,围绕拉萨市展开研究,开启了灾害研究的新分支城市灾害史。Qiong Chen,“Trends and Risk Evolution of Drought Disaster in Tibet Region,China(西藏地区干旱灾害趋势及风险演变)”[38]整理从1912-2012年100年间西藏地区的气象干旱趋势,期冀对当今社会防灾减灾有政策性建议,也是灾害史研究中显少的旱灾研究成果。
国家测绘局地名研究所孙东虎《西藏近二百年来的重大雪灾》[39],梳理了西藏历史上近200年来的重大雪灾,总结西藏的雪灾高峰期,评估灾害气候对牧区的影响。刘君《西藏雪灾的地域分异及雪灾危害浅析——以〈灾异志·雪灾篇〉中记载的雪灾为例》[40]分析了历史上西藏地区雪灾的地域分布以及雪灾的危害。西藏民族大学管理学院王娟丽《西藏自然灾害时空分布规律及特征分析》[41]旨在厘清灾害的时空分布规律和特征。从上述探讨灾害地理和规律的文章中,可以非常清晰看出各学科对灾害史研究的贡献和影响,虽然大多数成果仍局限于探寻灾害规律和致灾因子,但人文科学视角的史学分析逐渐开始崭露头角。其中尤以灾害史的重要领域荒政研究为主;又因同时期农业灾害史发展的影响,产生了部分针对西藏农牧业灾害的分析著述。
(2)西藏农业灾害史和荒政研究
西藏系列灾异档案和地震档案出版后就已被学者们广泛应用,早期人文学科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灾害农业规律和荒政研究领域。以华南农业大学倪根金和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周炜的研究成果较为丰硕。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陈永林和国家气候中心张德二最早使用噶厦文档中的虫灾史料,撰写“Historical Evidence for Population Dynamics of Tibetian Migratory Locust and The Forecast of Its Outbreak”(《西藏飞蝗发生动态的历史例证及其猖獗的预测》)[42]分析西藏历史上出现的蝗虫种类归属,分析蝗灾发生原因与西藏历史气候的关系,得出蝗灾与西藏干旱气候的因果影响。倪根金则是西藏农业灾害史研究的主要学者,撰写了多篇灾害农业史文章。如《中国历史上的蝗灾及治蝗》[43],《清民国时期西藏蝗灾及其应对研究——以西藏地方历史档案资料研究为中心》[44]和《清代民国时期西藏蝗虫及其应对》[45]等,从历史文档中分析西藏蝗虫的种类和致灾规律,及历史上的蝗灾对西藏农业的影响。此后倪根金也涉足了西藏荒政研究,如他和陈志国的《清代西藏地方政府救灾制度——以西藏地方历史档案资料为中心考察》[46],与谢萍合作的《历史时期(1797-1958)西藏地区的雹灾及其应对考述——以西藏地方历史档案资料研究为中心》[47],开始在梳理西藏灾害规律的基础上,研究中央和地方政府对西藏救灾政策的具体实践。邹志伟《西藏雪灾对高原牧业的影响探析(1824-1957)》[48]分析了西藏历史上雪灾的时空分布规律,为西藏牧业防灾减灾提供经验借鉴。上述研究成果为西藏灾害研究拓展了农牧业视野。
周炜是较早研究西藏灾害史的学者之一,他的《西藏近代雪灾档案研究》[49]和《西藏19世纪以来的水灾——西藏水灾档案研究》[50]以噶厦档案为基础分析西藏历史上雪灾、水灾分布与地理气候的关系,探讨灾害原因和损失,以及政府救灾的应对措施;《从西藏灾异志档案看清代以来中央政府对西藏的援助——兼论藏汉官道所反映的藏汉关系》[51]一文,则以灾后中央政府修复汉藏官道的新视角来探讨汉藏民族关系,认为修复官道对中央政府的统治意义远大于对西藏地方的灾后重建意义。
荒政研究是灾害史研究的重要内容,主要探讨灾时、灾后政府赈济等应对措施,荒政研究是灾害史研究的开篇,也是基础。虽然当今灾害史已经转向多视野研究日常生活和生态环境等,但因为历史材料缺乏,西藏荒政研究广度和深度依然显得不足。荒政研究成果有:韩毅《宋代西藏的地震灾害及其应对措施》[52]用汉藏文史料分析宋代西藏地方政府与寺院如何应对地震灾害;陈泛舟《略论元代对藏区的赈济》[53]和罗睿《论元代中央政府对藏区赈济》[54]均从史料中搜寻元代发生在藏区的各种灾害,阐述了元政府对藏区灾害赈济的概况,是仅有的涉足清代以前的灾害史荒政研究。鲁克亮《清至民国时期西藏地震研究》[55]主要探讨西藏地方政府的地震应对措施,他的《历史时期(1797-1958)西藏雹霜虫灾述论》[56]一文论述西藏雹霜虫灾的地理分布特征及政府赈济措施等。黄博、刘复生《近代西藏阿里地区自然灾害与政治观察——以噶厦档案中的雪灾、地震为中心》[57]从灾后政治的角度观察分析西藏地方政府的政治运行机制。刘琼芳《灾害与宗教:近代西藏权威竞争中的国家角色》[58]论述西藏灾后举行的禳灾活动和赈济关系长期错位问题,并考察了中央与西藏地方的平衡关系。刘正刚、黄学涛《清前期打箭炉地区地震与官府赈济探析》[59]探析的虽然是康定地区的灾害赈济,但对研究清政府西藏赈济政策有参考作用。清代荒政政策已基本成熟,因西藏特殊地理位置和政教体系,其荒政政策在边疆施行又略有差异,遗憾的是在已有的几篇荒政研究中似乎没有一篇能够说清楚中央对西藏具体的荒政政策,这也为将来继续研究西藏灾疫史留下了值得深入挖掘的空白地带。
(3)跨学科、多视野灾疫研究成果
中国灾害研究已历经从自然科学考察到人文学科研究的历程,再转向“重视历史本位和自然取向”[60]的反思;灾害史研究视野也从“就灾言灾”的反思朝向多学科融合发展;研究对象也逐渐扩展到战争灾难、瘟疫、生物灾害和城市环境污染等方面。
西藏灾害社会研究早期成果相对多元,然而在史学拓展日常生活视角之时反而逐渐停滞。早期有灾后农奴生活、防灾意识、抗灾歌舞等日常研究,如:李学琴的《从〈西藏地震史料汇编〉中的谚语看昔日农奴的苦难与反抗》[61]以谚语视角展现灾后农奴的生活状态,引领了灾害史研究中的日常生活转向;边多《西藏农民抗灾歌舞“吉达吉姆”综述》[62]揭示了西藏地区多发冰雹灾害,人民用传统舞蹈艺术祛除灾害的状况;邹洪灿《从西藏地震史料看藏族人民对地震的认识与防范》[63],利用地震档案资料分析了藏族建筑的建筑特征和地震中形成的防灾意识;这几篇都是较早从社会生活视角研究西藏灾害的论文,可惜后来者乏人,与其相关的灾害社会研究成果数量颇少也是具体表征。
西藏灾疫的研究对象主要集中在天花瘟疫,多数成果从政治层面研究疾病应对和边疆治理,且因当下新冠疫情全球蔓延呈现逐渐增多趋势。扎西次仁《从“拉萨痘碑”看驻藏大臣的历史作用》[64]以乾隆末年所立痘碑为研究对象,研究驻藏大臣和琳在西藏天花疫情中发挥的积极作用。张云鹏《晚清西藏卫生事业考证——以张荫棠查办藏事时期为例》[65]围绕晚清张荫棠对藏地医疗改革展开考证,张荫棠为减少天花对人民的危害,在西藏颁布“周岁内孩童必须接种牛痘疫苗[66](P1356)”等改革政策。索穷、次仁卓嘎《藏医药的“疫”方妙策》[67]从藏医药方向讨论历史上西藏如何应对瘟疫。关浩淳的《传染病防控与边疆治理》[68]则针对新冠疫情谈边疆传染病防控与边疆治理的关系。灾害研究的医学历史探索已经开始独立发展,然而,西藏仅有的几篇研究成果仍难以支撑其进入主流医疗社会史的研究范畴。
西藏灾疫研究近年来也开始呈现出多视野扩展,已有一些学者融入城市发展、社会流动和灾害管理等视角。何一民《清代藏新蒙边疆城市发展滞后原因探析》[69]探索边疆城市与内地城市相比较发展滞后缓慢的原因,认为自然地理环境和频发的自然灾害是制约边疆城市发展的原因之一。赵淑亮《凝固与流动:清至民国西藏城市社会流动研究》[70]也认为突发性的自然灾害是制约西藏城市社会流动的原因之一。张薇有多篇论文以西藏灾害救助为研究主题,如《近现代以来西藏自然灾害分析》[71]《西藏自然灾害救助发展历程》[72]和《西藏自然灾害概况及灾害救助发展探析》[73]等,从社会学视角探讨西藏灾害救助的发展历程。西藏民族大学管理学院王娟丽《西藏自然灾害管理现状与对能力建设必要性研究》[74]提出西藏自然灾害应用性的应对管理能力建设。除此之外,韩腾《从西藏地方对尼泊尔的救灾账目看清中晚期的藏尼关系和货币政策》[75]从1833年地震后西藏地方政府主持维修加德满都佛塔的事件分析藏尼关系和货币政策,也是一个比较新颖的视角。
从上述研究成果梳理可以看出,这些成果虽然已为地处边陲的西藏灾疫史研究赢得一席之地,但与其他地区相较仍存在较大提升空间。学者们对灾害分析主要局限于某一种灾害,如水灾、蝗灾、旱灾和雪灾等,但是灾害往往有多点发生、伴生突现的特征,这种历时性单一灾种研究缺乏灾害社会共时性和历史环境背景,导致无法横向剖析灾时社会状况,因此仍有待灾疫研究专著来弥补这一空缺。另外,因为缺乏多学科背景灾疫研究专家学者之间的思想交流和碰撞,灾害的跨学科、多视野研究仍有进一步深入挖掘的必要,这也是西藏灾疫研究仍需要继续努力的方向。
西藏灾疫史研究特点的形成无法脱离中国灾害史发展脉络。中国灾害史研究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已初具规模,“在2000 年以前,以灾害史为主题内容的研究成果,专著约为5 部,论文约为150 篇。而自2001年至今,相关专著综述已在20部以上,论文则几乎每年都超过100篇,并且还不包括相当可观的硕士和博士学位论文。[76]”中国灾害史研究队伍快速壮大,多学科视野迅速发展融合,西藏灾疫研究亦于20 世纪80 年代应声而起,与中国灾害史发展脉络相较其研究起步颇早。
第一,起点高。20 世纪90 年代前后是西藏灾疫研究的发展高峰,此时期西藏地区灾害档案汇编之快、之早是其他地区所不能企及的,可谓起步早、起点高,令人瞩目。从研究成果来看,既有以地质地震等自然学科为基础的研究,也有人文社会视角的地方志、谚语多角度剖析的成果,甚至可以说比其他多数地域灾害研究的视野更加多元;此外,从历年研究成果均难以脱离灾害汇编档案来看,可以说初期档案汇编为西藏灾疫史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第二,不均衡。中国灾害史研究快速发展繁荣的几十年内,已经从自然学科一家独大到逐渐趋于平衡,而此时期西藏灾疫研究的高起点似乎已经迅速淹没在中国灾害史研究的洪流中,逐渐呈现出跛脚的状态,为数不多的论文和缺乏系统深入的研究专著是其突出表现。2013年中国防御灾害协会将当年年会主题定为“灾害与边疆”,这个视角的转换基于人文学科解构中心主义的大背景,从中原中心视角切换到边疆看灾害,对边疆地区纳入灾害研究大数据库有重要意义。此后新疆、云南和海南等地灾害研究领军学者和代表性著述已经让他们在中国灾害史研究中逐渐拥有地区话语权;统计近20年来发表的西藏灾疫史研究论文仅20余篇,这也让西藏逐渐丧失灾疫史的地域话语权。而近年来缓慢增长的论文数量仍然难以掩盖缺乏专著的跛脚姿态。
第三,发展迟滞。西藏灾疫研究的迟滞现状,需对比中国灾害史的几个主要研究基地,从中我们能够看到发现好培养学科带头人对灾疫发展的重要性。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在李文海先生带领下,数年来培养了大批专家学者如夏明发、朱浒等,已然成为本领域专家或学科带头人;南开大学余新忠致力于灾疫社会史研究;陕西师范大学也有灾疫研究权威于赓哲和农业灾害专家卜风贤;云南大学周琼数载投身于灾害与环境史研究,以及云南省社会科学院李永祥的灾难人类学探索等;新疆地区有阿利亚·艾尼瓦尔这个后起之秀,山西大学也开始探索环境史研究培养基地等。然而,再掉转头看西藏灾疫的研究基地和专家学者,无相关研究基地依托是早年从事灾疫研究的专家学者转向或人才青黄不接的主要原因,虽然已有学者意识到西藏在中国灾害史研究中的缺位,但迟滞的机构建设和人才培养仍严重影响西藏灾疫研究的发展。
第四,视野迷失。从“中国灾害史专委会”年会主题和各高校学科建设可以看出灾疫研究的多次转向,对比来看西藏灾疫研究现状呈现出视野迷失的特点。中国灾害防御协会灾害史专业委员会成立于2004年,2011年第八届年会主题是“华南灾荒与社会变迁”,以灾荒为主要内容研究气候转变和社会变迁可以看出灾荒研究依然占据着中国灾害研究的重要位置;2013 年主题为“灾害与边疆”;2018 年第十五届年会主题是“海洋灾害与海洋强国建设”,扩展了一个新的灾害研究领域,将海洋灾害纳入研究范畴;2020年第十七届年会主题是“历史视野下的灾害文化与灾害治理”,紧贴社会应用性研究,探讨新冠疫情下如何进行灾时社会治理;2021 年第十八届年会主题是“全球史视野下的灾害、生命与日常生活”,从宏观全球史与微观日常生活来观照灾害。在中国灾害史不停切换研究对象和视角的情况下,纵观近半个世纪西藏灾疫研究成果,一半集中于地震地质研究,其他成果也难以摆脱荒政或政治视域,偶见几篇视角新颖的探讨文章也如昙花一现,鲜有深入挖掘。在研究日益多元化的今天,西藏灾疫研究虽然仍有成果,但只言片语难以体现本地特点,甚至逐渐呈现出踩着主流脚印亦步亦趋的迷失状态。
西藏灾疫史研究的迷失状态,表现为灾疫研究相关学者找不到新的发展方向,转向其他专题研究;年轻学者只对感兴趣的话题进行只言片语的发言,并没有继续深入挖掘的意愿。因为不知道灾疫研究未来的发展方向,以及应该运用何种视角展开研究,从而造成研究的迷失。导致西藏灾疫研究迷失的客观原因是资料的局限性;主观原因是研究学者断层而致话语权缺失。
根据早期灾疫区域统计丛书中鲜有西藏数据来看,可能的确囿于资料局限导致必要灾害记录的缺失,甚至让学者产生西藏灾害少发的刻板印象。而究其深层原因则有两个方面:一方面与灾害衡量标准有关。灾疫严重程度往往以人口死亡多寡、经济损失比重为衡量标准;而西藏农田受损和牲畜死亡所造成的损失往往不能与人口密集、经济发达的黄河长江流域内陆重镇相较,从而造成灾害记录的缺失。另一方面,早期灾疫研究更侧重于“官方正史”记载,往往忽略地方史志的应用;西藏特殊的政教体系和语言文字的差异也制约了深入研究的难度,灾疫记载往往多集中于噶厦政府档案或宗教文献中。因此,要打破西藏灾疫的资料局限不仅需要研究学者具有非中原中心观的新视野,更需要研究学者具备强大的跨学科综合能力。
正因为缺乏此类综合研究学者,导致西藏灾疫研究学者断层,换句话说就是缺失了该领域的话语权。早期研究学者逐渐转变研究领域,新生代学者仅对某种单一灾疫展开研究,这种断层让现有成果呈现碎片化状态。缺乏研究领军人物使西藏无法在灾疫史研究中占有一席之地;缺乏本土中坚研究力量使西藏灾疫研究不能有效参与学科对话;缺乏青年人才血液让西藏灾疫研究后继乏人。因此,在认清西藏灾疫研究迷失的原因之后,依赖西藏灾疫研究的坚实基础,解决后继乏人等研究状态,这种灾疫研究的缺憾反而如双刃剑一般,能够为快速赶超提供更宽广的发展转机。
中国灾害史研究一路发展,一路反思,使西藏灾疫研究避免曾出现的窠臼。早期中国灾害研究成果主要着眼于灾害,造成某些学者“就灾言灾”,过度强调灾害在政治走向中的作用,逐渐陷入了灾害决定论的窠臼。朱浒认为当前灾疫研究“最为明显的一大缺陷,当属跑马圈地式的粗放性研究……。第二个是学界对人文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研究成果的借鉴、融合还有待进一步加强……。第三是在研究视野上往往出现失之片面的情况。[77]”中国灾害史整个学科的发展与反思也为西藏灾疫史下一步发展指明了方向,避免西藏灾疫研究重蹈“就灾言灾”的覆辙。
灾害本位和学科归属的探讨。闵祥鹏教授发表《回归灾害本位与历史问题:中古灾害史研究的范式转变和路径突破》[78]指出跨学科灾害研究的混乱性,多学科加入、求新颖直接套用灾害学等学科研究范式的情况,并没有让灾害研究出现一加一大于二的学科融合成效,反而丧失了灾害史文本研究的基础优势,加深了学科混乱状况。卜风贤教授于2019年发表的《灾害史研究的自然回归及学科转向》[79],以及与王璋合作的《灾害史研究的学科归属》[80],均直接指出了灾害史研究的学科归属和定位问题。他认为近年来灾害史研究越来越倚重于人文社科,反而与原本引领灾害史研究的自然学科越走越远,卜风贤教授寄希望于灾害史研究回归自然属性,达到合则两利的平衡状态。中国灾害史思考的问题恰恰也是西藏灾疫研究中曾出现的问题,虽然西藏地震地质研究曾运用了大量史学档案,但自然与人文两者从未产生真正的融合,然而又正是因为早期大量自然灾害分析成果,也为西藏灾疫史进一步回归自然属性,达到自然人文平衡状态提供了基础。
中国灾害大数据库建设。夏明方于2015年发表《大数据与生态史:中国灾害史料整理与数据库建设》[81]明确提出建设整理灾害史数据对中国自然灾害大数据库的重要性,逐步明确生态环境的灾害研究基础和范式。如何改变西藏灾疫研究的迷失状态,灾疫研究如何跟上敢追、建设地区研究话语权?紧跟亟须解决的灾疫应用性研究,加入灾害大数据库建设,为现实边疆灾疫应对提供研究价值,也不失为发展的新路径。
综上所述,结合迷失原因与新发展转机考量,虽然西藏灾疫研究有各种缺憾和滞后,但这也可以被看成是一把“双刃剑”,在剖析迷失状态下快速借鉴已有灾疫研究成果,按照适合西藏灾疫研究的路径发展,也可以将之视为一个新的契机。此外,中心观和疫情反思让西藏灾疫研究顺势加入灾害大数据建设,为灾疫研究和治理提供实践思路,也不失为双赢。加强西藏地方灾疫史研究,不仅是中国边疆灾疫史研究,以及藏学研究事业走向繁荣所必要的一环,也是西藏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西藏生态文明建设重要的学术支撑,应该受到应有的重视。
[注 释]
①灾害史与灾疫史的概念区别:灾害研究在起步之初主要指自然灾害,而随着学科不断发展完善,灾害史研究则囊括了自然灾害、战争、瘟疫等各种灾难。为了自然灾害作区分,本文采用灾疫史的概念综述西藏地区相关研究。
②周晶撰写与灾害相关的论文有:《20 世纪上半叶西藏地方政府的自然灾害应对策略研究》,《西藏大学学报(汉文版)》,2004年第2期,比较详细分析了西藏地方政府的灾害应对政策;《宗教观念对西藏地方政府减灾策略的影响研究》,《西藏研究》,2005年第2期,则从宗教视角出发探讨地方禳灾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