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锁林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本文从汉语句子信息结构中焦点成分事件化操作的角度来描写与解释汉语中双音词离合现象的成因与机制。众所周知,“离合词”自20世纪中叶由陆志韦[1]提出以来,一直是语法学界的研究热点。研究的重点大体集中于五个方面:一是离合词的定性,即究竟是词还是短语的定性;二是离合词的界定,即离合词的判断依据及其数量的界定;三是离合词的类型,即词的离析方式与种类问题;四是词的离析现象的成因,即双音词为何会以离析形式出现;五是离合词的对外汉语教学和中文信息处理。围绕这五个方面的研究成果众多,但至今未见令人满意的解决方案,甚至就连离合词的认定这个最基本的问题都无法解决。比如,“执法”“服务”并非离合词,但是却能离析使用:“你是在执法?执的什么法?你是在服务?服的什么务?”(人民网,2013-03-12)。特别是有些双音单纯词也可离析:“慷慨”(慷父母之慨)、“幽默”(幽了他一默)、“徘徊”(徘了徘徊)、“犹豫”(你还犹什么豫)。这些并非公认的离合词与那些最典型的离合词的离析方式高度一致。这种现象的出现是偶然还是必然?为什么使用者会大费周章作如此使用?究竟哪些双音词还能如此离析使用?现有的研究都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究其原因,与这么多年来的研究始终没有触及词的离合现象的本质密不可分,由此也造成了汉语中词和短语、词和语素的区别等最基本的问题至今都无法妥善解决。可见,词的离合现象的研究牵一发而动全身,涉及怎样认识汉语语法特点,以及怎样根据汉语自身的特点与规律来描写与解释汉语语法现象等重大问题。
面对争议不断的离合词问题,有人曾感叹:“耗费了多少中国现代汉语语法研究者宝贵时光的离合词问题,渐渐成为一个‘老大难’问题,延续半个多世纪,久攻不下。”[2]离合词的问题久争不决,不仅是词的离析现象本身的复杂性使然,更有可能是以非汉语的眼光观察汉语所致。Chao(赵元任)早就提醒我们:“We should not look for familiar things that we find in the language or language we happen to know, but should determine what things in fact we do find and give them suitable terms.(我们不应在语言里,或我们恰巧了解的语言里寻找那些我们所熟悉的东西,而是要明断我们实际发现了什么并给其以合适的命名。)”[3]吕叔湘[4]晚年也呼吁汉语语法研究必须“大破特破”,敢于触动一些条条框框,甚至要把那些来自西方语法的术语“暂时抛弃”。
本文的研究采用了“反弹琵琶”的思路,特意将双音词离析过程中出现的准定语、准名词这两种现象作为描写与分析的突破口。这一做法充分证明,汉语中并无所谓的“离合词现象”“准定语现象”“准名词现象”,这些奇特“现象”完全是机械套用西方理论、用西方语法的眼光看汉语的结果。文中表述时一般用双音词的“离合形式”“离析形式”“离析现象”来指代学界惯用的离合词,用“准定语”“准名词”也属权宜之计,只是为了称道之便并照顾学界的习惯。本文将最终表明,如果还执着于汉语中有什么离合词,那就永远看不到汉语的真相。但是,围绕词的离合现象而产生的是是非非,又是我们绕不开的问题。为了叙述的便利,我们选择直接从与词的离析现象相伴而生的准定语、准名词这类“奇葩”的句法现象入手,详细描述两种现象的多种类型,通过梳理其来源途径的线索,全方位地挖掘并展示准定语、准名词与双音词离析现象的关系。如郭锐、潘海华、叶狂所认为的,“离合词没有分离过,离合只是假象”[5]。本文的观点是,所谓的离合词及其衍生出来的准定语、准名词现象,其实都是双音词的用法变异,是作为语用型语言的汉语对双音词进行信息结构整编而来的副产品。
准定语是不表示领属关系的非典型定语,是伴随话语结构的调整以“定语”的面目出现的本非定语的成分,黄国营[6]称其为“伪定语”,朱德熙[7]17,145-148称其为“准定语”。语法研究者所关注的基本都是话题(topic)中的准定语,如“他的老师当得好”“小李的篮球打得不错”中的“他的”“小李的”。其实,话题中的准定语只是其冰山一角,类型最多且使用频率最高的准定语都集中出现于评述部分(comment),而且大都与双音词的离析形式有关。关于话题位置上的准定语,我们将另文讨论,本文只讨论评述部分的准定语,因为这部分的准定语并未被充分关注,但是它们不仅数量庞大类型多样,而且与词的离析现象密切相关。可以说,离合词是准定语和准名词之母,准定语与准名词是一对与词的离析相伴而生的孪生兄弟。关注并充分描写评述部分准定语的类别与来源,可以发现汉语中词的离析现象是双音词使用中再正常不过的用法变异。
1.状宾整合型
状语本来是谓词性成分前的修饰语,出于某种表达需要而调整到宾语部分做了定语,这类定语即为状宾整合型准定语。不过,这些准定语仍然保留着其做状语时的语义特点。状语与宾语两种成分的重组是双音词被迫离析时的常见形式。状语本来就是个语义驳杂的类,但是,由状语变为准定语在结构重组时,其原有的身份标签都得丢掉,换成定语标记“的”。
第一种是主体对象变为准定语。表示动作行为主体对象的状语,被整合为准定语嵌入双音词中间时,去掉其身份标记“让、叫”,加上定语标记“的”。
(1)a1.你总是让我扫兴。
a2.你总是扫我的兴。
b1.这次肯定要叫你断供。
b2.这次肯定要断你的供。
第二种是针对对象变为准定语。表示动作行为针对对象的状语,被整合为准定语嵌入双音词中间时,去掉其身份标记“拿、对”,加上定语标记“的”。
(2)a1.他在拿我开涮。
a2.他在开我的涮。
b1.这次要对他革命。
b2.这次要革他的命。
第三种是目的对象变为准定语。表示动作行为目的对象的状语,被整合为准定语嵌入双音词中间时,去掉其身份标记“为、给”,加上定语标记“的”。
(3)a1.你来给他帮忙吧。
a2.你来帮他的忙吧。
b1.我总是为你担心。
b2.我总是担你的心。
第四种是原因对象变为准定语。表示动作行为原因对象的状语,被整合为准定语嵌入双音词中间时,去掉其身份标记“因(为)、由于”,加上定语标记“的”。
(4)a1.他因(由于)没后台吃了亏。
a2.他吃了没后台的亏。
b1.她还在因你吃醋。
b2.她还在吃你的醋。
第五种是关涉对象变为准定语。表示动作行为关涉对象的状语,包括材料、时间、处所、方式、条件等,它们被整合为准定语嵌入双音词中间时,去掉其身份标记“从、在、用、以、靠、凭”。
(5)a1.他用冷水洗了个澡。
a2.他洗了个冷水澡。[材料]
b1.她俩悄悄地说了半天话。
b2.她俩说了半天悄悄话。[方式]
c1.又是个靠(凭)青春吃饭的。
c2.又是个吃青春饭的。 [条件]
d1.蚊子从动物身上吸血。
d2.蚊子吸动物身上的血。[处所]
e1.你用了两天时间帮忙。
e2.你帮了两天的忙。 [时间]
这些准名词前的准定语,虽然其句法身份与句法位置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还都删去了原有的语义与身份标签,但是它们与动词原有的语义关系都是透明而单一的。
2.补宾整合型
补语是谓词性成分之后起补充与评述作用的句法成分,与宾语进行重组后变成了准定语,这些充当准定语的成分都是原来的时量补语(下例a、b)、情状补语(下例c、d)。
(6)a1.你就不怕守寡一辈子?
a2.你就不怕守一辈子的寡?
b1.不就是吃亏一时吗?
b2.不就是吃一时的亏吗?
c1.说话说得让人很伤心。
c2.说让人很伤心的话。
d1.做事做得没分寸。
d2.做没分寸的事。
3.多种成分整合型
有时,被安置为准定语的成分来源比较复杂,有的来源于状语,有的来源于补语,有的是将另一个小句整合进来而成。这些不同来源的成分强行与宾语整合时,均以准定语身份出现。
(7)a1.他用热水洗了个澡,洗得舒舒服服的。
a2.他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
b1.他下午睡了一个觉,睡觉时没人打搅。
b2.他下午睡了一个没人打搅的觉。
c1.出了一次差,出差出得莫名其妙的。
c2.出了一次莫名其妙的差。
d1.吃了一次亏,能把人气死,只好装哑巴。
d2.吃了一次能把人气死的哑巴亏。
有些时候,出于某种表达的需要,动词和宾语之间会有一些表口气(tone)的成分以定语的面目插入。这类准定语与整合型准定语在来源上有根本的不同:整合型准定语在同一小句或相邻小句中都可以有其原来的句法位置,而这些插入的定语,在句子中并无原有的句法位置,所以我们称之为添加型准定语。这类添加型准定语都是专表口气的成分,有四个小类。
1.添加表否定口气的成分
在动宾之间添加“什么、啥、哪门子”,给话语加注了一层否定的口气。请看:
(8)a.你说你这是帮什么忙!(*什么帮忙∣*帮忙什么)
b.你这写的啥字!罚你重写十遍。(*啥写的字∣*写的字啥)
c.这么热的天散什么步!还不如睡一觉呢!(*什么散步∣*散步什么)
d.听说蒲公英不能入药?中医辟谣:听的哪门子的说。(*哪门子听的说∣*听的说哪门子)
各例后括号里的事实表明,“什么、啥、哪门子”并无原始的句法位置,是添加而来的。
2.添加表粗鲁口气的成分
将“他娘(妈/奶奶)的”“他XX个Y的”“X(脏字)的”添加于动宾之间,给话语加上了一层粗鲁的口气。请看:
(9)a.我看你早就后他奶奶的悔了。
b.你别光泼他娘的冷水。
c.认他奶奶个熊的祖宗。
d.你来帮屁的忙!滚蛋!
3.添加表轻松、不在意口气的成分
数量成分“个”也可以添加在动宾之间,表达的是轻松、不在意的口气。如:
(10)a.没有事儿了,可以散个步,遛个狗!反正不能闲下来。
b.不就是打个牌吗?不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c.就喝这点酒可不行!我起码还不来个半斤八两的。
4.添加表不相干口气的成分
有时,宾语的中心语前会出现非领属义的“你的、我的、他的”等准定语。其实,这些成分本来都是做主语的,由于表达的需要经拷贝后被整合到了宾语中的定语位置。做准定语的“你的、我的、他的”,表达的是一种“不相干”口气。请看:
(11)a1.你就受罪吧!
a2.(你)就受你的罪吧(你)!
b1.你跑步吧!
b2.(你)跑你的步吧(你)!
c1.你睡觉,我看书。
c2.你睡你的觉,我看我的书。
d1.他罢工,我养神。
d2.他罢他的工,我养我的神。
上面“的”字结构“你的、我的、他的”类准定语,其整合的过程大同中有小异,可分为两个小类。一类是“祈使语气型”(如a、b),这种准定语出现于祈使句,整合的过程是将主语“你”拷贝后置于宾语中做定语(加“的”以显身份)。该类型添加式可做二次拷贝再置于句后(括号中的部分),还可出现三个代词的同现。另一类是“对比语气型”(如c、d),这种情况发生在对举式中,分别拷贝两个小句的主语填入各自小句宾语中做了定语,形成主语与定语同形的特殊现象。应该指出的是,这两类准定语表面上像是主语后移再与宾语整合而成的,但并非主语后移的结果,而是拷贝后添加进来的语用成分。理由是:(1)被拷贝的主语还可以与做了准定语的同形代词一起出现,所以并非主语后移的结果。(2)此类做准定语的代词并无指代性,可省略而不影响句法与语义,省略后只造成“不相干”口气的消失,所以是添加的表达口气的语用成分。这两类准定语虽然形成过程各有特点,但表达的“不相干”口气是一样的。具体说来,a、b两句中的“不相干”口气是依托强烈的祈使语气形成的,而c、d两句中的“不相干”口气是由“你的、我的”的对举使用并通过对比来表达的。
由上文可见,准名词其实根本就算不上词,它们都是从双音词中分离出来的语素,有的连语素都不是。所以,准名词都是因双音词中准定语插入的句法操作而形成的“形式名词”,吕叔湘[8]称之为“临时单音词”,史有为[9]称之为“准词”,都是一种权宜的命名。从前面对准定语的描述中可知,由于准定语的出现,那些双音词出于安置这个准定语的句法之需,被离析出来的后一语素也就被迫充当了这个准定语的中心语。这样,这个原本只是构词成分的语素(甚至仅是非语素的音节成分)就被这个横来的“定语”临时绑架,堂而皇之地以中心语“名词”的面目出现。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个越级提升而来的“名词”是受准定语的句法操作而来的“形式名词”。必须特别指出,语法学界正是由于承认汉语中有所谓的离合词,并对其离合现象做出了“离为词组合为词”这种模棱两可的断定,才导致了几十年来汉语中词与短语、词与语素之间的界限不清、争论不休。从下面所列举的众多准名词现象中,不难看出“离合词”的提法给汉语语法带来的严重后果。
准名词都是由双音词的强行拆离造成的,被强行拆分的双音词即语法学界广泛讨论的离合词。这些从词中强行拆离出的成分被临时越级提升为“词”,从而出现了众多千奇百怪的准名词。这些被越级提升为“名词”的语素,就是与准定语相伴而生的准名词,它们是准名词中最为常见的类型。
1.动词性语素
下列的准名词(下画横线)均为动词性语素:“提个醒、和他辞个行、鞠个躬、考个试、开了张了、唠个嗑、睡个觉、送个别、送个行、洗个澡、登个记、游了个泳、告个别、劳您的驾、造了反”。值得指出的是,一些双音词并非公认的离合词,但在实际的使用中,也能被强行拆开:
(12)a.体了一堂操。
b.老干妈在一个老板扩列的帖子里偷偷摸摸加了不少老板的微信,如有打扰,那就通个过呗。
c.又咳了两声嗽。
d.厨房如“战场”!今天,京博食堂比了个赛!
2.名词性语素
下列的准名词(下画横线)均为名词性语素:“同过一段事、同了几年的学、放你的心、争点儿气、注点儿意、宣个誓、满了意了、提个议、留点儿神、造你的谣、盯他的梢、遵上司的命、拆我的台、告张三的状、撤张某的职、托您的福、借你的光、生孩子的气、点他的名、多你的心、上了骗子的当、要他的命、赌谁的气、受了大罪、得他的力、急什么眼啊、沾您的光、创了半辈子的业、发了半天的火”。
3.形容词性语素
下列的准名词(下画横线)均为形容词性语素:“抓点儿紧、从此走了几年的红、挨了个近、讨大人的好、应了个急、受了三年的苦、受了不少的累、看了个透、随你的便、着了点儿凉、出了个大丑、雪了三十年来的耻、尝了几天的鲜、掺了不少假、你倒是认了真了、申了冤、这次可吃了个准、从了良了、这话可跑了个偏、一下子跑了个光、从未撒过野、解不了你的馋”。
4.音节成分
准名词还可以由无意义的音节成分充当,是双音节单纯词被强行拆分的结果。如:“幽了一默、逍了个遥、滑天下之大稽、于是乎我就犹了个豫、WC里徘个徊、你咖什么啡”。最奇葩的是纯外文词也能以动宾式离析:“O了K了”。
并非所有涉及准定语操作的成分重组后都会产生准名词,因为有的准定语修饰的是真名词,如“他的篮球打得好、小李的油画画得不错”中的“篮球”“油画”。准名词与准定语的交集都源于双音词的离析操作,从这个意义上说,准名词其实大都是准定语操作的副产品。当然,也有些准名词虽然是由双音词的离析而来的,但并不涉及准定语操作。共有两个小类。
1.重叠式后的准名词
双音节词可以通过第一语素的重叠而使后一语素顺势变成准名词,这也是双音词重要的离析方式之一。如:
(13)a.你以后得再努努力啊。
b.还是让刘老师给你把把关吧。
c.买各种水果尝尝鲜。
d.他喜欢串串门、聊聊天打发时光。
2.添加虚词后的准名词
添加虚词是双音词离析形式中最常见的一种,通过添加时体成分“着、了、过”和助词“的”实现词的分离,这也是准名词重要的来源方式之一。如:
(14)a1.正洗着澡呢。 a2.刚洗了澡。
a3.刚洗过澡。 a4.刚洗的澡。
b1.正睡着觉呢。 b2.刚睡了觉。
b3.刚睡过觉b4.刚睡的觉。
c1.正发着呆呢。 c2.刚发了呆。
c3.刚发过呆。 c4.刚发的呆。
d1.正理着发呢。 d2.刚理了发。
d3.刚理过发。 d4.刚理的发。
从前面的描写可知,有的准定语在句中本来有其常规的句法位置,如由状语和补语整合而成的准定语。有的准定语是插入而来的,如表示不相干口气的“你的”“我的“他的”和粗鲁口气的“他娘的”等。这些准定语的加入,打乱了原有的句法格局,不仅波及不同句法成分的整合重组,甚至还波及已经成词的双音词(即“离合词”),并让其付出被撕裂的代价。由此也带来了几个难以回避的问题:是哪种力量支配着说话者非得进行如此成本巨大的句法操作?其背后究竟有什么特殊的语用考量?
单一新信息原则是Givón[10]首先提出的,他指出,一个命题所能传达的新信息通常不超过一个,即“一次一个新信息”,Chafe[11]称其为“单一信息限制”。Du Bois[12]也发现,一个小句内部倾向于只出现一个真正的名词形式的题元,这种“一次一个词汇题元”的高频小句题元结构被他称为“偏爱的题元结构”。由于每个命题(小句)每次所能传达的新信息的量受到一定限制,所以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词汇题元出现在同一个语调单位内部的情形极少[13]。
单一新信息原则是促发小句进行成分整合与结构重组的重要因素。当说/写者意欲传达的新信息包含有两个或更多的信息单元时,有两种处理方式:拆分与合并。
拆分就是把一个包含复杂信息的句法结构拆解开来,使之成为各自独立的语调单位(表述单元)。由于拆分而把新信息安置到了话语中焦点信息的位置,在遵守单一新信息原则的同时,也使该信息的重要性得以凸显。鲁迅《祝福》中对祥林嫂有这样一段描写:“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下画横线的为后补小句,这个后补小句也可以被整合进前一小句做定语:“内中一个破空碗”“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下端开了裂的竹竿”。作者特意用后补小句单独表述,提升了这个小句的信息地位,是单一新信息原则的具体运用。将某个信息单位处理成定语或后补小句,其语用值并不等同:做定语时该成分一般不重读,而独立的后补小句就是要强化突出其负载的信息,所以都带有自然重音。
合并就是把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信息单元做整合打包,最常用的手段就是将这些信息整合成宾语中心语前的定语,整个定中结构做了动词后的独立题元,成了一个语调单元(下例a中画横线的部分)。
(15)a.这是姐姐给我买的老款的英雄牌钢笔。
b.这是老款的英雄牌钢笔,姐姐给我买的。
c.?这是老款的钢笔,是英雄牌的,姐姐给我买的。
d.??这是钢笔,老款的,英雄牌的,姐姐给我买的。
很明显,由a到d是句子信息由合到分的拆解过程;由d到a是句子信息由分到合的整合过程,即把几个零散表述(流水句)编排成一个小句,做到了化繁为简。汉语中多重定语的使用就是单一新信息原则促动的产物。信息的分散表述,只是单一新信息原则的一种体现方式,而整合打包后的多重定语,内容虽多,但外形与听觉上同样是一个信息单位,因为从说∕听者角度,发出或是接收一个打包了的复杂信息,只是一次言语举动。采用流水句形式的c、d,虽然最大限度地保证了一个交际单元传递一个新信息,在实际的言语交际中多见于无准备的自然口语,在比较正规的交谈时反倒较少使用,因为信息传递拖沓零碎,效率较低,有违言语交际的经济原则。而由d到a来看,随着信息整合度的提高与言语举动次数的减少,话语也变得越来越简捷自然,a句把零散的信息单位加以整合从而实现了信息集成,这种一句到位的表达方式,极大地提高了信息交际的效率,又从形式上维护了信息传递的单一新信息原则。b句也是口语交际中最常见的表达式,既采取了信息集成的合并操作(前一小句),又保留了信息表述的拆解操作(后一小句),是对单一新信息原则的灵活运用。其特殊的表达目的就在于将某一新信息单独提取出来,起到了突出强调的作用。事实上,b句还有几种同义格式:
(15′)a.这是姐姐给我买的英雄牌钢笔,老款的。
b.这是姐姐给我买的老款的钢笔,英雄牌的。
上例的a-b在信息集成的同时,将另一个新信息进行单独表述,着意突出了其在新信息群里的地位,所以有着特殊的语用意图。《纪念白求恩》的开头就是这一策略的最佳运用:“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五十多岁了……”文中将“五十多岁了”提取出来重点表述,强调的是白求恩年龄之大,突出了他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支援中国人民抗战的伟大精神。如果将这段话说成“白求恩同志是五十多岁的加拿大共产党员”,就难收此效。
可见,除非有像例(15)中的b-d那样着意突出某个新信息的表达诉求,可采用将其抽出形成单独表述,否则,最经济而常用的办法就是把多个信息单元统一编码为宾语的定语,这种简单而高效的信息编码方式已成为话语表达的常态。观察发现,单一新信息原则是诱发不同种类的句法成分向处于谓语部分的双音词中间集结的语用推动力。
话语不同位置上的准定语操作体现着不同的语用动机:话题中的准定语操作是将事件指称化,而评述语中的准定语操作是单一新信息原则制约下的事件化。
事件(event)是有内在终止点的有界动作,而活动(activity)是没有内在终止点的无界动作。事件化就是将无界动作刻画为有界动作的过程与结果。“写文章”与“写了一篇文章”分别代表活动与事件,前者是无内在终止点的无界动作,而后者是有内在终止点的有界动作,构成了事件化表述。句子是动态的使用单位,而用于表述事件的陈述句在句子中占有很大比重,由动词做谓语核心的句子都是叙述句,但是,不同的动词在事件刻画的能力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对比下面(16)和(17)各句的表达:
(16)a.我给他织了一条纯毛的大围巾。
b.他一连看了两部美国谍战大片。
c.他昨天看望了因救人受伤的李大爷。
d.他刚刚办理了请假手续。
e.我最讨厌说话不算数的人。
f.小刘特别熟悉这里的民俗风情。
(17)a1.*他就这样插嘴了几句。
a2.他就这样插了几句嘴。
b1.*终于为父亲报仇了三十年的。
b2.终于报了父亲三十年的仇。
c1.*王伯伯刚刚请假了一周。
c2.王伯伯刚刚请了一周的假。
d1.*妈妈给我托梦了很惊喜的一个。
d2.妈妈给我托了一个很惊喜的梦。
例(16)和(17)下画横线的动词分别是及物动词和不及物动词。及物动词前可带状语,后可带补语和宾语,有容纳事件化表达所需要素的充裕空间。不及物动词在进行事件化的刻画上,受到其及物性低的句法与语义限制,在容纳事件化所需的多种句法语义成分方面存在着先天的不足。办法当然是有的,那就是将其拆分开来模仿及物动词的句法特征进行及物性的改造,用以装填那些无法正常携带的成分。例(17)a2-d2中双音词的拆分形式,正是因增添事件化成分才被迫出现的句法救急现象。可见,双音词的离析形式的句法操作背后有着明晰而深刻的语用动机。
如果表达事件的成分正好是形容词(例18)和名词(例19),也可以模仿及物动词将其进行事件化的处置。因这些词本非动词更无及物性,增强其及物性的手段就得模仿对待不及物动词的处置方式,将其强行拆分并赋予其动宾结构的句法属性以填进事件化的成分:
(18)a1.*我窝火了一肚子。
a2.我窝了一肚子的火。
b1.*修改论文让您费神了不少。
b2.修改论文费了您不少的神。
(19)a1.*你和他同事过?
a2.你和他同过事?
b1.*这就谐音上了。
b2.这就谐上音了。
c1.*他俩终于对象上了。
c2.他俩终于对上象了。
可见,在遇到事件化的处置时,决定一个双音词是否拆分的关键因素是其及物性的强弱,由此而形成了及物动词、不及物动词、形容词和名词使用中可能被拆分的由弱到强的斜坡:
及物性>及物动词><不及物动词><形容词><名词、副词<拆分度
以上从左到右是双音词及物性由强到弱的斜坡,从右到左是双音词在事件化处置时是否要被拆分的由强到弱的斜坡。及物动词容纳事件化成分的能力最强,因而无须做拆分处置;不及物动词由于及物性较低,容纳事件化成分的能力弱,在事件化处置时一般都难逃被拆分的命运;形容词、名词本无及物性,并非事件化信息中的核心要素,但由于话语表达有事件化的需要,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动词,于是不得不对其做事件化的救急处置,所以,这些形容词、名词必须拆分开来客串一下动宾结构,才能满足事件化成分的移入之需。潘海华、叶狂在谈到离合词的成因时指出:“离合同源结构(即双音词的离析形式,笔者注)是汉语扩展动词句法能力的一种手段,和汉语的重动句一样,都可以使动词接受超出其句法能力的依存成分。”[5]王海峰也认为:“大部分动宾式复合词处于句尾时,由于言谈交际功能的要求,信息度需要增强,而动宾复合词的信息度又很低,所以必须插入某些信息增值成分。”[14]都是精辟之论。
离合词及准名词、准定语现象,归根到底,还是单一新信息原则制约的结果。该原则其实内含了“不多不少”的双重要求:“不多”是对新信息“量”的总体要求,即每个句子所含新信息数量最好是一个,多了不好,这一要求是柔性的;“不少”是对新信息“必须有”的最低要求,这一要求是刚性的,即每个句子中新信息至少(当然也是最好)有一个,少了新信息会造成废话。可以说,双音词拆分的事件化句法操作就是为了满足信息结构中“必须有”新信息这一要求的具体落实,否则就会影响信息交流的有效性。而事件化句法操作之所以集中在评述部分,是由于该位置是信息结构中新信息焦点的常规位置。于是,当要被事件化处置的成分恰好是一个及物性较弱的双音词时,为了满足信息交际之需,就得对双音词强制性地拆分、撕裂,由此造成了大量的词的离析现象,并衍生了一大批准名词这种句法操作的副产品。我们看到,以凝固性为标志的词的完整性在语用的作用下被摧毁,词组层面的句法、语义规则居然进入了词的内部结构。用西方语法的眼光看,词(word)与词组(phrase)分属语法的不同层面,所适用的规则不同,属于词层面的范畴具有完整的自主性,适用于词组层面的句法、语义规则不能进入词的内部结构[15]。但是,这种西方语法视野下的词与词组因语法层面不同因而必须严格区分的观念,却遇到了来自汉语事实的极大挑战,在面对汉语的离合词现象时完全失去了招架之力。如果看不到单一新信息原则这只隐秘之手的巨大力量,非要在词法层面和句法层面给离合词现象做个了断,就永远走不出这一困局。
事实上,可离合的词,连同其离析后的形式,只是由于安置事件化所需的句法、语义和语用要素而临时产生的用法变异。这与英语动词、形容词和代词等出现词形变化时并不被看作另外的词处理同出一理。汉语是典型的非形态语,词入句时并不采用狭义的形态变化来显示其句法关系与身份,而是采用虚词和语法成分的组合关系来表达,即“广义形态”。双音词事件化处置采用了在两个语素间插入相关成分的方式,其实只是非形态语表示语法意义的一种再正常不过的句法手段,与西方语法的形态变化确实大异其趣。我们必须清楚的是,汉语中的离合词有4 000多个[16],数量庞大,还有为数可观的非离合词在需要时可做分离的操作,因而在双音词中间插入成分的句法运作在汉语中极具普遍性,词的离析现象理应看成是双音词的用法变异。故而将双音词做“离为词组合为词”分而治之,非得将双音词离与合的用法变异作为语法不同层面的形式来对待,是站在西方语言的角度看汉语的结果,而这样做的后果将是严重的——试想,那会出现多少不成词语素的返祖现象?!事实上,人们之所以能轻易识别出是哪个双音词在使用中采取了离析形式,恰恰说明其离析形式并未损害其作为词的完形(gestalt)特征。本文将词的离析形式看作汉语双音词在具体使用时产生的词形变异,是及物性低的双音词为适应表达需要而产生的临时性的语用变体。从这个角度看,汉语中的离合词,其离析形式只是单一新信息原则制约下对双音词进行事件化处置时,为容纳新信息而临时组装起的整体板块。赵元任称离合词的离析式为“离子化”[17],吕叔湘称其为“短语词”[18],正是看到了离合词的完形属性,与本文的处理异曲同工。
处于评述位置且及物性较弱的双音词,一遇事件化的要求,就难逃被肢解的命运。这类双音词的两个语素间在结构上已经凝固,因而在接纳事件化相关成分上有着先天的不足。要进行事件化的处置,就得在其内部做文章,即将其两个音节撕开,装载这些事件化所需的句法语义成分。故而,及物性低的双音词的事件化处理过程就是其离析的过程,也是准定语、准名词产生的过程。双音词实现事件化的具体方式有五种。
第一种是数量化。事件化往往离不开数量,与动作行为有关的数量成分的加入可使无界动词变成有界事件,因此,动词的数量化是事件化的重要手段。
一是定量与非定量。定量指有明确次数、时长(段)的量,在双音词中间添加表示确定的次数、时长(段)的数量成分,可使无界活动变为有界事件:“一连鞠了三个躬、磕了五个头、已经送了你两次行了、戴了三年孝、站了两小时的岗、放了三天假、放了两个钟头的哨”等。这些短语中的数量信息明确,用于表达时可称为事件的定量化。有的数量成分是非定量的,如“一阵、一通、一顿、半天”等,这些成分的加入能使活动事件化:“听到大厅里鼓了一阵掌、朝台上叫了一通好、挨了半天的打、白白地服了一顿务”等。还有的活动很难用比较精确的数量来刻画,只能用约量成分进行事件化处理,如“(一)点儿、一些、许多、不少、多少”等,同样能实现活动事件化:“注点儿意、抓点儿紧、省了多少事、费了许多神、憋了不少气”等。
二是小量与大量。小量与大量并非客观的量,而是主观的量,反映出说话者对量的心理认知。小量是尽量把数量往小里说,如“个”:“我向你提个醒、和同伴辞个行、给老师行个礼、学完再考个试、就爱唠个嗑、先睡个觉吧、给他送个行、去洗个澡、去办公室登个记”。小量往往与说话者的主观情态相关,表达的是轻松的口气。动词重叠也表示小量,时间短、数量小其实只是表面语义,真正表达的是“尝试”的口气,如:“你该尽尽力、跟他去告告别、周末去休休假、回去洗洗澡”。与小量相反的是大量,量之大突出的是说话者的主观性,也是事件化的一种形式。表大量的成分并非实在的量,突出的是一种夸张的主观态势,这种夸大的数量其实表达的是一种夸饰口气,如:“给你点一万个赞、倒了八辈子霉、费了九牛二虎的力、结了千年的仇、保准让您满百分之二百的意”[19]。
第二种是时间化。动词最显著的特征是与时间的联系,因此时体特征是使活动事件化最重要的手段。与动作行为有关的时体成分的加入自然使无界动词变成有界事件。在双音词的离析形式中,加时体成分是最常见的事件化方式。
一是中间加动态助词“了、着、过”:“他可是憋着气呢、老师还生着气呢、这次可让他吃了惊、我不想让你落了后、你从来都没领过先、他的诺言可从未落过空、我已跟你提过醒了”。
二是中间插入表过去时的“的”:“大伙决的议、吃中药才败的火、昨天下午刚考的试、今天报的到、英语六级刚刚才过的关、他三十多才结的婚”。
第三种是结果化。动宾式复合动词表示的并不是发生在特定的时间、空间中的具体动作,而是一种抽象的活动。一旦在动宾复合词的动词性语素后加结果补语,自然将无界活动变为有界事件,如:“作完揖、洗完澡、出满了勤、登好了记”。
第四种是情态化。在动宾复合词的动词性语素后加情态成分,给活动增加了主观印记,也是将无界活动变为有界事件的手段。一种是增加可能补语:“听他的吃不了亏、这衣服保得了暖、今晚你俩见不上面”。另一种是增加口气成分,如:添加进“你的、我的、他的”,表达不相干语气:“走你的路吧(别的与你无关)、我输我的血(不关你的事)”;添加进“什么、哪门子”表达一种否定口气:“见什么面、在什么意、讨什么厌、接哪门子的风、放哪门子的假”;还有添加表示粗鲁口气的“他娘(妈)的”等。
第五种是具体化。动宾复合词如果要表达事件,必须离散化、个体化,并承载足够的信息,因此增添具体的描述成分也是动作事件具体化的一种表达形式。各类实体成分汇聚到双音词之间,共同的作用就是通过对抽象活动进行离散化、个体化的描述,让类似“光杆”动词的动宾复合词承载事件化所需的各种信息,从而实现活动事件的具体化。如:“出了很大很大的丑、沾了博士学位的光、报了我妹妹的仇、走了一条走不完的路、专了一小撮卖国贼的政、劳诸位公子哥儿老少爷们的驾(老舍)、费了您的一片心”。
话语交际传递新信息的需要导致了对评述位置及物性低的双音词的事件化操作,拆分双音节词以容纳事件化成分就成为必须,由此带来了原来已凝固的结构再度被强行松开的“边际效应”。这种“边际效应”突出地表现在两个方面。
1.结构的边际效应:“动宾”开道,强行改变词内的结构关系
我们知道,“离合词”的两个语素间从结构关系来看,有多种:a.动宾式:敬礼、吃苦、费力、放心、保密、把关、出血等;b.动补式:吃透、拆散、吃准、转正、抓紧、抓瞎、走红等;c.联合式:捣乱、考试、开张、唠嗑、睡觉、洗澡、降伏等;d.无任何结构关系的单纯词、音译外来词等。
事件化表达的刚性要求成了摧毁词法组织的利器,双音词一旦要被事件化改造,结构关系和凝固性就被破坏,被迫接受动宾结构的强行整编。为何所有要被强行改造的结构都清一色地选择了动宾结构?因为该结构的及物性最为典型。凡是被迫进行事件化改造的词项,一律被送上了动宾改造的流水线,强行改变或增加了词内的结构关系,从而产生了动宾短语的结构边际效应。这样的改造,不仅增强了双音词的及物性,还带来了句法处置的便利性。因为处于谓语位置的双音词无须挪动位置,只需按动宾短语的方式强行撕开即可,让那些临时添加的成分借定语之形安插在做宾语的中心成分前,这就是准定语为何多出现于宾语位置的最直接原因。我们知道,词与短语的根本区别之一就是其结构上的凝固性,但是,在语用之力的强大作用下,它们都被强行地把弥合并凝固的结构缝隙再度张开,接纳来自其他位置的成分,词的凝固性被临时打破,结构凝固的词从而产生了类似自由结构的边际效应。这是汉语有别于形态丰富的语言在词形变化上的一个最为重要的特点。
2.功能的边际效应:功能突变,一律以及物动词入句
“离合词”大部分成员为动宾式不及物动词,但也有为数不少的形容词、名词、副词等:a.不及物动词:把关、把脉、把门、罢笔、罢工、罢官、罢课、拜盟、拜年等;b.形容词:多事、多心、丢份、丢脸、丢人、得志、倒运、倒霉、打眼、费劲、费力、费神、费事、费心、费工、发愁、发慌等;c.名词:同班、同路、同事、同学、费话、捧哏、配方、配角、配料、回信、回话等;d.副词:按理、拔腿、拔脚、并肩、背人、差点儿、抄近儿、存心、当面、含恨、含怒、含笑、含羞、含冤、迎面、迎头等。
但是,这些“离合词”不管及物不及物,更不管是什么词性,一旦要被事件化,就必定要在词性上来个清一色的改造,原有的句法功能被彻底洗白,第一个音节被临时赋予了及物动词的功能,第二个音节也假扮为被“动词”支配的受事,一切事件化的要素都被装载到这个临时客串的受事之前,双音词由此出现了明显的功能突变,全都被改装成了及物性极高的动宾短语。最为奇葩的要数一些双音节的单纯词,连它们都能被从中间撕开,施以动宾改造。因为双音节单纯词本来并无分界,被迫进行事件化操作时就最为引人注目。如:“滑稽、犹豫、徘徊、坎坷”为联绵词,“卡拉OK、咖啡、幽默”等为音译外来词,一旦在信息结构的在线编码中有了事件化的需要,都能被结构化、分离化、动宾化,语用的力量最为显赫。能够解释特殊现象的理论与方法自然也能解释一般的现象,这些特殊现象更值得关注,也更能检验一种理论方法的解释力。而研究离合词现象的文献,似乎都没有充分重视这些双音节单纯词既无内部构造又无语义内容却要仿照动宾结构来使用的特殊事实。
双音词被离析时产生的从结构到功能的这种“边际效应”,都是源于事件化的编码所需而强制引发的对双音词原有结构关系的临时改变和句法功能上及物性的改造。特别是一些形容词、副词、名词和本来并无结构关系的单纯词,都要按自由动宾短语进行改造,恰恰说明了词的离合有着完全一致的语用动机,那就是为适应语用的需要而进行了临时性的形态和用法的改变。这有点像花木兰替父充军,只是女扮男装,其性别根本没有发生变化。所以,“离合词”无论是合是离,其原有的词性及功能并未随着这些临时强制的用法而变化,因此离合只是一种假象。准名词在汉语里数量庞大,并非零星的现象,如果还执迷于“离为词组合为词”的认知与做法,大量的准名词必然会不断引发词与语素、词与词组到底有无区分及如何区分的永无休止的争论。本文之所以故意用准名词来称说那些双音词离析后特别像“名词”的单位,其实是“反弹琵琶”,用意是要指出,执着于西方语言里词法与句法分属不同层面的观点,并用这种不服汉语水土的做法来研究汉语,永远要在词与短语以及语素与词间纠缠不清、词性与句法无法辨认的圈子里徘徊,也无法对汉语里很普遍、很自然的句法现象做出合理的解释。
1.简约性
简约是信息传递的基本要求,把不同成分重组整合为一个外形高度统一的动宾结构,使多种信息一体化,一律以定语的面目出现,这种整齐划一的要求,舍弃了原先表达中成分位置零散、多种句法成分共现的句法格局,也能容纳整合进本来不在同一句子中的成分。动宾关系的一体化改造,也使得整合进来的准定语表义更清晰、明快、简约、高效。成分整合中使用了移位、删除、合并、添加等句法手段,简洁而明快,干净而利落。
(20)a1.留学留了五年。[(动+宾)+(动+补)]
a2.留了五年的学。(动+宾):移位+删除+添加
b1.我因他而受了气,这气受了四年,受得很窝囊。(小句+小句+小句)
b2.我受了他四年的窝囊气。(动+宾):删除+移位+添加+合并
c1.说话说了一堆,说得不着边际,说得还很绝情。(小句+小句+小句)
c2.说了一堆不着边际的绝情话。(动+宾):删除+移位+添加+合并
我们看到,通过准定语的操作,对句法结构进行了简单而归一化的处理,糅合成一个事件化表达所需且句法合格的及物性极高的动宾结构,体现了结构重组的简约性原则。
2.仿拟性
仿拟性就是尽可能利用现成的句法模式进行仿造,而不是创造新的结构方式。这种旧瓶装新酒的仿拟性特点,能够给人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极大地降低了编码与解码的困难。动宾结构是事件化表达最常用的句法形式,容纳事件化要素的最佳位置恰好在动宾之间,所以动宾结构就成为仿拟的模板。那些原来并非定语的成分,一律被临时处理为准定语,并通过添加“的”与后面的中心成分打包成一个外形上完全合格的定中结构。整合后的这个定中结构以宾语的句法身份堂而皇之地出现于句中。
(21)a1.莫名其妙地发了一通火。
a2.发了一通莫名其妙的火。(状语变定语)
b1.打仗打了二十年。
b2.打了二十年的仗。(补语变定语)
c1.说话说了半天,谁都听不懂。
c2.说了半天谁都听不懂的话。(小句变定语)
仿拟为说话人交际时动态的在线(on-line)编码提供了最简易的处理模型。仿拟性是简约性的具体实现,简约性指引着结构重组时仿拟的方向,二者联动效用的发挥,极大地减轻了信息编码和解码的心力付出。
3.焦点化
焦点是话语信息结构中最重要的信息,是新信息的核心。而单一新信息原则的核心就是要控制每句话中焦点信息的数量,做到一句一个焦点信息。把事件化所需的成分重新组装在动词之后的宾语中,不仅从句法到语义上实现了信息传递的简约化、集成化,更是适应了新信息焦点化的需要。语言的信息编码遵循着由旧到新的自然顺序,越到句末,信息越新,越为重要,所以句子新信息的最佳位置当在句子的评述部分。焦点信息后置的语用要求吸引着那些非宾语的成分统一向动词之后汇集,这些以准定语面目汇聚而来的成分,借双音词离析之形,临时而巧妙地扮演了一次信息焦点的重要角色。Du Bois有句名言:“Grammars code best what speakers do most.(说话者用力最勤处语法编码最精。)”[20]正好可以用来解释汉语中双音词的事件化处置现象。说话者花费巨大的操作成本强行把双音词撕开以安置事件化成分,最直接的动机就是着意地要将这个包含准定语的动宾短语打造成一个焦点信息的整体板块,以集成化的方式让临时形成的动宾结构体来应对事件化表述中焦点信息的语用之需。由此可见,准定语大都出现于句末宾语的位置,与信息结构要求的事件化处置有着直接的关联。
汉语中的离合词现象一直是语法学界的热点,不仅研究时间长,还经历了各种理论方法的尝试与努力。但各家多是在承认汉语中有离合词的前提下进行的,并试图展示各自理论对离合词现象的独特解释力,研究文献可谓洋洋大观。这些研究对我们充分认识词的离析形式的多样性与复杂性等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由于研究中忽视了汉语语法自身的规律与特点,并未认识到词的离合只是汉语的用法变异,而是用西方的语法视角来处置,非要将词的用法变异做词与短语的生硬切割,由此而“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导致怪相百出。怪相一:“词中有短语”(说话:说了半天话);怪相二:“不成词语素却能成词”(鞠躬:鞠了一个躬);怪相三:“纯音节成分也可成词”(犹豫:还犹什么豫)。这些乱七八糟的返祖现象,给汉语语法体系的建立与语法研究造成了严重的干扰。近年来也有不少研究者虽然把关注点放在了离合词的成因上,但是,由于都未对离合词现象的本质做出清晰的判定,不论是功能语法背景下的解释,还是生成语法背景下的解释,都忽略了汉语中词的离合现象都出现于评述位置而非话题位置的明显事实。为何就连双音节单纯词也能被离析使用?为何不论原来词的结构方式为哪种,离析的方式只能是动宾结构而不是其他?为何音译外来词也可以离析?这些问题在现有的研究中根本找不到答案,因而也就无法从本质上解释词的离合现象产生的真正原因。
“体”与“用”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一对重要范畴。“体”是范畴最根本的、内在的、本质的属性,“用”是“体”的外在表现、表象。唐代经学家崔憬对体用的解释最为明晰:“凡天地万物,皆有形质。就形质之中,有体有用。体者即形质也。用者即形质上之妙用也。”[21]中国人最讲究体用结合、体用不二,这种思维特点在语言使用中表现得也最为充分。那么,汉语语法中“体”为何物?当然是存在于汉语中的语素、词、短语、句子、语篇等各级各类的语法单位及其组配而成的各种线性结构。何为“用”?当然是指这些单位在组合成更大一级结构中具体的使用与变化。体用不分的思维特点使得汉语语法单位的模糊性与使用上的灵活性并存,离开各级语法单位实际的用法(“用”)无法讲清抽象的语法关系(“体”)。同时,汉语各级语法单位并非像西方语言那样泾渭分明,不可跨界。很久以来语法学界历次大大小小的讨论,无一不是由要把混沌的“体”做理想而清晰的切割而引发的。而用西方语法的视角弄出来的“离合词”是造成词与短语、词与语素至今纠缠不清的“祸乱”之源。汉语中语法单位的混沌性与我们认知世界的方式有关,形而上之“体”,必须通过形而下之“用”才能“现”。“体现”二字正是对体用关系的最好注脚,没有用法具体的“现”,语法的“体”就是抽象而难以说清的,所以,汉语语法之“体”一定得通过“用”才能实现。沈家煊指出:“正因为汉语的句法还包含在语用法之内,所以我们说,汉语离开了语用法就没有办法讲句法,或者没有多少句法可讲。”[22]这段话可谓道出了汉语语法的精神与灵魂。一句话,汉语用法大于语法。
用体用结合的思路重新审视汉语中久争无果的“离合词”,“合”为其“体”,是“用”之常态,“离”为“用”之变体,是“体”的另一种呈现方式。因而,把词的合与离做强行的“离为词组合为词”的混沌分割并无什么意义。从语用型语言的类型学视角来观察双音词的离合现象,放在提高双音词的及物性以容纳事件化成分等语用背景下,不难看出其合与离的统一性与同一性。语法即用法,离开具体的语用环境,离开双音词有无事件化表达的需要,根本无法回答双音词可分可合的条件到底是什么。比如:
(22)a.你洗了澡再吃饭。
b.你吃了饭再洗澡。
c.你先洗澡再吃饭。
d.你先吃饭再洗澡。
e.*你洗澡了再吃饭。
f.*你吃饭了再洗澡。
g.*你洗了澡再吃了饭。
h.*你吃了饭再洗了澡。
i.你洗了澡吃了饭再睡觉。
j.睡觉前你得先洗了澡吃了饭。
上述例句都涉及双音词的离合使用,一直是困扰对外汉语教学的难点。为何有的能说,有的不能说?其间有何规律?如果不联系语用,永远无法讲清楚。“洗了澡”“吃了饭”都代表了事件化,凸显的是其事件的“已然过程”,而“洗澡”“吃饭”都是活动,所以时间上都是未然的,是一种“未然活动”。根据时间顺序原则,已然的事件一定得先于未然活动,所以按照这个排列而出现的句子(上例a-d)都可接受。e-f不能说的原因是“VP了”表示的是活动的“已然状态”,与事件过程无关,已然状态与未然活动不相匹配,所以将“洗澡了”“吃饭了”放在未然活动成分前是不合适的。g-h是将“洗了澡”“吃了饭”这两个事件的“已然过程”简单并列,并未体现时间顺序,叙述动机不明导致了话语表达的信息不清,所以也非正常的句子。而i-j两句在并列的事件中加上了“睡觉”这一未然活动,体现了已然事件先于未然活动的信息编排顺序,故而是可以接受的话语。可见,双音词在使用中是合是分,与是否进行事件化操作有关。
吕叔湘[23]曾指出,理想的语法体系要满足四个条件:协调、周到、简单和贴切。协调就是内部要一致,不自相矛盾。周到就是要全面详尽,重要的事实不能不加理会。简单就是同一个事实哪一种解释最简单就采用哪一种。贴切就是要符合语言的实际,不要跟语言的实际有距离。这四个条件无疑是检验和评判一种语法理论或分析方法优劣与否的标准。
本文对准定语、准名词的描述与解析,与汉语中广泛讨论的离合词现象相结合,并将产生准定语、准名词的句法和语义因素结合起来,特别是放在语用的大背景下,放在话语信息编码的过程中来综合观察,描写的视角更为广阔。描写准定语的来源时,找准了“离合词”这一宿主及其与准定语、准名词的依存关系,保证了从现象描述到成因解释的协调,也符合语言的实际使用,做到了贴切。需要说明的是,近年也有学者如郭锐对离合词问题及其与准定语的关系做过较为详细的论述[24]。本文重在采用不同的视角和方法,既有殊途同归之意,所得结论更有不同于既有离合词研究成果的价值与意义。我们坚信,语法研究要力求周到,涉及准定语、准名词的词的离合现象,光看“离合词”本身的合与离是无法做到的。为何形容词、名词还有副词,甚至是个别并无结构性质的单纯词在离析时也只能是动宾关系而非其他关系?为何这些词的离析现象多出现于评述位置或独立的表达中,而话题中却很少能见到?已有研究的关注点只放在双音词离合现象本身,没有联系信息结构的安排与事件化的需要来做周到的观察与思考,所以无法看清离与合的全貌,更认识不到离合现象的本质。简单是语法研究所追求的最高目标,本文的研究中只涉及成分的删除、添加、移位与合并,用来描述和解释双音词形式多样的用法变异,所有的句法操作都有明晰的路线,都有可见的语言事实的支撑,而且所有的句法操作都有其内在和外在的理据。在分析双音词离析现象的成因时,我们坚持用一条单一新信息原则制约下的事件化处置来解释所有的离析现象。双音词不论是合是离,其实都是汉语词的语用变异。用法大于语法,是汉语作为语用型语言的一个重要特点,那种执拗于词法句法应严格区分的做法,面对汉语中不同语法层面单位的跨界变异现象是无能为力的。
本文中我们一再证明,所谓的离合词现象以及与之密切相关的准定语、准名词现象,其实都是机械套用西方理论并用非汉语眼光看汉语的产物。离合词被“发现”以来,给汉语研究带来了数不尽的曲折,制造了好多迷局,致使汉语中迄今短语与词难解难分,词与语素纠纷不断,各种理论都无法妥善应对。用朴素的眼光看汉语,方能走出离合词现象的迷局。这样你会发现,双音词在使用中或离或合是再正常不过的用法变异,准定语、准名词的现象不再是什么奇特的现象,因为汉语语法的面目本来如此。
致谢:本文成稿后曾与卢英顺教授交换过意见。学生孟德腾、胡乘玲、陆旭、任一娇、王琦、李帅楠、朱庆阳等都曾与本人交流讨论并提过一些修正意见。这里一并致谢!文中谬误,概由本人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