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兰西对市民社会概念的重新阐释

2022-11-27 09:00孙璐杨伍志燕
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葛兰西黑格尔资产阶级

孙璐杨,伍志燕

(贵州师范大学 历史与政治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洛克、黑格尔及马克思的市民社会理论,在论述市民社会与国家的关系时,最终都指向实践。面对国家与市民社会之间的张力, 思想家都想在两者中间架起一座桥梁,从而指导现实社会的发展。由于时代背景的不同,思想的出发点不同,造就不同思想家的市民社会理论存在内涵上的差异。洛克、黑格尔与马克思更注重国家与市民社会谁更加决定谁的内在关系问题, 葛兰西实践哲学中的市民社会思想尽管最终也指向现实的政治与经济斗争, 但他认为社会不仅是通过政治与经济相互作用的关系而再生, 当今的现实社会更多是通过文化形式、 社会交往以及法律结构等融入市民社会中的意识形态分子的合力作用下而再生。葛兰西对待市民社会的问题,更多地不再是停留于政治与经济领域, 而是将其置于意识形态范畴进行思考。 市民社会在葛兰西实践哲学里属于上层建筑的领域, 是无产阶级进行意识形态批判与意识形态建构的重要场所。

一、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市民社会概念

进入18 世纪中叶, 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自由主义的兴起,对“市民社会”传统的定义发生了改变。亚里士多德以降,市民社会概念已经出现。 亚里士多德把“市民社会”与“国家”概念等同,“市民社会就是政治社会, 因为市民社会的有机原则就是国家的原则”[1]90。 当一个个体成为市民社会的一分子,那么它也顺利地融入了国家,成为国家的一员。自由市场的发展, 人自身对国家专制政权的完全依附状态已经一去不复返,人在社会中的存在得以确立。

到了近代,黑格尔第一次将市民社会从国家(政治社会)中分离出来。 黑格尔之前,洛克认为市民社会是先于政府而存在的。 社会起源于集体的人把自己从自然状态中解脱出来的一个契约, 接着为了更好的社会治理,社会将自己托付给政府由政府管理,如果政府剥夺社会成员自由, 社会就有权解除这种信托关系。社会只接受政府对其政治权利的保护,而不受其禁锢。黑格尔的市民社会与国家不仅相对,而且前者在一定程度上独立于后者。受洛克的影响,黑格尔的市民社会拥有着自己内在的动力与自主性,“市民社会”内部可以自己组织自己、自己管理自己,但黑格尔也认为市民社会并不是自足的, 在自由与经济领域市民社会受国家的调整。 黑格尔的市民社会拥有两个层面,即伦理层面与经济层面。伦理层面的市民社会是“处在家庭和国家之间的差异[环节]”[2]329,为了巩固自己,市民社会必须以国家为前提。 家庭、市民社会与国家是黑格尔伦理精神存在的三个阶段,家庭是自然的伦理精神,个人从属于家庭。 市民社会高于家庭,它是伦理精神的分裂与特殊化,个人的目的、 自由以及任意与欲望在市民社会领域得到充分发展。市民社会往往是个人主义滋生的天堂,而任意也并非自由,“任性就是偶然性”[2]55,在任意中潜藏着不自由的根基, 而国家就要对这种偶然性进行规范。国家旨在弥补市民社会的不足,并代表特殊利益融合到代表普遍利益的政治共同体中。 经济层面的市民社会,是黑格尔对经济领域关注的产物。黑格尔汲取了亚当·斯密的思想,他洞悉了国家与市民社会相分离的历史事实之后, 认为市民社会更在于表达人们的个人生活。 人在生活中有自己的需要和目的,而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必须进行生产劳动,劳动拥有巨大的解放意义。 在劳动中人与人之间又存在相应的依存、分工与财产关系,也就是说他把市民社会纳入到了经济活动的领域。

历经林木盗窃问题的辩论, 让马克思深刻感受到在物质利益问题上广大贫困农民命运的悲惨。 当时深受黑格尔理性国家法的影响, 在马克思的信念中他认为国家法应该能战胜克服私人利益, 国家和法应该保护大多数人的利益, 包括最贫困的农民大众,但是在现实情况中私人利益却始终占据上风,马克思因此感到苦恼。 面对物质利益凌驾于国家和法之上, 马克思对黑格尔的国家理性法的信奉难免大打折扣。 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马克思指出,国家理性决非市民社会的先验基础,相反,市民社会本身即居民现实生活中的不同的物质利益领域, 才是国家的现实基础,他说:“实际上,家庭和市民社会是国家的前提,它们才是真正的活动者;而思辨的思维却把这一切头足倒置。 ”[1]10由于此时的马克思对历史以及经济的研究还没有完全深入, 因此并没有完全摆脱唯心主义的窠臼。从这时起,经《德法年鉴》时期到《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马克思对市民社会的批判主要借助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思想, 他看到了市民社会中人们趋利的本性, 对市民社会中现实的问题进行了异化范畴的分析。马克思认为,在市民社会中由于私人利益的矛盾, 导致真正的人与人的分离。《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后,马克思用唯物史观把市民社会理解为社会的经济基础, 市民社会与政治社会以及意识形态等上层建筑相对应。 在马克思看来,“在过去一切历史阶段上受生产力制约、 同时也制约生产力的交往形式,就是市民社会”[3]412,人们在生产力发展的各个阶段所进行的一切交往都属于市民社会的领域。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将市民社会与资本放在一起进行研究,并在论述的过程中揭示国家的作用。 马克思认识到因为资本逻辑的历史性发展导致了现代市民社会与现代国家的出现, 因此欲超越市民社会与国家, 就需要对资本逻辑进行探索与批判。在资本逻辑中,人已经异化,剥削加剧,市民社会的阶级特性突出。 马克思认为,能消除异化、消灭剥削的只有具有阶级意识形态的无产阶级,无产阶级要建立一种“共同体”,而这种共同体最终目的是达到“自由人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4]53。这种联合体首先帮助人实现在政治上的自由, 进一步使社会生产的所有制关系得到变革, 让人在市民社会上得到解放, 从市民社会政治形式的解放走向社会自身的解放。葛兰西正是从构建共同体出发,来思考社会解放的问题,并进一步对市民社会进行新的解读。

二、葛兰西的市民社会概念

与黑格尔的“国家决定市民社会”、马克思的“市民社会决定国家”的思想不同,葛兰西认为,市民社会掌握了历史发展的霸权,市民社会“其实也正是国家本身”[5]340。 在葛兰西的市民社会学说中“国家=政治社会+市民社会”。

19 世纪与20 世纪交替之际, 资本主义在生产机制上发生了一次转型, 即从自由资本主义转向福特制资本主义。 17 世纪,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取得胜利,人类推开了自由竞争资本主义的大门。自由竞争资本主义为个人的自由活动提供了基础, 但正如马克思所说,在本质上“自由竞争中自由的并不是个人,而是资本”[6]179。 在形式上,自由资本主义迎合了反对封建主义的革命潮流, 也促进了市场经济的发展, 但资产阶级将市民社会与国家进行了明确的区分, 认为市民社会与国家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经济活动只存在于市民社会之中,而国家属于政治社会。 葛兰西认为这种国家与市民社会理论在福特制资本主义已经不合时宜。 纪律是福特制最显著的特征, 当自由的工场手工业生产方式被流水线式的生产方式取代时,生产已经转化为碎片化,生产中的人已经转化为机器中最廉价的一部分。 在福特制资本主义体制内工人的身体、 欲望以及生育都被资产阶级遏制以及控制。福特制的组织化生产力体系,必然导致生产关系的组织化, 自由竞争式的生产被有组织有计划的管理所代替,“看不见的手”渐渐隐匿,“看得见的手”开始发挥自己的功用。市民社会自身的功能,逐渐替换国家的行为。 福特制造就的“国家”是自由的,但不是政治自由,而是经济的个人主义,“这种自由的首创精神和经济的个人主义由于历史发展本身和借助自己的力量,作为‘市民社会’,能达成一种工业集中和垄断制度”[7]395。 葛兰西已经看到国家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政治社会, 它已经存在于市民社会之中, 而且通过市民社会达到一种垄断或意识形态领导权。 这种意识形态已经和人们的日常融为一体,并建构人们的观念意识,指导人们的日常。

面对西方无产主义革命屡屡受挫这一具体问题,葛兰西认为西方的无产阶级运动应该以“市民社会”为主要战场,而不是固执于在“国家”层面发力。葛兰西认为, 列宁领导的俄国革命之所以能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得胜利, 其主要原因是俄国的市民社会还处在混沌状态,而西方“国家和市民社会关系得当,国家一旦动摇,稳定的市民社会结构立即就会显露”[5]304。 “国家”在防御工事里面的地位充其量只是最外围的壕沟, 而强大和最关键的则是市民社会这样的堡垒的存在。 葛兰西认为俄国的资本主义发展还比较落后,市民社会的发展还不健全,资本主义在市民社会层面还没有建立稳固的思想、 文化与道德等意识形态堡垒, 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统治还主要凭借的是政治社会的强制机器。因此,列宁领导的无产阶级只要打碎旧的国家机器便能取得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可是,西方的资产阶级不仅在国家领域占据主导地位, 更重要的是长期以来他们将市民社会这一强大的碉堡工事网建构得更加牢靠。 资产阶级在市民社会中推动他们的意识形态教育,他们建构的秩序、道德、文化已经被无产阶级认同,并乐于去接受资产阶级的统治。 资本主义对无产阶级的统治,已经从暴力的、强制的政治社会过渡到温和的、积极的市民社会。市民社会的行为已经渐渐代替了国家的功用。葛兰西认为,西方资本主义统治的巩固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在市民社会领域建构的意识形态领导权,因此,西方无产阶级要想取得革命的胜利,必须通过“阵地战”对资产阶级的“堡垒”进行粉碎。意识形态领导权的斗争旨在为政治、经济领域的斗争提供支持, 意识形态领导权的建构是获得政治与经济领导权的前提条件。

乍一看, 葛兰西的市民社会思想更注重市民社会的组织关系、交往关系,“背离”了马克思探讨市民社会时关注经济领域的生产关系。 好像葛兰西对市民社会的探讨出自于黑格尔市民社会理论一脉,因为两者都更加重视市民社会的理性控制与教育的功能。但是,实际上葛兰西对市民社会的思考依然是以资本主义生产力的现实为基础, 从对福特制的研究开始破题。 并且他不仅仅是从伦理道德层面去思考市民社会, 而是将伦理教育同马克思的人民观念即物质生产的前提这样的理论结合起来, 去思考意识形态领导权的问题。 葛兰西旨在揭示的是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不断发展和完善, 随着组织化大工业生产的不断推进, 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市民社会在治理方面的能力越来越突出, 而国家的强制性要素则慢慢消解,“没有国家的国家‘形象’将呈现在他们面前”[5]343。 在资本主义社会初期,国家主要通过政治社会的强制性来维护其统治, 但随着经济和市民社会的发展,强制性领导让位于市民社会文化、道德的意识形态领导,此时“‘国家’将等同于‘市民社会’的阶段,从而达到国家是守夜人的阶段”[8]263。 无产阶级在反资产阶级斗争的过程中, 不仅要进行政治与经济的斗争, 更重要的是要以市民社会为战场进行意识形态的斗争。市民社会不单单只是经济的载体,它是一个多元的立体机构,承载着经济、政治、文化、教育与道德等众多社会功能。 葛兰西更注重市民社会对上层建筑生成的能力,特别是建构意识形态的能力,以及意识形态对经济基础的反作用。

三、“市民社会”与“政治社会”在意识形态实践中的不同地位

葛兰西将上层建筑分为两个“阶层”,“一个可称作‘市民社会’,即通常称作‘私人的’组织的总和,另一个是‘政治社会’或‘国家’”[5]11。 葛兰西认为“政治社会”主要表现为军队、法庭、监狱以及警察等国家机器或国家工具,它通过专政的方式实行暴力统治。教会、学校、家庭、工会、政党、学术团体以及各类新闻媒介构成了“市民社会”的载体,它们是国家意志的承载者。 “政治社会”在意识形态实践过程中发挥“强制”的作用,而“市民社会”在意识形态实践过程中生产的是“同意”。

在资产阶级统治建立初期, 资产阶级要想对国家进行有效的控制,必须要进行政治干预。在国家意志的渗透方面,采用一种野蛮的方式。通过法律对人民的社会生活进行约束、借助警察监管群众、附以军队镇压人民斗争……国家只是实施纯粹暴力的利维坦。这样的国家,狭义上讲它只是一种政治法律的组织。 “‘作为 veilleur de nuit 的国家’ 对应意大利语‘作为警察的国家’”[5]340, 这样的国家仅限于对社会的治安进行防控,对法律的强制性进行严格运用,这样的国家旨在通过暴力的方式防止人民的意识游离于政治社会的统治之外, 用强制的手段维护自身的意识形态。

政治社会和市民社会都属于上层建筑领域,两者都是国家的重要组成部分。 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治理有方”, 拥有强制功能的政治社会在国家治理中所占的比重渐渐降低,“国家的职能因此得到彻底改变,国家变成了教育者等等”[5]338,而市民社会正是国家履行“教育”职能的重要场所,意识形态的理论与实践活动通过市民社会渗透到民众心中, 促使其自愿认同统治者的统治。资产阶级的世界观、价值观已经奴役了无产阶级, 资本主义已经同无产阶级绑定在一起,无产阶级已经变成了“无意识”的存在。资产阶级市民社会已经具有了较强的抵抗能力, 它可以应对经济危机致命的打击。经济危机还为“对于涉及到整个国家生活今后发展的问题, 提供一定的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法”[9]376, 让资本主义的经济结构变得更加合理。葛兰西认为西欧的“现代国家”正是通过平衡政治社会和市民社会在国家统治中的不同层次,才保障了资本主义政权的稳定。欧洲共产主义运动之所以失败正是无产阶级忽视了在统治过程中越来越重要、越来越强大的“不断变形,因而不可战胜的胶状物”[10]431,即市民社会。无产阶级要取得领导权, 必须攻占作为资本主义政治社会延伸结构的市民社会, 不能停留在只与强制性的国家机器政治社会作斗争。资产阶级借助市民社会通过宣传、教育、 舆论与劝说等柔性的方式使个人与国家意志保持一致,“个人能够自己管理自己, 而又并不因此而同政治社会相抵触”[9]450, 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已经渐渐丢失。葛兰西认为,无产阶级要获得斗争的胜利, 迫在眉睫的就是打破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侵淫局面,否则即便破坏了资产阶级的国家机器,迎面而来的则是资产阶级坚固的堡垒和工事构成的有效防线。此时,“‘市民社会’已经演变为更加复杂的结构,可以抵制直接经济因素(如危机、萧条等等)‘入侵’的灾难性后果”[5]300。 无产阶级在进攻过程中,不能采用波尔迪加派那种“速战速决”的“运动战”,不能只采用暴力行动去进攻资本主义的政治社会, 不能只采用罢工、武装起义或暴动,对资产阶级统治进行干扰。事实证明,单一的运动战是行不通的,而要打“稳扎稳打”的阵地战。“阵地战”就是通过创造有利于革命运动的政治、经济与文化因素之间的联系,逐个占领资产阶级文化、政治与经济阵地。资产阶级已经将市民社会中政治与经济的武器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中,在这两方面发力已经不切实际,无产阶级要在思想上成熟起来, 建立反对资产阶级世界观的新世界观,建立属于更多人的新的价值观念以及道德标准,用新的思想去团结应该团结的群体, 吸收能吸收的力量,然后削弱资产阶级领导权。

因此, 要辩证地认识政治社会领域的运动战与市民社会领域的阵地战之间的辩证统一关系。首先,无产阶级要粉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领导权,需要从暴力革命转向意识形态斗争, 占领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各个角落; 其次, 确立无产阶级意识形态领导权, 进一步夺取国家政权, 把意识形态斗争放在政治、经济等总体性斗争的首位。无产阶级要打意识形态“阵地战”,那么领导的主体只能是“有机知识分子”。葛兰西强调任何社会集团都有自己的“有机知识分子”,他们一经形成便具有了社会实践功能,他们构建自己本阶级的意识形态, 并指导本阶级的成员认识自己的使命与担当, 进一步将这种意识形态浸透到市民社会中去。 葛兰西特别强调有机知识分子的教育功能与引导革命斗争的功能, 有机知识分子是民众意愿的践行者, 必须积极投入到变革社会的实践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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