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法国文学的反讽之维
——评《文化批评视野下法国当代小说中的反讽叙事研究》

2022-11-27 06:36吴水燕
关键词:书写作家意义

吴水燕

文学作品中的反讽研究由来已久,远至苏格拉底式反讽,近至后现代反讽,至今仍是一门“显学”。作为一种修辞手段,反讽常被提及的是“言在此而意在彼”的间接书写:叙事者通过表层语码和深层语码的悖逆有意制造差别,以此达到或批判或嘲弄或反思的目的。除此以外,反讽还有“形而上”的美学指归,其中蕴含着反讽者对人类存在状况的思考,揭示出存在的矛盾本质。诚如法国哲学家乔治·帕朗特(Georges Palante,1862—1925)所言:“反讽的形而上原则存在于我们天性的矛盾之中,也存在于宇宙或上帝的矛盾之中。反讽的姿态表明,事物中存在着一种根本矛盾,也就是说,从我们的理性角度来看,存在着一种根本的、无可救药的荒谬。”①Georges Palante. « L’Ironie: Étude psychologique ». Revue Philosophique de la France et de l’Étranger, 1906, no°61, p. 153.反讽源自作家对存在的悖谬性质的深刻体悟。在当代法国文学中,反讽亦是一个重要的书写维度,作家们借助反讽的语言来刻画现实世界中人自身内部、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难以克服的缺陷和矛盾,在矛盾中追问存在的统一。赵佳的《文化批评视野下法国当代小说中的反讽叙事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2019,下文简称《反讽叙事研究》)②后文在引述此书时将直接在文后括号内标注页码,特此说明。从法国文学批评着手对反讽叙事在“存在”层面进行探讨,不论是对法国当代文学的研究,还是对反讽叙事的再阐释都具有重要意义。

加拿大学者琳达·哈琴(Linda Hutcheon)指出,反讽是“后现代文化本质的一部分”③哈琴. 《反讽之锋芒:反讽的理论与政见》. 徐晓雯译. 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中译本序I.。对法国当代反讽小说的解读也离不开具体的文化与历史语境。《反讽叙事研究》正是以反讽的文化属性为切入点,紧扣“当代社会文化的思潮和症候”(许钧 序1),通过文本细读,深入剖析了法国当代小说中的反讽美学与存在之思。该书在反讽作家群体和文本的选择上具有代表性:作者的研究聚焦于80 年代以来在法国子夜出版社成长起来的四位“新新小说”④Sophie Bertho. « L’Attente postmoderne. À propos de la littérature contemporaine en France ». Revue d’Histoire littéraire de la France, 1991, p. 738.派作家,即艾什诺兹(Jean Echenoz)、什维亚(Éric Chevillard)、图森(Jean-Philippe Toussaint)以及加宜(Christian Gailly, 1943—2013)。四位作家都生活在当代消费文化中,而“反讽已经成为当代文化强有力的主导形式”⑤赵毅衡. 《反讽:表意形式的演化与新生》. 文艺研究,2011(1): 26—27.,他们用“冷面笑匠式”⑥Dominique Viart, Bruno Vercier. La Littérature française au présent. Paris: Éditions Bordas, 2005, p. 390.的反讽语调塑造了一个个置身于符号时代下的个体。总体而言,国内对这几位作家的研究仍比较零散有限,尤其是尚未有将他们整合在一个框架下的系统研究,这构成了《反讽叙事研究》的另一学术价值。全书共分为六章,主要从三个层面对反讽展开细致研究:首先探讨四位作家笔下当代西方社会中个体的生存和精神境况,揭示反讽生成的文化土壤;其次以爱情主题和自我书写为线索,进一步挖掘文本在戏仿中的反讽叙事与变形;最后深入到更为微观的层面,即反讽的语言,肯定了语言在物质性层面的价值。三个部分环环相扣,又层层递进,最终一同汇入“文化与反讽叙事”这一母题中。

一、存在与意义:反讽的书写

何谓反讽?针对这一概念,作者在绪论中从“哲学中的反讽”“修辞学和语言学中的反讽”“文学理论研究中的反讽”三个维度进行了界定,指出反讽不仅是“修辞、文体、叙事的方式”(9),更是“看待世界的视角,生存方式乃至策略”(9)。后者作为一种世界观尤其体现在法国当代文学的书写中,体现在后现代作家们对于存在的关注之中。《反讽叙事研究》对法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脉络进行了总体梳理,关注到在经历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萨洛特所说的“怀疑的时代”后,七八十年代以来的法国当代文学呈现出“回归叙事和主体”的倾向。这一时期涌现的年轻作家们在某种程度上重返经典小说性,“重新赋予文学曾抛弃的情节以价值”⑦Sophie Bertho, op.cit., p. 739.,但同时他们又承继了“新小说”派前辈们的怀疑精神,在怀疑中回归,在回归中破坏,在叙事内部形成自由游戏的空间。反讽像一个间离的隔栏,使当代作家得以与自身和世界拉开距离,在创作时保持清醒以免落入传统再现的陷阱之中,将游戏精神进行到底。反讽的书写既“保持了现代主义文学的革新精神和创造活力,又使文学在走向穷尽的过程中保持灵活的姿态”(3)。这种反讽倾向或曰批判意识构成了法国当代文学中充满张力的基调。

克尔凯郭尔(Kierkegaard, 1813—1855)在论及反讽时强调,“根本意义上的反讽的矛头不是指向这个或那个单个的存在物,而是指向某个时代或某种状况下的整个现实”⑧克尔凯郭尔. 《论反讽概念》. 汤晨溪译.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218.,法国当代文学中的反讽所指向的现实则是当代西方个体与社会之间日趋紧张的关系。《反讽叙事研究》以尼采、托克维尔、阿伦特和马尔库塞等人对现代民主社会弊病的揭露来观照当代法国社会可能存在的普遍问题,即个体在不断同质化的过程中逐渐丧失个性,彼此封闭在各自的内在性之中,“他们如同群体中的一粒沙子,既相互隔绝,又呈现出同样的面貌”(21)。基于此,作者在书中探讨了现代社会中个体面对存在的态度,着重剖析了“当代主体的两面性”(22),即困于内在性之中的自闭个体和陷入分裂和琐碎中的焦躁个体,二者各有特点,又表现出一定的共性,如他们对社会生活的介入都呈现出某种虚假性,“在表面的交流、沟通、合群、适应中有自我压制、自我管理的成分”(45);他们同时也具有逃避与心不在焉的特点,作家们“去掉一切深度心理,一切回忆和情感,只呈现现象中的人”(51)。这类个体成为作家笔下的被反讽者:当代法国作家通过塑造孤独空虚、失去个性的“扁平”形象来嘲笑个体,并“将个体问题放到整个社会背景下来观照”(24),从而实现对社会的尖锐批判。作者进一步指出,被反讽者外在的漂浮与无目的性所映射的实则是一种“内在的空”(27)。这种“空”指向意义的缺失,他们如行尸走肉一般,回避意义的重负和任何个性的成分,只追求“一种受社会肯定和他人共享的意义”(26),无意识地游荡于世。人物内在的“空”与外在环境的错位所造成的失真和扭曲产生了法国当代文学中的反讽效果。

与被反讽者截然不同的是反讽者形象,他们在面对在世的不合理和个体的无动于衷时始终怀有清醒、对立的批判意识,作者称之为“反讽的意识”(52)。反讽者同时也是有意识的行动者和破坏者,此时的反讽成为“自由选择后的行为方式和生存策略”(52),具备了伦理向度的意义。《反讽叙事研究》对四位作家笔下的反讽者形象进行了整体观照,指出其具有“反社会、喜破坏和享乐主义”(54)的共同特性:他们都对社会规则和现代文明充满了质疑和不信任,内心怀有破坏体系以实现改革的冲动。在书中所列举的几种反讽者类型中,最为激烈的当属实践犬儒主义原则的反讽者,比如什维亚笔下的人物有着第欧根尼(Diogène)般挑衅的姿态,“具有极端的破坏冲动,藐视世俗的精神气质,追求荒诞和离奇的游戏品性”(80)。作者以此回溯了反讽与古希腊时期的犬儒学派之间的历史渊源。犬儒学派的开创者安提斯泰尼(Antisthène)深受苏格拉底的影响,他认为生命的终极幸福在于按照美德生活,而一切社会规则,包括法律、习俗、行为准则都不是美德。其后继者第欧根尼将这一伦理原则发挥到极致,从理论转向行动,用一种在人群看来是离经叛道的行为来表达对当时社会的嘲讽与不屑。从中我们可以管窥犬儒者与反讽者的联系,即清醒的意识与颠覆的行为并存,他们都暗含了一种修正的价值观。如果说犬儒者自诩为“文明的医生”⑨Michel Onfray. Cynismes. Paris: Éditions Grasset & Fasquelle, 1990, p. 64.,那么反讽则可以看作是“一种药典,一种治疗措施”⑩Ibid.,后者是前者颠覆破坏游戏中不可或缺的助推力。作者指出:“犬儒主义者必然是反讽者,因为反讽是愤世嫉俗的犬儒主义者投向世俗规则的利器。”(79)二者最大的相似性在于,他们都有质疑文明的斗争冲动:犬儒者的斗争性是一种“开放的、普遍的、挑衅的战斗精神,一种在世界之中对抗世界的战斗精神”⑪Michel Foucault. Le Courage de la vérité: Le gouvernement de soi et des autres II. Paris: Seul/Gallimard, 2009, p. 262.,他们并不针对单独的个人,而是想要摘下文明社会的面具,撕去文化价值之伪善,为人们指明一条通往幸福的道路;反讽者同样质疑文明,他们“不仅批判了文明赖以延续的基础——话语与逻辑,更揭露了现代文明中的官僚行政体系和工业技术文明对人的规制”(97)。当然,反讽者也不尽与犬儒者相似,他们与犬儒者有不同,更有对后者的超越:“什维亚的作品中有犬儒主义者所没有的超越的维度,那是想象的维度,打破了现实和虚构的疆域,可能与不可能的局限,肉身成为没有限制的游戏,而这恰恰是反讽者的超越。”(98)

在反讽作家笔下,被反讽者逃避意义的生存态度和反讽者深刻的怀疑意识常常将叙事推向极端,直至怪异与荒诞的地步。如此,人们不禁要问:这样的回避姿态是否是一种道德上的懦弱?这样的极端怀疑又是否可以等同于虚无主义?《反讽叙事研究》就此进行了澄清。对于第一个问题,虽然当代反讽作家少了咄咄逼人的姿态,表现出一种“悬搁的反讽”(270),但这种悬搁并非针对外部,而更多是针对自身,具有自反的特征:“他们的文本呈现出分裂的意识,不管是人物、叙事者还是作者都是嘲笑和嘲笑的对象,反讽成为某种眩晕的镜像,各种意识互为折射形成了极端的自反现象。”(271)此外,反讽作家们也并未悬搁对于外部的价值判断,而是将自己的道德判断内含于叙事之中,通过嘲讽困于内在性的扁平个体来批判社会,尖锐地揭示了当代西方社会的诸多弊病。因此作者认为反讽并非道德上的懦弱,相反,“对外部世界的相对价值的批判和对自我的绝对怀疑构成反讽的道德立场”(271)。对第二个问题的澄清同样与当代西方社会的现状紧密相关。书中指出,反讽的生成与法国社会“总体性的消失”(269)密不可分。诚然,主导价值观的分崩离析使战后法国社会“浸润着虚无主义的泪水”(269),反讽的生成有其虚无主义背景,但随着时代的发展,追寻意义的过程并未断裂,只是社会层面的意义变成了“局部的、地方的、小团体的或个人的意义”(269),呈现出“多元、分散的趋势”(269),反讽并不能等同于虚无主义。尽管反讽作家内心始终抱有怀疑,其笔下的意义仍具有不确定性,“因为不知道哪种意义才是恒定,适合自己的”(270),但正因如此,探寻意义的过程才从未停止过,怀疑成为书写中不断革新的动力。从这个角度而言,反讽之“无”是生成性的,正如在苏格拉底反讽中,无知成为真理的根基,反讽是一种“相应于反思之反思的主观性之主观性”⑫克尔凯郭尔,前揭书,第208 页。。

二、戏仿与破坏:反讽的变奏

在当代法国文学中,反讽除了表现在对个体与社会紧张关系的呈现上,还体现在对经典文学或类文学的戏仿与破坏中。反讽作家们的创作实践确乎是向着叙事和主体回归,但游戏其中的距离感依然是一以贯之的写作原则。他们的文本乍看有着各色人物和相对连贯的情节,但实际上却是经过内部破坏后变了形的叙事,表面的小说性之下是内里“真正的故事性的缺席”⑬Dominique Viart, Bruno Vercier, op.cit., p. 394.。当代反讽作家们在戏仿的同时又通过各种方式去背离经典小说性的基本原则,在破与立之间诠释着“变”的内涵,比如图森将叙事缩减为极简元素;艾什诺兹“信马由缰地穿梭于各种文学类型中,模仿之、破坏之、嫁接之、拼接之”(148),加宜“带有反讽性质的戏仿中更多存在的是对戏仿作品的致敬”(244),什维亚则通过“一环套一环的离题破坏了稳定的叙事结构”(273)。《反讽叙事研究》在开篇便指出,“重归叙事的倾向在对经典小说性的应用和变形中达到高潮”(3)。作者由此出发,探讨了反讽在当代文学回归叙事中的变奏,其中有对经典爱情主题的戏仿与破坏,也有对传记或游记、自传等自我虚构体裁的破坏和重构,作家们借反讽削弱权威,消解小说性。

在第三章“反讽对经典爱情主题的变奏”中,作者首先揭示出当代作家对以《特里斯丹和依瑟》(Tristan et Iseult)为代表的西方文学中激情之爱的戏仿与背离。众所周知,经典意义上的激情之爱常常以宿命、私奔、死亡等为特点,当代作家则在书写爱情时通过话语层面的反讽、激情中恋人的冲突、笨拙的行为等手段进行颠覆,以此破坏激情之爱与死亡宿命相联系的悲怆感,赋予其喜剧色彩,使不能承受之重化为轻盈的笑声:“法国当代反讽小说有对激情主题的承袭,以痛苦、分离、冲突、死亡为背景,但同时又努力淡化爱情中的悲剧感,更多强调两性关系的失调和可笑之处,呈现出爱情轻喜剧的特点。”(111)加宜既用激情之爱来描绘当代人,把激情与痛苦相联系,强调了激情宿命的一面,又通过各种方式全方位抵消激情之爱中的悲剧性,“反讽的引入则破坏了激情固有的严肃,使得激情成为一桩命运反讽或对激情的讽刺”(116)。其次,法国当代小说还呈现了一种与激情之爱相对的爱情模式,即庸常的琐碎之爱。原本应该是跌宕起伏的经典爱情桥段被呈现为众多碎片的堆叠,平面取代了深刻,叙事失去了宏大、有意义的情节,反讽体现在角色的错位、没有情节的爱情故事、好笑的性、爱情中的温情、冲突与媚俗等一系列变形之中。图森通过对琐碎爱情的书写“既嘲笑了陷于琐碎之中的情话,又以非深度话语为武器,嘲笑了僵化了的宏大话语”(128)。作者进一步指出,琐碎之爱的描写实则蕴含着作家清醒的批判意识,图森对爱情的嘲讽始终“与他对经典小说性的消解以及对当代社会和主体的嘲讽联系在一起”(135—136)。最后,作者分析了艾什诺兹对爱情主题的戏仿与破坏。不同于图森的书写,艾什诺兹笔下的爱情故事“以行为主义的、片段式的、不连贯的、非理性的方式得以呈现”(148)。但他同样以爱情来“展现当代社会的重要命题”(148),那便是生活在当下媒体时代中的饮食男女既囿于对“形象”的追逐,却又受到“形象”逻辑的规制,激情的内涵被消解,只空余“程式化的特点”(137)。

反讽小说进行破坏性戏仿的另一类重要文体是传记,尤以艾什诺兹的“传记三部曲”为代表。在《拉威尔》《跑》《闪电》三部传记中,艾什诺兹虽然套用了真实的历史人物的外壳,却没有遵循忠实记录的叙事原则,反而“像机器一样拆解和重装了传记体”(151),反讽正是体现在“将人物传记虚拟化,将虚构叙事机械化”这一实验性书写所形成的反差与怪异之中。非但如此,艾什诺兹传记中的机器还是一台变了形的机器,更多表现为一种表象,一种景观,不再承载实质性的历史,失去了传记的经典内核,作者一语破的:“艾什诺兹小说中的机器穿着工业化的外衣,内里却是后工业时代的核。他的机器更多是作为表象和戏法的机器,强调的是机器的功能性、人工性、游戏性和装饰性。”(152)由此可见,艾什诺兹的机器书写隐含着对后工业时代和现代技术的投射和思辨。如果说机器是经典小说性的隐喻,那么变形的机器则正是反讽的变奏,它所体现的是一种“反机器的原则”(157)。除了传记体被机器化与反机器化,传记中人的身体也同样经历着后工业时代机械与反机械的两极:既被现代性打磨塑型,又在关键时刻失调;既展现运动态的身体,又面临着身体的溃败,等等。如此书写既体现了艾什诺兹“对工业文明中人的双重性的直觉”(164),又体现了其“自身模棱两可的态度”(164)。换言之,反讽之否定是指向自身的否定,在作家对人的怀疑、对机器的怀疑中伴随着的是其对自身的怀疑和自我否定。

传记体的一个变种是游记或自传这类自我书写题材。作者认为,当代作家在自我书写之中同样没有遵循真实与真诚的原则,因而这类自我书写是打上引号的“自我书写”,具有反讽的色彩:“‘自我书写’不再是倾诉自我情感的属地,而是呈现自我异象的角逐场。”(150)《反讽叙事研究》首先从“异国情调”这一关键词出发,解读了反讽在图森的游记《(在国外的)自画像》中的变奏效果。图森的叙事跳出了小说性的系统框架,只展现“在生活片段的琐细间隙中偶然拼凑出来的个体形象”(171),反讽在于作家对异国情调进行抽象化、熟悉化和仪式化等变形处理,“或者将其泛化,或者将其放大,或者将其拔高,而真实的他国形象并没有透过文字呈现出来”(181)。同时,在小说中作家本人也没有给出真实的自我画像,而是将自身隐匿在字里行间,“试图通过融入匿名的洪流来忘却自身,体会单纯的存在”(181)。尽管如此,读者依然可以通过其书写体悟到图森自我书写中对生存本身的整体感受,作者用富有哲理的语言总结道:“如果说写作是为了在时间中留下印迹,那么自我书写则是为了在存在的虚无中画出自我的轮廓。”(182)其次,《反讽叙事研究》还以什维亚的《作者与我》为例分析了当代反讽作家在自我虚构中对作者、自我、书写三者的破坏和重构,尤其突出了文本中产生于分裂意识的自我反射:“当代作家以戏剧化的方式将创作主体分裂的意识呈现在文本的中心,作家自我无法成为一个绝对的自为的存在,他需要借助书写反射自我,并在书写中完成自我建构。”(186)在这部虚构作品中,作者和自我一同被消解于文本的叙事中,其中体现的是什维亚一以贯之的破坏原则:“破坏经验,破坏语言,破坏逻辑,破坏文明……世界在作家反讽的笑声中化为乌有。”(195)

三、不动声色与巴洛克:反讽的语言

对反讽的探讨离不开对反讽语言的研究,后者构成了文本的肌理,也投射出语言和社会、语言和主体的关系。一方面,反讽者批判社会,质疑文明,他们的语言首先是质疑一切的语言;另一方面,反讽的语言也是自我关注和自我批判的语言,是一种“将呈现语词的物质性作为唯一实在的语言”(224)。该如何把握这既质疑一切,又专注于自身的语言?《反讽叙事研究》通过对当代反讽小说的整体观照归纳出了两个特点,即“不动声色”和“巴洛克”。不动声色是指在叙事时保持间离的态度,克制情感,它“淡漠、超然,仿佛一台剥除了情绪和思想的摄像机”(268);而巴洛克式的反讽则正好相反,它关注语词的物质性,是繁复、杂乱、断片等表象游戏的代名词。这两种类型互为补充,共同呈现了本书所探讨的法国当代小说中反讽的语言。

不动声色的反讽语言在四位作家的文本中均有涉及,虽然它与距离感的设置密不可分,但作者强调,不动声色并不意味着情感的缺失,而是情感的剥离,是“故意为之的叙事需求”(226),反讽并不与情感互斥,它甚至蕴含着诸如快感之类的极限情绪。不动声色首先体现在叙事语言的简化和精确之中,作者认为精确是反讽的方式之一,因为过度的精确会带来失真的效果,这一手法与当代艺术颇有异曲同工之处:“以过度真实塑造一个失真的世界,以此达到反讽的目的,这是当代艺术中‘波普艺术’和‘超级现实主义’的反讽手段。”(229)不动声色还体现在叙事节奏上,作者将其概括为“迫切”与“收敛”两面,前者是起念之后喷涌而出的写作热情,后者则是“反讽意识”(236),它如一盆冷水浇下,把作家从激情中拉回到“零情感”的维度,对此作者使用了一个生动贴切的比喻来形容二者的关系:“反讽像牛虻,叮一下被淹没在过度情绪中的写作者,使其在痒和痛中回归到现实空间。”(236)情绪迸发和节制的过程对应于叙事中张与弛的节奏,使文本产生了如爵士乐一般“摇摆”的效果。作者进一步指出,当代法国小说中的“虎头蛇尾”就是两种叙事节奏相互交叉的一个变种,这种方式“将情绪推到叙事最高峰,再轻轻松手从最高处跌落,不仅造成了叙事情绪的突然断裂,也是作者挫败读者阅读期待,破坏小说性原则的手法”(241)。虎头蛇尾常常呈现出情景急转向下的坠落效果,出人意料的反差生出喜剧般的荒诞感,顷刻间戳破此前积聚起的丰沛情感的泡沫,只剩下错愕和茫然的笑声。

巴洛克反讽的概念援引自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 1915—1980)在《批评与真理》(Critique et vérité)一书中的论述,在文学上主要表现为追求表象,拒绝本质的语言,“通过符号过度的表象游戏实现语言质疑自身”(246)。巴洛克风格的语言何以是反讽的?作者在书中给出了回答:它之所以是反讽的,是因为“它不认为能指和所指之间可以一一对应,不认为意义是稳固的,不认为语言能够达到除自身之外的真理,它总是在自我怀疑之中,语词之间每一次耳鬓厮磨带来的真理的幻觉都会在下一刻被自我怀疑摧毁。”(247)《反讽叙事研究》首先通过小说中列举的两种形态,即异质与杂乱,来剖析当代作家文本中的反讽语言,指出异质和杂乱并非两种简单的语言效果,而是对应了两种不同的存在走向。什维亚的列举“穷尽存在的可能性,不断逼近存在的核心”(252);艾什诺兹则在列举中引入异质元素,“列举的形式从对存在的‘综合’转向对语言的‘中和’,从对存在的反思转向对语言的自反”(253)。巴洛克反讽还体现在无意义、悖论、矛盾和比喻中,无意义是在探测语言的边界,悖论则是在试探逻辑的界限,反讽使语词“脱离现实世界进入象征的领域。纯粹的无意义并不希望成为意义,它满足于词的物质性层面,追求词语之间碰撞的效果”(254)。作者在对巴洛克反讽的探讨时,肯定了语言在物质性层面的价值,“反讽的语言是自我反思的态度,是语言对语言的拷问”(267),这无疑为我们理解反讽增添了一个新的维度。

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 1906—1994)在解释为何反讽会在现代诗中得到大量运用时指出,“共同承认的象征系统粉碎了;对于普遍性,大家都有怀疑”⑭布鲁克斯. 《反讽——一种结构原则》. 赵毅衡(编选). 《“新批评”文集》.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345—346.,这是基于一种统一价值体系崩溃的时代状况而言的。对于当代法国作家小说中大量出现的反讽现象亦是如此。反讽的语言因而演化为一种背离意义、去除中心的语言,“某种建立在多元性之上的无序成为新的话语形态,反讽的语言将混乱推向极致”(268)。混乱与无序将反讽引向了某种“语言游戏”,甚至因此遭到一些观点的指责,认为其沦为一种形式游戏,失去了言说的价值与意义。那么反讽的确只是一种纯粹的语言游戏吗?对此,作者在最后的结语部分做出了解答:反讽文学中的形式游戏是对社会现实的回应,“小说家用极端的文学形式再现了社会生活中的伤痛”(272);反讽语言想要颠覆的恰恰是“语言必须要有意义”这一观念,它将反讽的语义限定在表象符号中,抽绎了所谓的深层意义,形成德勒兹(Gilles Deleuze, 1925—1995)所说的“纯粹的表面”,“诚然,语言游戏就其本身而言并无意义,但反讽希望通过制造一个无意义的空间,吸纳备受质疑的意义,成为一个共容的、没有区分的综合体”(272)。因此我们可以说反讽并非单纯的语言游戏,更是暗含着对既有语言的批判、对自身的怀疑和对存在的永恒探索。

结 语

《反讽叙事研究》不仅是一部研究反讽叙事的学术专著,更是一部关注存在的哲思之作。通过三个部分的探析我们发现,不论是反讽的书写、反讽的变奏,还是反讽的语言都蕴含着深层次的存在之思,这也将反讽精神与当代西方社会存在的普遍问题联系起来。在反讽的书写中,被反讽者的心不在焉和反讽者的批判质疑所反映的实则是当代个体在与社会日益紧张的关系中面对存在的不同态度;反讽的变奏通过背离经典小说性、破坏宏大的叙事来对抗深刻的意义,其中又体现了当代作家不断自我建构、自我怀疑的自反意识;反讽的语言则是通过间离的设置和巴洛克式的形式游戏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向语言的物质性存在,它是一种反形而上学的语言,是语言对语言的拷问,它在不断的自我拆解和自我质疑中检验自身的有效性。在法国当代小说的解读中,如何揭开反讽叙事厚重的面纱,如剥洋葱一般层层深入到最核心的存在之思?《反讽叙事研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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