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楠
内容提要 比利时法语文学中的奇幻文学丰富多彩,是令比利时人引以为傲的独特存在。本文将从比利时特有的自然环境、社会历史环境和文化环境引发的反抗精神和比利时文学积淀这两方面分析比利时奇幻文学产生的原因,并对比利时奇幻文学兴起的过程进行探究。探究比利时奇幻文学的兴起与发展有助于深入理解比利时的精神特质与奇幻文学的精神内核。
奇幻文学(littérature fantastique)是一种极具特色的文类。法国文学理论家茨维坦·托多罗夫(Tzvetan Todorov)在《奇幻文学导论》(Introduction à la littérature fantastique)中指出,奇幻文学是处于临界状态的文类,它处在怪诞小说(étrange)和神异小说(merveilleux)之间:如果读者觉得故事中的离奇事件可以用自然法则解释,那么它属于怪诞小说;如果读者觉得故事只有用超自然法则才能解释,那么它属于神异小说。②Tzvetan Todorov. Introduction à la littérature fantastique. Paris : Seuil, 1970, p. 29.他还给出了构成奇幻小说的三个条件:首先,读者需要把奇幻文本中人物的世界看作是真实的世界,并且在被用来描述事件的自然解释和超自然解释之间犹疑,这是必要条件;其次,文中的人物可能也体会到和读者一样的犹疑,文本体现出犹疑,使犹疑成为作品的主题之一,这是非必要条件;最后,读者对文本需要避免讽喻的和诗学的理解,这也是必要条件。③Ibid., p. 37—38.目前国内对法语奇幻文学的研究多集中于法国奇幻文学,比利时法语奇幻文学仍是一个等待研究的领域。
比利时虽不是欧洲大国,却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文学财富,在世界文学中占据不可忽视的地位。比利时文学由法语文学和佛拉芒文学组成,其中比利时法语文学早于中世纪便已在比利时南部产生。自1830 年比利时独立后,比利时法语文学经历了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和象征主义时期。在20 世纪初期,比利时形成了独特的“副文学”种类,包括奇幻文学、侦探小说与连环画。比利时法语文学中的奇幻文学虽然属于“副文学”种类,却并不处在比利时文学的边缘地带。比利时作家对于奇幻主义有一种天然的倾向与偏好,比利时法语区民众以拥有一种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文学而自豪,奇幻文学是比利时文学的重要标志,是令比利时人引以为傲的独特存在。
本文试图从比利时特有的自然环境、社会历史环境和文化环境引发的反抗精神和比利时文学积淀这两方面分析比利时奇幻文学产生的原因,并对比利时奇幻文学产生和发展的过程进行探究。
比利时奇幻文学根植于比利时,它的诞生离不开比利时特有的自然环境、社会历史环境与文学环境。
人们通常认为比利时阴郁而奇异的自然环境对奇幻文学的诞生具有不容忽视的影响。比利时地处中纬度大陆西部,为海洋性温带阔叶林气候,冬季潮湿多雾。比利时森林面积广阔,森林覆盖率高,树木多是杨树和柳树,在雨雾中显得格外阴郁。这种自然环境也使佛拉芒人偏爱怪诞风格与巴洛克风格,使比利时具有热爱想象、探寻惊奇的传统。
比利时法语作家让-巴蒂斯特·巴罗尼安(Jean-Baptiste Baronian)则从另一个维度将奇幻文学与比利时的自然景观联系起来,他认为奇幻文学产生的原因不是比利时自然环境的阴郁与奇异,而是环境的平庸,他指出:“比利时奇幻主义产生的原因之一很可能与之(自然景观)有关。但和我们设想的相反,我们不应该将其归因于佛拉芒区或瓦隆区的某些奇异自然景观,也不大可能将之归因于多雨与多雾的地理特征,而是应该归因于比利时的景观恰好如同凝固一般,永远相同,甚至使人安心,几乎过于规矩、过于温顺。”④Jean-Baptiste Baronian. La Belgique fantastique avant et après Jean Ray. Verviers : Marabout, 1975, p. 8.比利时阴郁的自然环境循规蹈矩,似乎永远不会发生变化,而社会生活同样是平凡无常、平庸无奇。奇幻文学的诞生在巴罗尼安看来正是源于对平庸世界的反抗,他认为:“奇幻主义等同于一场反抗,一声绝妙的反抗之声——是一种挑衅既定秩序至高无上的权力、推翻过度合理性和常识的愿望和意志。”⑤Ibid.它在平庸的现实世界中制造缺口,制造扭曲和失衡,在真实世界中引入无法解释的现象来打破常规,让人们隐约看见一个非真实与真实交织的空间。
除自然环境外,历史和社会因素也对比利时奇幻文学的诞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比利时的国名由克尔特族比利时部落得名,“比利时”在克尔特语中有“勇敢尚武”之意。在比利时神话中,比利时拥有英勇、辉煌、统一的历史,比利时是坚强的、拥有巨大影响力的国家,然而现实却不尽如人意。比利时具有复杂的历史和社会环境,它经过坎坷的过程才得以独立,且国家内部存在两个民族、两种文化,这使得比利时作家在当时的历史、社会与文化中处于边缘化状态。
从历史上看,19 世纪初欧洲各国在欧洲大陆上争夺国土,比利时是国土瓜分后余留的地区,它被认为是一个人为制造的国家。比利时曾长期被西班牙、奥地利和法国统治,1815 年被并入荷兰,直到1830 年才经过革命宣告独立。含混不清的国家起源与长期被占领的经历使比利时注定会存在自卑感,使比利时缺乏民族身份、民族归属感与历史支撑。从社会情况来看,比利时长期存在着民族和语言纠纷。比利时主体民族由佛拉芒人和瓦隆人组成,讲法语的瓦隆人居住在比利时南部的瓦隆区,讲荷兰语的佛拉芒人居住在北部的弗兰德区,一条语言分界线将国家一分为二,两个民族之间巨大的差别和难以逾越的鸿沟导致社会冲突不断。上流社会与资产阶级多使用法语,法语在比利时的优势地位使许多母语是荷兰语的佛拉芒作家选择用法语写作。米歇尔·拜伦(Michel Biron)指出:“即使他们(佛拉芒作家)继续用法语写作,他们之中很多人都为使用这‘借来’的语言、为使用这有时被认为是陌生的语言而感到羞愧。”⑥Michel Biron. « Le décentrement de la modernité littéraire: l’exemple de la Belgique francophone entre les deux guerres ». Tangence,1993, p. 82.母语与写作语言之间的沟壑更使佛拉芒作家无法拥有完整一致的民族身份,剥夺了他们的统一感和归属感。或许正因为如此,才使得最初进行奇幻主义写作的更多是佛拉芒作家。残酷的社会历史现实使比利时作家在历史、国家、社会与语言中都处于边缘化状态,缺乏现实的有力支撑,缺乏完整的国家文化,他们的存在似乎已经成了问题。
然而比利时奇幻作家并没有在历史现实面前低头,否认自己的存在,而是选择在写作中与历史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在写作中创造远离社会冲突和政治冲突的世界,创造一个自己能够把控的新的文学世界,奇幻主义诞生于这种去历史化、去现实化的反抗潮流之中。奇幻文学自诞生以来体现的核心问题就是“我是谁?我面对的是谁?我在这个世界中处于什么位置?我如何将自己与他人区分开?”,可见比利时奇幻文学从未放弃自己的寻根之旅,渴望在奇幻作品中通过“另一个世界”和“另一个我”等主题寻求身份归属的终极答案。
催生比利时奇幻主义的最后一个因素,是对文化依附的反抗。巴黎在文化上对比利时一直起着巨大的吸引作用,比利时长期依附于法国的文化和文学传统。大多数比利时作家要么难以在文学界出名,要么被看作是法国人。比利时文学长期处在法国文学的压制下,难以与之进行竞争,更难以获得成功。在比利时文学的“向心”时期(1830—1919),比利时作家努力打造民族文化,文学上取得了一定的进步。但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比利时遭受战争的不幸,开始否定自我,文学越来越无法挽回地与以前的传统断裂,比利时文学进入“离心”时期(1920—1960)。尼古拉依(Robert Nicola)指出:“比利时的法语作家便处于两种对立倾向的交叉点上:他要么抛弃一切‘比利时文学’的概念,力求跻身法国,使人忘记他原有的国籍;要么以往往是好斗的方式,证明自己在法国之外的存在。”⑦R. 尼古拉依著,周家树译. 《比利时的法语文学》. 法国研究,1993 年第2 期,第105 页。也就是说,这时在比利时作家中出现了两种趋势,一种是向巴黎潮流开放,寻求同化与认同,另一种则另辟蹊径,尝试发展巴黎轻视的副文学(包括奇幻小说、侦探小说和漫画)。大胆并且充满野心的奇幻主义作家为了反抗文化依附,开始大力发展与法国严谨理性特点相反的、大胆惊奇的奇幻文学,尝试在法国不重视的文学领域中获得成功,为比利时文学争得一席之地。
总结而言,一成不变的自然风景与生活环境引发了平庸之感,比利时历史发展的曲折与国家内部两种民族文化的隔阂使比利时人面临民族身份的虚无,法国的文化吸引和压制使比利时文化长期处于劣势。在这种不利的环境下,比利时奇幻主义作家并未选择顺从,而是选择反抗,通过奇幻文学来打破平庸的生活,否定自身的虚无,寻找民族身份,寻求文学发展的突破口。“比利时奇幻主义文学是一种对抗的奇幻文学”⑧Jean-Baptiste Baronian, op. cit., p. 8.,它的诞生离不开比利时特有的反抗精神。
如果说促使比利时奇幻文学诞生的精神内核是反抗,那么其在短期内快速兴起的现实土壤便是比利时象征主义与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比利时的民族文学在比利时1830 年宣布独立后才开始发展,巴罗尼安认为马克斯·瓦莱尔(Max Waller)于1880 年创建的《年轻的比利时》(La Jeune Belgique)杂志标志着比利时法语文学的诞生,一批作家迅速聚集,展现出创造比利时文学的意愿。随后爱德蒙·皮卡尔(Edmond Picard)创立的提倡民族性的《现代艺术》(L’Art moderne)杂志和阿贝尔·莫凯尔(Albert Mockel)创立的鼓励象征主义和自由诗的《瓦隆区》(La Wallonie)杂志继续聚集了大批作家,促使了比利时文学意识的觉醒。之后,象征主义与现实主义这两种不同的文学趋势获得了重要发展,它们在不同程度上展现出了奇特和怪异的特点,为奇幻文学的迅速发展孕育了肥沃的土壤。
比利时文学在1880 到1890 年间进入象征主义时代,象征主义为比利时法语文学注入了活力,激发了广大读者的浓厚兴趣。象征主义有意识地拒绝描绘常规化的平凡生活、拒绝构建当下可悲的现实世界。巴罗尼安指出:“(……)象征主义几乎是不停地贴近非现实和纯粹的超自然,通过难以察觉的类比,渗透到阴暗与光明的地带,这些地带中现实的根基没有被损伤,但现实却或多或少被置于险境。”⑨Jean-Baptiste Baronian. Panorama de la littérature fantastique de langue française : des origines à demain. Tournai : La naissance du livre, 2000, p. 221.象征主义中每一个小细节都宣告、预示甚至加速显而易见的事物的坍塌,譬喻、暗示和梦境的使用使现实蒙上了一抹浓厚的奇幻色彩。当时有两位具有代表性的象征主义作家,一位是莫里斯·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k),他拒绝平庸,拒绝塑造客观现实,选择在现实中展现神秘的世界法则,其象征主义作品徘徊在非现实与超自然的边缘,摸索超乎现实世界的虚无境地,探寻生与死的交流,一切皆是暗示。他的作品,如《陌生旅馆》(L’Hôtel inconnu)、《屠杀无辜者》(Le Massacre des innocents)、《梦学》(Onirologie)、《宇宙中的生命》(La Vie de l’espace)、《巨大仙境》(La Grande féerie)等,充满了谜团与神秘,弥漫着焦虑与忧愁,提供了似是而非的答案,惊扰着读者的神经。奇幻色彩在他的戏剧作品《小死亡三部曲》(Petite trilogie de la mort)中尤其明显,主人公是一位年迈的盲人,他因失去视力而具有天生的直觉,能读懂树木发出的沙沙声、读懂鸟儿和天鹅的沉默、读懂吹进房间的寒风的意味,他通过种种暗示推断出死亡将降临在他女儿的头上,作品中的死亡、神秘法则和秘术等传统奇幻元素营造出了神秘的奇幻氛围。另一位象征主义作家是乔治·罗登巴赫 (Georges Rodenbach),他于1892 年创作了小说《布鲁日幽灵》(Bruges-la-Morte,也被译为《亡妻》),主人公于格在妻子死后选择到布鲁日定居,布鲁日城死寂的气息令他怀念亡妻,甚至于整个城市仿佛就是他的亡妻,直到他遇见与亡妻一模一样的的女子雅娜。他不断将雅娜与亡妻进行对比,当雅娜玩弄被于格视为圣物的亡妻的金发时,于格用金发将她勒死。罗登巴赫将地方色彩和颓废美学结合,描写了布鲁日的死水、黄昏、贝居安女修会、宗教游行队伍,出现了二重身、彼世、圣物和死亡等传统奇幻元素,现实不可避免地被断裂。《布鲁日幽灵》透露出浓厚的奇幻色彩,但它并不是一篇严格意义上的奇幻小说,作家的意图并不是奇幻主义创作,且作品没有构建现实世界,全然不关注与人相关的东西。然而,象征主义勾勒出了奇异而新颖的文学气氛,为真正意义上的奇幻主义的诞生奠定了文学基础。
1880 年左右,在象征主义发展的同时,地区文学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开始发展。比利时现实主义文学并不局限于反映现实生活,它常常体现地方特色或传说,包括精神控制、迷信的村民和习俗、荒唐的行为、骇人的怪物、土法接骨医生、巫师、祛邪者等等,当现实主义过于夸张时便走到了奇幻的边缘,将超自然与现实生活结合到了一起。现实主义作家乔治·埃克豪特(Georges Eekhoud)的作品多是体现巴洛克风格和表现主义的经典之作,初步体现出了奇幻色彩。他从现实出发,常以其故乡安特卫普为背景,主人公多是流浪汉、农民、亡命徒等,但他喜爱以专注而犀利的目光密切地注视现实,直到穿透现实,如同在现实世界之外还存在另一个极致的真实世界,他在走向极端现实主义的过程中体现出奇幻色彩,作品中时而出现不符合常理的时刻、场面与行为。其代表性小说集《绞架集》(Cycles patibulaires)中的《磨坊时钟》(Le Moulin-horloge)和《爬行的十字架》(Croix processionnaires)都体现出了奇幻色彩。在《磨坊时钟》中,主人公家乡的磨坊与时钟融为一体,主人公在参观磨坊时突然对碾磨机产生了浓厚的同情心,自此他认为面包沾染了泪水和汗水的味道,所有钟表时间不再准确,主人公陷入混乱,如同沉船一般失去控制。主人公对碾磨机产生同情形成了无法解释的事件,他陷入混乱的原因读者也不得而知。《爬行的十字架》中作者提到了当地关于十字架的神话,牧羊人曾见过十字架在夜色中飞快地蹦跳和翻滚,神秘事件原因不详,当地居民认为是埋在地下的亡灵在交流,亡灵们通过恶魔之力自行移动十字架。乔治·埃克豪特于1920 年完成了他唯一的一篇严格意义上的奇幻小说——《卢塞恩桥的骷髅舞》(La Danse macabre du pont de Lucerne),小说围绕爱情与诅咒的主题,讲述一位年轻画家爱慕已经订婚的富家小姐,在偶然获得恶魔的力量后,通过壁画诅咒自己的情敌的奇幻故事。
比利时象征主义与现实主义文学在发展过程中体现出的奇幻色彩无疑为奇幻文学的兴起提供了文学土壤。同时,两种文学本身对于奇幻主义的诞生也不可或缺:没有现实主义,奇幻文学赖以存在的现实世界框架将不复存在;没有象征主义,奇幻文学中的想象与梦境将缺乏养分。
比利时奇幻文学诞生于20 世纪初,现实社会催生的反抗精神为奇幻主义的诞生提供了精神动力,而象征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发展为奇幻文学奠定了文学基础。1920 年左右,弗朗茨·海伦斯(Franz Hellens)和让·雷(Jean Ray)两位作家推动了奇幻文学的迅速成长和发展。
弗朗茨·海伦斯是比利时诗人、小说家、文学评论家,发表过100 多部丰富多样的作品。其早期现实主义作品体现了他对现实生活的深刻观察与分析,在地中海地区度过五年岁月后,他的创作开始转向超现实主义,展现梦中的冒险。因此,他的作品占据两个极端,现实与梦幻,在这两极之间他将现实与幻想交织在一起,进行奇幻主义写作。海伦斯是比利时第一位奇幻小说家,也是比利时奇幻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他的奇幻主义代表文集包括《荒诞的现实》(Réalités fantastiques)、《新荒诞的现实》(Nouvelles réalités fantastiques)、《活幽灵》(Fantômes vivants)、《梦境的双眼》(Les Yeux du rêve)和《世界的最后一天》(Le Dernier jour du monde)等。从他的文集名称中——《荒诞的现实》与《新荒诞的现实》——不难看出作者意在明确指出其作品的奇幻主义属性。海伦斯展现出的是一种现实主义的奇幻主义,雷蒙·特鲁松(Raymond Trousson)在谈到海伦斯时指出:“虚构非但不脱离现实,反倒来源于现实,甚至恰恰与抽象的感知相反:它是从日常现实出发的转化和梦中的推论,不是超自然从外部突然闯入而造成的与日常现实的断裂。”⑩雷·特鲁松著,王文融译. 《保持地方文学的传统,关注表达手段的更新——当代比利时小说简介》. 世界文学,1996 年第5 期,第61 页。海伦斯不是强行将超自然事件插入日常生活中从而制造与现实的断裂,而是将日常转化为奇幻。他细致地刻画现实生活中的物品,但每一处微小的细节都展现出世界的无限性与神秘性,展现出肉眼可见世界的另一面。同时,海伦斯在描绘人类日常行动、话语、冲动和疯癫的同时,如同心理学家一般关注人类内心的感受、激情和挣扎,探寻人类灵魂深处被掩盖的秘密。在小说《二重身》(Le Double)中,主人公亨得利库斯出生于富裕的大洋洲殖民者家庭,天生性格腼腆善良,而他父亲则希望他能成为和家族中其他人一样冷酷果断的商人。被父亲送往殖民地历练后,他的性格发生了巨大变化,从腼腆善良变为充满活力,再到冷酷无情,再到最后恢复善良本性……他声称这一切都源于他醉心于印度秘术,创造出了自己的二重身——一个女人,并且和她结婚生下孩子。听过他故事的朋友感到惊异,认为他疯了。海伦斯虽然被认为是比利时的第一位奇幻小说家,然而他的作品题材并不局限于奇幻主义,且他的奇幻主义向魔幻现实主义倾斜,通过奇幻探寻生活真谛,旨在展现唯一的现实世界,因此他的作品仍不能被称之为完全意义上的奇幻小说。
另一位比利时奇幻大师是让·雷。让·雷刚开始发表奇幻作品时并未引起读者重视,直到美国《怪谭杂志》(Weird tales)于1934 年和1935 年先后刊登了其文集《威士忌的故事》(Les Contes du whisky)中的四篇短篇小说,他的作品才开始引起关注。20 世纪40 年代开始,他的作品引起了部分读者的兴趣并对其他比利时作家产生影响,直到20 世纪60 年代,他的奇幻小说才得以广为流传,从此他被誉为“奇幻大师”。让·雷的作品是一种纯神怪类型的奇幻文学,他不停探寻处在真实世界旁边的、不被人们了解的另一个世界,他描写幽灵、凶物、可怖的动物和植物,在他的笔下,恐惧和死亡无处不在。让·雷奇幻小说的新颖之处在于,他在日常生活中构建超自然世界,用超自然逻辑与理性思维解释超自然世界。约瑟夫·杜哈明(Josephe Duhamel)认为:“让·雷发展出了一套关于超自然世界或四维空间的含糊而模糊的‘理论’(......)他用这个理论来解释自己的写作:在理性的限度内制造恐惧,让读者感知超越现实的东西。”⑪Josephe Duhamel. « Jean Ray, un narrateur dans le monde parallèle ». Textyle, annuel n°10, 1993, p. 73.让·雷将超自然世界放置在现实世界中,使超自然世界在人们每天的日常生活中不停地显露,但他的作品并不是对自然法则的违背与颠覆,他通过严密的逻辑在现实世界中构建出了能够解释自身存在的超自然世界。让·雷的小说集《威士忌的故事》、《影子的旅行》(La Croisière des ombres)和《大夜色》(Le Grand Nocturne)都涉及隐秘潜入日常世界的属于另一个维度的世界,而小说《难言恐惧之城》(La Cité de l’indicible peur)与小说集《坎特伯雷的最后故事》(Les Derniers contes de Canterbury)和《幽灵之书》(Le Livre des fantômes)则开始侧重关注恐惧与死亡。让·雷的奇幻代表作是奇幻小说《马尔佩蒂》(Malpertuis,也被译为《毁灭之屋传奇》或《恶穴》),这部小说被认为是“法语奇幻文学中最完善的小说之一”⑫Jean-Baptiste Baronian, op. cit., p. 235.。小说中,卡萨伍老人在临死前将亲人们召集到他取名为“马尔佩蒂”的19 世纪末的一座奇异房子中,宣布存活到最后的人将继承他的遗产,如果存活下来的是一男一女,他们将结婚并且由两人共同继承遗产。这期间人们互相折磨,种种奇幻现象发生,妖术和怪物交织,最后得知故事中的人们都是堕落至凡间且记忆被封印的古代众神。小说情节、人物动作与话语都被精心安排,暗示故事结局的征兆散落在全文之中,当结局到来时,读者发现原来故事的解释从一开始便在文中有迹可循,一切都是迷惑读者的陷阱。
法朗·海伦斯和让·雷的成功在文学界营造了浓厚的奇幻氛围,在他们二人的影响下涌现出一大批奇幻主义作家。1920 年到1950 年间,奇幻主义迅速发展。剧作家米歇尔·德·盖尔迪德罗(Michel de Ghelderode)写过60 多部剧本,包括《死神在窗口窥视》(La Mort regarde à la fenêtre)、《浮士德博士之死》(La Mort du docteur Faust)和《阿勒万老爷》(Sire Halewyn)等。盖尔迪德罗同时还是一位奇幻小说家,海伦斯认为:“盖尔迪罗德的戏剧创作要次于其奇幻小说创作,其戏剧相较奇幻小说而言要更为朴素和逊色。”⑬Franz Hellens. « Dramaturge ou conteur ». Marginales, no.112—113, 1967, p. 52.他的奇幻代表作为小说集《魔力》(Les Sortilèges),其中12 篇小说围绕着死亡和罪孽主题,充斥着蜡制人体模型、魔鬼、古董商、雕像等奇幻元素,在阴郁的背景中强调精神痛苦与陷入绝境。在盖尔迪德罗的奇幻作品中,人类社会犹如一个永恒的狂欢节,社会中的每个人都戴着面具,世界不过是谎言与幻觉交织的产物,现实与想象、真实与虚假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线。盖尔迪德罗的奇幻主义是一种内部奇幻主义,他认为人类不过是可悲的、渺小的、滑稽的、惊恐的被操控的傀儡,他关注人类内心感受的变化,尤其关注人类无能为力的灵魂在面对神秘时产生的巨大焦虑与恐慌感受。
托马斯·欧文(Thomas Owen)常被看作是让·雷的接班人,但他的文笔相较让·雷来说更为简明朴素,直白而客观的叙述、清醒与冷静的态度使其奇幻作品别具一格。他于1943 年发表的第一部小说集《奇怪的路》(Les Chemins étranges)中充斥着残酷的超自然与恐怖的荒诞,这种恐惧从1945年发表的《癞蛤蟆地窖》(La cave aux crapauds)起逐渐弱化,在《夜礼》(Cérémonial nocturne)、《母猪》(La Truie)、《夜墨小说集》(Contes à l’ancre de nuit)等小说集作品中,奇幻更多的是源自日常生活。弗雷德里克·基塞尔(Frédéric Kiesel)指出:“(欧文)以一种创新的、自然的方式应用这些奇幻主题,与心理学以及平凡的现实保持着平等关系。恐惧并不来自另一个世界,而是以隐藏的方式来自我们身边常见的存在。”⑭Frédéric Kiesel. Thomas Owen: les pièges du Grand Malicieux. Ottignies: Quorum, 1995, p. 69.欧文的奇幻故事总以人们熟悉的平凡环境为背景,但日常环境中却隐约透露不安,任何一个动作、一句话语、一个人、一个动物、一个物品都可能催生奇幻,随着奇幻现象的入侵与蔓延,现实世界逐渐被不可逆转地侵蚀。与此同时,威胁、危险、悲剧和死亡无处不在,吸血鬼、鬼魂、野兽、双重身等奇幻元素总与主人公不期而遇,引发无尽的恐惧。欧文还常常将死亡与肉欲结合、将恐惧与黑色幽默结合,比如在《令人惋惜的丈夫》(Son époux regretté)中,一个丈夫被妻子杀害变成幽灵后,指导妻子处理自己的尸体。
1950 年到1970 年,奇幻主义进一步发展,这主要得益于法国马拉布出版社(Marabout)出版的奇幻文学丛书,受之吸引,众多作家继续投身于奇幻作品创作。除了法朗·海伦斯、让·雷、米歇尔·德·盖尔迪德罗和托马斯·欧文外,还有关注精神冒险与精神疾病的罗伯特·布莱(Robert Poulet)、关注时间流逝并与现实保持距离的马塞尔·蒂里(Marcel Thiry)、描绘荒诞日常和奇异地点的雅克·斯特伯格(Jacques Sternberg)、关注精神奇幻的热拉尔·普雷沃(Gérard Prévot)、将古怪与情色结合的莫妮克·华托(Monique Watteau)等奇幻作家。此时奇幻潮流彰显出巨大活力,形式多样,出现在文学、绘画和电影中。奇幻文学被看作是比利时的特色,但从1980 年起,随着文学的发展,比利时出版社不再专门出版奇幻文学丛书,比利时几乎不再有新的奇幻作家涌现,人们越来越少地使用“奇幻文学”这一术语。
比利时奇幻文学在20 世纪80 年代后虽然不再有辉煌成就,但是它绝没有就此消亡。比利时传统的奇幻文学逐渐发生变化,幽灵、魔鬼、狼人几乎不再出现,奇幻色彩淡化,主题不再局限,经常融入其他文类之中,分散到了文学中的各个领域,因此很难再给奇幻文学下严谨的定义。“玄怪文学作为一种文类,有着具体的发生、发展与衰亡的过程,然而作为一种态度和倾向,作为一种与现实的特殊关系,它却始终存在。”⑮孙婷婷. 《玄怪文学在法国的兴起》. 国外文学,2014 年第1 期,第33 页。很多比利时作家的创作表现出对奇幻主义的传承,然而重点从关注世界转向关注人类自身。奇幻不再是超自然现象从外部侵入现实,引发无限的恐惧,而是质疑人类自身的存在与理性,让人感到焦虑不安。
这似乎和促进比利时奇幻文学诞生的反抗精神内核一脉相承,奇幻文学的诞生旨在反抗虚无和平庸。如今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和科学知识的普及,鬼神不再能引起人们的恐惧和焦虑,取而代之的是自身的压抑与空虚。物质文明飞速发展,法律、规则、道德对社会生活的规范愈发完善,在日复一日遵循规则的同时,人类内心的自由、欲望、追求容易被物质社会压抑。同时,在信息化与数字化社会中,人类身份逐渐简化成计算机里的一串字符,真实而鲜活的个体开始被忽视,人类自身似乎走向了平庸与虚无。奇幻文学质疑人类理性,它在迫使人们直面自身平庸与虚无的同时,或许能成为将人类心灵从物质束缚中解放出来的一剂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