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昊彤
(上海交通大学 神话学研究院,上海 200030)
希腊神话讲述了开天辟地后的4 个时代: 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黄铜时代和黑铁时代。其按照金属的稀有程度和价值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文学渲染排序。金属的使用代表了古人对原材料认知与再加工手段的不断提高,同时也代表着人类社会手工制品技术的进步,不过华夏文明的发展过程有其特殊性,叶舒宪先生通过多年田野考察与学术研究后,在《玄玉时代》一书中提出,华夏文明在“开天辟地”后的石器时代与青铜时代间,还有一个独特的“玉器时代”。《绝越书·宝剑篇》记载:轩辕、神农、赫胥之时,以石为兵……至黄帝之时,以玉为兵……禹穴之时,以铜为兵……当此之时,做铁兵。这“以玉为兵”的黄帝时期在《山海经》中有着“黄帝食饗”“黄帝投玉榮”的故事,不仅如此,黄帝的孙子颛顼所葬之处也有着群玉共生的景致,王母之山与昆仑山这类“沃之野”更是美玉遍地。在史前社会中“玉”使得人工制品“显圣”,这是一种“夫玉亦神物也,又遇圣主使然”的精神内涵的投射,如此认知也使得玉材料制品的持有者与普通劳动阶层产生了差异,也即产生了一种宗教神权或非宗教王权引导的不同社会制度[1]。
不过换种角度思考,以“玉”为驱动的社会观念需要玉矿原料的支持。邓聪将三万年前中国北方细石器作为玉料发现与研究的基础,他认为亚欧大陆北部范围,人类可能已经使用软玉、硬玉、蛇纹岩、橄榄石、方解石等矿物制作饰品,到旧石器晚期,欧亚大陆同时出现了玉石饰物,这开启了人类玉器制作与发现的第一步[2]。曲石所著《中国玉器时代》进一步从“中国玉石种类”“中国玉石性质鉴别”与“中国古代玉器质料与来源”进行讨论,完善了古玉产地与5种代表性的玉料,即和田玉、蓝田玉、独山玉、岫岩玉与酒泉玉等,其间蛇纹石玉是中国最早的用玉品种,不过多数学者认为辽宁岫岩和甘肃酒泉的蛇纹石是作为不同时代玉矿的代表,这也使得早期玉器的认知局限在了以红山文化为主的北方玉文化圈中。同属红山时代还有大汶口文化、 崧泽文化、 凌家滩文化、屈家岭文化与庙底沟文化。庙底沟是河南峡县的一个村子,其文化前身是仰韶文化半坡类型,其处于仰韶文化中期。王仁湘先生曾在2011年提出“行蟾在地”,用来命名庙底沟彩陶蛙纹,并从彩陶的贡献方面分析,得出庙底沟连接中原与西部文化源流的认知。庙底沟一期陶片(H28:32)有着距今5 600年的蛙纹,确实早于甘肃马家窑彩陶蛙纹。严文明先生指出从庙底沟到马家窑“很清楚的存在着因袭相承、依次深化的脉络”,也就是说,彩陶的图案从写实生动走向了格律化规范化,在公元前3500年前后的庙底沟时代中国几个互相作用的文化圈,逐渐走向了一方面分化,一方面趋同的道路。从庙底沟到马家窑,也代表了中原到西部的文化特性的变迁与传承,玉文化包含在内也不例外。叶舒宪先生通过先后十三次的玉帛之路的考察,从玉文化角度出发,完善了距今五千年以前中原和西部的用玉情况,以及具体历史分层期的认识和举证。考察发现了中国西部甘肃武山的蛇纹石,还有马衔山、马鬃山和敦煌旱峡古玉矿,换而言之,中国南方和北方玉料一般采用就地取材的透闪石玉(真玉),辅以蛇纹石和石英岩之类的假玉,而中国中原地区则是通过假蛇纹石来开启玉礼器生产的篇章。对于晚于南北方的中原玉文化,其越是靠近西部玉石质量越高,以齐家文化为例,其优质的玉器偏多,石礼器更多只是起到陪衬作用。叶舒宪先生通过对西部玉矿的追索与探究,给出了一个开启数千年西玉东输的早期地理路线图——玉石之路渭河道。正如上文所论述,中原和西部玉礼器匮乏,在非真玉(不是透闪石和方解石)的年代,叶舒宪先生发现了一种名为“玄玉”的独特玉料。
“玄玉”如今可通俗地称呼为“墨玉”,其视觉表现以黑色为主,如同墨染一般,在阳光下玉料较薄的部分会呈现出绿色,即从深绿色、墨绿色到墨色都包括在内,同时也恰好呼应着“玄”字本身兼有的“玄妙”与“变化”的意思。国家博物馆展出着大名鼎鼎的红山文化C 型玉龙,还有以蛇纹石为原料的墨色大玉斧、玉璋、玉戈、玉刀等,这些也属于玄玉样本的范围。叶舒宪先生认为,出土文物的四重证据显示:玄玉作为中国西部玉文化的开端材料,最早出现的迹象或在距今6 500年之际;在距今4 000年之际,玄玉成为规模性生产玉礼器的主要材料;4 000年之后才让位于透闪石,宣告玄玉时代的终结;在夏商以后的年代里,浅色预料被深入开发利用,使得古玉的颜色演化过程有着“玄黄赤白”的特点。玄玉礼器也体现着拜物教信仰和以玉为神圣物的永生不死的神话观念体系,陕西神木新华祭祀坑出土了36 件玉礼器,玉礼器呈东西向矩形排列,以深色玄玉为主,与之一起出土的还有禽鸟骨骼[3]。禽鸟一类羽翅动物能够飞天向上表达了一种通天通神的祈祝心理,在玄玉器的“显圣”功能的加持下,获得了双倍的神圣能量。同时,出土器物的36 与数字6 有关进一步表达了玄玉器的神话观念,在《中国古代神秘数字》中曾论述宇宙空间的方位按照数字序列模式发生,所谓六也即“六合”所指的东西南北上下,而且《周易》每卦“六爻”是为宇宙和生命的循环之数。这种有设计有规划的仪式性行为还包括玄玉器的摆放,太阳东升西落,以日升代表升天日落代表入地的指向性功能,通过祭祀坑36 件玄玉器的摆放复原出来。
陕西灵宝西坡发现的仰韶文化大墓中出土玉器14 件,其中13 件玉钺(1 件玉环),分别出土于M6、M11、M17、M22、M30、M31、M34,这14 件玉器中13件采用深色的蛇纹石,只有1 件采用浅色的方解石,这种比例更能说明中原玉礼器的发端情况[4]。考古工作者在黄河中游地区累计发现的仰韶文化遗址已经超过5 000 处,这种中原地域性的史前文化从距今7 000年到距今5 000年,寿命长达20 个世纪,大约相当于神话中的黄帝时期前后。相比南方良渚与北方红山文化,仰韶文化在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层面都略显单纯和古朴,北京大学考古学教授李伯谦曾提出中国文明起源的两种模式说,并认为中原仰韶文化其节俭质朴的物质文化风格胜出了奢华浪费(宗教性玉礼器崇拜)的其他史前文化,最终引向文明国家成立,催生出中原王权国家夏商周。但从世界五大文明古国的发生情况来看,没有一个文明是靠勤俭起家的,埃及的金字塔、苏美尔的神庙与王陵、克里特岛的米诺斯王宫,甚至是传说中的 “空中花园”,每个文明都以神权驱动的宗教奢侈品著称,这种巨大的宗教奢侈品需求拉动了地区贸易,从而给文明的诞生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仰韶文化自然也不例外,仰韶文化中数以千计的墓葬死者头都以西向或略偏西北为主,其中半坡遗址1 号房址下发现一具人头骨,被认为是建筑房屋时举行的人头祭祀遗存,同时也是对大地崇拜的一种表现。考古报告《灵宝西坡墓地》撰写道:“西坡墓地所代表的庙底沟类型社会,‘物化’了社会等级,无奢华随葬品与明显的宗教氛围。”[5]但叶舒宪先生通过对灵宝随葬玉器的10 座高等级墓葬的随葬品分析,得出了玉石礼器摆放在墓穴上方(西),陶器组合在墓穴下方(东),由此构成一组二元对立的空间象征模型。通过考古学“特殊堆积”的概念,这种异乎寻常的大量单一人工制品的堆积,是有目的的仪式行为结果,体现着一种特殊的物质所承载的人类信仰内涵。叶舒宪先生做了一个很现代的比喻,他将墓葬下方(东方)的陶器视为火种炉和斧灶的组合,寓意一种以火为主的向上驱动力,墓葬上方玉斧钺则是代表能够帮助死者灵魂顺利升天(向西方)的神力刃器与驱动力,同时这种结构也给予了死者敢于坦然面对死亡的勇气。
这种宗教需求,在安东尼·艾文的《星球与古文明之谜》一文中被视为大自然带来的讯息,人们需要为之采取适当的行动回应,由此来努力遵循上天的旨意从而沟通上天。除此以外,东亚先民还将天上形象与斧钺链接,组成双重组合意象。斧钺在神话中多与闪电关联,如盘古之斧、宙斯之斧等,通过斧钺穿越天地之后,死者将会实现与自己家族祖灵的团聚与沟通。金芭丝在《活着的女神》中论述“墓地是一个治疗的场所,死者在那里获得新的生命”[6]。通过宗教手段创造神话的价值与神话的信仰在远古社会普遍出现,唐·古比特(Don Cupitt)解释:“创造神话是人类初始且共同的能力,他旨在寻找有关宇宙秩序、社会秩序及个人意义的统一看法。”神话所具备的社会功能似乎无可取代,每个人在故事中似乎都寻找到自己在广袤宇宙中的意义。当代神话学家赋予神话观念的核心为发现与探求天地万物的整体结构。保罗·利科(Pual Ricoeur)指出神话给予了世界另外一个可能性的开端,其超越了“现实”世界的限制。这是一种由想象构筑社会现实的观念,其利用了社会文化特质进而形塑出一种“可分离”似的现实世界。欲望催动想象,想象引导观念和信仰,并最终影响个人行为。墓葬文化的神话观念也包含着上古社会的文化编码范式,也即上古社会的行为观念集合。
文化观念的“车轮”滚滚前行总会留下历史的车辙,后人沿着车辙拾级而上,寻找着文化“文本”塑造出的上古社会现实,而中原玄玉礼器所留下的历史车辙便是渭河道玉石之路。叶舒宪先生自2013年启动玉石之路的调研项目开始,历时5 个年头,考察了史前透闪石玉器到史前蛇纹石玉器的分布。从齐家文化到龙山文化和仰韶文化,都离不开以黄河为引领的渭河道、 泾河道、 北洛河道等河道的网络状传播,换句话说,黄河自身的纽带作用将中原的陕晋豫地区与西部甘青地区连成一体。在空间上,渭河道作为最大的支流,顺着其上游看去,宝鸡以西的陇山一侧便是天水地区,武山县的蛇纹石玉矿籽料,可以顺着渭河水冲到宝鸡与关中地区。泾河纽带连接关中与陇东,在甘肃宁县博物馆中陈列着大量的玄玉玉钺标本。北洛河则是连接陕北与关中的纽带,在时间上,仰韶文化玄玉礼器在公元前3000年后的主要传承者主要是陇东地区的常山下层文化,其处于仰韶文化与客省庄二期文化、齐家文化、龙山文化之间,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因为马衔山玉料不为仰韶时期的中原人所知,导致了那时的整个中原地区十分缺乏透闪石玉料,最终在龙山文化以后才得以建立起以透闪石为主的玉器时代。
距今5 000 上下的仰韶文化中后期及常山下层文化时期,是玄玉唱主角的时期。距今4 000 上下的客省庄二期文化、龙山文化末期和齐家文化时期,处于玄玉和透闪石的过渡时期。有些研究认为龙山文化结束之后,高等级政权中心逐渐向中原腹地靠近,从二里头遗址到商代晚期殷墟,其玉礼器和青铜器传统呈现出一脉相承的迹象。不过从如今的考古学证据看来,早于二里头时期的文化权力中心并不在中原腹地,而是在晋南和陕北,以陶寺、下靳、清凉寺、石茆遗址为代表,在典籍中指向了唐尧虞舜的年代。陶寺遗址共出土玉礼器总计1 019 件,在有随葬品(高等级墓葬)的墓葬总数中占比61.6%,在低等级平民墓葬中占比16.8%,由此可见玉礼器仍然被高层社会掌握。这1 019 件玉器中,出土的玄玉标本被归为“似玉的美石”,较为标志性的样本有M3032:2 出土的玄圭,M3168:10 出土的玄玉玉钺等。而清凉寺遗址玉器数量的分布总体情况呈现由高到低的特点,第二期155 件,第三期85 件,第四期7 件。究其原因,在距今4 000年以后的时期,西玉东输到达中原腹地的玉料仍是时断时续。不过已然不同于灵宝西坡遗址单一性的玉原料,清凉寺遗址玉礼器原料既有蛇纹石、蛇纹石大理岩,也有透闪石、伊利石或水白云母。东龙山遗址唯有在夏代早期才出土两件玉礼器,其后年代遗物中所见皆为石礼器,与二里头文化相比,其礼器生产受限于玉材料供应的情况十分明显。与东龙山遗址属于同时期的石茆与庐山峁遗址情况则明显不同,二者没有发现透闪石玉矿,却均以龙山时代较多的优质透闪石玉礼器闻名。由此可见,靠近黄河的河套地区水路通道对于文化演替有着不可忽视的重要性。
玄玉时代的开启依赖于西来蛇纹石的玉料资源供给,叶舒宪先生总结了先后4 个版本的西玉东输路线。首先是1.0 版的周穆王西游昆仑的路线,也即从于阗经过玉门关和河西走廊进入中原的著名路线。2.0 版将单一的传播线路转化为了多玉源与多线路网之说,也即距今4 000年上下的齐家文化大量采用马衔山玉料,距今3 800年至3 300年间马鬃山玉料输入中原。3.0 版加入了5 000年以上的鸳鸯山蛇纹石沿玉石之路渭河道传播。4.0 版本总结梳理了,距今5 500年至5 000年武山蛇纹石东输,距今4 100年至3 500年马衔山透闪石、酒泉蛇纹石东输,距今4 000年至3 300年三危山透闪石和马鬃山透闪石东输,距今3 900年至3 300年新疆和田玉东输的路线。从玄玉源头考究,文物证据指向了渭河上游的秦安大地湾遗址,大地湾遗址出土的23 件玉器中,叶舒宪先生认为出土中的透闪石玉6 件,蛇纹石玉10件,也就是说大地湾时代的先民使用玉料是以蛇纹石为主流的。西玉东传使得中原玉礼器文化基因得到进一步“激活”,其传承性也得到了延续,最终实现了由玄玉到白玉的更新演替,也使玉的文化跨越5 000年至今仍活跃于华夏文明的文化内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