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星义,李 磊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19世纪中叶,久闭的国门在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攻击下开启,中国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洋人进入中国,与其紧密相关的实用器物、文化观念引入中国,电影也跟随外国电影放映商、摄影师的脚步传入中国,东方巴黎——上海成为电影放映的第一站。“在欧美国家,电影的拍摄和放映是同步进行的。而在中国这样的后发现代性国家,电影的放映却远远早于电影的拍摄,从传入建立电影公司并进行拍摄之前,有一个漫长的‘史前’阶段。”[1]电影传入中国之初,以“吸引力电影”的姿态吸引着观众,在其本土化放映的过程中,观众对电影的认识日趋复杂,上海地区观众对电影功能的认知经历了从娱乐到认识的过程,构成了中国电影发展前史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电影在中国放映的初级阶段,叙事电影的观念并没有成为一种主流的制作与放映形式,而是以一种“吸引力电影”的姿态展现在观众面前,由于故事性因素的缺乏,影像本身的景观性展示——运动性幻觉与异国情调成为早期电影吸引观众的主要方式。正如美国学者汤姆·甘宁所说,“吸引力电影直接诉诸观众的注意力,激起视觉上的好奇心,通过令人兴奋的奇观——一件独特的事,无论是虚构还是实录,它本身就很有趣——提供快感”[2]456。电影诞生后,外国摄影师、电影商人带着放映器材与电影胶片来到中国,而上海就成为电影放映的第一站,这种西洋玩意儿激发了国人强烈的好奇心。“在放映电影最早的那些年头,电影本身就是一种杂耍。”[2]456在电影进入中国放映之初,观众对电影的认知停留在杂耍之上,显示出“去科学化”“娱乐化”的电影观念。
首先,电影传入中国之初,电影放映集中于茶园、戏园,演出混杂于戏法表演之中,具有明显的杂耍性质。从“同庆茶园有西洋技师,试演留声机及电光影戏”[3]“英国术士加勒里福司来华,在本埠英界圆明园路西国戏园,试演各种戏法”[4]“美国某术士演于四马路迤西荣春戏园,离奇变幻之中”[5]报道可见,1898年前后,上海地区的电影放映集中于茶园、戏园,以同庆茶园、天华茶园、西国戏园、荣春戏园居多,电影成为茶客喝茶、享乐的调剂品。同时,晚清时期的观影环境颇为简陋,电影放映混杂在戏法表演之中。“台上易以布帷,光明四射,洞垣一方,术士试演电光影戏……影戏既毕,接演戏法四套。”[6]“术士方以纸牌作种种戏术……锦幔下垂,略停炊许,即接演电光影戏……影戏既毕,仍由术士接雇戏三出。”[4]电影放映中的“人造黑暗环境”与戏法表演空间的切换形成一种新奇感,构成一个层面的吸引力。同时,电影放映穿插于戏法表演之中,电影被置于与戏法表演同样的境地,构成另一个层面的吸引力。
其次,观众并没有将电影视为西方科技的结晶,展现出“去科学化”的倾向。“泰西声光之学,巧夺化工,制造器物,咸基于此。有时出其绪余,演为戏剧,亦足以娱耳目、悦心神。”[3]“影戏法用轻养二气映出泰西诸国国王,演武修文当今轶事与夫皇都胜景海外奇闻一人焉。”[7]报道记载的“影戏为泰西戏术之一”[5]“西国奇巧之艺,层出不穷,真有令人不可思议者,如特门斯之活动影戏,灵变如生,从英法各国献计而来”[8],说明汇聚西方先进科学技术的电影放映机器在这里成为提供戏剧表演的玩具,电影成为制造幻术的工具,起到娱乐大众、增长见识的作用。观看电影成为“亘古未有之大观,赏心悦目之乐事”,“开民智慧,拓人心脾之道”[7],商业性的电影放映行为被改写为有益身心、启发民智的“正道”。“同庆茶园有西洋技师,试演留声机及电光影戏”[3]“今有法国头等技师狄曼尼,竭数十年心思造就千百载未有之机器”[7]“昔周穆王时有西域化人能幻种种戏术,观者目眩神迷。时阅千年,广陵散已成绝调,乃昨有英国著名术士加勒里福司航海来申,假英租界圆明园路西国戏园,试演各种戏法”[6]等一系列对电影机器、电影放映员的表述中,一方面,观众将栩栩如生的人物、景物的影像与周代的“万乘之国”想象联系起来,认同了影戏机器对自己的吸引力;另一方面,观众将能够操作“千百载未有之机器”的电影放映员识别为技师、术士,与周代擅于变换幻术的术士视为同类,更显示出“去科学化”的电影观念。
最后,电影内容较多涉及异域风情的景观化展现,新闻时事类影片显露出明显的娱乐属性,时效性与准确性缺失。1898年,刊登在《申报》中的短文《绘声绘影》《观加勒里福司戏法记》《再观英术士改演戏法记》等短文较为完整地介绍了电影放映的情况,电影放映并不是单出放映,每次演出若干出。渔人垂纶坐钓、木匠工作、火轮车行驶、东洋妓手持巾帕作天女之舞等影片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内容涉及国外生活日常场景、歌舞场面,“运动灵捷、巧不可阶”,带给观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感觉,影片的运动感与真实感带给观众不同的观影感受,形成“鼓掌称快、音喧若雷”的观影效果。由于影像是“物质现实的复原”,消弭了影像与现实的距离感,图像的易读性与直观性为观众理解影片内容奠定基础。同时,电影作为“千百载未有之机器”,代表西方科技的伟大成就,电影内容也多以西方世界的人物风情、秀丽风光为主,技术与内容的双重新奇感,为观众提供了全新的观看体验,看电影成为最具吸引力的娱乐手段。在《观加勒里福司戏法记》一文中,作者详细记录了自己观看戏法表演的全过程,交代出观看影戏的震惊之感。“术士试演电光影戏,戏凡十余出。或作弄潮之戏,或争御车之能……或盗饮而遇捕,或取水以洗儿。而其中以西女之舞为最,飞燕轻盈,柘枝婉转”“技之入神可谓至乎其极矣”“中西人士鼓掌之声,自始至丝,几如雷动”“执笔人亦叹为观止”[6]等等表述展示了电影在观众中较高的受欢迎程度,侧面展示出民众对电影的杂耍观念的认知。在另一则记叙性短文中,作者得到了另一种观影快感。影片内容略带悲剧性与血腥感,如“有群聚博饮因而争殴者,有时鏖战于大海,则风烟喷薄、血肉横飞,有时驰逐于平原,则峰峦参差、树木丛茂,最后则系西兵一队或跃马前驱,或持矛环卫”[4]残酷血腥的战争场面,硝烟滚滚,血肉横飞,死伤无数。血腥的电影场面并没有引起观众的不适,观众在相对安全的状态中体验到日常生活中难以感受的心灵震撼,形成“中西人士莫不鼓掌称快”[4]的观影效果,获得异常的愉悦与快感,作者也颇感“叹为观止”,文末发出“结伴往观,一扩眼界”[4]的邀请。
1898年6月18日,《申报》刊登一则题为《绘声绘影》的短文,文章同样以作者的个人感受为内容,文中提到电影内容为“英兵维多利亚登基后六十年庆典”,具有明显的时事纪录色彩。这一庆典是英国历史上的重大节庆活动,具有明确的时间记载。《申报》于1896年8月9日刊登了与此相关的信息,“李傅相于六月二十七日觐见英国女皇维多利亚,蒙赐头等宾星,亦一时海外之荣光也”[9],而此时的电影放映与事件发生时间差距较大,具有明显的滞后性。同时,短文记录了影片的细节。维多利亚登基六十周年庆典吸引了各国使节前往朝贺,清政府则派出内阁大学士李鸿章前往朝贺,“我中国亦遣大学士李公鸿章修敦槃之礼,衣冠剑佩,星聚云屯”[10]。大清国一品大员成为电影主角,成为民众的观看对象。较之外国风光与外国平凡琐事,李中堂成为观众较为熟悉的人物,但是在流动的影像中感知这一人物形象,中西之间的空间距离与官民之间的身份悬殊在观影过程中被消解,同样带给观众“看”的快感,达到“怡情悦性”的效果。从此之中可以看出,电影传入中国,民众对电影的消费心态停留于娱乐层面,电影自身的运动感与内容的差异性、异质感构成一种吸引力,时事纪录片也被遮蔽在这一电影观念之中,并没有一个清晰的新闻意识。
电影放映本土化的过程与中国社会所经历的“转型时代”[11]2同步,由于国内外战乱与政变的发生,民众的生活状态与精神面貌在发生改变,民众对电影的认知也逐渐发生变化。以时事纪录片为例,影片拍摄时间与放映时间逐渐缩短,其真实性与时效性明显提升。在观众的认知中,电影的功能逐渐与自强救国的功能相关联,娱乐功能被弱化。
首先,电影放映场所逐渐从戏园、茶楼等娱乐休闲场所走向街头、学校等其他公共空间,电影接受群体逐渐扩大。“黄浦滩规矩堂有西人陈设影戏”[12]“西国技师就张园安恺第洋房开演影戏”[13]“日本人以日俄战事活动影戏在四马路第一楼五层楼等茶馆招人观览”[14]“在跑马场对面大蓬内每日自下午六点钟开演至夜十一点钟止”[15]等文记录了规矩堂、张园等茶楼逐渐增设电影放映活动,跑马场等露天公共场所也陆续开展电影放映活动,电影商业经营场所逐渐增多。同时,格致书院等教学场所借助电影辅助教学,“特请监理会西士衡特立先生在本书院讲论格致之学,与众听闻,并用影戏灯演显图画,以明事理”[16],“设幻灯会于关帝庙、岳帝庙等处,盖欲令本岛居人渐解卫生之术也”[17],说明电影的接受群体逐渐扩大,电影的教育功能被凸显出来。上海地区电影观众对电影的认识逐渐从单一的娱乐杂耍开始向教育科普、启发民智等功能靠近,呈现出复杂的认识图景。
其次,电影放映内容渐趋多元化,与时事相关的影片增多,影片拍摄时间与放映时间的差距逐渐缩小。“英后维多利亚出殡盛仪及南阿非利加洲交战”[12“]英军气球到脱国打探军情,维多利亚阅英兵到脱放炮……英皇出殡、英脱战事”[18“]中国拳匪大战大沽口”[19“]日俄海陆战事影戏”[20]等影片内容涉猎广泛,与1900年之前的放映活动相比,单次放映影片的数量增加,与世界政治局势紧密相关。另外,纪录时事类影片的拍摄与放映时间间隔逐渐缩短,时效性加强,杂耍性逐渐减弱。1901年9月17日,《申报》中一则题为《影戏大观》的短文中提到“所演各事如英后维多利亚出殡盛仪”[12],这一历史时间真实发生于1901年1月,“西历一千九百零一年一月十九号即华历十一月二十九日之晚,英后维多利亚忽患寒疾,势甚沉重,难望转机”[21]。次月,上海市举行了吊唁活动,“各国驻沪总领事及官绅商贾相约至英租界三马路红礼拜堂,举行哀唁英皇维多利亚之礼”[22]。电影拍摄时间与放映时间仅相差8个月,较之前两年的时间差,时间明显缩短,影片的时效性加强。1904年至1905年,围绕争夺中国东北与朝鲜半岛的日俄战争在东北地区爆发,空前的战争浩劫降临在东北地区。1905年,以此为内容的影片在上海放映,“有德人之由旅顺来沪者……炮台战垒与日俄鏖战时之影片甚多”[23]。电影内容与国内局势紧密相关,为上海民众了解战事过程提供了渠道。同时,战事事实的发生与影片放映时间差的缩小,引发观者对这一社会话题的关注,推动公共议题的深入探讨,收获较好的传播效果与社会反馈。
再次,电影的负面教育功能遭到政府监管机构的重视,电影禁演的消息陆续出现,从反面证实了电影认识功能与教化功用的显露。如上文所述,电影放映场所逐渐从茶楼向其他社会公共空间流动,观影群体逐渐扩大。电影禁演的消息主要围绕两个方面展开,一是观影人数众多,容易滋生事端,妨害治安;二是观影内容价值导向低俗,不能形成良好的精神引领效应。如“在楼设台开演影戏,往观者蜂屯蚁聚,拥挤异常,喧闹之声几如鼎沸”[24“]相约往观时,值黄昏间,人如蚁,班主恐滋事故,禀请驻镇英领事谭禄君照会常镇通海道郭月楼视察,请转饬水陆总巡周锦堂协戎带勇弹压”[25]。随着时间的推移,禁演缘由开始从放映场所向放映内容转移,“外洋影戏最易导人淫荒”等言论开始出现,从反面证明了电影认识功能的凸显。1904年10月6日,《申报》刊登题为《禁演影戏》的一则新闻,“有甲乙等人开演外洋影戏,门外高悬某国旗帜,中有一二云情雨意殊于风化,有关地方官因禀请大宪团商某国领事出示严禁,甲乙等人闻之,旋即他去”[26]。从历时性角度看,电影的认知观念在动态中发展;从共时性角度看,同一时期不同身份、不同国别、不同话语与权力体系中的人群对电影的认识也不尽相同。处于权力上层的执法部门逐渐认识到观影与社会教育之间的关系,暗合了电影认识“去杂耍化”的倾向。
最后,电影与国内社会议题的联系逐渐紧密,电影消费逐渐显示出“去杂耍化”的倾向。1902年11月8日,《申报》刊登题为《西哑办欲司拷浦》的一则短文,作者提到英美头等影戏将在上海上映,内容涉及“一地舆图大海洋楼台亭阁景致;二中国拳匪大战大沽口;三美国大战亚非到加;四花旗国大战非力兵拿;五两国洋兵争战系有开枪放炮,请诸君不必惊吓;六花旗法国大赛珍宝会;七大英皇后崩后新皇接位,各绅商至殿朝贺”[19]。其中,中国拳匪大战大沽口与八国联军侵华战争紧密相关,具有一定的社会话题性质。但是,由于中外力量的悬殊,血战大沽口的英勇中国民众被认为是“拳匪”,从报纸的表述中能够窥视到当时的社会事实。1905年6月13日,《申报》刊登一则题为《开道准演日俄影戏之谨慎》的短文,文章记录了开演日俄大战影戏前官方的批复意见。“广镇日人自闻对马战胜消息欢跃异常,因拟集资租赁三层楼空屋开演日俄海陆战事影戏,以耀国威。”[20]以日俄大战为影片内容的电影不再是“极一时视听之娱”的玩乐工具,而是被充分强调了“耀国威”的社会功能,电影与社会时事、国仇家恨、民族未来相互关联,展示了“去杂耍化”的电影观念。需要强调的是,此处的表述主体为日本人,并不是中国民众自发民族意识的觉醒,但是,可以确证的是,这从一个侧面凸显了对电影认识功能的重视。基于晚清时期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复杂图景,电影观影群体与报纸表述主体之间存在着混杂、多质的内部结构,报刊文本内部指向深层的权力话语结构,“无言的大众”的电影消费与认识观念被淹没在历史进程之中。
1900年前后,《申报》中关于电影放映的表述明显减少,1902—1904年之间也没有展现出民众对纪录时事类影片电影观念的变化,直到1905年,关于日俄战争影片的放映改变了观众对电影的认识。1905年前后发生的电影消费层面的剧烈变化与震动朝野的1900年形成鲜明对比,中国民众在日本商人的商业放映活动中,以一种相对被动的姿态“目击”在中国本土发生的战争,触动了观众的神经,电影“去杂耍化”的认知观念呈萌芽态势。
作为一个后发现代性国家,相较于欧美,中国电影的生产与放映体现出明显的时间滞后性,中国电影历史进程中存在一个“史前阶段”。电影艺术是唯一具有明确生日的艺术门类,《工厂大门》的放映成为电影诞生的标志,市民社会与现代科技助推了电影的诞生,电影的起源指涉更为具体的现代社会语境。反观中国电影史,电影《定军山》的生产标志着中国电影史的开启,以此观之,两者对早期电影的认识呈现出明显的差异。从放映与消费的视角透视中国电影“史前阶段”,可以明确电影接受观念的变迁。1898年至1905年间,上海地区的观众对电影的观看兴趣从单纯的开眼界提升到对新闻事件的关注,显示出“去杂耍化”的倾向。透过早期报刊文献展开对“电影前史”的审视,正本清源,对电影功能的洞悉与早期中国电影史的认知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