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悦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自1926年《老张的哲学》在《小说月报》发表以来,许多知名作家、学者如朱自清、赵少候、李长之等对老舍的幽默风格进行了研究论述,涌现出大量研究论文及专著。新世纪以来的20年,关于老舍幽默风格的研究经历了新的发展阶段,无论从共时性的角度还是历时性的角度考察,研究都在不断深化和发展,因此,系统梳理和全面审视该领域的研究成果是必要的。
老舍在幽默文学创作的过程中,不仅致力于幽默小说、散文、话剧等作品的创作,同时还在他的文论《谈幽默》《幽默的危险》中探讨了关于幽默的若干文学理论,幽默的作品与幽默的理论创作对创作艺术以及现实生活等方面都具有重大价值。
新世纪老舍的幽默作品中,主要集中于小说、话剧及散文中幽默的研究,诸如《离婚》《茶馆》《多鼠斋杂谈》等经典作品,在这些作品中,充分表现了诙谐不失分寸,讽刺不失婉转,笑中有悲,悲中有喜的幽默特质。
在幽默小说的研究中,《离婚》得到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离婚》发表后,其经典意义和价值在长时间内并没有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可,它在民国至当代由于受到外界政治环境及文学环境的影响而面临的遭遇成为新世纪学者们研究的热点。宋剑华、陈泽曼具体论述了《离婚》在民国至当代所遭遇的肯定与否定的二元对立状况:民国时,受到大众市场的追捧,但却因其脱离了革命现实主义的时代背景而受到学界的冷落[1];20世纪50~70年代,《离婚》中对消极氛围、知识分子主体地位的描写,既脱离了重旋律、轻艺术的时代要求,也无法满足大众读者的审美趣味;进入20世纪80年代,随着文学评价标准逐渐转向审美,《离婚》关注度不断提升,但受固有观念的影响,学界对《离婚》经典价值的认同难以在短时间内发生根本改变,大众读者对它的接受也存在意义的延伸与“误读”[2]。 徐仲佳则梳理了老舍在《离婚》的不同版本中对“幽默”的增添或删减,1933年本由于文学场的相对自主使得幽默有“底气”,1952年的修正本因政治文学一体化使得幽默元素大量削减,1963年修正本体现老舍力图隐蔽恢复幽默资本[3]。新世纪对《离婚》接受史的研究,需要研究者们具有敏锐的发掘史料的眼光以及正确合理运用史料的能力,同时从《离婚》这一具体文本的接受情况的分析中窥见老舍幽默在不同时代的历史际遇。
对《离婚》艺术性的探讨大多延续新世纪以前的研究,汤景泰、翟德耀《内在对话性的生成——论老舍幽默小说的转型》、董克林《老舍后期幽默艺术刍议》都指出从《离婚》开始,老舍的幽默艺术发生变化、日臻成熟;钟秋香《奇巧见深蕴 反常出幽默——老舍〈离婚〉的语言变异艺术》,指出了大量的语言变异现象使得《离婚》呈现出幽默的特点。此外,也有对《离婚》译本中幽默的研究,如:陈芳《言语幽默概论视角下对老舍小说〈离婚〉中言语幽默翻译的探讨》,以及陈芳、戈玲玲《基于言语幽默概论探讨老舍小说〈离婚〉英译本中部分幽默缺失原因》。
在幽默话剧的研究中,马晓宇《从话剧〈茶馆〉看老舍悲喜交融的创作特色》、符玥《简析老舍戏剧中的幽默》、王德岩《以现代目光烧出北京味——论老舍戏剧语言的审美特点》等文,集中论述了《茶馆》中幽默所呈现出的悲喜交融的创作特色;除《茶馆》外,李媛还论述了老舍在抗战时期创作的话剧如《归去来兮》《残雾》中所体现的“笑中含泪”的幽默[4]。此外,也有对《茶馆》译本中幽默用语的研究,狄洁文在《老舍〈茶馆〉两个英译本的比较研究》中将《茶馆》的两个不同译本中对于幽默式用语的翻译进行比较。在幽默散文的研究中,相较小说、话剧来说,数量不多,众多学者对其散文中幽默的特性进行了研究论述,其中李敏、王艳艳等人对幽默做出了独特的阐释,认为其中所表现的幽默具有自由、闲适、独抒性灵等特点,以平和的心态攫取生活中的琐事,于平凡之处表现对可笑世事的讥讽[5]。
关于老舍幽默理论的研究,学界已大致形成系统一致的看法,谢昭新、王晓琴等学者们认为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一是幽默是一种心态,幽默家以和颜悦色、和善可亲的态度对待所要描写的对象;二是对幽默与讽刺进行了区别,幽默中带有同情而讽刺中没有;三是将幽默与滑稽、奇趣、机智等进行比较,突出幽默具有更高的企图及更高的意义;四是幽默的语言必须写得俏皮、泼辣、警辟,这基本与新世纪之前的研究相一致。另有一些学者在现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老舍的幽默理论做出来新的阐释,如吴小美特别指出了老舍认为幽默是寄寓郑重和严肃的以及幽默是一种宣传的利器[6];李稳还论述了老舍所申明的幽默的社会意义,即幽默是消除偏狭的解药[7]。
老舍将幽默理论应用于小说、散文、戏剧等作品的创作中,同时又在创作中不断丰富、发展理论,独具一格的幽默创作在艺术、社会等领域产生了多重价值,学界也对老舍幽默的价值进行了深入的、多样化的阐释,主要集中于4个方面:从审美内蕴来看,关纪新认为老舍的幽默蕴含丰富的审美内涵,在幽默与文学的研究中建立起完整的幽默观[8];从功利价值来看,章罗生认为老舍的幽默具有讽刺意义,对黑暗社会与腐朽政治的鞭挞,对封建专制和国民劣根性的批判,对人性善恶及灰色人生的探讨,都是以幽默实现了讽刺[9];从艺术价值来看,王卫平认为老舍的幽默小说为中国现代文坛吹来了一股清新、鲜活的喜剧之风,为喜剧文学、讽刺幽默艺术提供了可借鉴的经验,齐荣胜认为老舍的幽默作品促进了中国现代幽默讽刺小说的成熟[10]。从终极价值来看,王卫平认为老舍的幽默突破了传统喜剧精神的非喜剧化倾向,从喜剧的角度关照人和事,以欢声笑语面对现实生活,以关怀同情对待人类社会[11]。
老舍自幼饱尝生活的辛酸苦楚,并称自己“是个悲观者”[12],但却以幽默享誉文坛,其背后渊源广泛,但在他长达40年的文学创作中,幽默并不与他时时相伴,受到或外界或自身的影响,幽默经历了反反复复、起起落落的发展阶段。
新世纪以来,学者们为了理清老舍幽默风格的渊源,已从不同角度对老舍幽默的来源进行了多样化的阐释,通过对相关资料的梳理,发现学界普遍认为来源有4个方面:
一是传统文化的积淀。以石兴泽、石小寒为代表的部分学者在考察中国丰富的幽默文学及其对老舍影响的基础上,认为老舍的幽默源于中国传统民族文化和文学中幽默讽刺元素的浸染[13]。二是西方文化的熏陶。以葛桂录为代表的部分学者认为,老舍在英国有着长时间的留学经历,且视作他文学创作的起点的《老张的哲学》也正是在英国留学期间完成的,因此,一些英国小说家如狄更斯等人都对老舍幽默风格的形成产生了重大影响。他们通过分析指出,狄更斯、契诃夫、果戈里等众多“老师”的幽默原料触发了老舍的幽默天赋,使得老舍得以找到属于自己独特的创作倾向及艺术表现手法。三是北平市民精神气质的影响。王卫平、穆莹认为老舍一方面视北平为生命之根,另一方面又认识到了北平市民世界的苟且、自私、懦弱,选择幽默这一创作风格就是为解决这一二元对立的心理矛盾[14]。四是满族文化的浸染。关纪新在对旗人生活经历及生存状态进行详实考察的基础上,指出老舍幽默风格的形成主要源于其满族的出身,严格的八旗制度下满人的悲惨状态及末代旗人的屈辱境遇造就了满人悲怆命运下的韧性心态,养成了独特的幽默天性[8]。除以上4个方面的来源外,刘迅还将老舍幽默风格的研究置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历史语境中,认为老舍幽默的最终生成与中国现代时期的文坛有3次碰撞磨合,第一次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促成了白话文的运用及东西方文化的交流,第二次是各种文学社团杂志的产生促进了老舍小说的传播与接受,第三次是抗日战争的爆发,使得老舍的幽默变得淡薄而苦涩[15]。
由此可知,学界对老舍作品中幽默的来源已进行了多维度的探究,但是,学者们在探究传统文学及西方文学对其影响时,仅是笼统地指出“影响与被影响”这一事实,却未能准确地凝练出中西方众多幽默文学家、文学作品在老舍幽默风格形成、发展、调整中的具体作用。
老舍幽默风格的形成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历了漫长的形成发展过程,在新世纪以前,最早对老舍的幽默风格进行动态研究的是刘诚言,他将老舍幽默的发展分为“形成——成熟——完美”3个阶段[16],此后陆续有学者对其幽默风格作动态的叙述。进入新世纪,学界在进一步探讨幽默的不同发展阶段的基础上,又展现了幽默在不同时期的起落变化。
从老舍幽默的发展阶段来看,学者们仍然坚持“三段论”的主张,他们认为,老舍在英国创作的《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3部作品标志着其幽默风格正式形成[17];王卫平认为《离婚》相比之前的“笑”有了“节制”“分寸”,是老舍幽默风格趋于成熟的标志[18],这与新世纪以前刘诚言所持观点不同(刘诚言认为《骆驼祥子》阐述了幽默与生活的关系以及北京口语的运用,因此是老舍幽默风格成熟的标志);建国后的压卷之作《正红旗下》标志着老舍的幽默风格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以新社会的视角和轻松活泼的笔调反映时代的大变化,改变了以往为笑而笑的状况,使得幽默中蕴含深刻的思想意义。
在此基础上,一些学者从当时所处的社会现实环境出发,展现老舍在处理幽默问题上的起起落落,徐仲佳深入探究不同时期所处“文学场”的不同对老舍修改《离婚》的影响,由此体现复杂的社会关系变化对老舍幽默习性的塑造[3],同时也指出1956—1957年“小阳春”期间老舍对于幽默的恢复[19];范亦豪、王卫平探究了老舍创作生涯中幽默的起落变化,前者将其幽默的变迁概括为“四起三落”[20],后者则概括为“三起三落”[21],其争议之处为《四世同堂》是否表明老舍幽默的回归。
通过以上梳理可发现,学界对于老舍幽默的发展轨迹研究日趋多样、完善,关于发展阶段的研究与前人研究基本保持一致,但是对于各个阶段的标志性作品研究仍然存在较大争议。
关于老舍的幽默在现当代文学史上的境遇问题,一些学者对此也有论及,如王卫平在《从“三起三落”看老舍幽默的命运和处境》及《重评老舍早期的讽刺幽默小说——兼谈当前的现代文学研究》中谈到,老舍的幽默由于脱离当时的主流文学而受到轻视、反对甚至诋毁,胡安定在《老舍的”幽默“作家形象与〈论语〉杂志之关系》中也谈到了老舍幽默在不同时期面临的尴尬、批判。但是这些研究多偏重于总体性的研究,内容比较庞杂,仅仅是在论述其他相关问题时稍有提及,并未对老舍幽默的历史际遇及其具体成因做全面研究及专门论述。
因此,加强对相关史料的搜集与整理,梳理老舍的幽默风格在各个历史阶段面临的境遇,并做出合理化的解释,是当前老舍幽默研究的重要论题。
在国内幽默作家中,学界大多集中于将老舍的幽默同鲁迅、钱钟书、林语堂、张天翼等作家的幽默进行比较,比较的对象包括幽默的创作风格、描写对象、审美追求等多方面。在同鲁迅幽默的比较中,大都将视点置于他们对于幽默和讽刺的不同倾向上,老舍主张以宽厚的心态对待人,因而倾向于用温和的幽默观察国民生活,而鲁迅则强调人的主体性、独立性,因而倾向以锐利的口吻进行辛辣的讽刺[22];在同钱钟书幽默的比较中,朱秀英、莫丽君等指出老舍和钱钟书为幽默讽刺理论提出了创造性的见解,共同促进了幽默讽刺艺术的完善以及成熟,但又因性格、身份的差异保持着各自独特的风格,老舍的幽默是一种“含泪的笑”,温婉、夸张、通俗,钱钟书的幽默是一种“嘲讽的笑,理性、智慧、俏奇[23]。穆莹在她的硕士毕业论文中从幽默观与幽默风格两方面比较了老舍与林语堂幽默的不同,相比老舍,林语堂更倾向于将幽默与讽刺严格区分,强调单纯的幽默、闲适的幽默[24]。此外,刘迅还对老舍与张天翼的幽默进行了比较,认为他们的幽默常以小人物的命运作为观察社会、剖析社会的入口,同时,他们由于家庭出身及成长经历的差异导致了幽默层次与讽刺力度上的不同,张天翼的幽默多偏向于讽刺,戏剧冲突更加尖锐化、漫画化,而老舍的幽默更加风俗化、喜剧化,相对来说更加温和[15]。
在与国外幽默作家的比较中,学界多选取对老舍幽默风格的形成影响较大的作家,如狄更斯、契诃夫等。在老舍与狄更斯幽默的比较中,时雯钰主要以他们早期的创作微研究对象,全面地阐述了两人幽默艺术手法方面的共性以及幽默美学方面的差异,人物形象的荒诞性和情节、语言的不和谐是他们幽默的共性,差异则主要表现在美学方面,老舍的幽默是一种悲观者的自嘲,而狄更斯的幽默则是乐观者的人道主义[25]。此外,邱慧从新的角度——叙事角度与语言学角度探讨他们幽默的相同点与不同点[26]。在老舍与契诃夫的比较中,解浩从创作意识、理论认知、美学追求3方面论述了他们悲喜交集、婉而多讽的共性特征[27]。此外,陈飞还将老舍与加拿大作家斯蒂芬·里柯克幽默小说做比较,总结出两人的幽默在主题内容及写作手法上的异同。
通过对老舍与本民族及其他民族不同时代、不同风格的幽默作家进行比较,其创作个性得以彰显,更清楚地认识到老舍幽默中异于他人的特性:以温和同情的笔调对市民社会众生相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形成了笑中含泪的幽默。
新世纪老舍幽默风格的研究在承接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呈现出新的特点:一是对于老舍幽默同其他幽默作家比较研究的开展,尤其是在众多硕士毕业论文的研究中,系统全面论述了老舍与其他作家幽默的异同,使得老舍幽默研究领域拓宽;二是对于老舍幽默的发展轨迹研究更加系统、多样,突破了传统的“三段论”的说法,对其发展分期、起落等做出新的阐释;三是一些学者还从新的角度对老舍幽默进行研究。例如,学界普遍认为老舍的幽默风格比讽刺更加突出,因此在实际研究时着重于对幽默的研究。但是作家在运用时又常常将两者联系在一起,基于此,新世纪有研究者将老舍的幽默与讽刺进行联系、对照,阐释其亲缘关系,展现老舍在各个创作阶段中幽默与讽刺的交叉对比、相互生发[10]。另有一些学者从叙事学角度阐释作品中隐含读者与叙述者的关系对幽默讽刺形成的作用[28],为老舍幽默研究注入新的活力。
20年辛苦不寻常,老舍幽默风格的研究在新世纪依然吸引着学者们的关注,一方面该研究不断走向深入,另一方面还有许多待开掘的地方:
一是在幽默作品的研究中,新世纪的大多数研究者都把注意力放到了《离婚》《茶馆》身上,而对其他幽默文本研究不够,例如老舍早期的3部小说《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这3部小说虽是老舍在英国留学期间的实验之作,具有不成熟性和尝试性,但却是老舍幽默的开端之作,研究其中幽默的表现也有助于解读其他的幽默文本。此外,老舍是具有世界视野的世界性作家,对老舍作品译本中幽默元素的研究有所涉及,但成果寥寥可数,仍远远不够。
二是缺乏结合当下文学背景对老舍幽默的反思,缺乏老舍的幽默与当代文学、生活的对话研究,时代价值的凸显不够。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由于受意识形态的限制,认为幽默是“耍贫嘴”,而当时过境迁之后,重读老舍的作品,仍能感受到其中的笑声,尤其是当今一些小说情节平淡、人物形象干瘪,相较之下更能体现出老舍幽默小说的价值,特别是当下我们经常把趣味性当作文学评价的尺度之一,就更不能轻视老舍的幽默作品给读者带来的审美愉悦。
三是将老舍幽默同中国现代幽默思潮联系起来进行的研究明显不足,尤其是同林语堂《论语》《宇宙风》等开创的幽默传统的联系有待开掘,此外,老舍的幽默风格对后代作家的影响研究不足。
因此,未来老舍幽默风格的研究,也需要朝着相应的方向努力,完整梳理老舍幽默的来源及他们对老舍幽默形成发展的具体作用,整理老舍幽默风格自形成以来的境遇问题,加强对幽默作品的再解读及其对当代文学、生活的借鉴及影响,这都有助于推动老舍幽默风格的研究向纵深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