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历史性主体的历史生成
——马克思对利己主义个人观的批判性改造

2022-11-26 11:48苏振源
理论界 2022年6期
关键词:利己主义黑格尔市民

苏振源

实现“各个人自由发展”是马克思主义的最终落脚点。但如何理解其中的“个人”概念,则是马克思主义理解史上争论不休的重大问题。马克思、恩格斯逝世后,国外学界大体形成了三种理解模式。第一种模式以普列汉诺夫为鼻祖,认为个人归根到底是“由社会的内部结构及其对于其他诸社会的关系所决定的”。〔1〕该模式前承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后启苏联哲学教科书将个人视为社会生产力发展和历史运动之承担者的观点,并长期占据着我国学界的主流地位。第二种理解模式可谓新人本主义对传统理解模式的修正。依其代表人物萨特的观点,个人本质上是对其境况的不断否定,任何社会存在都不过是阻碍其本质实现的、异化了的定在。〔2〕该理解模式深刻地启发了后现代激进思潮,也曾在改革开放初期传入国内并获得了一定的反响。第三种理解模式是对前两种模式的调和。波兰学者亚当·沙夫倾向于认为,个人就理论分析而言固然是社会结构的产物,但现实生活中的个人也应主动克服利己主义,以便将自身升华为社会主义新人。〔3〕它把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未来社会和个人生活的设想当成了一种伦理上的呼吁。

本文认为,这三种理解模式都忽略了这样两方面的问题。其一,马克思对“个人”的讨论并非无本之木,而是在吸收黑格尔法哲学思想的基础上把市民社会中的利己主义个人作为批判对象。不澄清这个问题,就无法勘定历史唯物主义个人观的出场语境。其二,马克思科学的“个人”概念的制定不是一蹴而就的。历史唯物主义个人观的深化历程,是从澄清利己主义个人实质、到揭示市民社会内在矛盾、再到考察人类一般历史进程的逻辑递进过程。回顾该历程,有助于我们全面而科学地把握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历史主体问题。

一、利己主义个人批判的出场语境

1.黑格尔法哲学的遗产

19世纪40年代初马克思对于个人主体的关注,同当时德国特有的政治环境紧密相关。当法国大革命如火如荼地开展之际,德国仍处在四分五裂的封建时期。同时,伴随着工业革命和世界市场的开拓,工人阶级业已登上历史舞台。德国资产阶级既遭受封建王权的压迫,又面临新兴的无产者的挑战。这使得它无法像法国资产阶级那样自称为全社会利益的合法代表。德国思想界对于反映法国上升资产阶级政治诉求的社会契约论也保持着距离。契约论把个人的自然权利放在首位,认为国家是为人们克服生存困境、不得已而为之的恶的联合体。德国古典哲学则试图为孤立的、原子式的个人寻求具有普遍意义的实体,乃至于走向对现存宗教和君主制国家的辩护。黑格尔法哲学正是其中的集大成者。

黑格尔把社会契约论的前提即利己主义个人仅仅视作市民社会环节的产物,并宣称它终将为伦理国家所扬弃。黑格尔对“市民社会”有两方面的规定。其一,构成市民社会基本单位的,正是社会契约论所设想的原子式的、利己主义的个人,每个人都只以他自身为目的。其二,每一个特殊的人都通过他人的中介,通过“普遍性形式”的中介,才能使得他的需要得到满足。为此,黑格尔把市民社会的直接定在视为个人通过劳动和分工的中介以满足其需要的体系。〔4〕个人通过分工劳动创造他人和自己的需要,这正是人的普遍性本质的表现。那么反过来,为了使得这种普遍规定成为现实,个人就必须“成为特定的特殊性,从而把自己完全限制于需要的某一特殊领域”。〔5〕因此,个人必须将自己固定在分工体系的某个工位上,才能凭借最极端的特殊性参与最广阔的普遍性。

2.黑格尔法哲学的颠倒结构

黑格尔正确地揭示出资产阶级个人主体的二律背反。它在观念上认为自己是自主独立的,但在现实中它却不得不依赖他人和社会。个人的目的是自私的,但其行动的中介和结果都是普遍的,在市民社会环节认识主体还无法主客观相统一地把握普遍性。但黑格尔没有意识到,这种辩证关系本就是一种特殊的历史现象,不具有哲学本体的规范意义。其批判是不够彻底的。〔6〕为此,马克思深刻地指出黑格尔法哲学的真正结构——不是国家决定市民社会,而是市民社会决定国家。表面上看,黑格尔把市民社会理解为伦理国家的环节,实则黑格尔心目中的伦理国家反而不过是市民社会的镜像。

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里,马克思澄清了黑格尔思辨的、颠倒的哲学逻辑。黑格尔认为,市民社会其实已经具备了普遍性的内容,那么更高环节的国家则需要从形式方面来把握。这样一来,黑格尔心目中的伦理国家其实是排斥内容的纯粹形式,或者说,它只能从排斥内容的反面来予以确定。因而,它一方面是“没有内容的形式”,另一方面这种形式本身又与市民社会一母同胞。〔7〕按照这种逻辑,现代国家绝不可能真正废除实际差别,因为它必须建立在有着具体差异性的内容的反面,才能保持其纯粹形式的普遍性的规定。那么,试图依靠本就从市民社会中衍生的幻象来克服本体的矛盾,无疑是本末倒置的。然而,从现实的历史进程来看,当现代国家宣布废除一切等级差别,普遍性成了市民大众的日常意识。普遍观念与利己主义实践的冲突,使得人们日益感到处于双重生活的分裂之中。〔8〕因此,准确地说,黑格尔所谓国家扬弃市民社会绝不是矛盾的解决,只是矛盾的公开化。

3.黑格尔法哲学的局限

马克思进而把目光转向黑格尔市民社会理论的核心要素。劳动、分工和交换要成为可能,财产权的存在是其前提。黑格尔把财产作为意志自由的定在,即认为自由的现实性就在于意志能将自身体现于物内。财产权表现了意志对物的可操纵性和优越性,从而论证了“人对一切物据为己有的绝对权利”。〔9〕市民社会以私有制为前提,而私有制根植于意志自由的规定。人就其意志而言是自由的,但财产权才是其自由的现实。

因此,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的市民社会理论不外乎是资产阶级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之教条的哲学抽象。真实的情况恰好相反,不是自由通过财产而实现,而是反过来财产这个外在的本质统治了人,它表现为市民社会中个人的犹太化即向金钱顶礼膜拜。〔10〕利己主义个人仅仅是特定历史时期所产生的、人类特殊的历史生存境遇。黑格尔把个人对市民社会的普遍依赖视为伦理实体自我实现的必然环节,无疑陷入了把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制度永恒化为普适范畴的唯心史观。

二、市民社会的二律背反

1.个人贫困境遇的“实然”

生活在黑格尔市民社会中的个人不是具体的人,而是排除了动物性的抽象人格。人格为了表明它与动物的区别,必须将直接的生存需要殊多化、特异化。从这些特异化了的需要中,衍生日益繁复的手段,乃至于分工体系的日益精细化。与此相应,人格也应当适用精细化的需要,并将自身安置其中。黑格尔为此对社会分工大加颂扬。〔11〕马克思针锋相对地提出,人们不再像动物一样直接地满足其生活需要,归根结底是生活资料被剥夺而陷入贫困、不得不参与社会分工体系的结果。“交换关系的前提是劳动成为直接谋生的劳动。”〔12〕财产权和自由人格只是交换和分工得以成立的逻辑前提,谋生劳动的普遍化才是事实上的前提。马克思在此已经开始从具体的社会历史情境中理解利己主义个人的生成逻辑。一方面,失去生产资料而一无所有的工人只能出卖劳动力、参与到社会分工体系当中;另一方面,他越深度地参与分工,他的劳动能力就越是局限于制品的单方面,就越成为生产体系中的片面性存在。利己主义个人的出现,不仅同人们主观上的错认,也同其客观地由于贫困而被迫服从市民社会之强制性的生存状况直接相关。

那么,其他阶级在市民社会里的生活图景又是怎样的呢?马克思的回答是,大部分的地主和资本家也将失去其生产资料,沦为赤贫的无产者。资本家之间的竞争同样不是纯粹人格之间的竞争。大资本家相比小资本家占据更优势的地位,甚至可以容忍暂时的亏损直至小资本家破产,乃至于摆脱竞争而攫取小资本家的利润。〔13〕大地产和小地产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并且,地主之间的竞争还会使得大部分地产落入资本家手中,最终导致地主与资本家之间的差别被抹去,市民社会日益呈现为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尖锐对立。〔14〕社会财富大量集中于为数不多的资本家手里,与此同时发生的是绝大部分市民的无产阶级化。在这幅图景里,利己主义个人呈现悲剧性的命运,他的个人算计并不能克服市民社会贫富两极分化的必然趋势。他们仿佛因循铁的经济规律以谋求利益的最大化,然而看不见的手却将他们推向贫困的深渊。

2.个人感性丰富性的“应然”

按照《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的说法,同普遍贫困的处境相对立的是人的感性的丰富性。阿尔都塞认为该批判尺度证明马克思还没有走出费尔巴哈的“总问题”。〔15〕阿尔都塞的判断是不正确的。费尔巴哈论证人的感性的丰富性时,时常运用文学辞藻来代替哲学的思辨:“只有人,当看到宝石的光辉、如镜的水面、花朵和蝴蝶的色彩时,沉醉于单纯视觉的欢乐。”〔16〕与费尔巴哈相反,《手稿》明确反对把外部自然所直接引起的人的感觉当成感性:“五官感觉的形成是迄今为止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17〕“直接地存在着的、客观地存在着的人的感觉,也不是人的感性”。〔18〕在马克思看来,费尔巴哈所说的能发现形式美的眼睛不是天生的,而是在历史之中形成的。感性的丰富性必须经历“一种有意识地扬弃自身的形成过程”。也只在有意识地超越其历史定在的实践活动之中,人才能逐步使得他的感性丰富性得以呈现。准确地说,人的感性丰富性是一种特殊的历史定在,而非哲学本体论上的一般存在。

具体来看,人是在社会化的进程中不断丰富其感性的。“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19〕人与自然界普遍的统一,必然要以人与自然界普遍的联系作为前提。如果没有技术实践对自然界日益深入的探索,如果没有人类社会有序的社会分工和知识传承,许多自然事物根本就不会作为对象呈现于主体面前,更谈不上两者的统一。就此而言,《手稿》已经预示了后来《德意志意识形态》的主题:只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普遍交往的建立,个人才能成长为“世界历史性的、真正普遍的个人”。换言之,在马克思的批判话语里,规范尺度与批判内容都是由现代市民社会所提供的。对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借鉴和批判,使得马克思形成了透视资产阶级社会特殊矛盾的、狭义历史唯物主义个人观。但止步于此是不够的。要使历史唯物主义成为一门普遍科学,还必须指出个人现实的历史起源,指出其如何成为又如何克服利己主义的历史过程。

3.作为历史现象的二律背反

马克思用“异化”来描述利己主义个人的历史境遇。《手稿》里“异化”概念的登场,是同对国民经济学的批判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异化的主体是“没有财产的工人阶级”。工人创造越多的商品,其产品、其活动便越不受他支配而成为异己的对象,其类本质成为维持其动物性存在的手段,在人际交往中也不得不“按照他自己作为工人所具有的那种尺度和关系来观察他人”。〔20〕很显然,农民和奴隶并不在异化的图景之内。只有当共同体的成员普遍地成为工人和资本家,只有当资产阶级同工人阶级的矛盾成为社会的主导矛盾,工人的异化才与人类的异化相等同。就此而言,异化只是对特定历史现象的理论概括。后来西方马克思主义抛开国民经济学和两大阶级对立的前提,把异化用以描述个人同物质文明的一般对立,已经大大偏离了马克思的原初语境。

马克思指出:“正是在改造对象世界中,人才真正地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这种生产是人的能动的类生活。”〔21〕人并非生来就理所应当地分有自我意识、自由意志、爱等“类”的一般规定。人必须参与现实的生产活动,才能证实其作为类存在物的规定性。由此马克思才接着推论说,当生产对象被剥夺,类生活的表征也就随之被剥夺了。可见,个人作为类存在物的“应然”,同其贫困的、异化的“实然”,两者都是伴随着人类历史的持续推进才得以形成的。《手稿》没有像费尔巴哈那样止步于类本质的价值悬设,而是为探索人的类本质何以生成的历史现象学开辟了新的道路。恩格斯十分正确地指出,这一继承又超出费尔巴哈、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是由《神圣家族》开启的。〔22〕

三、世界历史性个人的出场与发展

1.现实的个人的本体论基础

马克思曾将黑格尔及其后来的青年黑格尔派学徒指责为“没有任何前提的德国人”。〔23〕德意志意识形态始于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形而上学。为了得出“我思”的不变结构,笛卡尔将一切物质性规定排除在外,由此开启了自我与世界二元对立的近代认识论。自我意识越被视为凌驾于世界之上、统摄一切现象的普遍结构,个人的普遍自由也扎根于“我思”对事物的普遍排斥中。但是,自我意识的自由与其说是现实的自由,不若说是由哲学思考本身所带来的主观体验。衣食无忧的笛卡尔能够恣意地想象身边的火炉、大衣等事物纯属虚幻,但对于挣扎在贫困线上的穷苦大众而言它们都是必不可少的生活资料。以布鲁诺·鲍威尔为代表的思辨哲学家未能注意到生存境况对哲学体验的制约性,反而倒因为果,把陷于贫困、体验不到哲学自由的穷苦大众说成了反动的“群氓”。

为了揭穿鲍威尔的谬误,《神圣家族》求助于有别于笛卡尔形而上学传统的法国唯物主义。以法国唯物主义的视角看,人的自由不是对物质现实的消极逃避,而表现为对外部环境的积极因循和利用,表现为将物质世界改造为合乎其自由人性的环境。〔24〕然而,《神圣家族》出于论战的需要,未能充分说明法国唯物主义的局限性。直到随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旧唯物主义没有“从人的感性活动”“实践”来理解事物、把社会重新二元对立化的缺陷才得以点明。〔25〕对法国唯物主义一正一反两方面的继承构成了历史唯物主义个人观的重要内核。人改造环境的活动既受到直接的自然环境的制约,也受到经他所改造过的社会环境的制约。环境不是一成不变地制约着个人,环境本身也会随着个人的历史活动而发生改变。人的自由正是在这种既受环境制约、又不断改造环境的历史活动的积累中不断得以拓展和实现的。对人与环境辩证协同发展的关注,促使马克思把被唯心主义者排除在外的时间和空间要素重新引入历史唯物主义。

2.个人在历史起源上的狭隘性

作为“第一个历史活动”的“物质生活生产”不仅包括“自己的生活的生产”,也包括“他人生活的生产”,即包括了繁殖后代和与他人交往的维度。从时间的、代际的维度看,为了能够养育尚未具有劳动能力的后代,物质生产的内容不仅要满足自身的生存,还要包括被养育者的生活资料。而后辈在受养育的同时,也在承继先代所积累下来的生产资料和生产经验。再从空间的、交往的维度来看,人们所结成的交往关系、由此形成的伦理规范,同样是不以他们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现实。同自然规律一样,人要参与物质生产,就必须遵守历史传承下来的交往形式;同时,这些交往形式也会随着物质生活生产方式的发展而发生变革。生产力的发展状况决定着人们如何使用工具去满足他们的生活需要,也决定着人们为了满足这些需要采取何种交往形式。由此可见,从事物质生活生产的不是抽象的原子式的个人,而是处于一定生产力水平下、一定交往形式之中的个人。

由于受到时空因素的制约,个人从根本上说就是带着狭隘的历史性和地域性的。从生产和生活的环境看,在历史发展的初期,由于生产力水平欠发达以及人们交往的欠频繁,人们没有克服自然地理环境所造就的交通区隔,只能在彼此分离的空间内结成各自狭隘的社会关系、创造着各自地域性的历史。不仅在实践中如此,在思维中也是如此。意识的对象起初完全是由物质生活所决定的。意识最开始囿于人们周遭的可感知的环境,人们只能把握局部事物的狭隘联系。自然界对他而言是完全异己的力量,许多未知事物都泛着神秘的光芒。

3.世界历史性个人对狭隘性的扬弃

在马克思看来,迄今为止的历史是不断克服狭隘性、又不断形成新的狭隘性的辩证运动过程。城市作为集中大量生产资料和人口的场所,改变了从前家庭血缘主导的社会联系。但是,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们以行业联盟的形式抱团合作,这又陷入新的狭隘联系之中。不同城市之间分工体系的成熟,造就了超出行会制度范围的生产部门的繁荣。行业的狭隘性被克服,但以国家、民族为形式的新的狭隘性又产生了。大工业“首次开创了世界历史,因为它使每个文明国家以及这些国家中的每一个人的需要的满足都依赖于整个世界,因为它消灭了以往自然形成的各国的孤立状态”。〔26〕可是,大工业的发展却是建立在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剥削之上的,地域上的狭隘性为阶级上的狭隘性所取代。

而这种新的狭隘性并未被占据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所正视。黑格尔的“世界历史”正是颠倒的意识形态的集中表达。在黑格尔看来,世界历史就是精神获得关于其自身真实性质的知识。由于精神的目标只是纯粹的自身,那么它就必然要将现实历史普遍地内化于自身。〔27〕黑格尔的独到之处在于他看到了地域局限性不断被克服、世界日益整体化的历史进程。对此,恩格斯曾作出肯定性的评价:黑格尔有别于以往历史学家的地方就在于“有巨大的历史感做基础”,〔28〕试图寻找出历史发展的内在规律。但他把精神的自我实现当作历史发展的动力,把个人视作精神运动的工具或手段。个人的命运是悲惨的,他们为“理性的狡计”强制支配与牺牲。除了将奉献自己的自然生命以实现精神生命从而满足内在于人的“神圣性”以外,他别无出路。黑格尔的伦理学旨趣同马克思力图实现每个人的自主性的解放事业是根本对立的。

个人要成为“世界历史性的、经验上普遍的个人”,就必须扬弃资产阶级精神独立性的意识形态,以实践的联合取代思辨的综合。客观方面,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之所以在普罗大众间名誉扫地,是因为随着生产力的巨大增长,大多数人却陷入贫困,无产者同有产者对立日益严峻并且公开化。主观方面,随着工业为世界范围内的无产阶级提供联系的手段,无产阶级日益感到自己的力量,愈加形成独立的阶级意识。有学者指出,“世界历史性个人”建立在世界市场和物的依赖性的基础上,还不完全等同于马克思“全面发展的个人”。〔29〕但不可否认的是,前者是后者得以培育的必要环节。个人的普遍自由是在现实的个人的共同活动中、在社会历史的持续传承中、在同自身实践之狭隘性的斗争中逐步得以开拓和实现的。过去的一切革命的占有都没有摆脱狭隘性,各个人自主活动仍为新的桎梏所束缚。只有当生产工具归属于每一个个人,财产归属于全体个人的社会形式当中,各个人的自主活动才能真正实现。〔30〕

四、历史唯物主义个人观的逻辑构架

历史唯物主义个人观不断深化的过程,就是其内在逻辑层次持续丰富的过程。马克思站在黑格尔法哲学的地基上,在现代市民社会和私有制里找到了利己主义个人的现实基础。个人主体是市民社会的表象,私有制与分工体系是个人主体的实体。由此生发的是以资产阶级社会对个人之规训为核心的异化批判逻辑。

与此同时,马克思注意到,前异化的规范尺度之所以能够制定,原因在于工业文明和普遍交往拓展了人的力量,使他得以与世界发生切实的、广泛的联系。资产阶级社会不仅造就异化的现象,而且提供了非异化的“应然”。异化批判逻辑应当被严格限定在狭义历史唯物主义即资本主义社会批判的语境中理解。

从唯物主义的立场看,个人不过沧海一粟。把个人主体与客观世界的普遍统一视为理所应当不言自喻的前提,是工业文明和世界性交往到来以后的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正确地反映了人类实践能力不断拓展、世界历史不断战胜狭隘地域性的过程。但它没有注意到资产阶级社会又陷入了阶级对立、阶层分化的新的狭隘性之中。因而,马克思超越资产阶级社会批判内部应然与实然的二元对立,走向对人类历史发展的一般进程的探索。

历史唯物主义个人观彻底革除了从先验或超验领域论证个人自由的哲学方法。人既非生而自由,也非永远活在枷锁之中。个人主体的能动性是随着世界历史的推进而不断得以开发的能动性。现代文明既促使个人自由意志的觉醒,也为其真正自由的实现提供了物质前提。历史唯物主义倡导知行合一的个人观。个人要成为全面发展的世界历史性主体,需要终身学习以继承和发展世代积累的生产力,需要主动参与和深化业已形成的普遍交往体系,更需要积极投身于扬弃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阶级狭隘性的世界历史进程。现代个人既是被决定的历史定在,也有着以往历史积淀所赋予的、不断开辟历史新境界的时代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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